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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心碧跟着聋子薛老爹在屋后新开出来的菜园里种菜。早春的太阳暖烘烘的,把翻开的上地晒出一股香喷喷的味儿,这味儿引出心碧脑子里埋藏极久的童年时候的记忆。她依稀记得那时候她赤了脚在田野里疯跑,鼻子里嗅到的气味也是这样香喷喷的好闻。
  心碧拿一只花瓷碗装菜子,开心而又笨拙地一小把一小把抓了往地里撒。薛老爹跟在后面,用一只竹耙子轻轻扒着表层的浮土,把裸露在外面的菜子盖上。两个人都不说话,互相间配合得却颇为默契。有时候薛老爹还会停下来,好奇地注视心碧撒种的动作,眼神里分明惊讶这个城里来的太太怎么也会干这些粗活,还干得不赖,像回事儿。
  心碧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从冬天她就开始盘算要把屋后这块河滩地收拾出来,撒上菜种,解决一家人的吃菜问题。逃难时她匆忙带出来的钱不多,加上首饰什么的,总要算计着才能把日子长远过下去。城里的音信是很久不通了,听薛暮紫说,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大半个中国,蒋介石的政府逃到了重庆,这位委员长先生像是在怕着日本人,总是畏畏缩缩的,打了几仗,却是成不了什么大的气候。心碧就意识到短时间内她一家子怕是不能团聚了,她独自在外,要把带出来的这几个孩子照料好,该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心碧鼻尖上沁出薄薄一层汗,干脆把过冬的棉袄脱了,只穿一件掐腰窄袖的半旧青绫夹袄,下面是一条黑色府绸撒腿裤。农村女人穿裤子喜欢扎上裤腿,不知是为保暖还是为做事利索。心碧不习惯这样,她的裤腿总是撒开着,走起路来两腿间呼呼生风,十分的飘逸袅婷。她又是一双半大解放脚,农村里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人,没有她这般走路利索的,这就使她到哪里都是众目暌暌的对象。
  薛老爹在后面喊她:“太太,太太。”
  心碧腰肢一扭:“什么?”
  薛老爹大声朝她喊:“你撒的种太密了!”他蹲下去,指着地皮上密密一层油褐发亮的种子:“太太你看,这有多费!将来出了苗儿,一片挨一片挤着,也难长得好。”
  薛老爹说完,就抬了头,像是等她的回答。心碧朝他做个“知道”的手势,他才起身,继续自己的活儿。
  心碧努力要撤得稀一点,匀一点,却是不那么容易,手指缝里没有数,不是胳膊扬出去不见几粒子儿出来,就是呼啦一下子漏出去许多,弄得地上又是密密一层。心碧哭笑不得地想:学会农活儿真不是个简单的事呢。
  河边通往镇子里的路上,忽然尘土飞扬,响起得得的马蹄声。心碧打个眼罩朝阳光刺目处望去,见是几个穿军装挎盒子枪的男人,知道是当地保安旅的,心里倒也不怎么害怕。为首的那个,身材高挺,满脸络腮胡,笑起来一双眼睛弯弯的,孩子般天真快活,很容易让旁边的人受到感染,跟着快活起来。心碧认识他,这是当地名声极响的保安旅长沈沉。冬天他曾带部队在封锁线上打过一仗,阻止日本人继续南下,往上埝镇一带扩展。听说打死了一个日本少佐,让四乡八镇的人着实兴奋了一阵。都说日本兵也不是铜头铁臂,枪炮也能打得死。心碧还在镇上听过沈沉几次演讲,亲眼见到了他那种独特的、容易感染人的笑。可惜他讲话不算精彩,短短几句,慢条斯理的,然后双手在胸前拍了拍,往两边一摊,表示没了。听的人就嗅地一声,有点失望。
  尘土很快朝心碧卷了过来,人马已经离她很近。突然间,心碧养的一条小黑狗对这群人马发生了误会,斜刺里飞快地窜上去,拦在路中,朝对方勇敢狂吠,一副不屈不挠的架势。眼见人马挟着尘土飞卷过来,眨眼间就能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踩得稀烂。心碧着了急,大声喊着小黑的名字,一边拎了裤腿没命地往路上赶,想在人马未到之前把她的狗抱下来。
  未待心碧靠近小黑,飞奔着的人马却先停了。沈沉高大的身躯端坐马上不动,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卫兵翻身下马,拿马鞭去赶那小狗。小狗浑不知事,反过来一口咬住卫兵的马鞭不放,屁股拼命往后赖着,像是下决心要把这根恼人的玩意儿从对方手里夺下来似的,逗得一群人哈哈大笑。
  心碧红了脸,又怕那卫兵着恼,上前呵斥着小黑,一边动手替卫兵解围。沈沉在马上笑着说:“你这狗是个勇士!若是投胎做人,准是条好汉!”
  心碧仰脸望着沈沉:“倒要多谢长官放过它这条小命呢!”
  沈沉将心碧浑身打量一番,下得马来:“你不是上埝本地人?”
  心碧说:“是从城里逃难到此地的。”
  沈沉点点头:“这就怪不得了。本地女人可没有你这么大方。”目光越过心碧,望到那片翻耕过的黑油油的菜园子,“是你种的?”
  心碧笑笑:“闲着也是闲着,种点菜,自家吃着方便。”
  沈沉穿着马靴,大步走向菜地,抓起一把土,在手心里捏了捏,又举起来闻一闻,夸道:“好地。”对呆立四中不动的薛老爹说,“老人家会侍弄菜园子?”
  薛老爹愣愣的,像是看见长官吓傻了一般。心碧跟过去替他解释:“他耳朵聋,说话听不大见。”
  小黑狗紧挨住心碧,此刻已经解除了防范,对沈沉直摇尾巴,表示友好。沈沉伸手过去拍拍它的脑袋。心碧说:“当心!小畜生会冷不丁咬人的。”沈沉笑笑说:“我就喜欢会咬人的狗。”
  他拍了拍手上的土,开始往回走。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太太贵姓?”
  心碧道:“夫家姓董。”
  沈沉说:“哦,董太太。”又说,“我提个建议:你顶好在田边上种上几窝南瓜,这东西既能当饭又能当菜。战争打下去,到秋天、到明年还不知是个什么形势,或许粮食就会紧张了。那时候能有几个南瓜吃,怕是再好没有的东西呢。”
  心碧感激道:“难为你替我们百姓想得周到。改天找到南瓜子儿,我马上就种上。”
  沈沉摆摆手;“不必到处去找,我那儿就有,明天派人给你送来就是。”
  沈沉说完,大步回到路上,翻身上马。一行人立刻又卷着尘土,飞奔而去了。
  吃过中饭,把几个孩子打发上学之后,心碧拿着针线笸箩坐在院内,替克俭改一件脱单穿的衣服。十来岁的男孩子长得风快,去年做的衣服,今年拿到身上一比,袖子下摆都已经短了一截。心碧是个好体面的人,让孩子穿七长八短的衣服上学,她觉得羞惭。做新的吧,如今不比往年,她没有能力把几个孩子都打扮得光鲜照人,唯一的办法也就是自己动手缝缝补补了。她从绊云的母亲金花那里找了几块颜色大差不离的零料碎布,把衣服的袖口和下摆拆了,准备接上一段。心碧针线活儿不算出色,好在克俭是孩子,衣服穿在身上马马虎虎过得去也就拉倒。
  她听到薛老爹在大门外跟人说话的声音。她觉得奇怪,镇上的人都知道他耳朵不好,见面一向都打手势,很少有人凑得很近跟他说话的。片刻之后薛老爹从大门外进来了,身后跟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老人。薛老爹大声问心碧:“太太,你看看这人是不是找你的?”
  心碧只一搭眼,马上认出来这人是磨子桥董家的佃户。在城里住着的时候,他年年都带了儿子往董家送年货:水磨的糯米粉、一咬一嘴蜜的红心山芋、又香又面的大芋艿、风鸡腌鸭。心碧原准备逃难到磨子桥,就是打算着住在他家里的。
  心碧放下手里的活儿,忙不迭站了起来。
  “老爹是你呀!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老人擤一把鼻涕,在袖头上擦了擦,恭恭敬敬回答说:“太太托人捎的口信,我们年前就收到了,知道太太在上埝镇上住着。只是平常无事的不敢来相扰。”
  心碧责怪道:“可别这么说。济仁在世时你是我家常客,济仁不在了,一切也要照旧才好。”说着给老人让了个凳子坐着,又问,“如今春耕大忙的,怎么倒有空出来?”
  老人把个鼻涕擤了又擤,很难开口的样子:“太太,这件事,是有人带信到我家,要我务必早点告诉你的。我说了,还望太太稳住气,伤心不得。”
  心碧一下子想到城里老太太怕是不好了,心里未免狂跳起来,一张脸霎时间变了神情。
  老人望望她的脸色,叹口气说:“唉,我就怕你听了心里经不住。”
  心碧嘴唇哆嗦着,勉强支撑住自己:“老爹你说吧。”
  老人小心说:“是大小姐……”
  心碧如雷轰顶,一双手索索地抖了起来:“润玉她怎么……”
  老人说:“大小姐她已经不在了,是生完孩子得病没的。据来人讲,竟是个怪病:解手解不出来,生生让尿憋得胀……”
  老人话没说完,眼见得心碧身子发了软,摇摇晃晃,慌忙用手去扶。薛老爹早已从两人的神色中判断出了大概,此刻眼疾手快地抢上来帮忙。尽管这样,心碧毫无知觉倒下去的时候,还是把两位老人带了个趔趄。
  薛老爹跟行医的薛家相处久了,多少有些急救的常识,当下指挥董性老人用劲掐心碧的人中和虎口穴,自己又慌慌地去灶间舀一瓢冷水,回来洒在心碧脸上。半晌,心碧叹一口长气,悠悠地醒了过来。人刚醒透,定神望一望来报信的人,什么也不说,躺在地上泪如泉涌。两个老人半拖半抬的.把心碧弄到房中床上。
  董姓老人扭头对薛老爹说:“晓得她心里要经不住。你是没见过她家大小姐吧?喷喷,花儿朵儿一般的人哟!海阳县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来哟!”
  薛老爹似懂非懂地点头。
  老人又回身劝心碧:“太太,哭上一哭也就罢了,人就是这样,比世间什么东西都不经摔打,说没就没了。人死如灯灭,你怎么哭也没法把她哭转来的。太太的身子要紧,太太上面有老太太大太太,下面有挨排排的小姐少爷,一个个的都指靠着你哪。太太哭两声就罢了吧!”
  任是怎么说,心碧只不答话,无知无觉地躺着,眼泪断线珍珠似的滚个不停。老人见一时无法劝过她来,又惦着自家地里的春耕大忙,只得叹口气先告辞了。
  这一下午心碧都没能起身,晚饭是兰香回来做的。兰香这天偏不在家,到镇公所帮着做了一天的“抗战鞋”。几个孩子听说了大姐润玉的死讯,都团团围住心碧,哀哀地哭了一场。又到底是些孩子,哭过了,也就罢了,总不及心碧这般的伤心哀痛。
  第二天中午薛暮紫来了。原来小玉上午到学校上学,把大姐的事告诉了绯云,绊云放学回家又告诉了她爹她娘。薛暮紫知道心碧必会伤心异常,怕她经受不住,忙忙的赶了来看她。
  薛暮紫进院子的时候,心碧上身笔直地坐在一只小方凳上,手里缝着克俭的褂子,除眼圈四周的红肿尚未消退之外,看不出脸上有什么失态。这使得薛暮紫大吃一惊,他想这个女人实在是不简单,几年中她遭遇了一连串的飞来横祸,却又以超乎寻常的镇静和耐力顶了过来,如此美丽如此柔弱的一个躯壳,难道内里果真装进了什么摧毁不垮的东西吗?
  心碧放下针线,进里屋去搬了个凳子,对薛暮紫说:“坐吧。”又自嘲道,“你看我现在过成什么样子了,家里连茶叶都没有一包,竟没什么可招待你的。”
  薛暮紫坐下来,说:“事情我已经听孩子们说了,我本来是怕你想不开,此刻见了你,才知道竟是我的不对,我轻看了你。”
  心碧没有抬头:“薛先生,你是不是想着我这个人心狠,心里太能装得下事?”
  薛暮紫忙答:“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心碧苦笑笑:“我昨儿一夜在床上睁眼躺着,心里想着润玉小时候的那些事,就恨她走得决绝,竟不惦记把她娘一块儿带走。早上绮玉烟玉她们起来,一个个泪汪汪地来叫娘,我心里才忽地一激灵:天哪我是六个孩子的娘!我死了一个,还有五个活着,我怎么能倒?你说我怎么能倒呢?”她放下针线,身子笔挺地坐着,抬头看薛暮紫。
  薛暮紫感慨啼嘘;“董太太实在是个明事理的人。难怪当初董先生能走得放心,他是知道你能撑下这个家的。”
  “也亏他在润玉前面走了。”心碧眼圈红起来,“他要是今天还活着,听见润玉的这个恶讯儿,他不知道会难过成什么样子!”
  “难怪呀,大小姐那样人见人爱的女孩儿,天下能找得出几个?不过要照我说,大小姐也是过于拔尖儿了,顶儿尖儿的东西总是易折易断的呢。有句古话: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心碧狐疑道:“照你这么说,润玉的事还竟是早有定数的了?”低头想了想,又说,“我只是想起来难过,润玉儿死得也太憋屈了,活生生一个人,怎么就解手解不下来,硬让尿胀死了?”
  薛暮紫说:“董太太你不懂,是有这样的事。产妇生养时用力过多,耗伤了气血,最后弄得血淤气滞。气滞在膀胱里,水道不利,小便就不能自解。碰上那不懂妇科的,胡乱开几副药灌下去,非但解不了禁,倒让病人肚里的水越积越多,尿毒入侵到血脉,那是再也没救的。”
  心碧长叹一声:“我现在心里是真的好悔,当初只道嫁夫随夫,她该随了冒家去逃难,怎么就没咬死了让她跟我。她要跟了我,守着你这个医生,是再也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薛暮紫跟着叹一口气:“人若是神仙,都能料得到生死,这世上的人怕是站着都挤不下了!”
  正说着话,有人在外面喊董大大。心碧对昨天来人的事心有余悸,拍着胸口道:“怎么又有生人来找?”
  薛暮紫站起来:“你坐着别动,我先看看去。”
  片刻薛暮紫打了回转,手里托一个纸包。薛暮紫告诉心碧:“是个当兵的,说是沈沉旅长交待了,有包南瓜子要送给你。”
  心碧如释重负:“我当是又出什么事呢,手心里冷汗都吓出来了。”
  薛暮紫好奇道:“你怎么会认识沈沉?他怎么又送你南瓜子?”
  心碧说:“也叫碰巧吧。”就把昨天在河边菜园的事说了一遍。薛暮紫边听边笑,最后说:“这个沈沉,看着粗拉拉的,倒也还有心细的时候,答应你这点小事,竟然就记住了。”想了想,看着心碧,又是微微一笑。心碧问他笑什么,薛暮紫却是再不肯说,起身告辞回家。
  隔了半个月,心碧在菜园子拿瓢舀着水桶里的水,浇那几窝出苗不久的南瓜秧。她觉得背后像是有什么动静,冷丁一回头,就见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下了大路,径直往她这里走。
  心碧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又因为前不久在这菜园子里会过沈沉,对保安旅的这些兵们便应付自若。心碧直了腰,微微笑着,先开口问:“长官是找我吗?”
  来人年轻俊秀,看上去像个当兵不久的学生。他抬手恭恭敬敬对心碧行一个礼;口称:“上次我跟沈旅长在这里停留过,太太没有记住我,我可是记住了太太。”
  心碧想了一想,歉然道:“那次你们人多,我心里也有些怕。”
  年轻军官慌忙解释:“没关系没关系,我只是想让太大对我验明正身罢了。我是沈旅长的副官,姓冷名如,太大叫我小冷就行。我今日是受旅长委派,来跟太太商量点事。”
  心碧狐疑地用手指点点自己胸口:“跟我?商量事?”
  冷如关起来:“太太别害怕,跟军政上的事无关,只是旅长个人的私事。是这样:旅长的老母亲今日要从扬州过来。旅长家中只有这一个寡母,旅长本人至仁至孝,无奈军务繁忙,已经多时没有和老母团聚。自从上次跟日军打过一仗之后,日方军备来不及补充,龟缩在海阳城里不敢出来,故而通海一带进入一个暂时的僵持阶段。旅长想趁此时机接老母亲过来小住。考虑到军营里起居诸事处处不便,旅长想给老太太另外找个住处。旅长看上太太这里清静宽敞,太太自己又是个热情爽快的人,待人处事一派大家风范,旅长心里赏识得不行,叫我来探太太一个口风,这个忙太太肯不肯帮?”
  心碧扑哧一笑:“你这个当副官的真是好口才,这一长串子话,哗哗哗哗水似的流出来了,叫我听都听不周全。”
  冷如惶惑道:“太太果真没听懂意思?”
  心碧说:“意思倒也懂了。你回去跟你们旅长说,承他看得起我,愿意把老太太送到我这里来住,我岂有个不欢迎的话?只怕家里屋陋铺简,让老太太住得不适意,多少要受点委屈。”
  冷如咧嘴笑道:“太太这是自谦。我们旅长若不是吃准了太太的为人,哪会对太太开这个口?那我回去就这么对旅长说了?”
  心碧点头道:“就这么说吧。”
  冷如走后,心碧也收了瓢儿水桶什么的,回家去打扫准备。
  薛氏飨堂左右共计六间厢房,房间都不大,心碧孩子又多,便全数租用了。左边一排,一间做厨房,一间做客堂兼饭堂,再一间是兰香的卧室。右边一排,绮玉思玉住一间,烟玉克俭住一间,心碧带着小玉又住一间。心碧睡的是一张五尺大床,她计划着让沈家老太太跟她同床而眠,起来睡下的好有个照应。她既承诺了这事,心里就想着要处处弄得周全,别让人家在她这里有什么闪失。
  下午,冷如果真就把老太太送来了。老人家约摸七十上下的样子,鹤发童颜,身子极是健朗,且耳聪目明,说话很有底气,见人一脸笑意,当下心碧就觉得十分投缘。待孩子们陆续下学之后,心碧一个个带着他们来见老太太,老人家摸摸这个的头,拉拉那个的手,喜得合不拢嘴,连夸心碧有福气,生下的儿女们一个赛一个的伶俐俊俏。兰香在旁边嘴快,说:“老太太你还没见过我们家大小姐,那才是百里千里中顶几尖儿的人呢,可惜生孩子生出毛病,好好的人就没了。”老太太忙问详情,心碧不免细细说了一回,直说得老太太啼嘘不止,叹道:“好人不长寿啊!人是不能太出色了呢。”
  晚饭心碧亲自下厨,原料来自薛老爹下午在串场河里捕捞所得:鲫鱼汤、油爆大虾、螺蛳肉炒韭菜、蘑菇烧豆腐。四个大人坐一桌,五个孩子另坐旁边一个小桌。老太太直夸饭菜口味清淡,心碧一手好厨艺。心碧就苦笑说:“什么好厨艺哟,倒要让你老人家见笑了。如今这年头,要什么没什么,连猪肉都难得买到呢。”
  话音才落,门外有人接口:“董太太,这就给你送猪肉来了!”
  众人抬头往门外看去,原来是沈沉,手里果真拎一挂猪肉。心碧慌慌地起身,命兰香把猪肉接了,说:“旅长怎么没有骑马,连卫兵也不带一个?”
  沈沉笑嘻嘻地:“怕你家小黑拿我当贼咬呀。”
  心碧禁不住脸红起来,张罗着要给沈沉拿碗盛饭。沈沉拦住她,说是自己吃过了,部队上向来开饭早。又伸头朝桌上看看,凑趣说:“呀,怎么全是我娘喜欢吃的东西?莫非董太太能钻到人肚里打听?”说得一屋子人都笑。
  饭后兰香洗碗,几个孩子聚在一盏油灯下做功课。心碧有心要让沈沉和他娘单独说说话,借口怕猪肉坏了,就想到厨房里拾掇去。老太太却不肯让她走,说是猪肉由兰香去弄,做娘的和儿子之间也没什么私话好说,硬是把心碧留了下来。
  老太太很健谈,尽跟心碧说些从前扬州城里大户人家的故闻旧事,倒把做旅长的儿子晾在了一边。沈沉果真是个孝子,坐在旁边不急不恼,笑眯眯做出一副听得出神的样子。老太太半天才注意到儿子的多余,赶他说:“你部队上的事情多,忙你的去吧,女人家说话你也插不上嘴。”沈沉也就听话地起身告辞,又使个眼色叫心碧跟他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大门堂里,沈沉折转身子,从袋里掏出一包东西,要给心碧。心碧先不接,问他:“是什么?”沈沉说:“十块银洋。”心碧声音就有点恼:“你这是干什么?也太看不起我了。”沈沉说:“董太太,若是在你城里的家,我娘住个一年半载的,我都不会付你一个银毫子,我知道你不在乎。可如今你是出来逃难的人,客居他乡,纵带着些费用出来,也不会有多少。这十块银洋,算是我娘给孩子们的见面礼吧。”
  沈沉说着,竟一把抓住心碧的手,把那包东西放进她手里,将她的手指捏拢,猛回头,大步走进黑暗中去。
  心碧呆呆地站着,许久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沈沉捏拢她手指时那种果决的力度残留在她的皮肤上,像粘上了一层胶汁似的,怎么也无法自行消退。从前年济仁过世之后,她是很长时间没有沾染过男人的肌肤和气味了,她有一种陌生和心跳的感觉,手里的十块银洋像是偷来的一般,令她慌乱、出汗。
  一连几天都是春日晴朗。心碧把自己的一件毛线衣拆了.晾洗干净,想重新织成一件对襟衫,给沈家老太太脱单穿。
  毛线是银灰色,晾在院里的竹竿上,被春阳一照,亮闪闪的晃眼。老太太伸手摸摸,毛线柔软滑顺,捏紧了再一松,毛线就嘭地四散开,弹性极好。老太太赞道:“是好东西呢。”心碧就告诉她,这是在上海英国洋行里买的,地道英国“蜜蜂”牌。两个人说着又感叹如今战火四起,好东西买不到了,好日子也没有了。
  毛线晾干后,心碧和老太太两个人对坐着绕了一下午,绕出一篮子毛线球。心碧又找到一片毛竹,削成几根竹针。而后,她叉开手指要量老太太的衣长和胸围,老太太这才醒悟到这毛衣是要给她织的。老太太拉住心碧的手,死活不让她动:“这不是白白糟践好东西吗?我都七老八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我死了还能把好东西带到棺材里?不成不成。”
  心碧眼圈一红,说:“伯娘,你这样推辞,竟是不能理会我的一番心思呢!我打小是个苦孩子,生下来就没见过娘,如今跟你老人家有这段缘分,是我的福气,我心里是真把你当亲娘待的。女儿要替娘织件毛线衫,你说是成不成呢?”
  沈家老太太见心碧说得这般恳切,一时倒又不好推却了。想了想,她提出个折衷办法:“实在你有这个心思,我要不收,倒是我老太太不会做人。我要收了呢,又穿得心疼。不如这样:烦你拿这毛线替我儿子织件背心,他穿着体面暖和,强似我穿。你说好不好?”
  心碧心中忽地一跳,赶紧笑道:“他的衣服该由他太太织,哪能轮得上我呢?”
  老太太双手一拍,笑着:“他哪有什么太太哟,到今天还是个童男子呢!”
  心碧脸上莫名其妙地发了红,口中只说:“我不信。”
  老太太叹口气:“我莫非哄你不成?这些日子没有对你说过,是想着也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说出来白让你笑话。我这个儿子自小喜欢舞刀弄棍、行军打仗,十八岁出去上军校,从排长做起,一直做到现在这个样子。这些年我家里生意也不做了,田产也荒废了,就因为他爹过世之后没个男人操持。他呢,长久在军队里住着,走南闯北的,见识不少,眼界自然高,差不多的寻常姑娘,他眼里就看不上。他看上的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孩子呢,哪个又不是娇生惯养,千娇百媚,人家怎肯无端嫁一个吃兵粮的?就这么着,七耽搁八耽搁的,到今天都没能成个家。原先我心里还急,隔三差五地催他,天长日久我这心里也就淡了,想着这都是命,命中注定我抱不上孙子。”
  “伯娘也别说这泄气的话。”心碧安慰道,“说不定明日后日的,他就带个新娘子送给你老人家过目了。”
  老太太扑哧一笑:“你这是编戏文哄我开心呢!除非他做了土匪,到大路上抢亲去。”
  说得两个人都笑。
  那一篮子毛线,心碧比着男人的身材起了个头,慢慢地织着,做个样子给老太太看。待老人一走,她马上拆了,把毛线收了起来。她自己也说不上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反正抱定一个宗旨:外面的男人少惹为佳。
  老人没走的日子里,沈沉每天都来坐一坐,跟娘说会子话。心碧碰见了,照样客客气气,该笑的时候笑,该应酬的时候应酬。心碧是那种极有心计,能把一切做得不显山不露水的女人。但是在心底里,她对沈沉已经有了戒备,她时时警惕着不让自己落进一张莫名其妙开了口子的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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