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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烟玉十八岁生日那天,在闸桥口的茶馆里碰到了二叔济民。烟玉后来想,说是碰到,其实哪有这么巧的事,济民是知道她每天上学放学从闸桥口经过,故意在茶馆里挑一张靠门口的桌子坐着等她的。
  烟玉距高中毕业只剩下个把月时间。她所属的海阳县是一块临江靠海的富庶之地,物产丰富导致经济发达,经济发达又使得文化程度颇高,城里人家女孩子读高中的相当普遍。只不过海阳又毕竟是一个小小的县城,女孩子毕业出来想找份高尚体面的工作就不那么容易了,除了嫁到通州上海做体面人家的太太之外,最好的出路便是继续读书,念大学,甚至留洋。出门求学是一笔巨大的花费,这就不是普通人家所能供得起的。烟玉自知家境败落,娘的钱一分一分都来之不易,上大学的事根本提都没有提起。她期盼能找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按月拿一份可靠的薪水,养活自己之外多少还能帮贴一点家用。在这一点上,她对两个姐姐很不以为然,她觉得她们相对于家庭来说都太自私,娘辛辛苦苦供她们读了中学,结果她们拍拍屁股就远走高飞了,让娘成天在家里担惊受怕不说,还比着赛着的弄出些天大的麻烦事,娘不得不为她们耗了精神又耗钱财。烟玉不想让自己再步姐姐的后尘。
  此时的济民,翻译官的位置上坐满两年之后,突然地觉到了一种危机感。一方面,佐久间这个人脾气阴蛰,喜怒无常。最近阶段英美盟军在太平洋战场开始了全面反攻之后,日军内部士气大减,佐久间更是变得让人捉摸不透。前不久他亲自毙掉了范宝昆手下的一个情报人员,因为那人上了新四军特工人员的当,把一份假情报送到了佐久间手里,使日伪军贸然出城之后遭到伏击。虽说因为双方武器力量的悬殊,新四军方面没有占到太多的便宜,毕竟佐久间感到是他的耻辱,况且在上司面前折损了很大的面子。他枪毙那个情报人员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枪响之后那人脑浆飞溅,其惨状让周围目睹的人不寒而栗。济民当时就想,可别哪一天枪里的子弹会打到他的头上。令济民感到危机的另一方面是:伪县长钱少坤跟青帮头子范宝昆向来面和心不和,两人为争夺对海阳县城的实际控制权,明里暗里一直在勾心斗角。钱少坤有个儿子在日本留学,听说最近要回海阳来了,钱少坤在活动着要让他儿子取代济民的位置。某种程度上,钱少坤认为这是打击了范宝昆的势力,因为钱少坤一直把济民认作范宝昆的至交密友。
  这样,济民为保住饭碗,认为有必要在自己这边加添一只筹码。他想到了侄女儿烟玉。他要把烟玉介绍进佐久间亲自控制的本县报馆里做事。报馆跟佐久间的特务机关同在一个大院,烟玉在报馆做事,必然时常有机会跟佐久间碰面。济民知道佐久间是个怪异的人,来海阳之后,对“花姑娘”不感兴趣,倒迷上了唐家班里唱青衣的男旦明月胜。济民认为这是佐久间没有碰到能令他心动的女人的缘故。海阳城的女孩子,要说长得有几分姿色的,街上随便抓抓都是一大堆,只不过大多羞羞答答上不得台盘,不解风情,不懂手腕,是一盘经看不经吃的小菜。唯独他们董家的女孩儿,除了一副承袭了母亲的美丽容貌之外,那种活泼洒脱,那种落落大方,那种知人知意的聪慧灵秀,是没有第二个外姓旁人可比的。佐久间再怎么脾气古怪,只要见了董家的女儿,无论是其中的哪一个,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济民的心思烟玉自然不能看得清楚,但是烟玉急于要找一份体面的、薪水不低的工作,这就使她不能拒绝济民的荐举。她也知道董家大房和三房这些年的恩恩怨怨,以三叔济民的为人,他举荐她去报馆做事不会毫无目的。烟玉对此付之一笑,她自信智力不低,只要工作到手,她最后会让济民落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自然娘跟前不能提到三叔的名字,烟玉只说是同学的父亲帮了忙。心碧蒙在鼓里,跟心锦两个倒是高兴了好几天。她说这正是应了海阳人的一句老话:从小一看,到老一半。烟玉从小跟几个姐姐性格大异,她觉得这孩子会有一番奇事做出来。果然,中学才毕业,人家不声不响、风风光光当上报社的女记者了,一点儿也没要做娘的操心。
  济民对佐久间第一次见到烟玉的情景颇为失望,那个性格阴骛的日本人对眼前美丽超凡的女孩子没有露出一般情况下该有的惊讶、狂喜、垂涎三尺或说是迫不及待。他面色阴沉地用一截煮熟的香肠训练他的狼狗,叫它做很复杂的前空翻的动作。倒是狼狗对烟玉表示了极大的兴趣,围了她整整转了五六圈,好奇地用鼻子去嗅她的脚、裙子和垂下来的每一根手指。烟玉一动不动。若是差不多的女孩子,这时候一定是尖叫、躲闪甚至夺门而逃了。济民想,这真是一物降一物,世上的事情就这么怪呢。
  济民把佐久间对烟玉的冷淡归结为那个男且明月胜的在场。这是他的忽略,他应该弄清楚明月胜在或不在,然后相机带烟玉去见佐久间的面。哎哟哟,真是老马失蹄了,他怎么能忽略这至关重要的一点呢?
  烟玉便是在这样一种万分微妙的场景下和明月胜见了第一面。一瞥之间,两个人都感到了惊奇。烟玉想:这个着淡蓝色长衫、面如冠玉、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是谁?他怎么会在佐久间的身边?他眉宇间不散的阴郁说明了什么?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助纣为虐的汉奸人物啊?明月胜也想:天哪,海阳城里有这等清丽脱俗的水晶般的女孩儿?她的鼻子嘴巴是怎么长出来的,看一眼都叫人魂不守舍。她似笑非笑的眼睛是对佐久间的睥睨还是不屑?她居然能一动不动让狼狗嗅她的手指,那种沉稳冷静和与生俱来的傲气,不像是普通人家女儿能做得出来的。她到底是谁是谁呀?
  两个人之间,隔了两三丈的距离,就这么打量着默想着,直到佐久间回头用目光寻找明月胜。在佐久间回头的瞬间,明月胜很及时地把视线作了转移。尽管如此,佐久间还是察觉了什么,他面色一沉,不耐烦地对他的中国翻译挥了挥手。济民心领神会,立刻哈一哈腰,把烟玉带出院门。
  济民出门之后细细把烟玉看了一遍,皱一皱眉头:“怪不得……”烟玉穿的是一件中学穿惯的月白色对襟短褂,下面一条黑色柞蚕丝的裙子,裙长盖住脚踝,露出一双很旧的黑布鞋。她的头发同样不事修饰,一剪刀剪在齐耳根处,洁白光滑的漂亮额头倒有一多半被黑发遮盖住。济民叹口气,告诫他的侄女儿说:“你到了报馆做事,穿着打扮上再不能省俭,要让人看着有点派头。回家跟你娘说,托人到上海带两套时髦衣裳,再到烫发店里把头发烫了。你就想想你死去的大姐从前有多么风光,多么招眼!你要学着点儿。”
  烟玉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她凡事喜欢动心眼儿,三叔嘴里突然说出这番话,她觉得奇怪。她想她怎么能跟大姐润玉比?大姐在学校里当老师的时候,爹还没死呢,日本人还没来呢,董家还是海阳城里数得过来的锦衣玉食的人家呢。世事是完全不同了,她不会有像大姐那样打扮的心思了。
  烟玉偏不理睬三叔的吩咐,就那么素面素身地去报馆上了班。
  报馆里办的一份报纸叫《潮声报》,八开四面,隔日一张。这个报馆完全在日本特务头子佐久间的控制下,可想而知报上所登的内容如何。报馆的办公室和特务机关分属一个大院的前后两进,报馆在前,日本人在后。日本人在后院另开有一门,专供他们自己进出。其余人等,包括为日本人烧饭打扫洗衣的杂役及济民这样略有身份的翻译官,进出都要从报馆门口过。这样,座位靠窗口的烟五闲来无事时,就笃笃悠悠看窗外来往的各色人等,看他们从日本人院子里出来时或慌张或得意或匆忙或气恼的脸色,心里颇觉有趣。
  进报馆之前她曾想过,若是要她写些吹捧日本人和日军战绩的文章,她一定不写,或者故意写得一塌糊涂叫报纸没法用。结果她完全多虑了,报社主编分派她做的事情不过是采写一些海阳本县的地方新闻,一些婚丧喜事啦,奇闻逸谈啦,某某人留洋归来某某戏班子开演新戏啦,几十个字凑成豆腐块大小的版面,四周加一圈花边,也叫“花边新闻”,是报纸上可有可无的点缀。
  一天她坐着写稿时,忽然听见墙外日本人的院子里传出异样的动静。先是有人大声地咆哮,其声如雷,轰隆隆地滚过来又滚过去,且长久地保持同一音量,可见此人底气之足。可惜吼的是日语,以烟玉在中学里被逼着学的那点日语单词,没法听懂。接着,院子里有踢踢踏踏奔跑的脚步声,有“哈依哈依”的应答声,有狗吠,夹杂着瓷器之类被砸掉的咣啷啷的破碎声。
  报馆同仁们一齐停下笔,侧耳倾听后院的嘈杂。专门负责日军前后方战场战事报道的王眼镜问大家:“你们知道石庄镇碉堡被烧的事吗?”大家摇头。王眼镜肯定说:“佐久间一定为这事发火。”报馆主笔李先生就叹口气:“又轮到明月胜遭殃了。”
  话音刚落,前后院之间的门“呀”地一开,杂役阿三跌跌冲冲跑出门来,从报馆窗前过去,转眼消失在大门外。说话的几个人互相看看,神色间都有点复杂:暧昧、不屑、怜悯、无可奈何……兼而有之。
  不过一刻钟时间,阿三转了回来,后面跟着又一个人。烟玉轻轻“啊”了一声,不知怎么心忽然跳得厉害。原来同事们口中的明月胜,就是烟玉在佐久间那里见到的美目白面的年轻男子。此刻他跟阿三隔了几步远的距离,低垂了头,无声无息从报馆的窗前走过去。他走路的步态十分独特,上身不动,脚步细碎而轻盈,远看像是小船从水面悠悠飘过去似的。他那件淡蓝色长衫的一角随脚步的起落而上下拂动,很像掀开来的船的风帆。他的体态、神情、走路的步伐,整个儿构成一种无声的语言,似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深刻的孤寂。
  在这一刻,烟玉已经毫无因由地为他深深感动。她心里有一种节奏,一种韵律,默默地随着他的脚步而起落。她喜欢他那种弱柳扶风的独特气质,跟大部分叱咤风云的男人不同,他身上传达出来的是孤寂和忧郁之类的病态的美感,有着特殊心性的烟玉很容易对这种感觉着迷。在明月胜一声不响穿过天井的短短的时间里,烟玉的目光变成了鱼胶,紧紧粘在他身上,直到他跟着阿三跨进通后院的门,那门又在他身后“砰”地关闭。
  烟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回头问李先生:“他是谁?”李先生答:“明月胜吗?是个戏子。演男旦的。”
  戏子,戏子。烟玉在心里一遍遍地念着这两个字。
  侧耳再听,后院里不再有什么叫人心凉肉跳的响动了,一切归于沉寂,像鱼滑进了水。办公室里的同仁开始低头写稿看稿,一片纸张翻动时的哗啦哗啦声。
  烟玉觉得纸张翻动的声音里似乎掩盖着罪恶。她忍不住自言自语:“日本人要他去干什么?”
  才说完这话,王眼镜“嗤”地一笑。李先生朝他笑的方向重重地咳嗽一声。大家便都不抬头,装没听见。聪明的烟玉知道是自己不该问这话,她跟着莫名其妙地脸红起来。
  约摸半小时之后,院门一响,阿三把明月胜扶出来了。烟玉的惊叫已经冲到喉咙口,她飞快地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她看见明月胜明显地变成了跛子,十分艰难地叉开双腿走路,不能不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倚靠在阿三肩上。他那长衫一角不再生动地起落飘拂,却是软塌塌裹卷在双腿之间,比它的主人更加窘迫无奈。走过报馆窗口,烟玉急切地期待他能察觉她的关注,因而稍稍地转过脸来,让她看一看他此刻的模样。但是他却更低地把头垂了下去。
  他到底怎么了?烟玉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日本人对他做了些什么?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他为什么不说?不叫?不反抗?烟玉想着,下意识地将手中当天刚出的《潮声报》一条一条撕成了碎片。撕纸的声音干涩单调,在一片沉寂的办公室里非常刺耳,烟玉却毫无察觉。
  几天之后,李先生给了烟玉两张兴商茶园的戏票,说是唐家班子新近上演全本《玉堂春》,要烟玉去看过之后替报馆写一篇戏评。烟玉回来告诉心碧,要心碧陪她一起去。心碧自然高兴,打从济仁死后,世事沧桑,她是很久没有踏进戏园子一步了。心碧照从前出门的习惯,从箱子底下翻出轻易不穿的衣服,拿水喷了,细细地熨过,又用梳子沾着泡粘的刨花水梳头,上上下下都弄得服服帖帖,规规整整。
  烟玉坐在旁边,从镜子里看着娘梳头。娘的一头青丝细软柔顺,在黄杨木的梳齿间发出嘶啦啦的轻响。烟玉开始出神,想着唐家班子的男旦明月胜在戏中会有怎样的扮相,他也会拥有一头像娘这样的秀发吗?
  心碧转过身来,催促烟玉去换件衣裳。烟玉嘴里嗯嗯啊啊,欲起身又不起身。心碧话头忽然一转,提到了当年也是唐家班子里的绮凤娇。那年陪着济仁去看挂牌坤角绮凤娇的戏,倏忽八九个年头过去了,绮凤娇如果还在世上,怕也会老了很多了。心碧一时感慨唏嘘,神情间颇有些恍惚。
  因为有娘同去,烟玉就雇了黄包车,车子一直把她们拉到戏园子进门处。烟玉扶着娘下车的时候,忽然听见汽车喇叭响,她刚抬头看,一辆日本人的军车已经风驰电掣冲了过来,路两边行人闪避不迭。车子离烟玉不远“吱”地刹住,车门打开,走下来矮矮胖胖的位久间。他穿一身咖啡色中式对襟绸衣,戴金丝边眼镜,胸前衣袋里拖出来一根粗粗的怀表金链。他挺胸昂头走进戏园子大门,对旁边愕然站立的烟玉视而不见。
  心碧诧异道:“怎么?日本人也爱看中国戏?”
  烟玉没有回答娘的话。她心里怦怦地跳着,说不清楚那种没来由的惊惶。
  进了戏园子,烟玉才知道自己的座位就在佐久间后面不远处。于是整个演戏过程中,她奇怪地不去关注戏台上光彩照人、风情万种的旦角明月胜,倒把眼睛盯紧了那颗一动不动的佐久间的后脑勺。她在心里设想了无数佐久间和明月胜之间的关系,又一个个地加以否定。十八岁的董家四小姐,对于男女之间超乎常规的事情有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认识和想像,正因为这样的似懂非懂,她才有不为人知的震颤和激动。
  就这样,烟玉怀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怅然和恼恨,在戏完了之后又下意识地跟随佐久间出了园子,眼看着他坐进军车。不大工夫,卸过妆的明月胜匆匆忙忙从后台下来,边走边往身上披一件青绸长衫。军车门在他面前无声地打开,明月胜一弓腰坐了进去。车子即刻发动,一路鸣笛,扬长而去。
  心碧站在烟五身后,手扶着女儿的肩膀,同样目睹了这一暧昧的过程。心碧年轻时跟随济仁在京城和上海见过世面,自然对这样的事情见怪不怪。她注意到了女儿今天非同寻常的表现,她隐隐约约感到担忧,这是个跟几个姐姐都不一样的心思缜密的孩子,她不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会对一个日本人和戏子之间的事发生兴趣。
  烟玉踏着嘎吱作响的楼梯,上到戏台后面专供戏班子里的人日常起居的低矮的阁楼。
  有人在阁楼里做饭,铁锅滋啦一声爆响,油烟味裹着辣椒味酽酽地漫开来,烟玉慌忙捂住鼻子,刹那间眼泪忍不住地汹涌而出。冷不丁地,楼下空屋子里有人吊嗓子,喊出一声咿呀的长腔,高亢锐利,把烟玉吓了一跳。只此一声,再听,什么也听不到了,倒是隐隐地有初学者拉京胡的声音,吱吱哇哇杀田鸡似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烟玉按着看门人的指点,敲了敲阁楼最顶头一间房的门。许久,有沙哑的嗓音懒洋洋应道:“进来吧。”
  烟玉小心推开门。刚探进一个头,她突然红了脸,慌不迭地缩回到走廊上。她依稀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形躺在床上,仰面朝天,极慷懒极无聊的样子。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重重地咳嗽一声。门内的人听到了,很不情愿地坐起身,沙沙地又说一句:“是谁?”
  烟玉不得不进门去。她惊奇男旦明月胜平常的说话声是如此的缺乏光彩,跟他在戏台上行云流水般的唱念判若两人。屋里有些暗,但是烟玉一下子就无比清晰地看见了明月胜那张轮廓柔美的脸。他穿着一套月白色纺绸裤褂,双腿搭在床沿,右手抬起来,扶在额头上,中指和大拇指分别按住两边的太阳穴,像是好端端被搅扰了清梦而很不舒服似的。
  有一瞬间,烟玉觉得自己的魂儿都被眼前这个人吸附过去了。她望着他那张凸现在幽暗光线中的玉色的面庞,那双细长秀美的眼睛。眼里的光线是散漫和浮动的,无精打采和似是而非的。唯其如此,他这间屋子里多了一种慵懒的味道,他身上也有着与别的男人不同的温软、柔曼,和令女孩子们心发生荡的热烘烘的肉体气息。
  明月胜放下按压太阳穴的那只手,抬头问烟玉:“小姐找我?”
  烟玉指指屋里的凳子:“我可以坐下来吗?”
  明月胜轻轻摆一下手:“请便。”
  烟玉心里想:他连摆手的姿势都那么好看。她坐下来,试探着提了个话头:“我们见过一面。我是在报馆里做事的。”
  对方几乎想也没想,断然否定;“不,小姐,我们不认识。”
  聪明的烟玉立刻醒悟到了,明月胜是不愿意被人触及他和佐久间的关系。烟玉懊悔地抬手在眼前挥了挥,像是要把不愉快的记忆赶快挥走。“是这样,”她说,“报馆里派我来对先生做一个访问。先生的《玉堂春》,怎么说呢,这几天是海阳城里最热闹的话题,听说戏票已经卖到了一星期之后……”
  明月胜一声冷笑,沙哑着嗓音吟哦出两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烟玉心里咯噔一跳,她意识到了明月胜有一种埋藏极深的自暴自弃的痛苦。她想仔细看看他的眼睛,从那里寻找出一些可以沟通的东西,但是对方仿佛窥出她的心思,故意把头低着,眼皮垂下去,逐个细看自己手指胜上的罗纹。烟玉非常尴尬,她知道自己在明月胜面前是个不受欢迎的来访者,对方摆出来的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她试着重拾话题:
  “先生的《玉堂春》……”
  明月胜懒洋洋地打断她的话:“做戏子的,凭艺技吃饭罢了,场面上的话我是一句也不会说,小姐来访问我,不是白耽搁工夫?实在要问些什么,不如找我们班主合适。”
  烟玉在家中向来是个伶牙俐齿的人,兄弟姐妹几个没有不怵她几分的。然而今天在明月胜面前,烟玉忽然觉得自己没有了底气,她拿他软也不好硬也不好。她为此心中恼恨,恨自己也恨明月胜,他不就是长了一副比别人都漂亮的脸庞吗?凭什么就能对她董烟玉这么冷淡漠然?她忿忿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逼视他好一会儿,希望能把他逼得抬头。对方却始终在琢磨自己的一双手,翻来覆去。烟玉无奈,冷冷地说了句:“多谢。”扭头出去了,连房门都没有替他关上。
  这期间出了一件事,使得当初把烟玉荐进报馆做事的董家三老爷济民反过来把烟玉恨了个洞。
  海阳城里,店面大、栈房深、生意广、信誉好的商号有恒大、协大、恒昌、源记共计七八家,余下来就是些中小商号。董家的董记绸缎店原先也是个大商号,自大老爷济仁一死,又逢战乱,王掌柜独手难以撑天,店里的生意就一点点地衰败下来,如今勉勉强强排在几家中等规模的商号之列。
  前面说过,日本人占领海阳城期间,伪县公署的开支基本上是按“商七民三”的标准摊派的,也就是商家摊七成,殷实富户摊三成。这是明目张胆的搜刮。至于暗地里的索取和“孝敬”,那是隔三差五没完没了的事,数也数不过来。
  那段时间,城里风传伪警察局长王普庆要调离海阳去通州上任。王普庆与县长钱少坤有同乡之谊,两人私交甚密,在海阳城里总是狼狈为奸地勾结起来敲竹杠。王普庆调离的消息一传出,先不管是真是假,钱少坤便给他出了个点子:请城里各家商号出点“尘仪”。王普庆照计行事,备下两桌酒席,由钱少坤出面,请了十来家商号的老板,名曰告别辞行酒,实则伸手要钱。其中就有董记绸缎店的新任老板董济民。
  董家的几位老爷中,济民最是个一钱如命的吝啬鬼,他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把大房里的这点产业弄到手,原以为靠着有个店铺吃穿不愁的,谁知接手后才知道这不能算是块好吃的肥肉,除去本钱,除去该交的税收,平日里大鬼小鬼不断上门,都想着咬上一口肉哪怕是喝上一口汤水。济民虽当着佐久间的翻译官,奈何海阳城里比佐久间官位更大的日本人还有,况且宪兵队的、县公署的、和平军的,得罪了哪方都不合适。一个月的帐结下来,实在也没有太多的赚头。
  那天在席间,钱少坤旁敲侧击说起调任官吏的老例是要地方上出些“尘仪”的时候,济民终是心疼不过,连连拿眼色向恒大、恒昌几家老板示意,要他们出面说话。那几个老板就想,出钱也不是他们一家出,于什么他们要出来做恶人?枪打出头鸟,不如缩在别人后头顺大溜。几个人就都绷着劲儿,谁也不吭声。济民无奈,仗着自己好歹是在日本人跟前做事的,硬一硬头皮,婉转地说了一番话,大意是目下百业萧条,各家店铺都闹着饥荒,怕是一时拿不出多少,能不能数目少点,算是孝敬王局长的“微意”。
  此话一出,王普庆和钱少坤当即变了脸。自然他们是没有想到席间就有人敢驳他们的面子。王普庆是要调走了,去向不是别处,是通州,只怕官儿比现在的警察局长还要大,能管着海阳的。再说,就算王普庆走了,钱少坤还没走,他董济民怎么就敢放肆?
  钱少坤咳嗽一声,抬手捻一捻嘴角的几根胡须,阴阳怪气说:“董三老爷不是在佐久间太君跟前做事的吗?怎么听着像是对大日本皇军有所不满?如今的海阳是在皇军管理之下,董三老爷竟抱怨‘百业萧条’,又说各家店铺都闹着饥荒,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我倒弄不明白。”
  济民听钱少坤说出此话,心里连叫不好,一时间汗都出来了,急忙打躬作揖,再三再四地道歉,又表示自己愿出双份的“尘仪”。奈何钱少坤不是个厚道的人,济民话既出来了,这中间的怨恨也就结下了。
  不久钱少坤便寻机在青木部队长跟前告了一状,说济民私下里帮助乡下的一些学校从上海运进课本。当时日本占领区的学校,所用课本都是在日本人亲自监督下编写出来的,为的是尽快在中国推行奴化教育。从上海私运课本过来,这是明摆着对大日本国的对抗,青木十分生气。青木把特务头子住久间叫过去,大大地责骂一通。佐久间受了训斥,一头汗水地跑回来,不等济民申辩,劈头先给他两个耳光。佐久间召集伪员们训话说:“你们和皇军合作,中国人说你们是坏人,我们说你们是好人。但是你们当中也有坏人,那就是藏在我们身边替中国人干事的人。对他们,皇军是不容许的。”佐久间说着把眼睛往济民脸上一瞥。那边济民早已经是面无人色。好在佐久间这个人不糊涂,他深知济民的为人,料定他做这样的事情也就是见钱眼开罢了。佐久间命人把济民吊打一顿,而后叫他卷铺盖滚蛋。翻译官的位置,自然由钱少坤那个刚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儿子接替了。
  济民算是拣回一条命。伤好之后,痛定思痛,越发地对钱少坤不能服气。他去找烟玉,要她在《潮声报》上写篇文章,隐而不露地揭出钱少坤是个迷恋鸦片的瘾君子。其实那年头有点权势钱财的,少有不吸食鸦片者,只是南京伪政权的内政部死要面子,年年宣称政府工作人员要带头反毒肃毒,当县长的若被人在报纸上公开揭发吸毒,那是大大的丑闻无疑了。济民想用此方法促使钱少坤早点下台。
  谁知烟玉竟不买济民的帐。她似笑非笑回答济民:“三叔自己已经丢了饭碗,难不成又眼红我的饭碗吗?”
  济民赔笑道:“写篇文章,又不指名道姓,怕他姓钱的怎么样?再说你是个初出道的小记者,若没有大新闻爆出来,哪年哪月出得了名?”
  烟玉眼珠一转:“你去问问我娘,我娘说行,那就是行。”
  济民百般无奈,硬了头皮去求心碧。心碧回答得极干脆:“好办,你把董记绸缎店归还到我们大房名下,烟玉自然会替你出气,哪怕是丢了饭碗呢。”
  济民哪里会肯?不软不硬碰个钉子,灰溜溜回去了。至此他把烟玉恨得牙痒,他想这小丫头实在太鬼太精,当初真不该把她荐到报馆做事,白送她一个人情。济民一向是个销铢必较的人,烟玉既不肯答应帮他,济民自然就记恨在心,时时想着找机会也让她尝点狠的。
  之诚潜回到城里一趟,是回来找他父亲冒银南想办法替部队买药的。之诚要的药,大多是伤科所用,日本人对此种药品控制极严,弄不好被知情者告了密,那就是掉脑袋的事。话又说回来:事在人为,看你肯不肯花银子花力气而已。“有钱能使鬼推磨”,钱花到一定的分儿上,那是再没有办不到的事。
  之诚听说烟玉在报馆当了记者,就写张条子托车夫老高交给她,约她出来说话。约的地点是城东水沁园。
  此时的水沁园,已经不是当年济仁带着绮凤娇出来坐黄包车兜风的雅致去处了。几年前日本人攻城的时候,几枚炸弹投在园中,亭台楼阁和园圃水榭被炸了个七零八落。之后日本人占领县城,城中居民谋生尚且不易,谁还会有什么闲情逸致顾得上整修一个破败的园林?就这样,园子因破败而寥落,因寥落而越发破败,荒草萋萋,杂树丛生,竟成了一处狐狸野狗出没的地方,时不时间出点神神鬼鬼的传说。胆小的人,大白天也轻易不肯从那里走过。
  烟玉坐黄包车到园子前面的落凤桥口下来。这落凤桥附近沿河都是清末民初开始兴盛起来的妓院,一律都是小小的门脸儿,小小的砖石院落,黑漆木门半开半掩的,时不时有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站在门口迎客,小丫头白生生的脸蛋,俏刮刮的眼眉,见人一脸媚媚的笑,因此海阳人喜欢把落凤桥戏称作“落魂桥”。
  烟玉过桥往水沁园走。桥上有卖新鲜杨梅的,用竹箩笸盛了,一头架在板凳上,一头架在桥石栏上。箩笸里的杨梅颗颗都有佳元大小,鲜红乌紫,看得人口舌生津。烟玉忍不住掏钱买了一捧,拿张干净荷叶兜着,边吃边走。绕过园子里拿黄土堆出来的一处假山包,穿过从前是紫藤回廊现在是灌木林的地方,看见之诚背靠茅亭坐着,膝上放一只学生用的画夹,正在纸上装模作样地信手涂鸦。之诚一身也都是学生打扮,头上一顶细麦草编就的草帽,低低地直扣到鼻梁。烟玉扑哧笑出来,说:“你也不怕有人认出你!”
  之诚用铅笔把草帽往上一顶,笑嘻嘻地指指自己的鼻尖:“认出我是谁?我是从通州回来过暑假的学生,在这里画写生画。”
  烟玉在他对面坐下来。“吃杨梅吗?”
  之诚说:“不,我们抓紧时间,说完话就走。”
  烟玉微微一笑:“其实不说也罢,我能猜到你心里想的什么。”
  两个人对视片刻,之诚垂下眼皮。“四妹,你实在是个太聪明的人,以你的聪明,以你在报馆做事、跟佐久间的特务机关又是一墙之隔的便当,弄点情报出来应该不是难事。”
  烟玉嘴皮一动,吐出一颗杨梅核来,说:“你真的忍心把我也拖下水?我两个姐姐,一个跟了王千帆,一个跟了你,风里来雨里去的,碰上打仗,还不知道哪天就会掉了胳膊脑袋,我娘光为她们担心就要担心死了,再加上一个我,娘还要不要过日子?”
  之诚说:“也不是要你冒多大风险,有那顺便的时候……”
  “顺便?你当这是买青菜萝卜哪?佐久间那个人,鬼得不能再鬼!他连自己的翻译官都不肯相信的!再说,消息传到报馆里来,早已经是该打的打过了,该杀的杀过了,登出来吓唬吓唬百姓而已。哪有事先就把风声透给我们的呢?”
  之诚脸上有些失望:“既是这样,就当我没说吧。”
  他起身要走,烟玉双脚一弹站了起来,拦在他面前:“嗨,弄到情报交给谁,你还没说呢!”
  之诚大喜:“你答应了?”
  烟玉说:“谁让我是中国人?谁让你是我姐夫?”
  之诚用铅笔点点她:“我谅你也不是那种冷血的人!”
  之诚就把城里情报机关的地点和接头暗号告诉了她,又教会她如何跟情报人员联系,叫她把一切都记在脑子里,千万别写到纸上。
  烟玉坐在窗前的办公桌旁,眼看着杂役阿三匆匆打后院的门里出来,穿过前院天井,消失在大门外面。约摸十分钟的样子,阿三又转回来了,后面跟着神情木然的明月胜。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日本人的后院。
  烟玉想:从这里走到兴商茶园,爬上戏台后面的阁楼,喊了人下来,再走回这里,十分钟的时间,怕是要一溜小跑才够。难道佐久间每一次要见明月胜的时候都是这么迫不及待吗?
  烟玉低头装作看稿,却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她心里乱纷纷的,觉得自己对明月胜的态度非常复杂,复杂得连自己都不能够把握准确,说不清楚。在她十八年的生命中,她接触到的男人有父亲那样威严谨慎的,有薛暮紫那样风流儒雅的,有沈沉那样英武持重的,有冒之贤那样至情至性的,也有像王千帆和冒之诚那样年轻热情、愿意为主义为理想贡献生命的,他们跟明月胜都有极大的不同,无论平凡还是伟大,他们都只是日常意义上的人。而明月胜只是个影子,像他走路时飘飘若游曳在水面的身形一样,他只留给她一团似明似暗的气雾,她伸手要想抓住他的时候,气雾就滑到旁边去了。
  烟玉想:她是真的爱上了明月胜?她决心跳进这团雾海中畅游一番,而不惧怕被淹死呛死?眼前的新闻稿模糊一团,烟玉觉得自己简直就如浑身着火一样,说不出的那种炙热和窒息的感觉。
  两天之后,烟玉又到兴商茶园去看明月胜的戏。这回她没有叫上心碧。女孩子有了自己的秘密,她只想把这秘密悄悄地藏在心底,苦也好甜也好,留着自己寂寞无事时慢慢品味。
  舞台上的明月胜依然流光溢彩,完全不同于烟玉在那个窄小阁楼里见到的慵懒和漫不经心的男人。烟玉分不清哪一个才是他的“真我”,哪一个又是他的故作姿态。不管怎么说,烟玉现在是甩不开也忘不掉他了。
  散戏后,烟玉没有立刻就走,她躲在茶园对面小烟杂店的卷篷下,目光灼灼地盯住了停在路边的佐久间的军车。于是,她又一次看见明月胜边擦着脸上的油彩边匆匆从后台小门出来,钻进汽车,坐到了一脸森然的佐久间身边。也就在这时,烟玉清清楚楚看见佐久间侧过脸去,对明月胜说了一句什么。明月胜的头下意识地往后一躲,佐久间却跟着凑上去,竖起一根毛茸茸的粗大食指,指尖从明月胜的嘴唇上由左至右地缓慢滑过。明月胜微仰了头,略显木然地闭着眼睛,仿佛避免看到佐久间的那根手指和那种眼神。
  汽车突突地发动起来,嘟地一声开走了,扬起的灰尘立刻四散,把烟五没头没脸地遮盖其中。烟玉索性用双手捂住了面孔,以免别人窥见到她此刻的失态。
  明月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烟玉垂下双手,木然地想。为什么一次次地在佐久间的身边看见他?他跟佐久间之间发生过什么?难道明月胜有把柄抓在佐久间的手上?佐久间毒打他了?折磨他了?凌辱他了?
  十八岁的烟玉还太年轻,她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两个男人之间会发生的一切,她只是替明月胜难过,为他每次从佐久间那里出来时的艰难步态。她因怜悯而发生同情,因同情而滋生爱恋。她为他的每一声叹息而震颤,又为他的每一个眼神所倾倒。她痴迷地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只因为这是她潜藏的快乐,她的身心都被这种快乐胀满了,胀疼了,胀得要爆裂了!
  第二天,烟玉决心再访明月胜。
  剧院后台的看门人还是上次的那个,看到烟玉,慌慌张张出来拦住她,问她是不是来找明先生?烟玉说是。看门人摊着双手,口气中带了歉疚,说是明先生吩咐了,有客来访一律不见。烟玉一摆脸,拿出记者证给他看,说明她是在执行公务。看门人更有点诚惶诚恐,解释说先生吩咐尤其不见记者。这一来烟玉便有点生气,仗着自己是年轻女孩子,似笑非笑地把看门人往旁边一晾,扬了脑袋就往里走。看门人无可奈何,也就眼睁睁地放她去了。
  烟玉先上阁楼,走到明月胜的那间房门口,抬手敲门。没有人答应。烟玉试着去推那门,一推竟开了。她的心猛跳起来,稍停一停,壮了胆子走进门去。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飘浮着烟玉所熟悉了的那种温软、柔曼和热烘烘的人体的气息。门后一排挂钩,挂着明月胜的几件戏服,有一两件是烟五看见他在台上扮戏时穿过的,另外几件没看见过,想来是为了别一些角色所准备。床前有一张破旧的梳妆台,镶在台上的镜子擦得雪亮,可见它的利用率颇高。烟玉下意识地站到镜前,她看见自己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双颊,和两片半开半合、显然有点不知所措的嘴唇。她忍不住地从挂钩上摘下一件戏服,对了镜子想要穿在自己身上,才套上一只袖子,忽地闻到衣领上男人特有的脑油味,不禁心中一凛,把衣服又脱下,抱在手里,鼻子凑上去细细地闻。她心跳得很快,镜子中的双眸溢满幸福,是那种任由自己想像的快乐。
  她把衣服重新挂好,带上门出来。楼道里静悄悄的,她不知道该找谁打听明月胜的去向,便顺着戏子们平素上下场走的一条通道,糊里糊涂走到了戏台上。
  她蓦然愣住:原来明月胜就在这里!他独自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剧场,在琢磨演练着一出新戏。烟玉立即隐入幕布后面,大气不敢再出一声。
  烟玉很快看出来了,明月胜演练的新戏是《十八相送》。明月胜扮的是祝英台,此时他正使出浑身解数,百般地提醒。暗示、挑逗愚钝的梁山伯。他自演自唱,幽幽咽咽又风情万种。暗淡不清的舞台光线中,他的身形如影如魅,如水如波,把幕布后的烟玉看得目瞪口呆。长到这么大,烟玉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看一个男性青衣旦的投入表演,未加装扮的面孔和他此时羞答答的眼神、脆嫩圆润的嗓音、飘逸袅娜的身段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使烟玉的灵魂为之震撼。等明月胜一曲唱完,烟玉已经忘记了她置身何处,忍不住地为他拍手鼓掌。
  明月胜在戏台上站住不动了。片刻,他缓慢地回过身来,目光冰冷地望住烟玉。
  “对不起,没有得到你的允许……”烟玉手忙脚乱地拿出采访本。
  明月胜忽然扬头喊了一声:“老王!”
  被喊的看门人应声奔了过来。
  明月胜不高兴地看着他:“我吩咐的话,你为什么不办?”
  看门人赶紧罗罗嗦嗦解释了一通烟玉执意闯进剧场后台的经过。明月胜不等他说完,简短地吐出两个字:“再请!”
  看门人转身朝烟玉摊着手:“小姐,你都听到了吧?不是我不让你进来,是明先生他忙,他不愿意见客。小姐你还是请吧。”
  烟玉胜对着看门人,眼睛却看着明月胜,眉头一挑:“要是我偏偏不走呢?”
  明月胜一言不发,忽然转身,大步走下台,穿过剧场的池座,从大门出去了。烟玉醒悟过来,跟着追出门,明月胜已经跳上门外的一辆黄包车,由车夫拉着飞奔而去。
  烟玉毫无办法,眼睁睁看着远去的黄包车,恨恨地跺脚。
  就这样,烟玉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烦恼之中。
  大凡容貌出众的女孩子都有点心高气做的毛病,容不得别人对她们有一丝一毫的轻慢。世上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她们越是拼了性命地要想得到,不惜代价,不计后果。
  明月胜一次次地冷淡烟玉,适得其反地把她的情感推到了极致,她明白自己的爱情是疯狂,是歇斯底里,可是一切都已经成为定势,所谓覆水难收,她只有顺流而下。
  一次烟玉从外面回家,发现心碧满面严肃地站在天井当中。烟玉问娘是在等谁,心碧只说了两个字:“等你。”说完她转身就往后院里走,并示意烟玉跟着她。烟五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家里今天出了什么大事。
  心碧径直走到烟三房门口,推门进去,脸色依旧凝重。烟玉顺着心碧的眼光,才发现引起娘不安的是墙上一溜排明月胜的演出剧照和海报。
  各种神态,各种造型,各种拍摄角度,无一不展示了明月胜的幽怨柔美。
  心碧望着烟玉,烟玉也回望心碧。母女俩长久对视着。心碧的眼睛里是责备,是询问;烟玉的眼睛里是抗拒,是执着。
  心碧侧过身,慢慢从墙上撕下一张剧照。
  烟玉咬住嘴唇,一声不响。
  心碧又撕下一张。
  烟玉终于忍不住了,扑过去抓住心碧的手:“娘,求求你!”
  心碧低下头,仔细看照片上的明月胜,叹口气说:“世上真就有这么漂亮的男人?看这双弯弯的眼睛,眼里迷迷蒙蒙的神气……”她抬头望望烟玉,“好孩子,你知道男人长这双眼睛是干什么的吗?勾魂的!女孩儿见了这样的人,魂就被勾走了,就不能明明白白活在世上了。”
  烟玉冲动地反驳说:“娘你在说些什么?你根本就不懂得他!”
  心碧又叹口气:“我说吧?你已经迷糊了。魂儿是没有分量的,它总是轻飘飘地从你身于里拔脚就走。它走了老远老远,你这里还糊里糊涂没有察觉。”
  烟玉紧闭了嘴,一声不响。
  心碧接着说:“娘这辈子什么人没有见过?不是娘看不起戏子,但凡唱戏的人,角儿扮得太多了,他根本就分不清戏里戏外的凡人社会,他不该让你迷恋,董家的女孩子是决不能嫁给戏子的。”
  烟玉心虚地嗫嚅一句:“我也没说要嫁给他。”
  心碧目光灼灼地逼住烟玉:“那你就把这些勾魂的照片撕了!”
  烟玉哪里舍得?一双眼睛只是恳求地望住心碧。心碧却异常坚决,半步不退。
  “好,你舍不得,娘替你撕。”
  心碧一张一张地撕下了那些戏报,边撕边说:“娘不怕在你面前做恶人。你才多大?知道哪口井的水甜,哪口井的水苦?娘既是养下了你,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将来去喝苦水!”
  烟玉往日的怜牙俐齿全没了用处,一张脸上泪光盈盈,说不出来那种伤心。
  当天夜里,烟玉莫名其妙发起了高烧,她躁动不宁,不住口地说着:“娘你别撕,你别撕!”
  薛暮紫来看烟玉,听得糊里糊涂,问心碧说:“你撕了她的什么宝贝?”心碧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薛暮紫。末了她说:“我哪能不撕呢?我这是要让她绝了这门心思。长痛不如短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薛暮紫笑笑说:“烟玉的性子,不似绮玉思玉那么爽快,只怕逼得急了,她偏要做出件惊世骇俗的事来,也是有的。”
  心碧答:“那我该怎么办?认了那个明月胜做女婿?”她凑近薛暮紫,低声说,“外面有人传,明月胜是当‘相公’的!跟一个叫佐久间的日本人……”
  薛暮紫大吃一惊:“有这样的事?”
  心碧叹口气:“传闻是听不得,可我这双眼睛不会看错,那次烟玉带我去看戏……”她说出在兴商茶园大门口看见明月胜上了日本人军车的事。“我虽是个女人,大是大非上还能够分得清楚,就算明月胜他不当‘相公’,也不是个戏子,凭他跟日本人勾勾搭搭纠缠不清这一件事,我也容不得他进我董家的门。”
  薛暮紫皱了眉头,连说“该死!”可他一时也想不出隔绝烟玉和明月胜的更好的办法。
  两个人在烟玉床边对坐半天,眼望着烟玉昏昏沉沉又烦躁不宁,心里都感觉压着什么。半天,薛暮紫抬头细望心碧,忽然说:“怎么你眼角也有皱纹了?”他就用食指轻轻抹一抹她的眼角。
  心碧抓住他的手,苦笑道:“早就有了。”
  薛暮紫答;“早就有了吗?我真是没有注意到,总想着你从前的样子,心里觉得多少年也不会变似的。”
  心碧轻声说:“要真是多少年不变,可不是成神仙了吗?暮紫你知道的,这些年我光为儿女就操了多少心?儿女小的时候,有饭吃有衣穿就能把他们团在身边,谁知道大起来了偏有这许多麻烦?出门当兵的,就盼她们别碰上打仗;在家里上学做事的,又怕他们跟上坏人走了歪路。我真是日里夜里都把颗心提在手上呢!”
  薛暮紫无言,起身绞了一条冷毛巾,换下烟五额头上覆着的那条。
  烟玉站在报社办公室窗前,脸上白惨惨的,带着一种病后的虚弱。
  两天的高烧没有使她的心冷却分毫,相反,躺在病床上,大脑随着热度的升高而分外活跃,无边无际地想像着她跟明月胜之间可能会有的一切,不免感觉到虚妄的快乐。
  此刻在她的视线里,明月胜刚从后院小门内出来,他低着头,走得很慢。阿三在他后面跟着,小心翼翼地,不时伸手要想扶他,被他摇头拒绝。于是阿三送他到大门口便转头回去。
  烟玉造了出去。一开始她努力走得闲适自然,像是跟刚刚过去的明月胜毫不相干。待一出大门,逃离了报馆同仁的视线之后,她飞跑起来,几步就赶上了前面的明月胜。她气喘吁吁喊他:“嗨,你等等!”
  明月胜站住了,原本苍白的面孔突然间又带上了几分惊惧,越发现出一种柔弱的凄美。他的眼睛迅速往左右一瞥,沙哑而急促地说:“小姐,你快离我远点!”
  “你有毒?会吃人?”烟玉逼视着他。
  明月胜说:“我是有毒,会把你害了。”
  “我不怕。”
  明月胜叹口气:“你不懂。”
  他转身要往另一个方向走,却不料烟玉下手更快,一扬胳膊拦住了从后面过来的一辆黄包车。她一脚踩着踏板,招呼明月胜:“上来吧。”
  大庭广众之下,明月胜根本无法做出抗拒的表示。他又一次用目光向左右瞥过之后,跨上车,在烟玉身边坐了半个屁股,同时又把面孔更低地埋了下去,对烟玉说:“快离开这儿。”烟玉就吩咐车夫去水沁园。
  下车之后,烟王领着明月胜一径绕过黄土山包和灌木丛生的长廊,来到僻静的茅亭。明月胜是个内向的性子,见事已至此,干脆不问,跟着烟玉走便是。烟玉一进茅亭,却突然扑到了明月胜身上,抱住他的脖子,一言不发地亲吻他的脸颊和耳根。刹那间明月胜面红如火,呼吸急促,不得不紧闭眼睛,以免跟烟玉充满期盼的目光对视。
  烟五低声而急切地说:“亲亲我,求你,亲亲我!”
  明月胜仰脸不动,片刻之后,紧闭的眼中有两点泪水迸出。
  烟玉大惊,放开明月胜,问他:“你真是很讨厌我吗?我令你难受?”
  明月胜说:“不,是我会令你难受,一旦你知道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烟玉扑上去握住他的嘴:“我知道,全部都知道了!我知道你是被逼的,我还知道他有枪,只要你说个不字,他随时可以一枪把你打死!一切痛苦屈辱都写在你的眼睛里,清清楚楚!”
  明月胜垂下头去:“董小姐,佐久间比你想像的更要残忍。他如果仅仅打死我,也就算了,我早已经觉得活着比死了难受。他不,他说要一个个打死戏班子里的人,要当我的面打死。他说到做到,我们这些人的命在他眼里算个什么?”
  烟玉猛一哆嗦,抬眼看着明月胜:“我们逃吧,逃出海阳城。我有两个姐姐,她们会帮助我们的!”
  明月胜摇头:“戏班子呢?老老小小的,都跟我们逃吗?谁给他们饭吃?逃到哪里才是落脚处?”
  烟玉怔住了,她没有想过如此复杂如此严重的问题。
  明月胜拉起烟玉的手,凝视她的眼睛,在她手背上深深一吻。“董小姐,我会记住你,也会记住今天。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一生一世的!”他凄然一笑,慢慢地从烟玉身边走开。他走得很慢,背影略带佝偻,像是背负了极沉的重物。
  烟玉只觉浑身发热,有血从胸腔里突突地涌向头顶。她呆愣片刻,突然在明月胜背后大叫一声:“你站住!”
  明月胜站住,并不回头。
  烟玉跳过去追上他,跟他面对面地站着。她满面通红,目光灼亮,一字一句说:“听着,我会有办法叫佐久间放弃你。我一定要做到!”
  明月胜像对待孩子似的,抬手轻轻抚一抚她的面颊。只这一个动作,烟玉一下子喜泪盈眶。一辈子有这一次,烟玉万死不辞。她为自己的念头深深感动着。
  烟玉开始费尽心机地琢磨接近佐久间的办法。
  这是个阴鸷、暴虐而又处处多疑的日本人,除了专门去看明月胜上演的新戏,他轻易不出特务机关的门边。报馆通后院的那扇小门大多紧闭,偶尔杂役阿三和买菜的厨子进进出出,也总是随手关门,仿佛伯被别人窥见了内中秘密。
  然而细心的烟玉终于发现到一个规律:每日黄昏,阿三要牵了佐久间的大狼狗出来遛步。极偶尔的时候,佐久间会亲自出来。烟玉知道狼狗是佐久间的宝贝,她想她也许可以从这里找到机会。
  这天黄昏,报馆同仁都下班回家了,烟玉借口有稿件急需处理,独自留在办公室里。人坐在桌前,心却挂在窗外,屁股不断挪动,欠身往外面张望。
  通后院的小门终于开了,杂役阿三准时带着佐久间的大狼狗出来放风。畜生把皮绳子抖得哗啦啦响,一个劲地左扑右跳,欢欣异常。阿三被狗牵扯得跌跌绊绊,嘴里没好气地呵斥着,咒骂着。
  烟玉打开抽屉,拿出一样用报纸卷着的东西,急急走出办公室。她笑嘻嘻地招呼了阿三一声,说:“遛狗呢?”
  阿三抬头见是烟玉,忙喊道:“小姐你不要过来,当心畜生咬了你!”
  烟玉笑笑说:“没事,我喜欢狗。把绳子给我试试行吗?”
  阿三忙不迭地扯了狗往后退:“不行的小姐,我怕它吓着你。”
  “我试试。”烟玉说着,小心地向那狗靠近。
  狗的耳朵一下子竖起来了,眼睛里有了警惕的神气,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吼声,朝烟玉做威胁状。烟玉心中狂跳,刹那间鼻尖处冒出细细的汗珠。
  阿三说:“不假吧?小日本把这言生训得专会咬中国人。”
  烟玉站住,和那狗对视了片刻。狗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见烟玉不动,自己倒慢慢把耳朵软了下来,只是警惕的神气不变。
  烟玉站了一站,稳住自己的心气,然后慢慢打开手里握着的报纸卷。却原来里面包着一根油汪汪的香肠。烟玉用两根手指捏起香肠,张扬地朝那狗晃了晃。狗再厉害,到底是个馋嘴的畜生,嗅到了肉味,鼻子嘴巴都不安分起来,呜呜咽咽地直想挣脱阿三手里的皮绳子。烟玉掰下半根香肠扔过去,狗一口叼住,大嘴一吧嗒,转眼下了肚。烟玉见它的眼睛巴巴地盯住她手中余下的半根,就壮了胆子走近它去,一边抚摸它的脑袋,一边就在手里把香肠喂给它吃。狗很快表示了对她的友好,吃完香肠后的油嘴一个劲地往烟玉裤腿上蹭,哼哼卿卿地绕着她直打转转。
  阿三惊讶道:“它还真会挑人亲热!”
  烟玉抿嘴笑笑,顺理成章地从阿三手中接过皮绳子,牵了狼狗出院子放风。
  以后的几天中,海阳城里有很多人亲眼目睹了董家四小姐带着日本人的狼狗悠悠散步的一幕。烟玉一身月白的衣裙,嘴唇紧闭,目光平淡如水,见了熟人总是把眼皮低垂下去。狗的神情却是欢欣异常,蹦前跳后,时不时把烟玉手中的皮绳抖得哗啦啦直响。一人一狗沿着莲花池边来回走着,高大威猛的狼狗和纤秀美丽的小姐反差强烈,看上去未免令人触目惊心。一时间海阳城里议论纷纷,猜什么的都有,只把个轻易不出大门的心碧严严实实蒙在鼓里。
  商会会长冒银南自然听到了人们的议论,开始他不能相信,有一天傍晚出门,却无巧不巧在莲花桥下碰到了烟玉和那条狗。冒银南目瞪口呆,脚底下像钉了钉子,一步也不能移动。他想问烟玉几句什么,无奈那狗对冒银南呲牙咧嘴乱蹦乱跳,怎么也不肯安静。烟玉两手抱在胸前,就这么淡淡地看着狗发威风,像是存心不让冒银南有开口的机会。
  冒银南一肚子疑惑地回到家中,越想越觉得不是个事儿。烟玉是他眼皮子下面看着长大的孩子,她怎么会跟日本人搅到了一块儿?单单是为喜欢那条狗?也不可能。再说那狗是住久间的,烟玉喜欢什么也不能喜欢日本人的东西。冒银南想到这里,屁股没有坐热又忙着起身,出门匆匆忙忙赶到董家。
  心碧听他说完,却是死活不肯相信。她只知道烟玉心里放不下兴商茶园的戏子明月胜,万万不知道从哪儿又冒出来一条日本人的狗。她摇着头对冒银南说:“冒先生你想想,烟玉好歹也是读书识字的孩子,她怎么会糊涂到跟日本人来往?要真是这样,不用你来说,我立时三刻就把她赶出门去。我们董家几十年做人清清白白,绮玉思玉都是抗日打鬼子的,总不能到烟玉这里出个汉奸。”
  冒银南皱眉说:“可我亲眼看见的不假吧?烟玉她还是个孩子,我就怕她一时想事情不能周全,被日本人骗了……”
  心碧连连摇头,她想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烟玉不是克俭,不可能糊里糊涂在外面闯祸。冒银南见她坚不肯信,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关照心碧多多提防着点儿,儿女大了,未必事事都回家跟娘商量。心碧听他说得掏心掏肺,一时间眼圈都红了,一直把冒银南送到大门外,反反复复地请他放心,董家决不会让女儿去做那千人指万人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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