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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是女人养大的, 如果没有一个女人站在身后, 或许就难以成就一个伟丈夫。 然而,一旦没有男人, 成功的女人也会失去灵魂。 正当何腊月带着田柱子在海滩上徘徊踯躅的时候,唐云龙正在刚刚启用的腾云大厦主楼董事长兼总经理办公室的长绒地毯上,徘徊踯躅,用严厉的口吻告诫秘书婕尼:“找到他!你要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他!如果在今天下班以前我见不到他,你就别来见我!” 婕尼翻翻蓝眼珠,耸耸肩,又点点头。 唐发根要找的是一位名叫潘海的从日本留学回来的精通证券管理的博士。昨天,他约见这位潘博士、两人长谈了半宿,最后拍板,聘任潘博士为腾云证券公司的总经理,年薪三十万元,配备奔驰小轿车一部,四室两厅住房一套。 消息传出,震惊了整个腾云公司总部,就连垂帘听政的陈徐丽丝都为他捏一把冷汗,面色严峻地和他争论:“他虽说是博士,能不能胜任实际工作,还不清楚,你就答应他这么高的条件?” 唐发根几乎不屑一顾地冷笑道:“请你放心,我没有头脑发热,神经也没出毛病。证券管理对腾云公司还是一片新领域,人家懂,就让人家干。如果在你的人才储备中,还有人具备这样的素质,我同样重用他!” 随和的陈徐丽丝的脸上又浮出媚人的笑容,没有争执,用沉默表示赞同。她在事业上已经完全信任他,并且依赖他。他是一个永无止境的攀登者。这几年,为了重新组建新的腾云公司,他几乎殚精竭虑。她没有理由怀疑他的判断。 唐发根这种突飞猛进的变化,是从那次浅水湾回来后开始的。何腊月不在人世了,他感到面前一片灰暗,即便事业再辉煌,还有什么意义呢?他整日关在屋子里,每天燃三炷高香,难以从懊悔和痛切的泥淖中超脱出来……他毕竟是在山野谷地长大的汉子,血液里积淀着善良、淳厚、真诚和侠义的基因。如果他带着一位同样善良、淳朴、忠贞不贰的女人,冒犯山野谷地亘古不变的传统礼法,铤而走险,九死一生,追逐着一个闪亮的光点,希冀着面对那光点燃起的冲天烈焰跳跃呼号,即便在大火中化为死灰,也算完成了一番壮举,成就了一番永生的涅槃!这或许就是他和何腊月的追求,也是他们共同的信念!如果没有这种信念的支撑,他也就走不到现在。然而,使他感到痛心疾首的是,他已经举起了火炬,欢聚就在眼前,命运却作弄了他们!他诅咒上帝,诅咒自己,他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具在烈焰中扭曲的身躯不该是何腊月,而应该是他!何腊月是无罪的,应该承受惩罚的是他!所以,他想到了死,或许只有死了,方能得到一丝良心上的安慰。 陈徐丽丝为他的状况焦虑不安。她深知这既是一条桀骜不驯的汉子,又是一位为了爱情不畏生死的情种,便越发迷恋他。所庆幸的是上帝偏爱她,那位女人的不幸夭亡,无意间把他完整地推到自己身边。可是她又深知,让这汉子在短时间切断情丝,忘掉那个悲惨而又不幸的女人是艰难的。逼急了,他真的会走绝路!一个人如果失去信念,不但会毁掉一个世界,甚至会不惜毁掉自己!所以,她依旧耐心地等待,期盼他的觉悟。她坚信时间是消磨意志、忘却苦难的最好办法。 陈徐丽丝重新走进总经理办公室,料理起公司荒废多日的业务,好似忘记了唐发根的存在。 半个月之后,她才走进了他那紧闭多日的房门。她依旧是一副雍容华贵的装束,白皙丰润的面孔上挂着永恒的微笑,用缓缓的语调对唐发根作推心置腹的交谈。 “阿龙,你是天下少见的钟情男人,多么值得人们敬重啊!看到你痛苦的样子,我心如刀割,可惜我无法替你分担悲痛。如果我是那位女人,有你这份情分,我便瞑目九泉了。如果能用金钱换口她的复生,我便将财产都给你。可惜,人死不能复活,连上帝都做不到啊!我想了好久,知道无法说服你,所以,只有让你自己决定了。一、就是我需要你,公司需要你,你要尽快从悲痛中跳出来。我答应你,将来到那个地方买块墓地,替那位可敬的女子修一座堂皇的纪念碑。二、如果你实在要为此消沉下去,我也无法阻拦。我忘不了你对公司的贡献,你随便开口,我都满足你。” 陈徐丽丝这番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能做到这些,够人情味了。在她惨淡经营的这份家业里,是绝对不能容忍一个心坏异志、甚至是一个同床异梦的人的存在的。她这种抉择,既不失体面,又堪称上策。但这决不是她的本意,一向含而不露、紧敛锋芒的商场高手决不肯让这条落入陷阱的野牛从她掌股中脱网而逃。如果以前她早已发现他怀有借船出海的险恶用心,那么现在,一旦驯服,便是死心塌地了。更重要的是,她深切体会到,在这个世界上,男人最看重的是事业有成,功成名就。即便眼前这条汉子,如果放在事业和女人的天平上,沉下去的一头必定是事业而不是女人!所以,她既是火力侦察,又是恩威并施,既指出了出路,又指明了绝路。 唐发根仰起灰色、浮肿的面孔,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将这位表面谦和、算计精到的女人凝视良久,第一次用讨价还价的口吻,嘶哑地问:“你的话,永不反悔!” 陈徐丽丝笑了,笑得妩媚,还多了一重得意。 “阿龙,其实,我愿意把一切都交给你,你难道还不清楚吗?挺直胸膛站起来吧,你不仅是总经理,就连董事长你都可以一肩挑起来!” 唐发根没有站起来,而是一头拱到陈徐丽丝酥软的怀抱里,放声号哭起来。 当唐发根重新走上那幢办公大楼时,他的身分果然变成吼狮鞋业制造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 不久,他便将公司的名字更名为:香港腾云实业公司。经营范围也从单纯的鞋业制造发展成商贸、酒店、计算机软件、房地产等多种门类。此间,他兼并了几家濒临倒闭的小公司,扩大了企业规模。腾云公司像港岛上突然冒起的一块礁石,引起商界的注目。但是,在这个巨商林立的小岛上,他渐渐感到插足艰难。腾云公司要想发展,一定要避开锋芒,另辟蹊径。于是,他的目光开始在地图上搜巡,当他看准了那块刚刚启动,亟待开发的荒岛时,不’由眼前骤然一亮。 正在这个时候,一份意外的电传送到他的面前,从泰国远大公司发来的,签发人是该公司的董事长陈远达先生。说有重要业务与他面谈,诚挚邀请他到泰国一聚。 他与陈先生素不相识,便将这份电传交给陈徐丽丝。 她接过电传时,手有些发抖,笑容中含有几分怨艾和凄楚,沉默一阵,淡淡说道:“阿龙,你可以去见他。见到他,你便什么都会明白的……他……时间可能不多了。” 唐云龙从陈徐丽丝的神态中看出,这份电传不是一份单纯的商业信息,可能隐含着不可知的秘密和纠葛,甚至可能会把他也牵涉进去。他认真考虑一番,不管是福是祸,只要牵涉陈徐丽丝,就必定牵涉本公司的利害关系,此刻他都不能拒绝。于是他带了婕尼,匆匆飞往曼谷。 在远离闹市的一片热带丛林里,辟有一条绿荫蔽日的平坦路面,绕几片蓝幽幽的湖水,过几座水泥浇铸的小桥,林间便显出一片开阔的天地。正门是一座中式牌楼,红柱黄瓦,金碧辉煌。门头一块匾额,阳刻三个大字:东篱轩。让人疑惑到了野老遗贤的退隐之地,又隐隐感到几分仙风道骨。 牌楼旁侧有个停车坪,车马被守门人拦在那里。举步前行,山石迎面陡立,鸣泉喷珠吐玉,峰回路转,曲径通幽,亭阁回廊,环绕着奇花异草。走到深处,高大的椰树,浓荫覆盖,现出一排中式的青砖蓝瓦的两层楼屋。又是一重飞檐跷角的门楼,七层台阶,石狮子相对蹲坐,镶有铜环的红漆大门,又悬一块匾额:远达堂。 走入二门,好大一片草坪,砌着月亮池,筑有观鱼亭,养着芭蕉,簇拥着听雨榭。踏着碎石铺就的南道,便有穿着中式对褂的佣人引着,朝正中客房走去。 佣人边走边报:“客人来了!” 正厅高大宽敞,开有天窗,格外明亮。地面青砖铺就,正中却有一块华贵的新疆地毯。四壁素净,挂着中国古代名人字画。正中一副中堂,是郑板桥的墨竹,两边各悬一帧字条,虽不是郑板桥手书,却是郑板桥的诗句: 一竿青竹上碧霄, 几枝新篁倒挂梢, 既是一陂同根生, 何为尊卑何为高。 两人刚在客厅站定,便从后堂推出一辆轮椅来。坐在轮椅中的是一位清癯、苍发、一脸病态的人物,虽难以说出准确年龄,却也在七十上下。轮椅摇到地毯正中,佣人退去,那人拱拱手,用低弱的声音说话。 “本人就是陈远达,只因抱病在身,有失远迎,还望二位见谅!请坐吧!上茶!” 红木茶几,红木靠椅,考究的青花茶具,浓香的黄山云雾茶。唐发根报了姓名,又介绍了婕尼,这才在靠椅上落座。 “唐先生,都是自家人,就不拘礼仪了!” 陈远达虽说大病在身,却二目如炬,双眼深不可测,把唐发根足足盯了五分钟,好似临危的君王召见托孤大臣那般严肃和庄重。 唐发根知道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讲,便欠欠身子,看看他,又看看婕尼说:“陈先生,如果不方便,是否让婕尼小姐…… 陈远达轻轻摆手,打断他的话:“不,我听丽丝讲过,婕尼小姐不是外人,正好由她记录,也是一个见证人嘛!” 他轻轻喘了几口气,让佣人续了茶,挥手让佣人退去,这才人了正题。 “唐先生,这几年,你帮助丽丝重振吼狮,新创腾云,可谓呕心沥血,气概非凡,我在这里道谢了!”他拱拱手,费力地欠欠身子,又说下去:“我如今病入膏肓,余日无几。古人说,鸟之将死,其鸣也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了。我祖籍山西,后随祖上迁居南方,生逢乱世,流落港岛,靠做小生意谋生。后来幸遇丽丝,惨淡经营,才有了吼狮这点家当。人哪,欲壑难填,年轻气盛,蛇肚子也想吞碾盘,财迷心窍哪!在我四十五岁那年,追随一个洋妞跑到这里,和丽丝一别十八载啊!年轻时看重的是事业,是金钱,到老了,才知道情分比金子还贵重!如今,洋夫人带着女儿又觅新欢,远走高飞,能带走的都带走了……我是罪有应得,不求丽丝宽恕,只想作一点弥补。我请唐先生来,就是想说一句话,丽丝托付给你了。只求唐先生善待她,更不要让像我这样的人再坑害她。” 陈远达说到这里,又作一揖,那张青灰的面孔早已泪如泉涌了。 唐发根不知所措。他面对的是一个即将离世的老人对情人的忏悔,他该说点什么?他面对的又是一个行将死亡的人把情人托付给他的嘱咐,他又该说点什么?他面对的又是一个洞悉自己和他的情人之间的种种隐秘的人,他更不知该说什么。同时,他隐隐感到这座深宅大院笼罩着一种即便虎死余威犹存的煌煌威仪,一旦半言之差,便会弓跋祸端。更不要忘记无论对哪一方来说,自己都是人家的掌中之物! 他强持一副骄矜,默默地听他说话,心中却七上八下挂着吊桶。当他看见对方又将那双鹰隼一般的锐目投注到他的面孔上时,他强自镇静下来,把他的话题岔开,言谈话语保持着一种审慎、恭维的尺度。 “陈先生,我的经历,你知道得够多了,不说了吧?我既被夫人看重,必将尽全力报答知遇之恩。我帮夫人做了一点事情,就是这个意思,决无非分之念。目前,港岛的发展已到极限,无论从财力和实力都无法与树大根深的财团抗衡。我重创腾云,就是想另辟蹊径,再图发展。目前,大陆沿海窗门洞开,正是趁虚而入的大好机遇。尤其看好的是那片海中荒岛,虽被划为特区,当地人对突如其来的现代大潮还处于一种茫然和麻木的状态之中。捷足先登者,必定是最先得利者!” 陈远达亮着鹰目,听得专注,苍白的手指在椅靠上不时发出瑟瑟颤抖。 “那里没有工业,没有实业,没有像样的基础产业,只有原始的农耕。但是,它的地理位置很重要,是镶嵌在环太平洋经济带上的一颗明珠,是一片难得的深水港湾。我料定,不久的将来,这里将是各国有眼光的实业家趋之若鹜的热点地区!抢先占据这片热土,实属高瞻远瞩的明智之举!” 陈远达欠起瘦削的肩胛,手指颤抖着,在轮椅扶手上敲打出声响。 “官方把这片岛屿划为经济特区,却又接受了深圳起动时用国库资金堆积基础建设的教训,只给政策,不给资金。这可能会给冒险家们造成更多的机遇。尽管报刊上宣传,那里出现了十万人才过海峡的壮观场面,但这仅仅是现象。那些压抑多年有才能而得不到施展的人们,找到了宣泄的突破口,为此狂热。一方面是对金钱的渴望,另一方面为寻找失去的心理平衡。但同时,却造成了人才的大量滞留,炙手可热的人才大多沦为打工仔。如果抓住这个机遇,占有这批人才,岂不是天赐良机?在那里,官方急于捞取政绩,以权换钱,以钱弄权,权钱交易,官商合污,是一大特征。空手道,玩骗术,捞一把就走,也是常见。真正留下来创立基业的,还属少数。包括官办公司在内,喊得热闹,其实是泡沫经济。那里很乱,乱在一片无序中,无序又往往是冒险家成功的捷径。有不少国外冒险家深知此道,买通官方,套购土地,混水摸鱼,坐地收金,大把大把赚了中国人的钱!此刻不打进去,更待何时?” 唐发根说到这里,感到言辞激奋了些,赶快收住话头,想平定一下情绪。 陈远达却听得人迷,仿佛忘记自己是个病人,拍着扶手,有几分冲动地发问:“唐先生,按照你的设想,准备怎么干一场呢?” “目前,大陆沿海热衷于搞贸易,包括地方官员也加入走私行当,聚敛资金,然后投入房地产开发。外商也打着投资实业的旗号,跑马方田,实际上也是炒地产。这都是短期行为。中国商人还处于小儿科阶段,大多不懂得资本市场,中国金融改革滞后,还未引起官方注意。如果把握住这个机遇,就等于把握住成功的咽喉!” “你准备组建银行?” “不,私人组建银行是很难批准的。我只是琢磨着在那里创办一个投资公司之类的金融实体,用现有的资金当本钱,用高额利息筹集当地的闲散资金,开拓资本市场。” “你打着金融的旗帜,别人能信服你吗?” “兵法上说,虚虚实实,兵不厌诈。插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我想,我能号召起加盟者的!” “不必诈,要干就实实在在地干。我赞成你的设想,也支持你把这种追求新体制的设想变成活生生的现实。利用金融统帅实业,再用证券推动融资,这盘棋不就活起来了?” 陈远达一字一句听着,一字一喘地丰富着这个设想。他那双鹰隼一般的眼睛放出光来。 “是的,陈先生。我现在还是纸上谈兵,具体干起来,还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因为,目前腾云的实力,蛇肚子还吞不下磨扇!”唐云龙一脸的诚恳。 “好了,唐先生,不,还是让我称你小兄弟吧!”陈远达喘息着,靠在椅背上,目光变得温和,语气也格外亲近。“我相信丽丝的眼力,我也相信自己的判断。我请你帮我办一件事情,你肯答应吗?” “当然,只要我能做到的。”唐发根毫不迟疑。 “我原来有个设想,叫做中泰2000协作计划,就是想回到故土,为祖宗尽一份心力。可是,我现在这样子,怕是要有负先人了。我把所有的积蓄交给你,拜托你了!小兄弟!”陈远达说着,又双手抱拳,深深一揖。 唐发根陡然站起,走过去抱住他的双手,说:“陈先生,你的心意我领受了,我会努力去做。但是,钱决不能领受。你操劳一生,来之不易。相信我,我会靠自己的双手和才干去实现那份筹划的!” 陈远达叹口气,摇摇头,把唐发根的双手紧紧抓住,沉重地说:“兄弟,万丈宫阙作了土,一身清气留人间哪!钱不是好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要你能拿去干成一桩大事,我就心满意足了!” 唐发根见他说得实恳,便双膝跪地,说:“陈哥,既然你说到这里,这个中泰2000协作计划我帮你来做。但是,我只作为这个计划的总代表,一切决策全由你定夺!” 陈远达从轮椅后面拿出一叠文件,有委托书,有他签了字的经过律师公证的文本,还有瑞士、花旗、渣打等几家银行的存款密码,一一清点,递到唐发根手上,郑重交代:“兄弟,这就是我邀请你来的目的。现在,我的心愿了却了,死也瞑目了!” 说到这里,他又把一盘录音带交给婕尼,叮嘱:“这是我们今天的谈话记录,你帮我转交给丽丝,希望她能和我的兄弟和睦相处,共成大业!” 唐发根是以游客的身分乘着渡轮爬上这片海岛的。随从人员两人,一个是患难之交阿光,一个是救命恩人秃头——就是劳改队中的那个犯人头子。虽说判了死罪,但唐发根不计血本,硬是花钱买下他一条命,死刑改为无期,无期再改为有期,后来又以保外就医出了牢笼。阿光既是翻译又是顾问,大血疤则是贴身保镖。 唐发根悟出一条道理,既能驾驭仙女又能驾驭魔鬼的人,才是英雄。如今陈徐丽丝对他言听计从,阿光、秃头对他死心塌地,他岂不就是英雄吗? 刚刚踏上海岛,第一件事就是物色人才。 此刻的海岛是个群雄汇集,又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什么人都有。好像东周列国,英雄识英雄,碰撞到一处,便能成事。踌躇满志,胸怀珠巩,落难街头或落荒败北的,大有人在。他们便混迹闹市,硬是从支大锅卖油条、摆地摊看手相的人堆里拨拉到五六个学有专长的大学生、研究生和大学教授,组成了最初的创业班子。 唐发根把大家召集到一起,谈了自己的宏图大业,却把腰中仅有的八千元钱撂在地上,说:“这就是我的家底!吃饭没有锅灶,睡觉没有床板,想干事业的,就跟我闯。怕吃苦的,另找出路!” 说来也怪,六七个人好似都有特异功能,好似孟尝君招门客,一个个肝胆相照。他们在荒郊租了两间民房,办了营业执照,白天开张营业,晚上搭铺睡觉,七八个人挤得满满腾腾。岛上供电不足,就点蜡烛办公。没有电扇,就靠一把葵扇熬度酷热,驱赶蚊虫。而疲倦、劳累又给蚊虫在大汗淋漓的躯体上吸血造成良机。 阿光私下对他说:“唐总,你何必这样苦害自己?” 他神秘地眨眨眼睛,说:“这叫练兵,又是锻炼队伍,只有险恶的环境才能检验人的意志!” 他们这支人马,从总经理到员工,每人一辆自行车。主要任务就是上门联络客户,吸收存款。 唐总经理告诫大家:“没有存款,就撑不起投资公司的架子!” 他和伙伴们把组织存款当作公司赖以生存的条件。海岛上的太阳如同火球,炎炎烈日下晒上一个小时,足以晒裂一层皮肉。海上的风雨,骤来骤止,他们哪个人没有淋成落汤鸡,又摔倒在黄泥沟里? 阿光不理解,悄悄地问:“唐总,这样零敲碎打,啥时候才能聚成大户?反倒让别人耻笑!” 唐发根老谋深算地笑道:“多一个盟友,多一块地盘。我想摸摸闯海人的心态,既不想让他们啃我,又要想用他们的钱来做生意!” 奇迹竟然出现了,短短三个月,他们居然吸收存款五百万元!同时,唐发根一路拓荒,四处观察,早已瞄准了海滩上的大片滩涂。他不以外商的身分出现,而是发动那些加盟的小公司充当说客,以极低廉的价格从农民手中一口气拿下三十多平方公里的荒地! 直到腾云公司总部的大厦冒出地面,他才向当地官方和他属下的小公司宣布了他的真实身分。当整个海岛为之哗然之际,他的事业已经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完成大半! 当初创业的几条汉子,如今都成了腾云公司的几根顶梁柱。公司大厦的停车场上,停放着一大片豪华小轿车,从部门经理到高级职员,每人一辆。 回首当初,几个伙伴都会笑道:“唐总真贼!把咱们卖了,还要咱们帮他数票子!” 唐发根对人才的渴求,可称得上贪婪!对人才的争夺,可谓不惜血本。他以高出三倍的年薪从北京的台湾饭店挖来一名毕业于英国、精通酒店管理的香港人来主管他的腾云大厦;他甚至将北京金融学院的副院长高薪聘来,主持他的秘书处。这位副院长除了制定文件,还要辅导他对金融行业的业务自修。 目前,腾云公司总部两百多号人中,拥有金融、证券、财会、统计、行政、法律、英语、文秘、建筑设计、工程预算、形象策划、新闻采编、广告设计、地质勘探、计算机软件等等方面的各类专业人才。其中硕士学位和高级职称以上的人员占百分之七十。可谓人才济济,阵容强大。 正因为占有了无数大脑凝聚起来的智慧,他对腾云公司进行了战略性转移。大本营由港岛转移到海岛,经营采取了非银行金融机构集团化经营,资金封闭式循环管理,金融资本与产业资本直接融合的经营策略。基本蓝图是:以金融为龙头,以房地产为支柱,以餐饮服务业为依托,积极参与工业和高科技产业的发展。短短两年,腾云公司的旗下便有了涉及房地产、旅游业、贸易、轮船、珠宝、广告、装潢装修、咨询代理、文化艺术等品种多样的参股、控股公司二十多家,投资项目一百多个,涉及面之广,投资额之大,在这座海岛上首屈一指。 腾云公司成了这片特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商界巨头。 唐发根成了这座海岛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唐发根是在失去了爱情的梦幻之后而选择了事业。他想用轰轰烈烈的事业宣泄内心的积郁,他想用顶天立地的形象,告慰九泉之下的老爹,还有何腊月:他不是孬种,他成了龙! 他信守誓言,承担道义。 当腾云公司在海岛上名声大震,他也成为众目仰望的人物时,他主动提出:“大姐,我该履行诺言了,咱们结婚吧!” 她又感动又感激,扑倒在床上,痛哭了一场,把积攒了多少年的委屈倾泻干净。 当她站在彩车上,从欢声雷动的人群中驶过时,那一刻,她享受了人生最幸福最美妙最神圣的时刻。她陶醉了,陶醉在一片春水中。她痴迷了,飘飘忽忽飞升起来,飞升到一片彩云霓霞间。陡然间,狂风大作,雷鸣电闪,她又一头从九天云霄栽下来,跌入一片黑暗的深渊。 乐极生悲,祸从天降。当她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衣襟零乱、形容狼狈地跌倒在纸屑飞扬、人群杂沓的广场上。阿龙不见了,欢呼声沉寂了,震天撼地的鼓乐声消失了,只有她孤零零地趴在台阶上,耳边是一片讥诮、嘲讽和冷言冷语。 当她被掩尼扶到车里,听到的第一句话差点没吓断她的魂灵:“那女人没有死!” 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她。 一个恐怖的鬼魂缠住了她。 她瘫倒了,感到自己的末日来临。 她病倒了,没有一丝再挣扎起来的力气。 以前的阿龙,是一个流浪汉,希望得到的是饭碗和庇护。后来的阿龙,是她欣赏和重用的助手,希望得到的是一块立足之地。现在的阿龙,是跳过龙门的精怪,不仅可以兴风作浪,而且已经控制了腾云公司的所有资产,甚至扼制了她生存的喉管。她拿他毫无办法,他却可以制她于死地! 她懊悔自己的失算,最终成了输光的赌徒。 她悔恨自己的轻率,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长叹自己命薄,最终落到可悲的下场。 她哀怨人生不公,何苦招鬼人门,作茧自缚。 阿龙一连几日没有露面,不见她,也不上班,据说关在自己的房间里,谁叫门也不开。 婕尼悄悄告诉她,那女人不肯和唐总见面。唐总在她的住处周围守候了很长时间。 她渐渐活泛起来。毕竟是经历过苦难的人,她首先想到的是安抚他,再把公司撑起来。至于情感上的创伤,她咬咬牙吞咽下去。 她扶着墙壁,走到唐云龙的房前,用颤抖的手拍击着房门,却没有得到一点回应。 “阿龙,阿龙,你开门,你开门呀……”她的声音在打抖,既虚弱又胆怯。 屋里依旧没有回应。 “阿龙,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不怪你呀!” 她的声音伴随着抽搐,最终支撑不住,顺着墙壁倒下来,靠在门板上。 “你也没有错,你也不必责怪自己。既然她还活着,就找她好好谈谈……天下没有解不开的疙瘩,也没有填不平的冤仇。” 她说得悲悲切切,直到被吸泣噎住了喉咙。 周围好似一片死海,静得没有一点声息。 当她又被婕尼搀回房间时,又缓过气来。她气喘吁吁地交代:“去把阿光找来,让他打听一下那女人的详细住处,包括她现在的生活状况。还有,冻结公司的所有帐户,没有我的签字,任何人都不许提款。” 三天之后。 一辆黑色的奔驰小轿车从晨曦微露时分就开到海景湾别墅,隐藏在绿荫遮掩的路边上。 当那辆猩红色的凯迪拉克小轿车从铁栅栏门里驶出来,刚刚奔上弯弯曲曲的便道时,奔驰小轿车如同野牛一般从树阴里驶出来,横在路道上。 凯迪拉克小轿车停下来,何腊月推开车门,刚要开口吆喝,却发现一条汉子从车里跳出来,直冲冲朝她走来。她脱口喊了一声“阿光”,便木桩子一般怔在那里。 阿光大步走过来,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在她身上仔细打量,激动地说:“嫂子,果然是你!这些年让我和阿哥找得好苦哇!你……天哪,总算又见到你了!” 何腊月看着阿光,又警惕地朝奔驰小轿车看了一眼,冷冷地说:“嫂子?谁是你嫂子?我……你认错人了!” 她慌忙缩回车里,砰地一声关上车门,轰地一声把车发动起来。 阿光失声大叫:“腊月嫂子,你就是有天大的冤仇,也得听我把话说完哪!” 何腊月咬着嘴唇,瞪着眼,踩大油门,朝前冲了几步,见阿光生死不惧地挡住去路,便又换了倒档,把车往后退去。 阿光纵身一跳,扑到车头上,双手牢牢抓住倒车镜,声嘶力竭地大吼:“嫂子,如果你忘了往日情分,你就拖死我吧!别忘了,阿妈盼你把眼睛都哭瞎了!” 这声嘶喊,如雷贯耳。老阿婆满脸苦泪的身影闪电一般出现在面前。何腊月手脚一松,小轿车戛然停在路边上。她失神地望着趴在车头上的阿光,眼角不由淌出泪花。 她推开车门,依旧用冰冷的口吻说:“你是谁雇来的侦探,还是谁派来的走狗?你为什么要盯着我?” 阿光扑在车上,真诚地说:“腊月嫂子,你错怪阿哥了,也错看兄弟了。你的心肠怎么变成铁打的了?为了能见上你一面,我在这里守候好几天了!” “你不要在我面前再提他一个字,我不愿听!你找我有什么事,就请说吧!” 何腊月绷着脸,不敢看阿光,她怕自己失去控制。 “嫂子,别忘了咱们是在祖宗面前磕过头的,难道连家门都不让进吗?”阿光乞求着。 何腊月踌躇了一阵,冷冷地说:“那里的主人是汤·吉娜,你既然找的是何腊月,又带着外人,恕我不恭,咱们只有另找地方了。走吧,我答应你,咱们海滩上见。”说完,又砰地一声拉上车门。 海滩上,平沙铺岸,如雪似银,晶莹闪光。 海面上,细浪不兴,一碧万顷,无边无垠。 何腊月面海而站,心潮滚滚,等待着谈话对手。听到身边响起沙沙的脚步声,她沉静地说:“阿光,咱们有话以后谈。还是把你的主子请出来吧!” “哦,小姐,你别怪罪阿光,今天的会见是我安排的!” 何腊月一阵惊愕,转过身来,一位雍容华贵、举止文静、神情谦和的女人,毫无敌意地站在她面前,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她们相视着,猜测着,把对方都看了好久。 陈徐丽丝主动走过去,伸出白皙细嫩的手掌,说:“咱们还是认识一下吧?我叫陈徐丽丝,目前还是唐先生的妻子和合作伙伴。你就是何小姐吧?我想,咱们两个还是有必要谈一谈的!” 何腊月没有伸手,却狠狠地掉转身去,没好气地说:“是啊,你有资格说这句话,也有资格代表他。可是,我和他早已情断义绝,咱们之间又有什么好讲的呢?” “你错怪他了!唐先生是天下少见的伟丈夫,是最重情分的男子汉!这些年来,他一刻也没有忘记你,按他的话说,他是为了你才活下来的。他到美国找过你,到那片不幸的海湾上吊唁过,还修了纪念碑……当然……不过,他至今还在恋着你!好几天了,他不吃不喝,就想见你一面!” “哈哈!”何腊月冷笑着,眼里闪出轻蔑的光。“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守了你这么多年,我又算他什么人哪?” 陈徐丽丝轻轻摇头,苦笑着说:“何小姐,你又误会了。我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认识他的。我帮助过他,也重用过他。可是现在,不,应该说,即便你永远不再出现,我和他也仅仅是形式上的结合。他的心海深处永远供奉着一尊圣像,那就是你!其实,我始终笼罩在你的阴影里,你知道吗?咱们都是女人,我说出这样的话来,你难道一点也不理解我的痛苦吗?” 何腊月沉默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却又充满讥诮地说:“你不必从我这里寻找同情,我为他其实已经死过几回了!你也不要以为我是个心胸狭隘的女人,在你们之间寻求报复,或者嫉妒你们的幸福美满。那些统统成为过去,我已经主动放弃了。在你我之间,更不存在什么仇恨和抱怨。我所憎恶的是唐云龙,而不是唐发根。这两个名字虽说是一个人,但我认准了唐云龙不是条汉子!他就是再有十家腾云公司,也是有你这个贵夫人作为倚仗。不是靠他自己的能耐打下的天下,我决不会承认他,更不会拿正眼去看他一眼!我也是个女人,懂得男人在女人面前的那套花花肠子,还有那把软骨头!拿别人的屁股去冲自己的脸,这种人叫什么汉子?你难道也不理解我的痛苦吗?他伤的是我的心哪!” 陈徐丽丝似乎听出了何腊月的怨忿所在。一个女人用生命用热恋去扶持着激励着一个男人,希冀他去搏斗,去拚杀。即便他夺不下城池而血洒疆场,这个女人也会双手捧着他的头颅笑傲天下,含笑九泉,再用一摊碧血浇灌一蓬追求之花!倘若那男人是个懦夫,即便他用媚骨换取了一顶王冠,当上了小国君主,那么这个扶持过他激励过他的女人,不仅不屑于迎娶她为王后,反而会羞愧交加,用刎颈山野来洗雪自己的耻屏,以清白之身饮恨地府。这种经历,这种体验,似乎对陈徐丽丝来说都不陌生。于是,她开始敬佩面前这位烈性女子,柔弱的身躯禁不住一阵颤栗。 “不,不,好妹子!你错怪他了,阿龙不是这样的人!”她终于忍不住喊出声来,“腾云公司是他办起来的!他有能耐,有才华,如果给他机会,他会干得很出色的!” “好啊,既然你这么信任他,你们就好好干出个样子来吧!请你代我向唐云龙问好。”何腊月说完,掉头走去。 陈徐丽丝疾步追上去,摔倒在沙滩上,紧紧扯住了何腊月的裙据,哀求道:“何小姐,你听我把话说完!我如实告诉你,我现在很困难,需要你的帮助。” 何腊月一把将她拉起,冷冷地说:“你现在财大气粗,又有唐云龙这样的帮手,我又能为你做什么呢?” “好妹子,我真的求你了!只有你能帮我摆脱困境。我现在只需要阿龙,只要你能说服他不离开腾云公司,不离开我,你需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 “什么?你说什么?”何腊月顿时恼怒了,原本灰冷的面颊涨得通红,眼珠也瞪大了,怒视着面前这个锦绣裹体的女人。“你以为我贪图的是你的财产吗?你以为我眼馋你们的辉煌事业吗?我说过,别人的东西在我眼里不值粪土!唐云龙在你肚子里也不过是一条蛔虫!如果让我劝他,就是一句话,离开你越早越好!如果还想让我看到他,就别忘了他是山野谷地人,是条男子汉。他应该靠自己的血汗和能耐,重新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 平沙如岸的海滩上留下一片静寂,一阵海风袭来,掠起细细的沙砾,搅成一团沙雾,击打在礁石上,聚成粼粼的沙丘。又一圈一圈地排列开去,好似一串串难以破译的文字。 陈徐丽丝怔怔地站在沙滩上,眼前是一片迷茫。她感到仅存的一线希望顷刻破灭了。她不仅没有得到那个山野女人的丝毫理解和帮助,而且隐隐感到,在以后的生活中,又多了一个强硬的对手。而且,只要有她的存在,自己就将永远笼罩在她的阴影里。同时又暗叹,这个女人不仅让男人们对她刻骨铭心,就是像她这样的女人,何曾不为难以征服她而嫉妒懊恼? 何腊月驾驶着凯迪拉克小轿车来到望海楼宾馆。她乘电梯来到最高层,推开“九一八”的房门。田柱子正对着电话谈生意,谈他的水泥,谈他的花岗岩板材。 他几乎是对着话筒在吆喝,在呐喊,在声嘶力竭地做广告,额头上冒着汗珠,嘴巴上沾着白沫,还不停地用手摆弄着桌上的那些做样品的石头片,描述着它的颜色、花样、自然形态,好像用户就站在面前,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和打动对方的顽强意志。好一阵才在“好,好,我随时恭候,咱们看了样品再商量”的结束语中放下电话,丧气地坐在椅子上。 “怎么?还没有结果?”何腊月焦虑地问。 “咳,这里的人,榆木脑袋,不开窍!”田柱子忿忿地拍着桌子。“你登门找他,他推三挡四,支支吾吾。你不找他,他一日几遍打电话,说出的话八面不沾!什么茶楼见啦,什么舞厅谈啦,他妈的,全是在耍人!” 何腊月听了,格格大笑着说:“你自己长着榆木脑袋,还说人家不开窍!这里是啥地方?是特区,是金钱世界!要想做成生意,就得先塞票子,拿钱铺路。只要你给回扣,给好处费,提成了,一一讲定了,再一把将钱甩给人家,然后再请一顿湘菜馆,泡上一宿歌舞厅,下面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像你这样的铁公鸡,舍不得拔一根毛,还想让人家跟着你叫?” “我是来赚钱的,不是来花钱的!” “我再说一遍,你舍不得用钱铺路,就别想请财神爷进门!” “照你这么说,这一脚我是踢不出去了?” “你既没崴脚,又没摔跟斗,就想打退堂鼓啊?碰几回钉子,慢慢就摸到路了。你去问问那些老岛民,哪一个没上过当,受过骗?哪一个不是摸爬滚打熬成精的?” “腊月,你知道,咱山野谷地经不起折腾,乡亲们盼着我能早一天报回个好消息呢!” 何腊月看着田柱子焦急的模样,敲敲门板,说:“你看看这房号,九一八!就要发!我就是要给你报好消息来了!” “咋啦?你帮我找到用户了?”田柱子跳起来。 何腊月摇摇头说:“不,我帮你找到块立足之地,你得把它买下来!” “什么?你让我买地?”田柱子瞪大了眼睛。 “对,买地!用你的建筑材料盖栋大楼,再用你的花岗岩装饰得气气派派的,让这座海岛上的人都为之一震,这就是样板!到时候,你的公司也办起来了,用户也就不请自来了!” 何腊月说得很自信,也很轻松。 “那要多少钱哪?我这五万元……恐怕连个地角也买不下!”田柱子摇摇头,又退回原地。 “你听我的,带上钱跟我走。成了,是你的。砸了,是我的。你就当跟我去长长见识!” 何腊月的神色真诚,不容违拗,说完便径自走出门去。田柱子一时没了主张,又知道何腊月是在帮他,便提了黑提包,跟在后边。 何腊月开着小轿车,先在一家服装店前停下来,拖着田柱子就走进去。她挑了一套咖啡色的“佐丹奴”,让田柱子试了试,看着很合身。又配了一条蓝白相间的领带,帮他打好。拉他到穿衣镜前又前前后后仔细看了一遍,脸上才现出满意的神色。她径自到收银台交了款,一把拉着田柱子走了出来。 她看着田柱子,郑重交代:“从现在开始,你是田总。嗯,就叫作太行建筑建材发展公司的田总经理吧!我呢,就是你的秘书,汤·吉娜!记住了,无论碰到什么场合见到什么人,咱们都要口径一致!” 田柱子像个木偶,任她摆布了一场,显出几分尴尬,几分不自然。“看看,你帮我买衣服,也不商量,还掏钱……” 何腊月笑道:“卖醋的还得打个幌子!咱们今天是去做笔大买卖,没身行头,能唬住人吗?”她边说着,又摘下自己的钻戒,硬套到田柱子手上,击掌嚷道:“嘿,这才像个大老板的派头!” 为期三天的军地联谊土地拍卖会,在中午时分就结束了。此刻是下午两点半,场地上还有人在忙碌,收拾散乱的桌椅板凳、水瓶茶杯。连飘动引人的大标语都零乱不堪,红布横幅也被卷了起来。拍卖会办公室还挤着一伙人,忙着办理了尾的手续。 何腊月停好车,陪着田柱子走了过来。 忙碌的人群中站起一个人,穿着军装,像个负责人模样,笑吟吟冲着何腊月问:“小姐,你们……还有什么事要办吗?要办就抓紧,我们马上就收摊了!” 何腊月抬起手腕看看表,诧异地说:“你们的拍卖会不是三天吗?按照你们发布的消息,现在还应该是会期!” “哦,是这样。”那位军人礼貌地解释,“原定是三天,可是没想到客户踊跃,昨天下午就把原定的几块土地拍卖完了。今天就是抢着办完手续。” “啊呀,这下可糟了!我们田总是听到消息,匆匆从内地赶过来的。首长,你千万想想办法,帮帮忙,不然,老板可要炒我鱿鱼了!” 何腊月做出一种懊悔不迭的样子,缠着那个军人。旋即从挎包里掏出一条万宝路牌香烟,拆开来,哗啦啦扔在桌子上。 忙着办事的人向她投来善意同情的微笑,七嘴八舌帮腔: “咳,你们来晚了!爱莫能助啦!” “王参谋,看看有没有办法,帮帮小姐啦!” 那位工参谋接过何腊月递来的香烟,却为难地摊摊手说:“小姐,不是不帮你,实在让我为难了。我们这个训练场荒置多年,又在特区城市规划的范围之内。为了支援地方经济建设,军地双方达成协议,我们将这片土地转让出去,地方政府再易地为我们重建训练场。因为地理位置好,争购的人就多了。小姐呀,你们如果要用土地,为什么不早点打个招呼呀?只有以后再等机会啦!” 他们就这么搭讪着,其他几个人也凑过来,围着何腊月聊天。何腊月便又是哀求又是抱怨,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反倒把田柱子冷落到一边,自感无聊,便在四周溜达起来。 何腊月便说:“你们一定要帮帮忙,让我交了这份差,不然,我可要砸了饭碗的!” 有人便笑道:“你这么漂亮的小姐,还怕炒鱿鱼?没有饭碗,找我们王参谋,我们也有公司啦!” 何腊月便缠着王参谋,央求道:“看来你的官最大,今天你不帮我,就别想散摊子。在这片荒岛上,哪里没有你们的地,随便让出一块就是了。我们这位老板,很实在的北方人,刚来南方图发展,老大不易的。听口音,你也是北方人,亲不亲近乡邻,让出块地角地边也算一份情分嘛!” 王参谋经不住女人缠,沉思一阵说:“这样吧,四点钟有直升飞机演习,我要随直升飞机绕着市区上空转一圈,实地看看还有没有闲置的土地。你留下电话,咱们明天再联系!” 何腊月一听这话,心中暗自窃喜,赶忙跑到田柱子面前,低声嘀咕了一阵,便拖着他急步走过来,说:“田总啊,今天的事全怪我。不过,王参谋肯帮忙,不会让咱们失望的。常言说,一回生,二回熟,三回见过是朋友!” 田柱子便照本宣科,挺着胸脯,落落大方地说:“是嘛!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先表示点意思吧!”他一边忍着割肉剜心的疼痛,一边将黑提包塞到何腊月手里。 何腊月接过提包,拉开拉链,将五叠厚厚的钞票啪啪啪地放在桌子上。 此刻,屋子里就剩下工参谋和几个经营卖地的办事员,看着一摞票子,愕然发呆。 王参谋见状,火急火燎地抢上来,严肃地说:“小姐,田总,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嘛?我现在拿不出土地来,怎么能随便收钱呢?” 田柱子知道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便也鼓起肚皮充大肚,豪爽地说:“咳,我这是花钱买教训,扔钱交朋友嘛!这几万元钱算啥?你再推让,就又远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王参谋便想趁机溜掉。 何腊月一把扯住他,说:“王参谋,帮人帮到底,救人救个活。我们田总一番诚意,你就送个人情,让他也到天上兜一圈,看看市区,也开开眼界嘛!” 几个办事员便也帮着说话,担心桌上的票子重新回到黑提包里。这种事他们似乎见多了,到手的钱不拿白不拿,不就是份人情钱吗? 王参谋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何腊月鸟雀一般跳起来,跑过去打开车门,邀请道:“王参谋,田总,请上车!” 当直升飞机随着螺旋桨卷起的巨大风力摇摇晃晃升上天空的时候,田柱子感到胸腔一下子被掏空了。五万元钱不翼而飞了。那是用多少汗珠子才冶炼出来的财富呀,难道就为了兜一场风?如果仅仅是将票子往桌上一甩,只不过显出一种豪气、一种派头、一种威风,如同赌场上故弄玄虚的赌注,吓吓对方,趁机收场,那倒无所谓。可是,他没想到何腊月真要冒一场险,真要赌这一把。”说实话,他没有这种勇气,也没有这种胆量,所以当他爬梯子的时候,脚步都有点犹豫,有点打颤。因为他明白,只要一上飞机,那五万元钱便不再属于他了! 何腊月却表现出一种兴奋和狂热,好似发现了底牌,胜券在握那般自信。她靠着舷窗,眼珠直溜溜盯视着棋盘一样的荒岛,测览荒岛上的人间世界。好似逃离宫阙的仙子,偷偷拨开云层,觑视烟火尘世的种种隐秘。 直升飞机在城市的上空兜着圈子,荒岛好似飘在蓝色海水中的一片绿叶,绿得醉人,绿得惊心。建设中的滨海新城,好似落在绿叶上的一只蝴蝶,五彩缤纷,花花点点。那些豪华的建筑物,如同彩蝶鲜艳的羽翅。正在开拓的红色土壤以及热气腾腾的施工现场,又显得斑斑驳驳,好似被牙虫咬噬出来的疤痕。突然,就在市区一侧,有几个闪亮的光点,好似落在绿叶上的几颗露珠! 何腊月突然惊叫起来,一把拉住坐在旁边的王参谋,喊道:“王参谋,你看,那是什么?那几片亮晶晶的东西!看,就是那里!” 王参谋的目光随着她的手指看去,笑道:“那是几个水坑!过去是一片洼地,现在成了市区的垃圾场、污水坑!” “那不也是你们的地盘吗?” “是呀!可现在成了包袱了。地方上来不及搞基础建设,我们没有力量整治它!” “王参谋,你为啥不把这包袱甩给我们田总?” “小姐,你……是不是想出卖你们老总?他哪点对不住你了,要把他拖进污水坑?”王参谋看看她,又看看田柱子,哈哈大笑。 何腊月暗暗给田柱子使个眼色,认真地说:“王参谋,我是认真的。你就送个人情,把那几个水坑给了田总吧!” 王参谋又是摇头,又是笑,摆摆手说:“小姐,这叫人情吗?这叫坑人!” “不,就是坑,我们田总也愿跳!我们总不能花五万元钱白坐一趟飞机吧?对不对呀,田总?”何腊月开着玩笑,话说得却认真。 田柱子刹时明白了她的用意,随声附和道:“是呀,王参谋肯把包袱扔给我,我就心甘情愿地扛起就走!” 工参谋也认真地说:“小姐,我听田总的。不过,你们拿五万元钱卖几个污水坑,有什么用途?” 田柱子笑着说:“王参谋,别再提五万元钱的事了!你放心,我们搞建筑的,堆放点杂物总是有用场吧?” “你们可要想好了,别买后悔药!” “我们是在天上说话,神仙作证!” 田柱子伸出手来,和王参谋的手拍了个脆响。 直升飞机在空中兜了两圈,事情就这么谈妥了。 当他们重新回到那间办公场地时,王参谋又望着田柱子,审慎地说:“田总,是你自己要跳污水坑,以后可别骂我推你下水啊!” 田柱子挺直了胸脯,抬起那只戴着钻戒的手,机敏地抹了把额头的热汗,豪爽地说:“哪里话!万一水坑里逮住几条蛇,我还要请你吃蛇宴哩!” 王参谋交代几句,几个办事员很快就办完手续,又让田柱子签了字,然后把几份文本交到何腊月手里,问:“小姐,咱们交往半天,还不知道你的芳名呢?” 何腊月掩饰不住满脸得意,落落大方地说:“我叫汤·吉娜,今天晚上,我陪大家吃饭,跳舞!” 几个办事员跃跃欲试。 王参谋却搪塞说:“汤小姐,不是悻你面子,今天实在抽不出身来。咱们另找时间,来日方长嘛!” 田柱子又执意劝说一回,王参谋一味拒绝。 何腊月便顺水推舟说:“好了,反正我们套在那几个污水坑上了,以后少不了麻烦你们。电话留在这里,我们就听你们安排了!” 一群人在笑声里把田柱子送上车,又在笑声里挥手告别。 何腊月一口气把车开到那片污水坑前,停下来,身子一下子瘫软下来,趴在方向盘上,半日无语,只是呼哧呼哧喘气。那情状好似当着众人骗了一个金元宝,好容易逃离了险境,又怕人家反侮,追上来讨要。 田柱子也是一片惶惑和茫然,呆呆地望着她,又望望那片污黑的水泽,不敢说话。 足足沉默了一支烟工夫,何腊月才缓过神来,舒展双臂,靠在车座靠背上,懒散地说:“事情办成了,田总,你得好生请我一顿了!” “当然,当然……”田柱子慌忙不迭地应答,又茫然地问:“哎呀,我说腊月,今天到底是咋回事呀?你编了这么大个套子,把他们套住了,把我也套住了,又到天上转了一圈,反倒把地弄到手了。到现在我还觉得跟做梦一样,真玄哪!” “咳,这不也是逼出来的吗?”何腊月不看他,喃喃地说,“人逼急了,啥主意都能想出来。你要想在这里占领市场,就得站住脚跟,看着你整天打游击似地乱窜,能不急嘛?其实,今天只是想帮你拾个便宜,捡块地角地边啥的,一想到这几个水坑,才发狠豁出去,冒一次险。这种结局,我也没想到。” “照你说,这片水坑真是咱的了?” “不,是你的。快去看看吧,到底有多大!” 田柱子的手脚变得利索起来,三下两下就扒了身上的行头,穿着背心、裤头,光着脚丫子跳下车,沿着坑沿,踏着污泥,蹚着污水,一步步朝前走去。走一步,陷半条腿,拔出脚来,便聚成一个明亮的足迹。一个个足迹串起来,又勾勒出一圈明亮、惊人的弧线,那弧线如同一道界碑,划出一大片辉煌炫目的领地!他一步步朝前走着,他的疆域和领地便一步步被拓展出来。眼看他越走越坚实,越走越豪迈,那神态便也随之阳壮起来,好似一位开拓疆土的君主,一边勾画着自己的版图,一边面对自己的领地构思出种种美妙的设想和种种贪婪的筹划。 何腊月看着男子汉越走越直的身腰,越抬越高的额头,心口突然一阵狂跳。周身血液也沸腾起来,仿佛地层下面翻动的岩浆,要冲破血管,一泻千里!有一种难以压抑的预感和冲动,多少年梦寐以求的那个追求和期望,可能会通过这个男人的脚步而实现了,起码是在一步一步向它走近了——不就是为了挺直腰板活得像个人吗?为了它,她的脚板在黄土地上奔走着,一步一道血痕;她的脚板从石板路上逃出了大山,走到了荒原上,闯到了大海边,又流落到异国他乡……她的双眼遥望着天边,追逐着一片旖旎的云彩。但是,伤痕累累,九死一生……那希望、那目标还是一片海市蜃楼。 是自己野心勃勃,还是痴心妄想? 不,她否定过。追求幸福和自由,原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人长着脑袋,就是为了思考。人长着一双手,就是用来创造。只有妖魔才有意制造灾难和贫困! 是自己大逆不道,异想天开,所以才落得身败名裂,无家可归? 不,她又否定了。 人类生存的希望原本攥在自己手里,因为被套上一副无形的镣铐,才产生可叹的愚昧! 人类和大自然之间的奥秘无非隔着一层窗纸,只因千百年没有捅透,才遮掩着一个漫长的悲剧! 经受过磨难,领略过世界的何腊月,不再相信那些传统的蒙骗和现代的说教。她不怕别人说她狂妄,也不怕人笑她野心勃勃,仅存一丝信念。她不断告诫自己:“要吞下天下人吞不下的苦水,要经得住天下人经不住的磨难,要忍得了天下人忍受不了的冤屈!” 如果以前的她,是为了追求一己、一生、一家、一门的安乐和尊严,才铤而走险,才舍命抗争;那么,此刻的她,已经从血泊和苦水里渐渐感悟过来,想用自己的心力为依旧贫困的山野谷地尽一份责任。想伸出手去为憨厚善良的田柱子助一臂之力,弥补自己为他造成的不幸,洗刷自己留在山野谷地的那份耻屏。也许,正因为有了这一份追求,她才从孤独和自暴自弃中走了出来。 但是,她把这种心迹牢牢藏在心底,没有一点势利,只有一片真诚。她不再是浅薄、平庸的山乡女子,也不是轻易被人征服的女人! 她并非和感情绝缘,失去了七情六欲的女人。也并非国空一切、超脱尘世的冰雪公主。她是个有心计、有主见,决心要征服她所喜欢的那种男人的女人!而这种征服决不是简单的情爱,更不是市侩的利用,而是一种理想的移植和嫁接。期待她所信任的那个男人能够踩着她的血泊和苦难,最终能够理解她,并且实现她的那份追求,牢牢把那片海市蜃楼捧回山野谷地去。 世界是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男人是女人养大的。男人身后如果没有女人,男人就无法站立起来。女人却比男人更具有独立意识,女人比男人更坚强,更有韧性。女人肩上能扛得起大山,心中能盛得下大海。 何腊月称得上就是这样的女人! 那个曾经与她相依为命、生死与共的男人离开她了,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尽管她鄙薄他,却又无可奈何。但是,当另一个男人在她面前出现时,孤独和委屈便一扫而光。她并不懊悔以往的苦难,更不认为那是荒唐,她把那些岁月当作财富,珍藏在心灵深处。同时又倾心扶持这个男人,她希冀的是一份更美好更高远的目标,因为她不再是浪迹天涯的孤雁。通过这个男人,她的心和山野谷地的亲人贴近了。 在她眼里,文绉绉的白面书生不叫男人。文雅柔顺、女人味十足的男人不叫男人。没有血性,没有胆量,只会围着女人转溜,满嘴甜言蜜语的不叫男人。那号色眼眯眯,倚仗权势和钱财去勾引女人的更不叫男人! 男人就是男人。男人该是吼狮啸虎般的伟丈夫!男人应该是赤手空拳,袒胸裸背,没有屏障,没有依靠,就凭自己的能力,干出一番事业的人;应该是脸上刻着皱纹,腮上长满胡须,挺起胸敢上刀山,昂起头敢下火海,眉不皱,眼不眨,把天底下的苦难扛上肩头的人。这样的人才叫男人!征服这样的男人,才叫女人!寻找这样的男人,才是女人的幸运! 过去那个男人,称得上男人。 现在这个男人,也应该是那号男人。 眼看着这个男人在泥泞中跋涉着,汗淋淋地向她走过来时,她突然感到,这个男人身上还缺乏几分野性、几分野心。他在山野谷地呆得太久了,高高的大山挡住了他的眼睛,深深的沟壑局限了他的胸襟。在那片石头世界里,他兴许称得上好汉,能搅起一团尘雾,能在泥坑里翻起一团浊浪。但是,憨厚得近乎呆傻,本分得近乎木讷,善良得近乎懦弱,守旧得近乎愚昧!这段日子里,她没有听到他说出一句惊天动地,或者震撼人心的话语;她还看不出他有拿起铁扛能够撬动这座海岛,或者能够将那个偏僻的山野谷地掀个天翻地覆的能量。所以,她心中暗自忐忑,眉头也微微蹙起。是啊,这个仅仅在石板地上洒过汗水,播种过希望的山里汉子,这个仅仅在山坡上撬过石头,在古城小县里办过工厂的乡村能人,能经得住惊涛骇浪的袭打,能经得住商场上腥风血雨的考验吗?这里既是一片蛮古洪荒,又是一片现代化的战场,表面上温文尔雅,实质上却暗藏着刀光剑影啊!新思维的火星,早已在这里燃成熊熊大火。追逐火光的,有猛兽,有精怪,也有飞蛾。呼啸的猛兽,可能烧为一摊血污。扑火的飞蛾,可能烧为灰烬。只有懂得火候的精怪,才能成为精灵! “嘿嘿,边边沿沿都算上,怕有二十来亩地哩!不少,不少!” 田柱子双腿沾着泥,额上挂着汗,乐呵呵地走回来,那神情,果然似得到传国玉玺般的兴奋,还有一丝沾了大便宜的窃喜。 “你转这一圈都想到啥了?看到啥了?”何腊月站在坑沿草棵子里,注目盯视着他。 “嘿嘿,臭水坑里会有啥?烂泥,水草,连一只青蛙蝌蚪都没看见!”他笑着,正要拔出泥脚来。 “哼,不对,你再仔细看看!” 何腊月突然板起面孔,眼里闪出两道冷冷的凶光,伸出手去,猛地推了他一把。 田柱子打个踉跄,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栽到在污水里。挣扎着爬起来时,周身上下污水淋漓,活像一只泥猴、水獭。他扑愣着满头泥巴,抹拉着脸上的泥水,怔怔地望着岸上的女人。 “这下看清了吧?水坑里有没有山野谷地的影子?有没有腾云大厦的影子?” 何腊月板结的面孔上好似能刮下一层霜来。 田柱子不慌不忙撩起污水,冲去浑身的泥,又洗净了胳膊腿,不慌不忙爬上来,坦诚地说:“腊月,我再傻,还不明白你这份心吗?我踩着污泥走,心口怦怦跳。这里看着是个水坑,可我知道,你替咱山野谷地找到一块风水宝地,捧来一个聚宝盆哪!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也是条汉子,懂得这分量有多重,懂得该如何迈脚。可是,我是旱沟里的山鸡,要在这汪洋大海裹扎猛子,还得一番修炼哩!” 何腊月要的就是这话。想到自己心火太盛,让他又呛了几口污水,便怜惜地指指旁边工地上的水管,催促道:“快去冲冲!让人看见,笑你寒碜!” 他怔怔地却是亲呢地看着她,笑了。 在他眼里,她依然是元宵彩会上的仙女那般美妙、动人、苗条、精干。头发瀑布似地散技在脑后,乌黑闪亮如同缎子。衬出脸上、身段的轮廓,线条格外清晰。又黑又亮的眼睛,静似碧潭,亮若灿星。红红的、诱人的嘴唇,白皙的略显疲惫的面容,依旧像往日那般风韵、动人,显出热情、活跃的女性魅力。她的微笑,还是那么纯朴、洒脱、含情脉脉,又是有知识、有修养、有内涵的,让所有见到她微笑的人都感到洋溢着自信和亲切。使他更感信服的除了外表,还有更深层的东西,那就是她聪颖过人、智慧过人。她干脆利落的决策,随机应变的能力,随和平易的风度,落落大方却又不媚凡俗的谈吐,走到哪里都会吸引许多人,无论处在什么场合,都会使无数的目光追逐和倾倒。她很自然而又得心应手地处理着复杂的经济社会的人际关系,并从千头万绪的关系中找到缝隙,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这些都使山里汉子对她有了日益加重的好感和爱慕。他对遇到她,既感到骄傲,心里又有些发酸。这原本应该是他的妻子啊,本应患难与共,相依相随,但是,却演出一场人间悲剧,天各一方。与此同时,他又隐隐地感到他们之间有一种距离感。她身上那件华彩相间的套裙,转眼就会变成张开的翅膀,像燕子一般在广阔的天空中飞来飞去!那光彩照人的、清秀俊俏的、洋溢着火热和魅力的女人,以前不属于她,现在也不属于他! 这是他的感觉。 他微微感到悲哀,却又没有一丝邪念。在他眼里,她美妙、纯净得像绿叶上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他懂得在那晶莹剔透的露珠后面隐藏着一个漫长的黑夜。它曾经饱尝了山风的撕裂,经受了山岚迷雾的蹂躏,饱受了黎明前最痛苦最冷冽的煎熬,才从茫茫天宇跌落下来,在绿叶尖上凝聚成这珍贵的一颗!他不忍心去窥探那可怕的背景,不忍心去触动毛骨悚然的叶片,更不忍心用燥热的唇去吮吸那让人心醉又会让人心碎的晨露!只是默默地注视它,痴迷地仰望它,甚至忐忑不安地呵护它,透过晶莹的水珠去欣赏阳光下映出光华四溢的彩虹!他有这个责任,也有这份权利,这是他的感觉。这感觉也是真实的存在。 田柱子洗干净一身污水,重新披挂整齐后,迫切地说:“腊月,我想好了,有了这片污水坑,咱们就可以创家立业了!咱们的公司就叫太行建筑建材发展公司,你当董事长,我当总经理!说吧,咱这第一脚该如何踢出去?” 何腊月看着他亢奋的面孔,有几分兴奋,又有几分愕然,说:“这家当是你的、路该怎么走,你自己定!” “不,那不行!这事业是咱们共同的,你见多识广,离了你可不行!” “我再说一遍,这事业是你的,你要把它一肩挑起来!从现在起,我这个秘书卸任了!” “什么?你说什么?你把我惆到半天云里,又抽了梯子把我摔下来啊!” 看着田柱子一脸惶惑、惊愕,她脸上堆起一层怨艾的浓云,低沉地说:“我帮你,并不是想让你依赖我。同样,我也不想依附你!我从大山里逃出来,摸着石头闯海,就是想做一个高高大大的人。你现在是背负着山野谷地人们的重托来闯海的,难道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吗?你看到歌舞厅里那些女人了吧,她们身单力薄,无依无靠,却能拚了命去开创自己那片天地!别忘了,你是山野谷地长出来的汉子,有一副顶天立地的脊梁骨,抽了梯子也要爬上天人,那才叫好汉!” 她眼里闪着不可动摇的光芒,语气很强硬。 他稍稍感到几分困惑,几分遗憾。但是,他看到她充满自信的流洒,充满欲望的期待,拥抱天地的雄风,他感到自己显得窝囊和软弱,不禁汗颜地垂下头去。 他们又一次相视时,他含着沉郁,不再言语。 她抖一下长发,对他家然一笑,大步匆匆朝自己的小轿车走去。 他猛然醒悟过来,追过去,大喊:“腊月,你别忙,我马上找人圈墙,拉界,插上公司的牌子,堆土填坑打基础。现在,我先请你吃一顿去!” 田柱子拉着何腊月,撞开一家临海酒吧的门,风风火火地走进去,还没坐到椅子上,便扬声大叫:“海鲜,啤酒,赶快上!” 当酒吧小姐把大盘海蟹、鲜虾、鲜贝、鲜鱼和满满两升鲜啤酒堆满桌子时,何腊月惊愕地:“柱子,你……疯了?” 田柱子临窗而站,指着辽阔的海水,望着一个遥远的所在,脸上一片激动和向往,放开嗓门,大声说道:“腊月,我真想站在海边,大声吆喝一声,向山野谷地的乡亲报告这个好消息。咱们山里人闯进特区来了,就要站住脚跟了,太行山的产品就要打进这里来了!” 他的声音高亢激昂,随着习习海风,传得很远很远,在宽阔浩森的海面上荡起一串串回声。 何腊月吃惊地看着他,眼珠都瞪圆了。 酒吧里的人们,都停住动作,仰起脸惊异地看着他。 他把头探到窗外,得意而又自豪,骄矜而又狂傲。风吹着他一头粗硬的头发,他显得自负、旁若无人! 她静静地听着浩森水面上荡起的回音,陶醉在一片从未有过的喜悦和兴奋之中。两颗泪珠悄悄地从眼角滚下来,落在因激动而泛红的面颊上,仿佛映着晚霞无声地燃烧。 田柱子走过来,猛地端起酒杯,豪爽地说:“来,腊月,咱们干杯!” 他用酒杯当地一声在她面前碰了个脆响,站起,举杯说道:“乡亲们,亮娃子!这杯得胜酒,我先替你们喝了!” 她举杯狂饮,酒顺着面颊、脖颈横流,和着满脸泪水,倾洒了一地。 那天,她醉了,他也醉了。 唐发根孤独的身影在腾云大厦前的广场上踯躅。 此时此刻,他是这片天地的主宰者,也是这片天地的创建者。所有看到他的人都向他投来一个谦恭的微笑,或者一个略带献媚的问候。他可以高挺胸脯,二目如炬地环视满世界喧闹的人群,以一种君临天下的姿态踩着台阶上的红地毯,在众人仰慕下步入辉煌的宫殿,连突兀的额头上都会放出炫目的毫光。他也能以一种血染战袍、攻城掠地、席卷千军、终于俘获敌国王妃的功高盖世的姿态,在凯旋门前领受万众欢呼,然后步入神圣的殿堂,细细品尝用人头和血浆换来的美酒。因为,他终于劈波斩浪地游入大海,并且跳过了那个金光耀眼、云蒸霞蔚的龙门,成了精怪,成了人杰。 然而,此刻他显得那么颓丧和凄怆。面前的一切显得朦胧和虚幻,过去的搏斗显得苍白无力,甚至不值一提。当他踩着红地毯登上台阶时,脚步都有点发抖。 他也为自己突然变得这般软弱而惊讶不已。如果以前从不相信鬼魂附体,那么现在他相信了这个真实。这些日子,他从里到外都被一个活着的魂灵牢牢攫住了。 他被那记响亮的耳光打懵了! 他被那句尖刻的话语击昏了! 他被那个飘忽的身影迷惑了! 他被那幢神秘的别墅困扰了! 他闭门沉思,默默检讨自己的罪孽和过失,久久难以替自己开脱,在那片铺满荆棘和血泊的来路上越陷越深。那眼前始终蹿跳着一股冲天的烈火,烈火中挣扎着一具扭曲的身影。 他默默地为她祈祷过,久久地为她忏悔过。他期望倾听从缥缈的天际飞来一声悦耳的声音,是她对他的愿谅和理解,那样,他才可以安心去走以后的路。此刻,他却感到身边有座岩浆凝聚的火山,顷刻就会喷涌爆发,炽热的岩浆会将他淹没、烧死! 他初始恐惧,继而泰然,并且期待这一天早日来临。 然而,他得不到这份惩罚和超脱,铁门里的死寂比领受酷刑还要难熬。 他感到自己没有退路。一个深知罪孽深重而又无法领受惩罚的人,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更没有活下去的脸面。 回首自己的来路,他感到一种难以洗刷的羞屏和愤怒。他是个男人,曾经轰轰烈烈地爱过一个女人,爱得天昏地暗,爱得癫癫狂狂,爱得生死不惧,爱得难解难分!但是,当那个女人为他而消失之后,他忘记了誓言,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投入了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堂而皇之是事业,猥猥琐琐是求生!那女人靠的是心术、算计,靠的是力量、强迫、征服,乃至掠夺!他和她之间既没有光热,也没有甜蜜,没有千丝万缕的缠绵,也没有雷鸣电闪的交和。她需要他,看中他的能力和才干。他需要她,利用她为他搭起的舞台、辟开的通途。她要用征服展示自己的价值,他想凭借通途和舞台得到人生的荣耀。他为她的事业敢于去搏斗去拚杀,他们谁也做不到同生共死的浩然和悲壮。然而,他们却能走到一起,把事业搞得轰轰烈烈,相互得到各自的满足和陶醉。此刻想来,如果这就是爱情,他甘愿一辈子不要它。如果这就是追求,他甘愿从此消失,不再贪求这份虚荣! 糊涂,是混世的安眠药。 清醒,是生存的撒手锏。 如果那个精灵不再出现,他必然会踩着红地毯走向辉煌的人生顶峰。因为他是成功者。 可是他猛然清醒了,他看到自己浑身血污,金碧辉煌的大厦上面,时时晃动着一具在烈火中扭曲的身影。他便感到自己是个情场上的偷生者,同时又是商场上的投机者! 猛然间,他看到那张被烈火烧灼的面孔陡地发出非凡的光彩,双目炯炯,嘴唇翕动着,发出一种天使般的声音:“还想让我见到他,就别忘了他是山野谷地人,是条男子汉!靠自己的血汗和能耐,重新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拿别人的屁股充自己的脸,算什么好汉!” 虽说是嘲骂,他听来却似仙乐。 虽说是宣泄,他听来却似福音。 当他从阿光嘴里知道海滩上的事情后,一种可怕的热情使这具威严而又怯懦、缥悍却又软弱的汉子的肉体突然振奋起来,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凝聚到怒睁的双眼上,盯住一个地方,喷射出烈焰,从干裂的嘴唇里恶狠狠吐出一句话:“腊月,你等着,我活个人样给你看!” 陈徐丽丝每天都坚持到大厦去上班,从早上七点一直忙到下午六点,工作很重,颇具压力,而且许多事情她一时还理不清头绪。但她喜欢这样,因为忙起来,就不致于那么孤独、痛苦和一阵阵的内心骚乱。 晚上,她和唐云龙只有一壁之隔,但她觉得隔着无数山川峡谷,那么渺茫而又遥远。她无法入睡,夜夜站在窗下,从隔壁不息的灯火中猜测那个男子汉是在何等的疯狂和绝望中,自己折磨自己,她的心便会猛地抽搐起来。 她并不想责怪他,只是想安慰他。兄弟,咱们谁也没有错。可是,她又知道,这是无济于事的。因为那个女人的存在,使她明白了许多原来不曾理解的东西——什么叫陶醉,什么叫迷惘,什么叫疯狂,什么叫致命的痛苦……每想到这些,她都禁不住潸然泪下,把眼泪都流干了! 她叹惜自己的可怜,在此之前,自己竟然不曾有过这种体验!没有刻骨铭心地爱过别人,也没有人刻骨铭心地爱过她!更可悲的是,连这条委身于她的汉子,也不曾勾引她,欺骗她,引诱她。反倒是她,始终对他投去柔情蜜意的目光,含情脉脉,荡人心魄,最后化成熊熊的魔火,把他烧化在自己的怀抱里,又一次懂得了男人的雄风和凌厉,品尝了男人的种种豪情和滋味。即便自己躺在爱河里沉溺,或是回味交合的畅快时,竟也没有恨过、嫉妒过他在另一个女人肉体上的那种亲呢。于是,她更感到悲切和空虚。 “啊,我的阿龙!我现在懂得了,我离不开你。没有你在我身边,我就没法活下去。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叫救星。世界上再没有比置身于高智商的人群之中,却又是孤独生存更可怕的事情了! “阿龙,我是爱你的。如果以前不曾这样,那么现在我是用心在爱你。我很懊悔,也很委屈,世界上哪有我这样纵有千金也拴不住一颗男人心魂的蠢人?尽管我对你不抱奢望,却又无时不在低声下气地曲意逢迎你,委身屈从你,而且是热情奔放,煞费苦心,这和一个成熟女人多么不相称啊!欲火炽烈,贪求无厌地在男人身上寻求刺激,那是女孩子的希冀。可是,我把以往零乱分散的爱心,整个收集起来,聚集成一股激流,连心灵一块捧给你啊!如果你还不满足,我愿把整个生命作为代价,难道还换不回你一颗心吗? “你整日锁在屋里,我就在走廊上徘徊,想听到你的喘息,你的怒骂,甚至咆哮。我常常弯下身子,从锁孔里窥视你的一举一动。我能在锁孔前呆一个上午,一个下午,一个整天!那个锁孔成了沟通你我情感的神经。只要能看到你的影子,我的心就紧张得像根琴弦,被我的灵魂拨动着,颤个不停。我自知自己的形象猥猥琐琐,偷偷摸摸。我知道自己的行为躲躲藏藏,畏畏缩缩。让人看了会讥讽,会鄙薄。我知道自己整天浑浑噩噩,懵懵懂懂,心里又紧张又迫切,充满了迷乱、新奇、幻想、渴望以及种种不安的冲动。让人知道了,又会窃笑我的低贱和下作。 “每个人都有自尊,哪怕是街头的乞丐,也不能容忍别人的唾沫溅到自己脸上。我怕自卑将我扼死,无数通站在穿衣镜前,观察自己的姿容。那里面的我,时而炽热如礼花四溅,时而鲜艳如烂漫春色,时而沮丧如深宫怨女,时而骄矜如丰润鲜果。尽管我无法洞悉那个山乡女子的肌肤和胭体是何等的迷人,但是,从容貌到仪态,从举止到风度,我一点也不比她逊色!阿龙,我不知道哪一点让你如此失望,也猜不透你为什么总把耀眼的光柱投到她的身上,而始终让我站在她投下的那团阴影里? “我现在是在求你,不要忘记我,更不要离开我!无论如何,咱们相爱过,由此我把自己看得神圣。我也是个不幸的女人,已经在爱河的沙滩上苦熬了十八年了,既然我碰到了你,甘愿和你厮守到天荒地老。 “我对过去的一切从不后悔,更不会恨你。即使孤独和痛苦使我扭曲成一团,或者被痛苦撕裂得灵魂破碎,我也没有怨过,也没有恨过,更没有发出过一声诅咒!因为,你有你的理由,你有你的选择,你心中牵挂着比我更难忘的女人!但是,我还要求你,只要你不离开我,我甘愿帮你承受惩罚,无论是人间还是地狱,无论是今生,还是来世。” 陈徐丽丝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这么深重而又痛苦地经受着灵魂的鞭答和拷问。这是自觉自愿的,没有任何人敢这样对待她。她的面前是浩瀚的大海,搭乘的方舟眼看就要倾覆了,她不得不发出呼救。然而这呼救却显得微弱无力,得不到一声希望的回音。她显得。惭淬了。 这天凌晨,她突然接到婕尼打来的电话,说唐总准备召开公司董事会!婕尼的声音兴奋得发抖。她听了,又触动了心口紧绷的那根琴弦,嗡嗡颤个不停。她匆忙穿好衣服,淡施脂粉,便朝腾云大厦赶去。 只见公司门前的广场上排满了锃光闪亮的小轿车。高大的楼体上从顶层垂挂下两条耀眼醒目的红布楹联,方正的字体大书—— 腾云呈祥汇资聚财三载创业风雨同舟 蛟龙送福集团经营朝夕奋斗荣辱与共 婕尼在大厅前迎候她,指着楹联说:“这两句话是唐总编撰的,挺有气派,挺有人情味!” 陈徐丽丝沉思着,品味出一种辛酸的滋味,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说话。 在电梯上,婕尼又滔滔不绝地说:“唐总已经讲了一大篇话了!我第一次听他这么善谈。可谓熟谙人世沧桑,洞察风云变幻,上通天文,下晓地理,还有一副气吞山河、胸怀五洲的胆魄!他突然变得野心勃勃,甚至贪婪得欲壑难填。那神态更怕人,简直就像拿破仑,挥舞着战刀,指挥着铁骑,想把整个地球都吞下去!” 陈徐丽丝隐约感到有点突然,意识到会发生什么意外。她沉默着,嘴唇微微发颤。 她踩着长廊上的长毛地毯,还未走到会议室门前,便从敞开的门缝里听到唐发根的声音传了出来。她便顿住脚步,静静地听着。 “……我现在对诸位公布一下腾云公司的家底。截止目前,公司资金总额有二十亿元上下,其中人民币十五亿元,外汇五亿元多点。资产及项目收益粗略估计可达十个亿。以上这些数字是本公司以金融为龙头,以房地产为支柱,多业并举取得的成果。也就是初步实现了金融资本与产业资本直接融合的集团经营策略。 “另外,还有一笔数字,就是近一年来在证券业方面取得的成效。我们在二级市场交易额达一百七十五亿元人民币,在中国大陆同行业排在十五名之内。这一点声明一下,目前整个大陆有证券公司不下五百家!证券对腾云公司来讲,还是新兴行业,也是本公司将要加大力度去发展的行业! “还有一点,本公司以这个特区为基地,牢牢抓住机遇,向内地的大中城市积极拓展。先后在沈阳、长春、北京、上海、郑州、石家庄等地,投资实业和物业。直接回报率虽不算高,但是,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投资网络和融资网络。东方不亮西方亮,只要耕耘,就会有收获。中国是一个发展中的国家,这几年经济发展速度很快,资金供求矛盾十分突出。有钱才能生钱,这是极简单的道理。所以,我就要接着谈下面的问题!现在国际上游资很多,利用外资是常规做法。我想,咱们应该走出去,在国外寻求结合点。先别人一步走出去,就能先一步找到新路!如果守株待兔,不懂得按国际惯例办事,不仅难以实现腾云公司的理想,而且随着金融国际化,会落个慢性自杀!诸位,我决不是危言耸听,这种例子国外有,我们决不能蹈这个复辙!当然,我们也作了一些尝试,已经在新加坡、荷兰、美国、西欧和香港作了尝试,筹建金融机构,充分利用这些地方的优势,不断壮大自己。” 他的话突然停住了,足足停顿了三分钟,然后又震耳地轰响起来:“诸位朋友,诸位老总,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大厦上挂起的两幅楹联已经说明了会议的宗旨。过去我们风雨同舟,荣辱与共,才有了今天这份家业!我向诸位表示谢意。今后,我希望大家一如既往,共创大业,拜托了!” 沉默。会议室没有一点声响。 陈徐丽丝从沉迷中醒来,其实是从唐发根勾画的美妙的幻境中醒来。从闪开的门缝中望进去,只见唐发根站在圆桌会议的正中位置上,明晃晃的眼睛扫视着全场。他的目光扫到哪里,哪里就会引发一阵骚动。她愕然张大嘴唇,似乎第一次看到这个满头浓发的男人竟然有这么大的威慑力。似乎第一次窥察到他的内心深处竟然埋藏着这么多连她都未曾理解透彻的宏图大略。 她惶然向婕尼招招手,低声问:“他的话……录音了吗?” 婕尼点点头,她才轻轻吁口气。 正在这时,她看见唐发根毕恭毕敬地垂下脑门,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哗啦一声,全场起立,所有的人也都像他那样,垂首还礼。会议室一片寂静。 看到这情景,陈徐丽丝心头一紧,心口上紧绷的那根丝弦突然断了!这好似诀别的悲壮一幕和他那番浩然就义前慷慨激昂的演说,构成一幅巨大而又浓重的天幕,阴沉沉地把她笼罩住,裹挟住,那种索绕在心头的不祥预感终于应验了。 她眼前一黑,踉跄着倒在地毯上。 当陈徐丽丝醒来时,是在自己的卧室里。 唐发根静静地守在她身边,还紧紧抓住她的手。 她如痴如醉,把他的手揽在怀里,用双手紧紧搂抱着,恨不得将他整个放在自己滚烫的手心里冶炼,融化。 “阿龙,别离开我!” 她哀鸣着,喘息着,用尽周身的力气。双眼焦渴地望着他那不仅富有成熟的男子汉的魅力,更富有思想家、战略家的魅力的面孔。此刻,她隐隐感到,他们的关系最终只能成为朋友,或者事业上的伙伴。 “不……”他挣扎着,反抗着,可是挣脱不开。一个骠悍的男子汉此时此刻竟然对付不了一个病弱的女人。 “我不是强迫你,而是求你,留在我的身边!” “你……没有这个权利!” “为什么?”她火了,眼中射出毒焰。“任何一个女人都有爱和被人爱的权利!我喜欢你,所以才求你!我想了好久,有句话一直埋在心里,我需要你,不仅需要一个丈夫,更需要你这样的伙伴、帮手!你不要轻视我;以为我从你身上寻求男人的刺激,那太浅薄了。我求你,是为了咱们共同的追求啊。” 唐发根一时沉默了。他无法反驳她。 “我懂得你的心,知道你想去干什么。我可以服从你,可是,那样做值得吗?你在董事会上那番话,是何等揪疼我的心,诱惑我去做一场美妙的梦。而且,你有这个能力去实现它。阿龙,我想了,你十我十现在的设想,能实现的!能实现的!” 唐发根沉默着,宽敞的胸膛里有一盆炉火在烧炽着他,让他把最后一丝力气、胆魄烧成灰烬。 她突然纵身跳起,双手钩住他的脖颈,将她炽热的嘴唇烙铁一般印在他那冰凉、干裂的嘴唇上。又像久经饥渴的野兽抱住了一摊水,贪婪地吮吸着,狂饮着。此刻,他又如同一头落入陷阱的小鹿,软瘫了,昏死了,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睛,完全放弃了徒劳的抗争,任她宣泄,任她吞食。 陡然,他又看到面前升起一团冲天的烈焰,又看到烈火中那具扭曲痛苦的身影,顷刻惊醒过未,猛地从她怀里挣脱。一只手下意识地抹了抹沾着女人唾液的嘴唇,坦率地说:“你是个好女人、能干的女人。你是我的大姐、好大姐,在困难中拉把过我的大姐。我不会忘记你!我也不骗你,我始终仰着脸看你,太累,太没出息。即便和你亲热的时候,心里想的也是她。大姐,你以为爱是什么?是连肝连肺,心灵相通,轻轻一碰,就嘟嘟冒血的东西!我知道,她不会再接受我。但是,一个女人敢用生命去换取一份追求,作为男人,为啥不敢用血泊去让她得到一份满足?” “阿龙,我可以丢掉一切,去作出补偿!你又何必去做傻事呢!”陈徐丽丝哆哆嗦嗦伸出手来,早已泪眼愁眉,哀不绝声。 “你只要解开拴狗的镣铐,放开猴子的链条,我便可以自由自在地扑腾一场!” 他双眼冒着火苗,肆意而又癫狂。 “阿龙,你可以丢下我,难道就忍心扔下面前这一大摊子吗?”女人发出凄厉的责问。 “这你放心,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陈先生托付的事,我不会让他失望!” “不,你缺钱。既然你已铁了心,应该属于你的,你全拿走……” “你也太轻看我了!既然你已经封了公司的全部帐号,那就都留给你。我只懂得天底下最贵重的东西是情分!” 陈徐丽丝又垂死一般挣扎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两条胳膊缠住他的脖颈,好似溺水的生灵抓住浮物,发出凄凉的悲泣:“阿龙,你别误会,什么都是你的,一切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啊!” 唐发根忽然挺起身来,像尊傲然不可侵犯的铁塔,退了几步,站定了,悻然道:“你不要诱惑我!什么财产、事业、追求,全是不值钱的东西!我已经丧失了真诚,丢掉了良心,害了一个女人了!你知道吗?我要把她找回来,把丢掉的一切都找回来!不然,我还是个人吗!” 她身子一软,瘫倒在床上,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 月光躲在浓重的云翳里,不肯露面,房间里一片迷漫。窗外嘀嘀嗒嗒在响,雨点子下来了。 唐发根不见了。 灰沉沉的房间里充满肃杀的鬼气。 原来的那片污水坑不见了,在忙碌的特区人面前,毫不留意间铺成了一片宽敞的平地。好似摊在阳光下的一幅储红色的地毯,等待着人们在上面编织锦绣,编织图案。 其实,这图案已经绘制好了。经过田柱子和何腊月的反复争论、反复考察后,决定充分利用有限的地皮和无限的空间,筹建一处集办公大厦、高档住宅、健身娱乐为一体的综合性建筑群。除主楼作为太行公司的总部外,其余的均以商业开发为目标,往高层发展;并在顶层作文章,开发成空中花园、空中娱乐中心、空中网球场、空中游泳池。 他们依据这个设想,聘请北京一家设计公司进行整体构思和具体规划、设计。几经讨论,几经修改,虚泛的设想已经变成用线条勾画的图纸,并被命名为“空中花园”,呈现在特区有关方面的讨论会上,并得到批准。 这天傍晚,田柱子正在那座金属框架、组合结构的简易工棚里和几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洽谈空中花园的开发、销售事宜,被守门老汉唤出来,说是有位客人要见他。 田柱子走出工棚,见门前停靠着一辆沾满红泥的自行车,又看见一位身材魁梧、神情傲然的汉子正在平坦的场地上徘徊、踯躅。从背影看上去,就感到有一股隐隐杀气向他逼来。 还没等他迈上去,那汉子便猛然转过身来。没等他开口说话,对方便用纯正的北方乡音冲他说道:“不用绕弯子,你就是田柱子吧?我就是唐发根!没想到结了十来年冤家,咱们在这里见面了!” 他大大咧咧伸出手来,不知为什么,田柱子却把伸了半截的手缩了回去。 “好,既然你心里还没忘掉过去的冤仇,那么今天咱就把这件事摆平,然后再说别的。挑个地方吧,我听你的!” 他抖抖身上显出折皱的西装,依旧一幅居高临下的傲慢之态,眼缝里投来一股轻蔑之光。 田柱子心中憋足了气,好似找到了冤家的复仇者,真想一拳头砸过去,打他个鼻青脸肿,以消除这熬了十来年的怒气。更使他难以忍受的是,这个在别人身上制造过苦难的家伙,竟然毫无一丝汗颜和愧疚之意,竟然还是那么趾高气扬,好似还可以像以前那样欺他一头。他便似一杆填足了火药的铁钒,点火便会炸裂!但是,他看看工棚里的客人,还是咬咬牙忍住了,也用一种傲然的口气说:“这里不方便,半小时后,咱们沙滩上见!” 这片沙滩,离市区不远,因为布满礁石和垃圾,很少有游人驻足,所以显得冷清。 两个山野谷地的汉子,骑着自行车,一前一后来到这里。一个魁梧,一个壮实,一个充满宣泄、报复的欲望,一个憋足复仇、雪耻的怒火。相峙站立,四目怒视。然后扒了上衣,裸露出色泽相似的结实的双臂,斗牛一般朝对方步步逼近。两人没有言语,只有心中郁积的不平和勇力,都想把对方打倒,踩在脚下,发出一阵胜利者的狂笑! 当他们第一次交手时,虽说能撬动巨石的田柱子,面对唐发根显然不是对手,一个扫膛腿,他便倒在沙滩上。 唐发根并没有再动手,只是傲然挺立在沙滩上,冷笑着向爬起来的田柱子得意地招招手。 田柱子又急又恼,恨不得把面前的冤家撕个粉碎才解恨。于是攒足力气,恶狠狠地冲了上去。唐发很轻轻一闪身子,躲过他这猛虎出洞。然后伸出胳膊,扭住他一条手臂,再挥拳一击打在他的脊梁上,田柱子便一个狗刨,栽到地上。 唐发根抬起一只脚,踩住他的肩膀,然后仰起面孔,发出一阵爽快的狂笑! 正在这时,田柱子挣扎起来,使出铁扛撬动巨石的力气,把唐发根掀了个跟斗。然后呜呀一声大吼,挺直身子,使出拔山之力,把唐发根扛上肩头,就地转了三圈,扑通一声摔出一丈开外!不待唐发根翻过身来,他又跳上去,骑在他的肚皮上,展开双臂,伸开巴掌,朝着那张狂傲、冷酷的面孔,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地狠命打去!直打得那张脸由红变青,由青变紫,鼻孔嘴角都渗出血水,他仍不解气。在发疯般挥舞巴掌的同时,他眼前映现出爹悲痛的哀号,妹妹的呜咽,那个凄凉的新婚之夜,被山风撕烂的“喜喜”字,自己在和痛苦中煎熬的岁月,还有何腊月、何正月为此遭遇的种种不幸……仿佛一刹那都变成霹雳和电火,对着这个灾星,这个仇敌,这个把山野谷地搅得不安宁的混世孽种统统施放出来,恨不得把他砸成肉酱,烧成死灰!似乎不是他一个人在打他,而是代表山野谷地人在打他。也不是他一个人在出气,而是代表山野谷地人在出气! 所以,他打得痛快,解气。 所以,他打得肆意,冷酷。 唐发根既不反抗也不哀求,倒在地上,一副毫不怕死又甘愿承受惩罚的情状,田柱子反倒失去了打下去的兴致和刺激。最终还是收回自己那双发疼发酸还有些发麻的手掌,悻悻地站起来,又瘫倒在潮湿的沙滩上,呼呼地喘息着。 “你打够了?解气了?那就该我了!” 唐发根抬起肿胀得如同发面窝头的面孔,张开血淋淋如同烂桃子一般的嘴巴,朝田柱子问了一句,纵身跳起来。像头受伤的猛兽,扑到他面前,抬起结实的大腿,飞起一脚,便将他踢肉球那样踢了个跟斗。没等他缓过神儿来,又跟上去飞起一脚,又踢了他一个跟头。就这样接二连三,田柱子像个肉团,在唐发根的脚下翻滚着,毫无反抗地一直被踢到海水中,咕咚咕咚呛了几口海水,才被唐发根拖着脚腕,拖到沙滩上。 “好了!咱俩现在算是扯平了,从今往后,我不欠你,你不欠我!”唐发根靠着一块礁石,慢慢坐下来,抹了一把鼻孔里流出的血,望着水淋淋的田柱子,平静地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咋样把腊月骗到手的?” 田柱子匍匐在沙滩上,喘息着,倒着呛进肚里的海水,如同一只受伤的蜥蜴。 “你哑了?我跟你说话哩!” 田柱子一双血红的眼睛喷出凶光,轻蔑地嘲骂道:“你这种见利忘义的负心汉,也配做人?也配问腊月?如果当初知道你是这号货色,我宁肯戴绿帽子,遭万人唾骂,也不会放腊月走!你说我骗她,也太小看田柱子,太小看何腊月了,我们好歹没有忘记祖宗,没有忘记自己是个山野谷地养大的人!” 这番话似乎骂到唐发根的骨缝里,他的脖颈弯曲了,脊梁也弯曲了,像只烤熟的大虾弓曲在沙滩上,半日没有还嘴。 田柱子挣扎着,艰难地站起,不再看他一眼,掉头走去。 唐发很猛地跳起来,石极子一般横在他面前,野蛮地吼道:“不管你怎么看我,决不许你去坑骗腊月!她九死一生熬到现在,老不容易。她手中有点活命钱,我决不许让你坑骗着去填穷坑!” “只有你会打这种算盘!山野谷地也就出来你这个没有人味的野种!”田柱子毫不退让,用血红的目光盯着他,同样放声大吼:“腊月是山野谷地的好女子,她心里牵挂着那里的穷乡亲,我敬重她。你如果还是条汉子,就走你自己的路,从今往后不要再去纠缠她!” 田柱子的话像破丁丁的石头蛋,足以在唐发根的肌肤上砸出血窝。他显得理屈词穷,无力还嘴。原本比田柱子高出一截的身躯,始终难以挺直,那双一向敢于蔑视一切、征服一切的目光,也变得卑微和迟钝。突然,他的肩胛猛然抽动起来,从那双傲慢的眼珠里射出来一股冷冽冽的寒光,咬牙切齿地说: “田柱子,你可以来闯海,也可以去闯天下,姓唐的不会嫉妒,也不会眼红!可有一条,你少在我面前说什么山野谷地!那里欠着我的血债,欠着我两代冤仇!你知道吗?我差点没被阮大业整死,我是从他手心里逃出来的逃犯哪!我恨不能抽他的筋,剥他的皮,把他剁成肉馅!以往阮大业说我是妖精,今天你也骂我是野种,那你算个好人了?要是这,我就得撂下一句话,你甭想在这片岛上为他办成一件事!你有本事折腾,我有本事给你搅黄,再让你身败名裂地滚回去!不信,咱就嫖上劲,比比种气!” 唐发根这番话说得寒气逼人,杀气腾腾。他脸色变青了,眼里要喷火,牙齿咬得格巴响,好似面对仇敌,发出一段血誓。 田柱子的目光变得迟钝了,深深吸了口气,神情显得颓唐和沮丧。唐发根的话触动了他心口上的伤疤,他无力反驳,他能够品味出遭受过屈辱和折磨而又难吞难咽的苦涩;他无力抗争,他能够想象出仇恨凝聚起来的报复具有多么可怕的能量;他无力阻挡,他能够理解这位和他有着同样苦难经历的汉子心中此刻滚动着何等汹涌的狂波巨澜,燃烧着何等难以扼制的熊熊烈火。同时,他也无法劝慰他,也不想和一个因为仇恨而失去理智的人较劲。只是在心灵深处对他产生一点理解和同情,甚至还有一种同病相怜的哀叹,兔死狐悲的凄怆。但是,他又被面前的汉子曾在他和何腊月的命运中制造过悲剧这层恩怨困拢着,便不肯掏出心来和他交流,也不肯垂下脑门向他屈服。于是,便矛盾地沉默着。 “当然,只要你不再纠缠腊月,咱们大路通天,各走半边!”唐发根猛然昂起头来,像头狂兽,怒视着他认为是可以撕咬成碎片的对象大吼。 田柱子却现出一副泰然、坦荡和难以摇撼的伟岸,沉重而又鄙夷地说:“冤有头,债有主。你欠腊月多少,各自心中有数。我也把话敲响亮明,你就知道受过阮大业的迫害,就把山野谷地人都看成孬种。告诉你,山野谷地人也有一副压不弯的脊梁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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