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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玉一步闪进大门,随手在背后将门关死了,靠在门板上,呼呼地喘着大气,高耸的胸脯子一起一伏。 心碧听见动静,迎出去一看,嗔怪道:“十八九岁的大姑娘,疯疯癫癫的!走路就走路,慌成这个样子干什么?” 思玉喘着气说:“是钱少坤……” 心碧就一惊,追问:“他做了什么?” 思玉说:“他在巷子里拦住我,问我愿不愿意到他的县公署里做事,我说我只想当个老师。他就上前抓我的手……” 心锦闻声也出来了,这时吓得脸色发白,一只手直拍胸口:“我的天爷爷,那个老色鬼竟把主意打到我们思玉头上来了!可怎么得了?他是个县长……” 心碧记起有一天钱少坤坐在敞厅里跟她说话,思玉正好在天井里做事,被钱少坤一眼看了个准。她当时心里就有点发毛,果然姓钱的还是不肯放过思玉。 “该碰到的总是躲不掉。”她参禅似的说了这么一句。 思玉看起来也是留不住了。前些日子思玉说是要到之诚的部队上当女兵,她不肯,还发狠说了些吓唬思玉的话。如今怎么样?事隔不多久,她竟是要自动地把女儿送出门去。只怪思玉长得太好,女孩子长得好了就容易惹祸。 心碧不敢耽搁,连夜替思玉收拾了一个包袱,第二天雇了黄包车,亲自把她送到冒银南家中。她要冒家派人护送思玉到之诚的部队。思玉天生一个快活的性子,临别前搂住心碧的脖子说:“娘,我怕是要等打完了日本人才回来呢,你在家里千万别惦记我。” 心碧心里想:这是送她打仗去呢,战场上的枪子儿不长眼睛呢,是的的确确的生离死别呀,她怎么就没有丁点害怕?心碧多多少少有那么点不快,强忍着没有流露出来,只一再地叮嘱女儿要当心,要留神,要活到回来见她的一天。 心碧回家的时候,先弯到薛暮紫的诊所里,兴味阑珊地坐了好一阵子。儿女们都一个个地大了,大了的都接二连三离她去了,她觉得身边空得发慌。她现在越来越需要薛暮紫的抚慰和温存,哪怕只面对面地坐一会儿,闻一间他诊所里苦丝丝的药味儿,心里也会平和熨帖许多。 一天夜里,心碧从她睡觉的上房里听到大门被人敲响了,笃笃笃,鸡啄米似的。她想喊桂子开门,略一转念,还是自己披了衣服起来。 月光如水,院里的一切影影绰绰,闻到一股清凉的夜露的味道。心碧边走边想:会是什么人深更半夜找上门来呢?她侧身靠在门板上,耳朵贴了门缝,听到外边有一个人的脚步来回轻轻走动。她问:“是谁?”那人一下子扑到门上,小声而又急促地说:“是我,王千帆派我来的。” 心碧的心咯噔一跳,千帆无事不会派人进城来冒险,这么说,是绮玉她……心碧只觉从肩窝到指尖一阵酸麻,差点儿连抽开门闩的力气也没有。外边的人听她在里面手忙脚乱,就压低了嗓门说:“董太太,你不用费事开门了,千帆让我告诉你,绮玉病得很重,想请你去看她一看。”一阵翻卒的声响,那人从门缝里塞进一根搓成香烟样的纸捻儿:“这上面是地址和接头的口令。我不多耽搁了。”话才说完,心碧趴到门板上听,外边已经没有了一丝声响。 有一瞬间心碧手指哆嗦得厉害,怎么也剥不开那个搓得结结实实的纸捻。后来她干脆不剥了。她把纸捻握在手中,低垂了头,孤零零地站着。月光惨白,连她脚上的一双青布鞋也照成白的了,像是死了人才穿的丧鞋。她望着自己的鞋尖,心里想哭,又有点想吐。她想绮玉怕是不行了,她的第二个女儿也要死了。她身子一阵阵打颤,发疟疾似的,直想不管不顾地躺下来歇上一歇。 不不,她不能躺,她不住声地对自己说。不能躺,躺下怕就难起得来了,可她的绮玉还没有咽气,在等着见娘最后一面。她无论如何要赶着去,要让绮玉死在娘的怀里。 她一手扶着院墙,支撑着走到薛暮紫卧室后窗根下。做医生的睡觉很灵醒,她轻轻在窗格棂上敲了两下,暮紫已经应了声,并已一下子猜出了是她。心碧把事情一说,薛暮紫即刻答道:“我陪你去。你先自放宽了心,绮玉只是病重,未必就没有了救,或者我能够捡回她一条命呢。” 心碧不再说什么。事到此时,她已经稳下心来,把该做的事情一样一样想得清清楚楚。她穿过天井回到上房,从枕头底下摸到一串钥匙,转到床后,借窗口漏进房的月光打开一口箱笼,探身进去,摸了好一会儿,摸出锡箔纸包着的一小包东西。这是家中仅存的几段老山参,还是当年济仁留下来的。她想或许绮玉能用得着它。她又摸出几块银元,一枚很有点分量的纯金戒指,和山参一并收在贴身口袋里。银元手头只有这么几块,若临时不够用,戒指能换得到钱。而后她出门到后院心锦房中,叫醒了她,轻言慢语地把事情说给她听。她不敢说绩玉病重,只说病了,托人请薛先生去看一看。虽则如此,心锦也慌得不行,一迭声地催心碧快点动身。 与此同时,薛暮紫已经收拾好一个医包,把估量着能用得上的针、药什么的都带了一点。那个写有地址和接头暗号的纸条,薛暮紫看过之后就烧掉了。两人等到天亮开城门的时候,头一个就出了城往乡下奔去。 一路上七问八问,赶到绮玉部队的驻地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心碧和薛暮紫被人带着,在村子里左拐右拐,最后停在一间黑乎乎的茅屋前。茅屋门框极矮,心碧这样娇小身材的女人也要低了头才能进去。一股潮虫的酸腐和冰凉的气味扑鼻而来,杂合了陈年稻草的霉乎乎的腥臭,心碧忍不住扭过头去。她先是看到窗台上一盏用破瓷碗做成的菜油灯,顺了灯光勉强照亮的范围往下看,地铺上有一个破烂棉絮裹出来的人形。心碧刚想过去,旁边的黑影里忽地耸起一个人来,呐呐地喊她:“娘……” 心碧冰冷冷地说:“千帆,你喊我什么?” 千帆垂了手,努力解释:“这两天城门口新添了日本人的岗哨,派出去的人好不容易才混进去,趁黑摸到你门上。” 心碧厉声喝道:“再早干什么了?” 千帆答:“再早不知道她会病成这样。卫生员先说是受凉发热……” 心碧摆摆手,不让他再说下去。她慢慢地跪俯下身,掀开绮玉身上那床破得不能再破的烂棉花被子。棉被邦硬而又潮湿,触手粘乎乎的,异味冲鼻。心碧心里酸楚,喉头哽咽。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小姐,居然心甘情愿跑到新四军队伍里受这种罪,她到底是为千帆呢还是为打日本呢?心碧实在弄不清爽。 灯光很暗,依稀看到一团散乱的短发,一个尖削的下巴。薛暮紫伸手从窗台上拿下那盏灯,蹲下来,举在绮玉脸前。绮玉紧闭的眼皮被骤然亮起来的光线一刺,下意识地抖颤不停。心碧趴着在她耳边喊:“绮玉,绮玉,娘来看你了。”绮玉就把眼睛睁了一睁。她缓慢地转动眼珠,茫然盯住心碧。她神色滞呆,像是不认识心碧似的,脸上不见有任何惊讶或是欣喜。片刻,她重又合上眼皮,昏睡过去。 心碧哇地哭出声来。无论她是个多么要强的女人,此时也不可能把心里的悲苦绝望隐藏不露了。 绮玉却是昏睡不动,任凭娘哭得伤心,她毫无反应。她面皮焦黑,如同整张脸上蒙了一层黑浆糊壳子。她的嘴唇上干得泛出一层白霜,唇皮一片片翻翘起来,刺猬皮一般扎手。从她半张的口中呼出一股灼热腐败的气味,像是五脏六腑都正在燃烧和发酵。 薛暮紫说:“董太太,先别伤心,待我来看看吧。” 心碧这才想到自己原是带了医生来的,慌忙起身退在旁边。薛暮紫在地铺边上坐了,抓过绮玉一只枯若干柴的手,闭目凝神地替她诊脉。他诊完了一只胳膊,又换另一只胳膊,显得迟疑不定。而后他用木片顶开绮玉的牙齿,把油灯举到合适角度,仔细看她的舌苔。他轻轻解开她领口的衣服,见到她脖颈和胸脯处的粉红色小疹粒。最后他伸手到被子下面摸她的肝脾。做完这一切,他才站起身来,却有半天沉吟不语。 心碧的眼泪又流出来,说:“薛先生,你也不必开口,看你这模样,我心里已经有了数。你只告诉我,她还有多长时间好活?” 薛暮紫叹口气:“董太太,你向来刚强,我告诉你实情,对病人的救治有好处。绮玉她这是重症伤寒。” 心碧倒吸一口凉气,张开的嘴巴再也不能合拢。伤寒的厉害她是领教过的,董家的一门远亲,因为家里有人得了这个病,到最后全家大大小小死得绝了门,心碧想起来心里都要哆嗦。如今薛暮紫在“伤寒”两个字前还加上一个“重”字,可见绮玉的病势是如何险恶。 薛暮紫对千帆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把绮玉带回城里去治。治好治不好是她的命,肯治不肯治是我的心。做医家的,无论如何要尽这份人事。” 千帆眼睛里闪出亮来:“薛先生,你说绮玉能治?” 薛暮紫摇头:“你别指望我打包票,我说了,尽人事而已。” 千帆说:“你肯动手治,总是有希望的。我这就派人给你腾住房。” 薛暮紫拦住他:“这种病就算能治好,也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我想把她带回城里慢慢调理。” 千帆愣了一愣:“能行?听说最近日本人在城里清户口。” 薛暮紫说:“谋事在人。既是生死当口,说不得大家要冒点险了。” 心碧心乱如麻,坐在绮玉身边,手抓住绮玉的一只手,只知道薛暮紫和千帆两个在商议绮玉的事,竟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千帆的意思,请心碧和薛先生两个人住一夜再走。薛暮紫不肯。缚玉现在的情况,一天是一天的变化,分秒钟也是耽搁不得的。千帆听他这一说,自然不敢再留,出门忙乎他们上路的一切去了。 此地是海阳的一个穷乡,几年中新四军、国军、日本人拉锯似的来来去去,能吃能用的早就搜刮一空了,千帆想找两匹马来套辆马车,哪里能找得到!没奈何,他套来一辆牛车。薛暮紫说牛车太慢,路上怕要走个两三天,不如用人抬。千帆就在部队上挑了四个壮小伙儿,绑起一副担架,将绮玉安置上去。绮玉病了这几天,已经瘦成一把骨头,四个人抬着她跟玩儿似的,肩膀上竟觉不出一点分量。 一路飞奔。心碧毕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又拖着一双解放脚,若在平常,哪里能走得过这些日日行军打仗的小伙子们!此刻在女儿生死关头,她除了心急如焚之外,别的都顾不得了,那身子、那脚,倒好像不是自已长出来的,怎么走都没感觉。旁边的千帆和薛暮紫怕她吃累不过,一人架住她一只胳膊,她得了外力借助,越发跟着他们寸步不拉。 天明的时候走到离城不远。一行人在村外野地里歇了下来。心碧俯身看绮玉,依然是睡得昏昏沉沉,人事不知。千帆说天已经亮了,再往前走怕是不行了。他想起附近村里有个新四军的地下交通站,就准备过去找人想想办法。薛暮紫自告奋勇一同跟着去。 交通员明着的身份却原来是伪村长,事情这就好办了许多。村里还有口很大的砖窑,时常有人用马车往城里送砖送瓦,交通员说不妨在这上头动动脑筋。商量的结果,决定用木板钉出一只可容绮玉躺进去的木盒,放在车厢板上,四面码好砖头,想来城门口的岗哨不至于一块一块卸了砖头检查。 说干就干,交通员临时把自家的几扇门板拆了,三个人七手八脚钉出一个木盒。交通员亲自到窑上拴了马车,码了一车新出窑的砖,赶着到野外心碧他们的藏身处。人多手快,马上就卸了车,把一切弄得妥妥当当。 千帆和他带来的人自然是不能再跟着了,大家就此告别。千帆握着交通员的手,千叮万嘱要他保证安全。他还想对薛暮紫说几句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便朝他用劲点一点头。 此时太阳刚刚升了有竹竿那么高,路上陆陆续续有了进城出城的人。 海阳城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北门有水关,又是城里唯一停靠来往轮船的码头重地,北上南下的商贾乡民大都从此门进出,日本人视为交通咽喉,向来亲自带岗把守。东街西街是本城的繁华之处,摊档店铺十之八九集中在这条东西大道上,东门西门也就跟着繁华热闹起来,城门口的岗哨设了两对四个:外城门两个,内城门两个。心碧他们带绮玉进城,即便混过了外面的岗哨,还得留神里面的会不会犯疑作难,形势就有点险峻。所以他们选定从南门进城。南城墙根一带都是菜田坟地,平素不大有人走到那里,内城外城的岗哨并作一处,总共两个人,怎么说也容易对付得多。 交通员在前面赶着马车,心碧和薛暮紫稍后一步跟着。也是碰巧,两个岗哨中,一个蹲茅坑拉屎去了,剩下的一个正发烟瘾,枪拄在手里,哈欠打得一个接着一个,眼泪水流了一串。 交通员“吁”地一声吆喝马车停下,点头哈腰上前,先敬上一支烟。 “老总,怎么就你一个人辛苦啊?” 哨兵认得眼前此人是附近村里的村长,常赶马车进城送砖的,就不在意地接过烟,先点了火,用劲吸一大口,滋润地喷出烟雾来,回答道:“狗娘养的蹲茅坑蹲了半个时辰,怕是找菜园子里的小寡妇去了。” 交通员顺嘴逗他:“哎哟,那小寡妇我见过,一身好肉哎,屁股上能拍得出油来。” 哨兵两口吸掉大半支烟,忿忿地又骂一声:“狗娘养的!”踮脚看看车厢里的砖块,“谁家要盖房?” 交通员赶紧接口:“财政局长砌大门楼子。” 哨兵没作声。交通员趁势就去赶马。也是心里慌张的缘故,手忙脚乱间把那马的挽绳扯得紧了点,马往旁边一冲,车厢里码好的砖块稀里哗啦掉下一角,把那木板盒子露出来了。 刹那间,心碧只觉心里“呼”地一声着了火似的,五脏六腑都在冒烟,滋滋地作响。她紧走几步上前,两眼死死地盯住哨兵,眼珠子几乎要弹出眶外。 哨兵当然看见了砖块中露出来的木板,他走过去用枪托敲一敲,沉下脸,回头问交通员:“带了什么?” 交通员急迫中一时不知编什么好,含糊应道:“一点私货。”勉强笑着,将刚拆封的一盒烟塞到哨兵手里。 哨兵接了烟,却不买帐,喝令他:“卸车!” 交通员急白了脸:“老总,砖头卸来卸去可是容易碎呢!” 哨兵嘿嘿地笑着:“砖头碎了是你的事,要是砖头里面藏了个把新四军混进城,就是我的祸了!你的砖头要紧还是我的命要紧?” 交通员暗地里已经捏起了拳头。实在无奈时,他想干脆把哨兵打死扔在马车里算了。 哨兵见交通员迟疑不动,横端起枪来,脸上有了几分警惕几分小心:“叫你卸车呀!” 就在此刻,忽见心碧款款地走近哨兵:“这位老总,实在是让你费心了,车上的东西是我的,我不能让赶车大哥替我作难。老总也知道,城里米价贵呀,我和这位开诊所的薛先生合伙做点小本生意,从乡下贩点新米进城。这里就老总你一个人在,老总要是认真计较,少不得我们要往宪兵队走一趟;老总若肯高抬贵手呢,神不知鬼不觉地我们也就过去了,日后还会不把老总的恩德记在心里?” 心碧说着,大大方方从哨兵身边擦了过去,顺手把一个小手绢包儿塞进了哨兵手中。 哨兵缩了手在袖笼中,隔着手绢包儿一摸,沉甸甸的五块银洋。哨兵心里觉得一喜。再看那心碧,虽是风尘仆仆走了远路,却头是头脸是脸,眉眼里有说不出的一股富贵之气,明摆着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太太。哨兵就故作为难:“日本人严禁出城贩米,你们想必是知道的呢!前儿个有人私带了米从这里过,还不是抓起来送宪兵队了?我今日若是循私枉法,哪天被人告发,日本人可是翻脸不认人的哟!” 心碧满脸堆笑:“哪里就会有别人知道呢?老总没听人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吗?这位薛先生的医道高明,城里人提起来都知道的,日后老总和家人若有个头疼脑热,来找薛先生看病,还不是一句话?” 心碧对薛暮紫使个眼色。薛暮紫心领神会,立刻点头应承:“一句话,一句话,连诊费都是不用付的。” 哨兵倒也识趣,见好就收:“那就先谢谢罗!”恰好城门口又来了几个进城的乡民,哨兵拖枪在手,吆五喝六地对付他们去了。 心碧和薛暮紫扑向马车,快手快脚地把砖头码好。那边交通员同时就吆喝着马儿起动了车子。三个人心里都怕那哨兵反悔,冷不丁地再追上来,脚底下都走得风快。走过菜园子,拐进一片坟地里,心碧小腿一软,“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在路边坟堆上。薛暮紫惊讶地扭头去看她,只见冷汗从她额头脸上涔涔不断流出来,一时间竟在下巴处汇成小河。薛暮紫这才知道刚刚她是实实在在吓得苦了。 马车在坟地的杂树林子里藏妥之后,几个人卸下砖头,把绮玉从那木盒子抬出来。绮玉身子烧得烫手,昏昏沉沉任凭别人摆布,心碧唤她,她只知道睁眼看看,别的就没有反应了。心碧原怕她这一路折腾会顶不过去的,此番看来一时还没有大碍,心里由不得暗自念佛。 交通员怕那木盒被不相干的人发现了起疑,干脆稀里哗啦拆了,平铺在马车上,让绮玉仍旧睡上去。薛先生也上车在旁边坐着,这样穿街过巷的时候若被熟人看见,只说是乡里送来的重病人,薛先生要带回诊所医治的。人见了重病人躲还躲不及,自然不会上前细看。至于心碧,依了交通员的安排,暂且一个人独自回家,只不让人将她跟马车上的病人联系起来才好。 心碧到家,把一路上有惊无险的经过跟心锦和桂子细说了,三个人又哭又笑的,末了都说绮玉命大福大,说不定还真能平安度过这一道生死关卡。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把绮玉往哪儿安置。商量来商量去,心锦房里的那间佛堂最是妥当,安静不说,外人轻易也不会进去。佛堂里供菩萨久了,菩萨会保佑绮玉无事。 中午烟玉小玉和克俭下学回来,心碧把他们拢到一块儿,把姐姐绮玉的情况跟他们照实说了,要求他们的只有一件事:对任何人都不能吐口说绮玉在家养病。“该干什么,你们照样干什么,只当家里没你姐姐住着。万一有点风声露出去,你们也知道,日本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那时不光姐姐,连你们、连娘和大娘娘,一起都要没命。”心碧说着声音就严厉起来。她轮番去看三个孩子的眼睛:烟玉是一副“不说也知道”的神气;小玉的柔顺中透着害怕;克俭却是满脸兴奋,眉毛鼻子都在动弹,大概觉得生活中有这么一件惊险的事情很合他口味。心碧点着他的脑门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克俭叫道:“娘你说错了,你最能放心的就是我!全家只有我一个男人,你不靠我还靠谁?”心碧被他说得不由一笑。 绮玉在当天半夜里由薛暮紫背着送到心碧门上。其时几个孩子都已经熟睡,心碧和心锦在大门口接了人,悄没声地送到了佛堂。心锦烧了一锅温水,心碧就手替绮玉把衣服脱了,上上下下擦抹一番,里里外外都换上干净的。脱下来的衣服,心碧当即就扔进灶膛烧成灰烬。 开头的几天,绮玉依然高烧不退。昏迷中她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有一次还提到了绮风娇,使心碧大为吃惊,疑为绮凤娇在外头死了,此番又回来勾绮玉的魂儿。偶尔绮玉醒过来,张着两片干裂的唇,两眼无神地盯住天花板,叫她,没有什么反应,像是听不见,又像是不想听见。薛暮紫说,这是她耳朵暂时的失聪,病好以后会自然恢复。每天下午绮玉还要发寒,身上盖两床被子,脚下蹬一只黄铜暖炉,人还是冷得瑟瑟发抖,嘴唇青紫,上下牙咯咯地嗑响,那虚弱不堪的样子让心碧恨不能抱她在怀中,用体温把她暖回阳气来。又有时候她肚里疼痛,疼得身子弓成个虾样,冒出满头满脸的汗水,很快地因为体虚而昏死过去。心碧一手掐她的人中,一手不停歇地替她揉肚,直揉到听见肚里咕嘟嘟发响,肝肝肠肠的顺过气来。这时候再看绮玉,像是从死神那里精疲力尽跋涉回来了似的,手脚瘫软,面色转为平和,跟着便再一次陷入昏睡。 心碧的下巴明显尖削下去,原本细长的凤眼深陷进眼窝中,眼珠大而亮,看人的时候有股毛刺刺的不肯罢休的劲头,目光久久伫立不动,而后眼中就见有火苗慢慢升起,忽闪忽闪烧出一种异样的光,最后这光亮笼罩全身,竟至于动一动就有火星子扑簌簌往四下迸溅。克俭他们几个小点的孩子生怕娘的这把无名邪火烧到自己身上,干脆见了心碧就远远躲开,有话先绕着弯儿跟大娘娘说。有一回克俭偷拿了心碧的两个铜板买糖人儿,心碧一巴掌把克俭嘴角打得出了血。心锦把克俭拉到厨房里说:“别怨你娘手重,二姐的病不见好,你娘心里急,火气大。”克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叫道:“送二姐走!不要她回家里来!她死在乡下才好!”心锦一把捂住克俭的嘴,连声说:“小祖宗,你怎么说这种狠话!天菩萨听见了要打雷的!” 克俭原是个孩子,平素又是被家里人宠惯了的,一急之下说话难免撒野。到得晚上他自己想想不对,又自动跑到心碧跟前认了错。 第二天晚上恰巧王千帆摸进城里来看绮玉,克俭已经嘻嘻哈哈忘了昨天的事,烟玉却站出来替他抱不平,说:“王家哥哥,我二姐没病的时候,你们怕是一年到头也想不起来城里还有个家。现在人病成这样,你图省事往家里一送,害我娘不吃不睡不说了,连我们都跟着过得心惊肉跳。” 王千帆一时愣在那里,脸上红一下白一下的,竟不知如何应答自己这个厉害的小姨子。 心碧当时很有点生气,喝斥烟玉说:“没规没矩!娘还没死呢,哪里就轮得到你这么说话?” 烟玉反驳:“娘,我说得哪点不对吗?” 心碧噎住了,心里气着烟玉为人的尖刻,又觉得她这话多多少少说在实情上,如若不是绮玉病重,干帆和她是的确不会回家照面的。 然而心碧转念又想,她是被儿女们喊作“娘”的人啊!喊“娘”干什么呢?娘是树根,儿女是枝叶;娘是案,儿女是案中啾啾待哺的燕子;娘是避风的港,儿女是收帆落桨歇在港里的船。娘天生是为儿女担惊受怕的,是随时准备着为儿女遮风挡雨的,儿女有难,不靠娘靠谁?“娘”这个字,分量沉得能砸死人啊!烟玉她还年轻,说给她听,她怕是还没法品出其中的滋味来呢! 为着绮玉这个病,薛暮紫把家里能翻的医书都翻遍了,把城里能寻的药草都寻来了。说来说去这病的起因就是肠胃里面湿热互结。对症下药,也不过用些清热化湿的方子。指望病人一剂药下肚霍然而愈,那是没影儿的事。 他一日两趟来看绮玉,指点心碧在药汤里加一味什么,再不减一味什么。有时候药刚灌进绮王嘴里,她跟着一阵恶心反胃,或是肚里绞疼难过,喝下去的药哇地一下子吐出来,他就要帮着心碧忙上半天:收拾吐脏的床铺,重新配了药,叫桂子去煎煮。心碧不过意,说:“难为你了。”薛暮紫就趁空儿握一握她的手,笑道:“这话可是该你说的?”心碧把手停着不动,好一会儿才从他手心里抽开。 绮玉的高热持续半个月之后开始有了变化,时而热到极点,人被烧得神志昏迷;时而又退得干干净净,身子摸上去比死人还凉,口中悠悠地剩下一口游气。薛暮紫面露喜色说:“恭喜你心碧,这是病况有了转机呢。我先就担心她热度降不下来。” 心碧趴下身子去听绮玉的微弱呼吸,忧心仲忡:“我怎么觉着一点没底?这气儿细得像蚕丝,真怕一阵风就吹断了它!” 薛暮紫撂下一句话:“等着看吧。” 有一天绮玉烧退的时候出一身虚汗,心碧绞了热毛巾在她额上轻轻地擦,突然听见毛巾下面有极细微的声音喊娘。心碧以为是自己睡得太少,脑子里糊里糊涂发吃症,就用劲甩头。细细的声音又叫一声:“娘!”心碧猛然惊醒,意识到是绮玉在唤她。低头去看绮玉,干裂的唇皮子还在翕动,眼睛是有气无力睁开着的,眼仁里分明映着心碧的一个影子。 心碧这一喜,两膝不由自主软软地跪了下来,口中呢喃一声:“天菩萨呀!”只觉浑身上下没有了一丝力气,整个人慢慢地飘浮起来,往下什么也不知道了。 总是年轻人生命力强盛的缘故吧,绮玉的病一见好,身体就恢复得极快,不几天已经能被心碧和桂子架扶着到廊上晒晒太阳。这时候,桂子就小心将大门关好,拿顶门杠闩上,生怕家中不留神闯进个把不相干的人来。 千帆又来过一次。每次来回,他都是藏进在北门水码头卸货的船舱里面,通过码头地下党的关系上岸脱身。码头上人多眼杂,有共产党这边的地下党员,同样也有国民党特务和日伪暗探。老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你对面站着的熟人背地里吃的是哪家的饭、信的是哪家的主义呢? 千帆搭了一条景德镇过来的运瓷器的船,瓷器装在几个大木箱中,千帆便在其中一个箱子里曲身躬坐。船靠了码头,货物上岸,按规定码头上的稽查队长要逐一开箱检查,偏偏查到千帆藏身的这个箱子时,队长挥手放行,把人带去检查另一条运布匹的船只去了。 这就使稽查队里的日伪暗探起了疑心,当时就想开溜,找上司去报告。队长倒也机警,偏将他一步不离紧紧看住。待到暗探好不容易脱身,上司却下了班,一头扎在窑子里抽大烟寻快活。一来二去,自然耽搁了时间,千帆已经匆匆离开董家,在城门关闭前的一刻混出了城去。 那几天海阳城里的日军正计划着进行一场秋季大扫荡。四乡八镇的秋粮下来了,不下乡去抢掠扫荡一回,冬春漫长的季节很难熬过。与此同时,城外的新四军和国民党保安旅也闻风而动,集结各自的部队,准备大规模的反扫荡。这样,整个形势显得十分紧张,又因为城内一方的蠢蠢欲动和城外一方的严阵以待而透着究竟鹿死谁手的微妙。 在这种大战前夕的紧张气氛里,毫无疑问日军对肃清城内“奸细”极其重视。稽查队员报告了可疑迹象之后,日军立刻全城戒严。其时千帆早已出城,戒严自然一无所获。日军不敢大意,又开始挨家挨户检查户口,城内划出几个片区,每个片里由一个日军带两个伪军负责。 烟玉这天放学回家的时候,查户口的三人小组已经到了街口。心碧和心锦因为没有出门,所以并不知道外面的动静。烟玉小跑着回家,把这事告诉心碧之后,大家一时都惊慌失措。 “二小姐怎么办?二小姐怎么办?”桂子一迭声地喊,又慌慌地去闩门。 烟玉说:“闩门有什么用?人来了你能不开?” 话音刚落,果真听见急促的敲门声。连烟玉在内,刹那间每个人都青白了面孔。心锦的身子已经在筛糠似的哆嗦。 门外有声音焦急地喊:“是我,快开门。” 桂子先松出一口气来:“是薛先生。”连忙开了门放他进来。 薛暮紫说:“你们也知道查户口的事了?”又说,“大白天的,把门闩这么紧,反会让人起疑。” 心碧着急道:“绮玉怎么办?她没有良民证。” 绮玉听见了外面大家说的话,挣扎着下床,站在房门口。“娘,让娃子妈妈扶我出去,我不能拖累全家。” 心碧说:“出去?你这副风吹能倒的身子,去到哪儿?再说人都已经堵在街口了,你不能变只虫子飞走。” 绮玉固执道:“我宁可让日本人抓去。” “不要说这些傻话!”心碧的口气透着坚定,“你以为我们把你救活过来容易?你回房去,有娘在,娘能想到办法。” 绮玉不知道娘会有什么办法,可是她不敢违拗娘的意思,转身回房去了。 绮玉一走,薛暮紫问心碧:“你真有办法?” 心碧幽幽地说:“要抓就抓我,我跟他们走。” 烟玉一直不说话,这时开了口:“娘,我想出主意来了。二姐的模样跟我差不到哪儿去,让她用我的良民证。” 心碧摇头:“不好,娘不能救一个坑一个。” 烟玉说:“娘你听好:日本人进了巷子,自然先要从薛先一生的诊所过,总是先查他的诊所,再转过院墙到我家来。我在诊所后墙窗下等着,日本人前脚从诊所出去,我这边马上爬窗到诊所躲起来。薛先生跟着把窗子一关,谁想到会有这场好戏?” 心碧还在沉吟,心锦和薛暮紫都说事不宜迟,只好这样了。薛暮紫立即从大门出去,抢在日本人前面回到了诊所。这边烟玉、心碧、桂子三个人都立在诊所后墙下,留神听着前面屋里的动静。心锦到后面去,把克俭和小玉两个小的拢在身边,自然少不得作一番交待。又照料绮玉起床,帮她草草梳洗装扮了一下,搬把椅子让她在廊下坐了,权且拿她当烟玉。 薛暮紫的诊所是董家原先的大门堂改成,诊所大门就是董家的老大门,所以进巷子必先经过诊所。日本人既是来查户口,没有说放过第一家不查,反绕着院墙先来敲董家现在的大门的,烟玉的估计真是一点不错。 心碧身子贴在诊所后墙上,听着前面诊所里日本人叽哩咕噜的问话,又听见薛暮紫故意扯得很响的应答。薛暮紫无非要让后面听见动静,好随时掌握机会。心碧到了此时,也就豁出去了,一点不觉得害怕。烟玉把手伸过去,放在心碧手心里,小声说:“娘,到时候托我一把。”心碧说:“知道。” 这时候,听得薛暮紫在前面拖长声音喊了句:“太君走好啊!”心碧对桂子做个眼色,两人一边一个抱住了烟玉的腿。墙上的小窗户打开了,薛暮紫探出头来,催促道:“快!”心碧和桂子猛一提劲,烟玉趁势身子一纵,胳膊已经搭上窗台。心碧和桂子托了她的脚往上送,烟玉自己又收腹提气,整个人哧溜一下子就从窗户里滑了进去。里面自然有薛暮紫接着。 心碧和桂子掸去衣服上沾着的灰,门在这时才被砰砰地敲响。桂子要去开门,心碧拉她一把,自己跑去开了。门口的三个人,一黄二黑。穿黄的是日本兵,上刺刀的三八大盖背在肩上,板了一张焦黑的苦瓜脸,来者不善的样子。穿黑的是伪军二狗子,一人手里捧着户籍册之类的东西,另一人胳膊上挂一捆麻绳,不知是准备绑人还是干什么。 捧户籍册的伪军吆喝道:“查户口了!姓什么?” 心碧答姓董,家里拢共六口人,都是女人和孩子。 日本兵很不耐烦地咕噜了几句,伪军替他翻译,说是叫全家统统到天井里集合,拿出良民证来。心碧就到廊下搀了绮玉,心锦带着克俭小玉,连同桂子一起,一家人站在了一处。 心碧站的位置故意在绮玉前面,指望多少能把她遮掩一点。不料日本兵抬眼在几个人中间一扫,马上就发现了绮玉。发现绮玉的同时,他那张苦瓜脸有了笑意,大叫一声:“花姑娘的!”伸出枪刺,只轻轻一拨,把心碧拨到了旁边,再一伸手,揪住绮玉的衣襟,不费事地把她拎到了人前。 空气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心碧的一颗心咕咚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她用劲咽了口唾沫,不住声地提醒自己:别慌,别慌,别让人看出破绽。她拍了拍克俭的后背,又拉过小玉,把她的脸贴向自己腰间,意在鼓励他们沉住气。她想这一定是个偶然,日本人不可能上来就发现有异。 绮玉身子晃了两晃,勉强才算站稳。因为慌乱和愤怒,她苍白的脸上慢慢浮起两团红晕。此时的绮玉,因为大病初愈,清瘦的脸上眼睛奇大,嘴唇极薄,鼻梁也显得精雕细刻般格外挺秀,尖尖的下巴两个手指就能捏住,肩、颈和腰肢都细溜溜的,不胜清风似的,从上到下别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病态之美。 日本兵拿着烟玉的良民证,对照绮玉看了又看。同是姐妹,岁数相差不大,眉眼鼻子原是有几分相像的,只因绮玉瘦得厉害,日本兵看她就有了一点似是而非的疑惑。他鼻子里“嗯”了一声,把那张良民证递给旁边的伪军。心碧知道他们有疑,没等伪军发问,抢先赔了个笑脸:“老总,我女儿刚刚大病一场,人都瘦得脱了形,是从阎王爷手上抢回来的一条命呢!” 日本兵忽然就抓住小玉,把她从心碧肘弯里扯出来,一迭声通问:“你说,是不是?” 小玉原就胆小,几时见过这种阵势?浑身一哆嗦,一泡尿哗哗地流下来,地上眨眼间湿了一片。日本兵脸一沉,抬手打了小玉一个巴掌。小玉站立不稳,跌倒在地,顷刻间鼻子里流出红殷殷的血。心碧尖叫着:“你不能打我的孩子!”扑上去抱起小玉,搂住不放。 日本兵恶作剧似的,转而端起枪刺,搁到了心锦的肩上,喝道:“你的,说!” 心锦一双小脚再也支撑不住这么多的恐慌,双膝一软,身子猛然跪伏下去。她两手撑住膝盖,努力要站起来,日本兵却故意用刺刀压在她的肩上。双方僵持了好一会儿,日本兵忽然拿开枪刺,哈哈大笑。也就在此时,心锦终于昏晕过去。 日本兵把这老老小小捉弄够了,短胳膊一挥,领着两个伪军到后面各处搜查。这边心碧丢下小玉来扶心锦,叫克俭帮着掐她的人中和虎口,桂子忙不迭到厨房取了凉水,拍在心锦额上,片刻之后人才悠悠地醒转过来。 一场混乱就这么过去了,总算是有惊无险。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当晚,心碧一家人正围在厨房里喝粥,那个苦瓜脸的日本人忽然闯进了门来。他不知在哪儿喝得醉醺醺的,进门带了满身的酒臭,乜斜了一双血红的眼睛,口齿不清地喊:“花姑娘的,我的,要!” 绮玉身子虚,下午多站了会儿,心里就发慌,手脚也冰凉,早早上床歇着去了,饭桌边坐着的是烟玉。日本兵冲进来的时候,全家人因为猝不及防,刹那间像被施了定身法,嘴巴吃惊地张着,筷子在手里捏着,泥雕木塑般不能动弹。 日本兵踉踉跄跄走到烟玉面前,脑袋伸出来,左看右看。他虽说喝得醉了,也还没有醉到认不出人的地步。他十分惊奇,中国的花姑娘怎么一天之中能变出几副面孔,下午还是个一弹就破的薄薄的纸人儿,晚上就成了绢制的涂上了美丽颜色的偶人儿了了 他好奇地伸出手,去托烟玉的下巴。偶人儿更生动,搂在怀里大大的舒服,他很满意。 在他那只长着浓重汗毛的短而粗胖的手触及到烟玉脸蛋的一刹那,烟玉如同梦醒,惊叫一声,敏捷地把头甩开了。日本兵抓一个空,探出去的身子猝然间收不回来,一下子扑倒在烟玉身上。烟玉身下的凳子不堪重压,嘎啦一声散了架,日本兵连同烟玉重重地跌落在地。此时他酒兴大发,欲火中烧,呼哧呼哧喷着带酒臭的粗气,两手抱紧了烟玉的脑袋,狗一样地在她脸上胡乱啃咬。烟玉两手用劲扳他的肩膀,脑袋甩过来又甩过去,含糊不清地哀叫:“娘!娘!” 克俭见姐姐被欺,“嗷”地一声喊,窜上去拼命拖那日本兵的腿,试图将他从烟玉身上扯下来。桂子手忙脚乱,哆哆嗦嗦帮着克俭拽日本兵的另一条腿。心锦和小玉经过下午那场惊吓,魂儿魄儿一时片刻还没有回到身上,两人都站着发了傻。 日本兵到底是个成年的男人,又喝了酒,满身的蛮力,克俭和桂子越是拽他的腿,他越加踢腾得厉害,身子在烟玉身上奋力扭动,把她压得几近窒息。 此时的心碧,血冲头顶,只觉眼睛前面看到的东西一片鲜红,火一般地呼呼燃烧和弥漫,要把她的孩子统统裹卷进去,变成灰烬。她耳朵里灌满了烟玉一声声唤娘的哀叫,叫声撕裂了她的五脏六腑,血淋淋的、尖锐的疼痛使她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她看见了烟玉身边的散落的凳腿。她顺手拣起一根,几乎没有考虑,高高举过头顶,又重重砸落下去。她听见“噗”的一声沉闷的声响,像拳头砸开一只熟透的西瓜。鲜红的瓜汁飞溅开来,空气中顿时弥漫出腥甜的气味。 日本兵像一只沉甸甸的麻袋,从烟玉身上滚落下去。 第一个发出惊叫的是喘过气来的烟五:“娘,你打死他了!” 叫声一出,全家人立刻都变成了傻子,呆呆地去看地上那个无声无息的日本兵。都知道闯下大祸了,打死日本人的后果将会如何,连十三岁的小玉都懂。他们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巨变,脑子在顷刻间一片空白。 时间在这巨大的恐慌中一分一秒地过去。突然地,所有人都看见那日本兵微微动弹了一下,先是一只手,再是一条腿,再是浸在血泊中的脑袋。天哪他还没有死!他刚才仅仅是昏晕了,他脑袋的外壳被砸破了,如此而已。 不死会怎么样呢?不死比死更加可怕,一旦醒来,天知道他的报复是如何疯狂。这些年中看见的听见的,关于日本人毫无人性的暴行,难道还少? 心碧舔一舔干裂的嘴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全家商量:“弄死他?” 片刻的沉默之后,全家人在同时间动作起来,开始了并非是事先蓄谋的对日本兵的绞杀。桂子急中生智地解下自己腰上的裤带,克俭、烟玉、小玉、心锦跪扑在地,四个人分别死死压住了日本兵的四只手脚,心碧将裤腰带从日本兵脖子下面穿过去,在他咽喉处打一个活结,一头缠在自己手腕上,另一头递给桂于。桂子心领神会,照样把裤带在手腕上绕了几绕。一切准备妥当,心碧和桂子同时发力,屁股和身子使劲往后面坐下去,刹时间绳扣已经深深陷进日本兵的脖颈。眼见得他拼命挣扎,身子像离水上岸的大鱼一样一挺一挺,慢慢地脸色发紫、发青、发黑,眼珠暴突出来,可怕地盯着半空,嘴巴大张,滑出一根紫黑粘腻的舌头,从鼻孔和耳朵里都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终于,他一动不动了。 所有的人都泥一样地瘫软在地上,烟玉和小王忍不住地干呕。惊魂未定,大家都下意识地别转了头,不敢往地上的尸体再看一眼。桂子喘了一会儿气,爬起来找一片破席子,将那张怕人的面孔严严实实盖上。 又过一会儿,心碧感觉自己慢慢平静下来。她坐在地上,轮流扫视几个孩子的脸,说:“都别怕,人是娘打死的,跟你们不相干。万一日本人追问到头上,只是娘一个人动的手,听清楚了吗?” 小玉带着哭腔喊:“娘!” 心碧说:“就这样定了。你们去洗洗手脚,都睡吧。烟玉,你替娘做件事,到前面诊所里把薛先生请来。” 薛暮紫当时正在灯下配制药丸,听烟玉慌慌张张把事情一说,也吃惊不小,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赶到董家来。心碧先发制人地说:“事情已经做下了,这会儿再说什么都没有用,请你来,是想商量商量,看把这尸首怎么办?” 薛暮紫想了一会儿,说:“埋在天井里肯定不妥,多多少少总有痕迹会留下来,再说日本人还有狼狗,鼻子一嗅能嗅出味道。干脆趁黑夜弄出去,扔到闸桥下面莲花池里。” 心碧说:“死沉死沉的,怎么弄得过去?万一被人撞见,更是糟得不能再糟。” 薛暮紫胸有成竹:“好办。我这几日恰好跟人借了辆脚踏车在家里,准备下乡收草药去的。把尸首拿条大麻袋装了,往脚踏车后面一搭,有人看见,只当我们驮米驮炭,不会疑到是人。” 心碧想想只好如此,遂照着薛暮紫说的办法做了。桂子和烟玉说是人多胆壮,也要陪着去,心碧断然不肯,只一个人跟在薛暮紫车后。好在当时夜深人静,莲花池离董家不过一箭之遥,路上连个人影也没碰到。到得池边,卸下麻袋,薛暮紫搬一块石头拴了上去,跟心碧两个人抬着把尸体扔进池中。 往回走的时候,一路无话。薛暮紫从头到尾尽心尽力,就像为自己的家人做事,甚至连一句埋怨心碧鲁莽冲动的言语都没有,这使心等自有一番深埋在心的感激。如若济仁至今在世,怕也不过做得这样吧? 日本兵奇怪失踪,海阳城里免不了同哄哄折腾了一阵子。亏得董家门里一窝子孤儿寡母,没有人会把她们跟杀死的日本人联系起来。日本特务班的佐久间最后认定是新四军潜进城中搞了暗杀。 几天后,克俭放学路过莲花池,见那儿围了一大堆人。他挤进去一听,才知道尸体不知怎么浮了上来,烂得不成个样子,被几个伪军打捞走了。克俭飞奔回家告诉心碧,心碧神色平静地说了一句:“别管那些闲事。” ------------------ 书 路 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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