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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云

　　“妈妈，明天去舅妈那边吃鸡蛋糕，露茜生日，是吗？”还差一个月才满五岁的小英，放下一片已经揸上花生油的椭圆形的香蕉叶，仰起那没有血色的方形大脸，兴致勃勃地问。
　　她的母亲坐在旁边搓呀捏呀地做茶馃①，忙得不可开交。听了小英的话，她根本没的余暇望她一眼，只是淡淡地说：
　　
　　注：①茶馃：用面粉或米粉制成的糕。

　　“唔！去玩就这样记性了，叫你帮忙工作就要打瞌睡——快点揸油嘛！”
　　小英将那张小得与她的方形大脸不大相称的小嘴一呶，没精打采地，机械地依旧揸她的香蕉叶。
　　被置于桌上的“干电”灯吐出炎红的火舌，照亮了那间小板屋的每一个角落。母女俩坐在一张正方形的木桌旁边，桌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已被剪成椭圆形的香蕉叶。还有一盆拌水的米粉团，一碗碎花生米，一碗椰渣，一个平底的大铁碟子。在小英对面的一个角落里，有一架小石磨静悄悄地躺在那儿。平底大碟子上放着的一个个已经搓成但是还没有蒸熟的茶馃，就是母女俩的血汗和这架小石磨的结晶品。
　　小英的妈把一个茶馃放进大碟子里。她揉了揉疲惫不堪的双手，抬头望了望那个睡眼朦胧的、目眶周围有两道黑圈的孩子一眼，提醒她道：
　　“明天到舅妈家时，要循规蹈矩，不可以乱动人家的东西，不要跟别的小孩子一起玩，人家会不喜欢的，知道吗？”
　　听了母亲的话，小英的精神为之一振，眼前一亮，睡意完全被赶跑了。她瞪起两个大眼珠子高兴地说道：
　　“知道，妈妈，明天我只要摸洋囡囡的黄头发一下，吃两块鸡蛋糕就够了！”
　　稍停，小英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瞪大眼睛，怯生生的问道：
　　“妈妈，你说什么？舅妈她们不喜欢我同那些小孩子玩？为什么？”
　　“不是同你说过吗？我们没有钱，人家有，有钱人的小孩子是不喜欢跟穷孩子在一起玩的。你舅父这次想到了我们，叫我们去，算是我们的运气好，你明白吗？”
　　“没有钱？哦，我有，我有，昨天妈妈给我的角半钱我没有卖东西吃，在口袋里，明天我带去，有钱了，就可以同他们玩了——那！”说着，她用油滑滑的左手从衣袋中挖出角半钱来给妈妈看。
　　“胡说，角半钱有个屁用！”
　　小英把小嘴张大，变成一个圆窟窿，握着角半钱在发呆。她嘴里不敢说什么，心里却感到非常疑惑，而且为一百巴仙不服气。“为什么妈妈说我的角半钱不是‘钱’呢？”她问自己。
　　“还有，”小英的妈又放一个茶馃进碟子里：“去那边时，嘴要乖甜些，要叫舅父舅妈，阿叔阿婶，不要嘴嘟嘟的，知道不知道？”
　　小英点点头，很快地将角半钱塞回袋里，又拿起香蕉叶来揸油。只是，刚才那个疑问总不能把它从她的脑筋里给撵出去。她想不通，又不敢问妈妈，因为根据她的经验，妈妈在这个时候是最会骂人的。
　　不过，尽管如此，当她一想到明天，心里头就快乐极了。她还记得很清楚，舅妈的家她去过两次，同妈妈送红毛毯时去的。当时虽然舅妈露出爱睬不睬的样子，露茜对她倒还不坏的，还把她的玩具通通搬出来给她看。什么小球呀，铜牛铁马呀，滑梯呀，装在铁架上的摇篮呀……把十个小指头数完了也数不清。这些东西的影子早已牢牢地箍在小英的脑子里了。
　　其实，这也难怪她的，多么值得怜悯的小女孩呢！爸爸早就阖紧双目，穿了木头长衫了。现在，每晚上要陪着妈妈捱夜受苦，第二天又要早早起身赶早市。“有一把米就煮一口饭”的妈妈，哪里还会顾到孩子的心理和兴趣的问题呢？
　　每当小英看见别人家的小孩子玩许多玩具时，她心里就极端的不舒服，怨恨妈妈为什么不也买来给她玩，只有买过一支小喇叭，只吹两次就给隔壁的阿狗仔偷去了！她这会又想到了那支被偷去的小喇叭，愈想就愈生气，不禁嘟起小腮巴子，喃喃地骂道：
　　“死鬼阿狗仔，偷我的喇叭，下次玩游戏时，看我还要不要扮新娘？做他的老婆，嘿！”
　　母亲看见她这样神气，忍不住笑了起来，但没有说些使她开心的话。
　　至于鸡蛋糕，那也时常引得小英流口水，但是妈妈就从来不肯买给她吃，如果她吵凶了，就非捱一顿骂不可——
　　“什么？馋食鬼，自家有茶馃，还要买鸡蛋糕做什么？”
　　想到这，她投给妈妈一道哀怨的眼光，不料妈妈也正在看她，并且说道：
　　“揸完这堆就够了，明天早上卖，下午不要卖了，五点钟就要去舅妈的家。”
　　那堆香蕉叶还没有揸完，可是小英的眼睛发朦，老是想要闭起来。不久，她的小脑袋就开始点呀点地点起来了，还把花生油往自己的大黄脸上直涂。
　　“这个妹仔真没用，”母亲说：“才十点钟就要睡了，给你去玩就有精神——去睡去睡！”
　　小英的妈妈嘴里骂着，心里出泛起了一阵阵的隐痛，爱怜地望了小英一眼，替她把手脸洗干净，带她进房去睡觉。
　　一路上，小英的心儿像一座小型发电机似的，卜卜卜地跳个不停。
　　抵达舅父的家时，那座大洋楼的空地早已放满了豪华的“百佳车”：大型的，小型的，尖头的，凸尾的……样样俱全。这儿那儿，是许多穿得花花绿绿的妇女和小孩，男人比较少。
　　小英的妈妈迟疑了一会，但终于搀着小英的手走了进去。
　　舅父坐在厅里正陪着几个男人在谈天。这些男人——包括舅父，胸前都垂着一条像舌头般的布块。舅父偶一抬头，看见她们了，于是点了点头，并且吩咐一个下人拿汽水给她们喝。
　　“阿舅！”小英想起了母亲的话，赶忙叫了一声，嗓子有点发颤。舅父似笑非笑地“唔”了一声，又翻过头与客人周旋去了。
　　小英虽然感到有点畏畏缩缩，但她那双大眼睛却骨碌碌地扫射到每一个角落去找寻露茜。突然，她小声说道：
　　“哪，露茜！妈妈，你看，舅妈也在那边。”
　　小英的妈随着她指尖望去，哦，果然，在那一群妇女与小孩当中，舅妈正在指挥露茜摇一个红色的圆圆的圈子，妇人与小孩全都大声叫好。那个圈子在露茜的腰上转呀转地，忽而又跑到胸上，忽而到了颈上，露茜的小屁股摇动得真有趣。“嘿，多好看！”小英心里说，但不知那个圈儿是什么东西。
　　剪罗马头的舅妈正在笑得前仰后合，没有发觉她们已经进来。
　　妈妈拉着小英的手怵怵怛怛地走过去，低声吩咐小英叫舅妈。小英照做了，只是叫得太小声，舅妈听不见，于是提高嗓了喊道：“舅妈！”妈妈也亲热地叫了一声舅妈的名字。
　　舅妈回过头来，众人也回过头来了，露茜停止摇那个摇屁股的圈子。露茜起先一怔，随即似乎若有所悟，赶快跳过来拉小英的手。舅妈开始是眉头一蹙，后来才仿佛偶然看见似的说：“来了吗？随便玩玩。”
　　来宾们似乎对他们母女俩很感兴趣，频频向舅妈打听她们的身世，舅妈给她们问得不耐烦了，只好尴尬地答道：
　　“是我们的一个亲戚，住在牛车水，卖茶馃的。”
　　来宾们顿感骇然，面面相觑，接下来是喁喁私语，再接下来是退而远之，借故溜到另一边去了。
　　小英当然不会注意到这些变化，即使发觉了，她也还是不会明白的，她只是任露茜——这个比她小一岁的小表妹拉着她的手，羡慕地瞧着她的服饰：头发梳成尾巴型，还在上面打了一个红色的结子，穿着蝉翼似的白裙，脚下穿一对红鞋——哇，红鞋！她不由得注意起来，因为她自己穿的也是红鞋，是妈妈昨天特地买给她的。只是，小英有点感到奇怪：为什么露茜穿起红鞋这样美丽，自己也穿红鞋，起先自己以为美丽，但现在同露茜的一比，却不美丽了呢？“哦，我的红鞋美丽，衣服不美丽！”想到这点，她眼睛眨了眨，嘴扁了扁，差点儿要哭出来了。
　　露茜拉着小英的手到一个角落去，把全部玩具搬出来向她炫耀，同时又拿那个摇屁股的东西给她玩，可是她不会摇，屁股尚未转动，圈子就跌了下去，惹得旁边的一大群孩子哄然大笑。小英脸红了，很是忸怩不安。
　　就在这时，舅妈把露茜拉开，其他的孩子也哄然地走到别处去了，小英望着他们。她原意牺牲一切去同她们玩。但是她不敢，仿佛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地位。她突然发觉妈妈也是孤单地站在那头，那些嘴唇擦得红红的阿婶都不喜欢跟妈妈谈话。她踽踽地走到妈妈身边去。这当儿，她忽然发觉妈妈的衣服也是很不美丽的：蓝衣、黑裤、头发直直的，嘴唇又不红……
　　露茜在那头出现了，已经换了另一套更漂亮的衣服，头发上也换了黄色的结子，小英羡慕得发了呆！
　　厅里传来疯狂的流行歌曲。
　　“露茜，跳呀，跳恰恰给大家看，跳呀！”舅妈把露茜带到人群中间，怂恿她跳舞。
　　露茜果然把两手稍为举起，摇动肩膀，扭起屁股，随着音乐大跳起来，博得众人哈哈大笑，小英偷看舅父一眼，他也坐在那边陪着其他几个男人笑，妈妈也拍着手笑哩！小英也跟着笑了。“哈，露茜真板赖②，什么东西都会，有漂亮的衣服穿，有几百样玩具，又有人对她笑，多好……”小英心里这样想。
　　
　　注：②板赖：马来语，聪明的意思。

　　蓦地，一辆簇新的汽车在门口戛然停下了。众人齐声喊道：
　　“缪议员来了，缪议员来了！”
　　舅母三步作两步地迎上前去，舅父也忙不迭地离开座位上前去迎接。一个高大魁梧，穿得像皇帝一样的人——小英没有看过皇帝，但她从母亲的故事中知道皇帝是穿得最漂亮的——走进来了，众人忙着向他打招呼，小英的妈也微笑着向他点点头，不过她不敢像其他的人那样挤得那么近。
　　“缪议员，缪议员”的声浪在这座洋楼的四周飘荡着。
　　小英睁大眼睛，用她的视觉与听觉器官去感受这种闹哄哄的气氛。
　　茶会终于开始了。大家围在一张长桌子的四边。桌子上放着各式各样好吃的东西，除了汽水、鸡蛋糕、艾士吉林③外，小英都不知道那些东西叫什么名字。不过一定是很好吃的，这点她可以断言。
　　
　　注：③艾士吉林：英语，冰淇淋。

　　这时，舅妈拉着露茜站在靠近桌子前头的椅子上。露茜好像是更美丽了，美丽到什么程度呢？小英形容不出。只见露茜手里拿着一把小刀，舅妈执着她的手，在一块像一座小山的东西上面切下去。妈妈告诉她说是切生日蛋糕。
　　另有一个人拿着一个黑色的东西，对准露茜，许多人站在他的旁边，对着露茜叫道：
　　“露茜，看这边，好，看这边！”
　　“露茜，笑呀，噢，笑笑！”
　　“露茜……”
　　那个对准露茜的黑色东西突然“咔”一声，同时有一道白光从那里面出来，像是大雨时的闪电。小英瞠目结舌，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宝贝。过后，那个东西又“咔”“咔”地响了几下，也闪了几下光。
　　小英期待了许久的鸡蛋糕终于吃到了，后来又吃艾士吉林，吃水果，吃……大家都站着吃。
　　直到八点多才散会。
　　一回到家，妈妈就令小英换回旧衣服。
　　妈妈开始磨粉了，米是今天下午就浸好了的。小英呢？妈妈叫她坐着剪香蕉叶。
　　小英一面剪着，一面细细地回味着刚才的热闹景象。她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但脑海里却仍然充塞了一团团的疑云。她望了妈妈一眼，拧起了两道黑黑的眉毛，天真地问道：
　　“妈妈，我什么时候生日啊？生日那天，我要买好多洋囡囡，我要请露茜来陪我玩，还要叫那个人用黑盒子向我‘咔’一下——”
　　“小孩子过什么生日？”妈妈打断了她的话，“妈妈几十岁了还没有做过生日呢！”
　　“嗯！小孩子？露茜为什么就可以做，她比我小一岁？”
　　“你跟露茜比什么？人家有钱，人家是千金，你呢？谁叫你的爸爸不长命些？”妈妈的眼睛有点红了，小英不敢多问，虽然她心里万二分不服气，因为妈妈明明有很多钱，每次卖茶馃回来都有几十角钱的。
　　小英最感到疑惑的是：为什么我不能过生日？妈妈也没有过生日？露茜不是年年做生日吗？为什么我们走到露茜的家时他们不出来接我们，缪议员来他们又接？我是一定要过生日的，我有角半钱，我也有钱……
　　当晚，她做了一个甜蜜的梦，梦境里的一切跟下午所感受到的没有什么不同：汽车塞满了洋房四周，长桌子上放着许多不知名的、美味可口的东西。一个小女孩穿着漂亮的衣服在切那个像小山般的鸡蛋糕。那个小女孩不是露茜，而是自己，是小英，有个人拿着黑色的盒子对她“咔”一声，还有电光一闪，许多人在对她喊：
　　——小英，看这边，呢，看这边！
　　小英，笑呀，噢，笑……
　　小英……
　　妈妈笑得口也合不拢，小英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她抬头一看，哈！那边有几百种奇异的玩具，这头有摇屁股的红圈子，又有露茜，舅父舅妈，他们都对着自己笑呢！有许多嘴唇红红的女人和小孩，还有那个穿得像皇帝一样的缪议员……
　　　　　　　　　　　　　　　　　 1961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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