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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好办的事,老祖宗办完了,
    难办的事,都留给了子孙们。
    还有一副——
    压不弯的山脊梁!

  孙浩没有等到三个月,也没有等到一个月,在刚刚过去二十天之后,便难以按捺自己的情绪,急匆匆地来到县委书记陈志远的办公室。
  陈书记看着风尘仆仆走进来的孙浩,双手把他按到沙发上。拍着他的肩膀,凝视着他的面孔一阵,用充满关切的口吻说:“哦,瘦了,黑了,小白脸真的变成孙猴子了!”于是便忙着倒茶,递烟。
  孙浩让开烟,接过茶喝了一口。好烫,呛了嗓子,咳嗽起来。
  陈书记笑着说:“不要慌,慢慢喝。看看,一下乡连喝水习惯都变成山区模样了。不错!”
  孙浩伸伸烫疼的舌尖说:“陈书记,我决定在南湾乡干下去了。那里的群众需要我,我也有信心干出点事情来。不过,你得答应我的请求,还得兑现。不然,我可真要变成火烧屁股的孙猴子了!”
  陈书记满脸温和的笑容消失了一瞬,旋即又浮了上来,缓缓地说:“好,你讲!把你的困难和要求都讲出来,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答应你!”
  “陈书记,首先声明,我的汇报是从工作出发,不牵涉任何个人因素。”孙浩看着陈书记挂满笑纹的额头点了一下,才从身上摸出一张表格,铺到桌子上,一条一款地指给陈书记看。“我下去这二十天,跑了全乡三分之一的村子。干部群众对县委‘争先进创业绩,闯进全省十强县’的部署反应很强烈,热情也很高,但顾虑和意见也有一大堆。最大的意见就是原来的经济目标订得太高。比如利税翻两番,上交超百万,南湾乡根本没有乡村工业基础,却把数字报上来了。乡里搞假大空,不可能实现,就往村里压。结果呢,那么高的经济指标就摊派到全乡三万口农民身上。这样一来,石板地、果树林、耕牛、山羊,甚至老母猪都按人头去摊派,村干部头上压着一架山,农民还不叫苦连天?”
  陈书记站起身,把房门轻轻关上,用低沉的口气说:“孙浩,你在组织部门工作过,哪有你这样刚刚到任,就去揭前任领导的锅底,拆人家台的?一旦传出去,别人怎么看待你,你想过没有?”
  孙浩抹一下头发。口气生硬地说:“陈书记,我首先声明的就是这一点。就事论事,不牵涉个人因素。如果我发现了问题,而不敢如实反映问题,那不是大睁两眼说瞎话,欺骗你陈书记吗?”
  沉默。陈书记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串烟圈,沉吟着。有时,沉默比吼叫更具有一种无形的威慑力。孙浩明显感到了这种威慑力,便也不说话,跟陈书记一样,盯着那串烟圈看。
  “孙浩呀,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你下去才二十天,弄来这张调查表,你以为我坐在办公室里两眼一抹黑呀?”陈书记站了起来,在屋里踱着步,口气依然充满寒气。“我为什么要调换南湾乡的领导班子,为什么要让你去当书记,你明白我的苦心吗?”
  前半句话,孙浩听懂了,后半句却弄不明白。你陈书记到底让我到南湾乡纠正弄虚作假的弊病呢,还是让我去把虚假的东西伪装成真实的呢?孙浩面前升起一团云雾,比陈书记吐出的烟田还要浓重。谈话被这重云雾遮住了,又留下一段难以跨越的断层。孙浩知道说下去会把气氛搞得更糟,便不再说下去。反正自己要说的都说完了,自己的态度也表白了,如何摆布这局面,包括如何摆布孙浩,全是陈书记的事了。
  单纯和天真是官场大忌。没有复杂的头脑和对复杂的环境具备复杂的应变能力的人,往往是难以在官场立足的。孙浩还不具备这种复杂,却又并非单纯和天真。他只是用别人以为是单纯的精明和天真的老到迷惑真正的复杂。既让你哭笑不得,又让你不得不对这种佯作单纯天真状的人有一个说法。现在,他把球踢给了陈书记,等待着对方把球落定。所以,他不慌不忙却又满脸困惑地等待着。
  陈书记终于说话了:“孙浩,你今天汇报的情况到此结束。你这张表格的事不要再讲了。我现在只要你一句话,按照你调查摸底得出的结论,南湾乡的产值和利税在原来的基础上,按最大努力去考虑,你能完成到什么程度?”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这才真正到了定调门的时候了。陈书记的话里依旧饱含压力,却不料孙浩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从身上摸出一张表格来,呈到陈书记面前,不卑不亢地说:“陈书记,从南湾的实际情况出发,我初步有个不成熟的三年发展规划。第一年打基础,从乡村道路人手,搞好山水田林路的综合治理。第二年迈步子,从人才和资金的积累入手,积极发展乡镇企业。第三年见成效。在前两年的基础上初步改变南湾的现实经济格局,力争迈上一个新台阶……”
  陈书记认真地听着,突然打断他的话:“这个构想很好。我问的是具体数字。没有具体数字的构想是空洞的!”
  孙浩指着表格,一条一款地解释说:“如果按照这个构想,再经过全乡上下努力,我们三年才能完成原来提出的经济目标!”
  陈书记盯着孙浩,拍拍沙发靠,斩钉截铁地说:“如果再努一把力,能不能提高百分之十呢?”
  孙浩完全洞察了县委书记的用心,却又堆起一脸单纯和天真来,为难地耸耸肩,摇摇头,说:“陈书记,百分之十就是三十万哪!现在南湾乡的土地普浇一遍水就得这个数!我现在是腰杆细不敢说大话呀!”
  陈书记板起面孔,严肃地说:“困难是有的。老祖宗把困难都留给咱们了,没有困难,还要咱们这些人干什么?我比你年纪大得多,肩头的压力也比你大得多!小孙哪,《红灯记》里那个铁梅咋唱来?爹爹肩上有千斤重,我要替他挑八百斤,对不对?咱们县‘闯进全省十强县’的口号喊出去了,你们不挑重担让谁挑啊?”
  孙浩喝了口茶,望着一脸庄重的县委书记,咬咬牙,拿起笔在那张纸上刷刷写下两行字:

    为了落实县委“闯进全省十强县”的战略部署,自加压力,争创业绩,
  我在此立下军令状,三年内若不能完成规划,并将经济指标增加百分之十,
  自动辞去南湾乡党委书记职务。

  写完,郑重签上自己的名字,双手呈给陈书记。
  陈书记认真看了一遍,脸上的阴霾渐渐退去,又堆起宽和的笑容,告诫说:“小孙哪,当领导干部了,可不能任着性子来,有时为了顾全大局,顺应形势,不得不忍辱负重,甚至牺牲个人的一切!”
  看着孙浩满脸的困惑,陈书记拍拍他的肩头,叹口气说:“哎,你还年轻,慢慢就会懂得当领导是一个艰难的选择。走,一块吃饭去!”
  陈书记拖着孙浩一块走进县委小食堂吃饭时,就招来一片火辣辣的目光。在一个县里,县委书记是至高无上的权威。他不仅主宰着几十万生灵的命运,还主宰着上千名科局级乃至副县级干部的荣升或撤免。县里决定大事虽说须经四大班子研究,但那只是走过场。人大举举手,政协拍拍手,最终还是党委挥挥手,由县委书记拍板定案。县委书记是一言九鼎的人物。再加上如今县委书记事无巨细,从审批刑事犯到生孩子指标,都要一一过问。所以,县委书记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会弓愧周围人的注意。据说办公室几个小青年专门研究过这门学问,从陈书记的七情六欲到衣食住行、生活习惯、个人癖好甚至隐蔽极深的隐私,点点滴滴都进行了细致入微的侦探和研究,如同电脑中的菜单那样进行了组合排列;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什么时候上什么菜,啥时候靠近,啥时候回避,都做得恰如其分,周到得体,既审慎又适度,还处处到位。揣摩领导的心理和中医把握病人的脉搏一样成为工作人员一门高超的学问。非有此干不长久,非有此难有升迁的机会,否则当一辈子窝囊废!
  孙浩和这一班人混得久了,当然懂得他们的心态。为了让他们心理平衡些,更不要因为自己一时得宠招来他们的嫉妒,便见谁都打招呼,或抹拉两下脖子,或拍两下屁股,有的还贴着耳朵说几句浑话,引发一片大笑。笑声便遮盖了那片火辣辣的目光,活跃了气氛,化解了对方肚子里的醋意,融合出甜蜜和亲近。
  于是,一伙年轻人凑过来,和他挤成一团,笑问:“孙书记又有啥新鲜的了,让大伙都听听!”
  孙浩便压低嗓门说:“我说,我说,别让陈书记听见!还有一条,版权所有,不得外传,盗版必究!”
  见众人心情急切,便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说:“我对现在电视上的广告很有意见,什么产品都要和男女关系拉在一起,好像离开那玩意儿,就卖不了钱!有样家用电器,广告词是这样说的:丈夫的关怀,妻子的享受。有一对夫妻就是听了这广告词,联想到自己的需要,一商量,就到商店买回一个。当时不好意思问使用方法,回来一看说明书,又是洋文,就翻来覆去琢磨起来。发现上面有三个孔,男的就用自己那玩意儿试了试,结果削去一层皮!血流如注,赶忙送到医院去挂急诊。医生替他包扎好了,追问原因,夫妻两人如实相告。医生也将说明书看了一遍,大声惊叹:这工具要在医生指导下使用嘛!一个孔是削皮的,一个孔是切片的,一个孔是切丝的,幸亏你们用了这个孔,万幸呐万幸!你看看,这个糊涂医生也是个半瓶子醋,只懂得几个英文单词,却不知道那物件就是切菜用的炊具嘛!”
  孙浩说完,引发一片笑声,有人笑得捧腹,有人笑得喷饭。
  孙浩是县委机关混出来的,把这一套玩得娴熟。他把自己原本精明灵透的一面牢牢封死在躯壳里,而把一个嘻嘻哈哈、半痴半狂、单纯天真的假象贴在皮肉上,宁肯让人说他是“傻冒”、“半吊子”,也不愿让人说他是“大能人”。所以,他到什么场合都会带来笑声,无论在谁面前都是脏话素话一起来。日子久了,上下人等都说:“孙浩那人,嘴上有门炮,光冒烟,不开花!”他用这种假象蒙了同事,蒙了领导,今天又蒙了陈书记。他怕众人发现了他今天表现出的不一般,便又亮出盾牌,将这不一般遮盖得严严实实。这一层他早有防备,自己虽说离开机关了,可这些人万万得罪不起,什么时候不顺眼,在书记面前垫块砖,说句坏话,可就够他吃一壶了!谁敢保证新时期朝中不会有秦桧、潘仁美那样的奸臣了?他可不愿像岳飞那样屈死在风波亭,也不愿像杨老令公那样碰死在李陵碑上!如今社会风气不正,党风也不正。没听人说,假的能盖过真的,没本事的捣鼓有本事的,干事的不如不干事的?人们为了生存,个个都在竞争!咳,“竞争”这个词真是用绝了,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符合事物发展规律。可是,又被世人用反了。所以,原本正常的秩序才不正常了。普通人是无法扭转乾坤的。孙浩既要显出自己的不一般,又要做出一副很一般的样子,才能在这种环境中开拓出自己的路来。
  孙浩看着人们笑成一团,这才拿着筷子跑到孤零零坐在一旁的陈书记面前来。
  陈书记笑问:“小孙,你又在那边出啥洋相了?为啥不让我听听?”
  孙浩缩缩脖子,说:“不敢让你听见!那种酸故事是我们这些人的专利,让你听了,怕你骂我!”
  陈书记叹道:“我就那么可怕?”
  这轻轻一句话,反倒使孙浩怔了一怔,细细一看,陈书记脸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哀怨。他突然感到,平常坐在会场正中庄严肃穆的县委书记竟然这么孤独,孤独到享受趣闻笑谈的机会也没有。唉,看来大人物也有大人物的悲哀,高处不胜寒!
  他陡生一种怜悯之情,堆起笑脸说:“陈书记,吃饭,吃饭,想听,我回头说给你听!”
  陈书记笑了,又沉下脸叮嘱:“小孙,当领导了,以后说笑话也要分个场合,有个分寸,啊?!”
  孙浩点点头,做出一副温顺状。

  吃罢饭,陈书记没有留孙浩聊天的意思,孙浩也很识相。如今领导的应酬也很多,不该问的事不问,不该掺和的离远点。于是,匆匆告别,急忙朝县委门外走。恰在这时,身上的BP机叫了,不用看,一猜就知道是谁在呼他。二十天没沾老婆的边了,双方的要求是一致的,心头揣着一盆火似地按捺不住了,便急燎燎往家里走。
  他刚刚爬上楼梯,手还在腰间摸钥匙,门便开了。薛玉霞披着长发,穿着休闲服,趿拉着拖鞋,亭亭玉立迎候在门前。还不待房门关紧,便温柔地倾倒在他的怀抱里。
  他垂下头,如同蜜蜂探入花心,重重地在薛玉霞面颊上亲了一口,探起脑门低声问:“儿子呢?”
  薛玉霞像一团棉花缠着他,散了筋似地娇柔道:“知道你回来,早就把他哄睡了……”
  两人便像辘轳吊在井绳上,踉踉跄跄走进卧室去。
  家是那么温馨,妻是那般醉人。孙浩也散了筋骨,瘫倒在席梦思上,眯着眼睛,等待着妻子的温存。可是好久没见动静。他睁开眼一看,却发现薛玉霞花一般开在面前,散发出阵阵幽香。
  薛玉霞双目盯着他,樱唇发出低低的命令:“快冲冲澡去!”
  孙浩一骨碌爬起来,把薛玉霞拉到面前,仔细端详着,又是一阵黄蜂采蜜般的狂吻,一双手便也按捺不住,往诱人处乱抓乱挠。
  薛玉霞却轻轻推他一把,又把话重复一遍:“水放好了,快冲澡去!”
  这一回,孙浩才听明白了。原来薛玉霞迟迟没有行动的原因,是嫌弃自己身上的泥垢土味了。他愣着眼发了一阵呆,只好顺从地脱了衣服,光着身子朝卫生间走去,便听见薛玉霞飞起一脚。将他脱下的衣服踢到屋角去了。他也就没言语,拧开水龙头,跳到浴盆里,美美地泡在温水中。自己这才发现身上果然有一层尘垢,轻轻一搓,掉下无数条泥巴卷子。二十天没洗澡了,他想好生泡一泡,便在浴盆里仰面倒下来,接着便瘫成一堆泥似地恍然入梦了……他是在轻轻的揉搓中甜甜地做了一个美梦,又在美梦中完成了一个丈夫对妻子的责任,接着又是在薛玉霞轻轻的啜泣声中醒来,发现自己依旧躺在浴盆里。薛玉霞拿着毛巾一边替他擦洗身子,一边轻轻落着眼泪。泪水如同雨打梨花般把她脸上均匀的淡妆冲出两道水痕,让人不由不生发几分怜借。他霍然跳起,三下五除二擦干身子,双手将薛玉霞托起,如同老狼叼一只羊羔似地抱回卧室里。
  薛玉霞蜷缩在柔软的席梦思被窝里,像一朵紧合的玫瑰,不开艺,迦同香气也紧紧包合起来。分明是一种有准备的冷战,给丈夫一点妩媚的诱惑,却又不让你马上得手。孙浩看出她眉宇间深藏的怨意,又懂她爱使小性子的脾气。若在平时,只要自己说一句:“好,你不理我,我可要走了!追我的小妮有一个排,挨着号等我哩!”薛玉霞便会服软。然而今天,他不能这么做。自己二十天没回家,妻子使点小性子也在情理之中。他不能用笑话再伤她。今天薛玉霞打扮得很美,一身洁白的衣衫裹着丰韵苗条的玉体,半隐半露。一头浓黑的长发用香波洗得油亮,将那张白嫩的面孔衬托得凝脂一般,灯光下粉嘟嘟的,像刚刚启开的花瓣。那双眸子是他最欣赏的珍宝,像暗夜中的织女星那般闪耀,含着浓浓幽怨,期待他的归来。古人说,女为悦己者容。薛玉霞不是为了自己才这般精心打扮吗?想到这里,孙浩越发不忍心对她有半点伤害,百般抚慰,弥补二十天的分离。但是,出乎意料,薛玉霞却睡美人似地不动真情,孙浩不由得大吃一惊。
  像今夜的情况,他们的两人世界中曾经发生过一次,甚至比这次还要激烈。
  薛玉霞在县医院心电图室工作,平常就白衣裹体,娟秀娴静,是县城出名的俊女子。又是县委组织部长的千金,称不上金枝玉叶,也堪称小家碧玉。一直长到二十四岁,没有碰上意中人,却偏偏看上了孙浩,三缠两约会,便似唐伯虎点秋香似地藏入花船,荡桨而去。他俩还到南方漫游一回,回来便成就了好事。这段闪电般的爱情故事一时在县城传为佳话。有人说,薛玉霞没主见,全让孙浩那张嘴给迷住了。有人说,孙浩看上的不光是薛玉霞的好身段好脸蛋,更看上的是薛玉霞有个当部长的老爸!薛玉霞不善言辞,不争辩,任人去猜去嚼舌头。孙浩却大言不惭:吃不上葡萄的狐狸都说葡萄是酸的,只有能把葡萄树栽到自己家里的才是最精明的狐狸。
  公正地说,他们两人郎才女貌,是蛮般配的一对儿。小两口相敬如宾,甜甜蜜蜜,从未发生过口角。忽有一日,孙浩收到一个邮包,是从北京寄来的,打开一看,是一件鲜红的毛线衣。内中无一字一句,心中好生蹊跷,又不敢张扬,便偷偷拿回家去,塞到箱底。时间一长,便忘了。
  这天,下班回来,发现那件红毛线衣摊在床上,上面却多了一封长信。薛玉霞站在旁边,垂首竖目,不发一言。
  孙浩愕然道:“怎么回事?”
  玉霞冷笑道:“你自己心里明白。”
  孙浩拿过信来粗读一遍,不由冷汗从额间渗出,扑嗒嗒打湿信纸,暗恨当初没有仔细检查,一封情书竟然被妻子截获!于是便如实交代:“这是陈年旧事。还是在国防大院当兵时,认识一位机要员,有过几次接触,一块逛过几次商店,但是部队纪律森严,岂敢乱谈男情女爱?说实话,连手都没有拉过一次。时间过去十多年,这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薛玉霞不听狡辩,一把夺过信来,责问:“信是寄给你的,咋能没有关系?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当初我答应给你织一件红毛线衣,你还记得吗?但是,织好了……”
  孙浩又把信夺过来,吼道:“念,你咋不往下念了?你听着——但是织好了,你转业了,又不知道你的地址,这件红毛线衣一直在我床头放了十年。好容易打听到你的工作单位,特地寄给你,算作一份当初的纪念,这一针一线……”
  薛玉霞又把信夺过去挪揄道:“这一针一线都倾注着一个少女全部的真诚和纯洁的爱……”
  两个人夺来夺去,直到信纸撕成碎片。
  一连三天,薛玉霞不理孙浩,孙浩也不理薛玉霞。薛玉霞恨孙浩隐瞒了这段真情,对她不忠诚。孙浩怨薛玉霞不明事理,小题大作。当然也有一重被这段初恋撩起的隐痛和内疚,深深感到对不起另外一位女性。但这话只能藏在心里,不能说出口。然而,他实实在在被这种难言的痛苦折磨了好久。正当他准备和薛玉霞商量写一封回信并寄还这件红毛线衣时,却看见薛玉霞坐在当屋,扯着毛线头噌噌噌拆着红毛线衣,转眼,那件千针万线结织成的红毛线衣变成蓬蓬松松一堆毛线。孙浩难受极了,如同有人用刀在切割他的心,滴到地上一摊血水!又一转眼,薛玉霞点燃一根火柴,把那堆红毛线烧成一堆旺火。孙浩看着红红的火苗,如同心被放在油锅里煎熬,他痛苦得周身颤栗。但是,他没有发作,用男子汉的坚毅、忍耐吞食了人间最难下咽的苦果。他也明白了一个道理:爱是自私的,无论男人和女人。这两个女人同时都是爱他的,一个珍惜过去,一个珍惜现实;一个是虚无的,一个是存在的,他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利阻挡其中任何一个。他只有用深重的自责来承受两个女人深情的负债。所以,他看着那团燃烧的火苗时,眼中清晰地看到一道神圣的光环。他默然流泪了,为了这崇高的涅槃,也为了不该幻灭的幻灭。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他俩的和好是由薛玉霞的主动而实现的。
  那晚,薛玉霞紧紧搂抱着他,紧紧贴在他的胸口上,柔声说:“我知道,那是过去的事,即便你们来往也不会来往到哪里去。我做得过分了,你恨我吧?但是,我真的怕别人抢走你!”
  孙浩沉默好久,才喃喃地说:“我没有恨你。我只有更加爱你才能对得起自己。不过,我突然悟出一个道理,如果只被一个女人爱的男人似乎不是好男人!”
  薛玉霞顿时把他搂得更紧,轻柔地说:“小孙,我只允许别人仰慕你,却容不得别人占有你。我也想了,那个女兵也让你害得很苦,你写封信,安慰安慰她,也好让人家去走自己的路。”
  孙浩没有回答,也没有拒绝。但是,这封信他至今没有勇气写。有一道伤痕却牢牢刻在心头,永远难以抹平。
  可是,今天这场冷战该如何结束呢?墙上的挂钟嘀嘀嗒嗒走了两个钟点,孙浩苦苦踌躇了两个钟头。看来,只有自己主动一回了。
  他突然开口道:“玉霞,我在山里听了个笑话,保证让你笑!说是有个生意人要出门远行,一走三个月才能回家,就是对娇生生的新媳妇不放心。想了好久,终于想出个好办法,在老婆的那地方画了个蛤蟆作记号。老婆抗议了,你对我不放心,我还对你不放心哩,也在丈夫那地方画了个猴子作记号。三个月后,生意人回来对老婆说,让我检查检查。他认真一看大惊,我画的蛤蟆怎么跑到右边去了?老婆毫不示弱,哼,我也得检查你哩!生意人大大咧咧地说,我清清白白,不怕检查。老婆一看冷笑起来,我画的猴子怎么跑到上边去了?咋啦?兴你猴子爬竿,就不兴我蛤蟆过河?”
  孙浩还未说完,薛玉霞就忍不住噗哧一笑,鼻涕眼泪都溅出来,一下子扑到孙浩身上,双手拍打着喊:“孙浩,你真是个坏东西!自己一走二十天,回来不知道心疼人,反倒编筐织篓巧骂人!”
  孙浩要的就是这场面,求的就是这效果。在一阵笑闹中,他又假装认真地说:“我这笑话是编的,你生气可是真的。我现在就检查检查,你是不是真的心疼我!”说着便把薛玉霞搂在怀中,一番温情,冰化雪融。

  第二天早晨。
  孙浩一觉醒来,天光大亮。薛玉霞早已起身,做好早饭,正在催促儿子朋朋吃饭上学。
  孙浩披上衣服走出卧室,就把儿子抱起来举过头顶,又用胡子扎儿子的嫩脸蛋,说:“儿子,爸爸好想你呀!让我好好亲亲!”
  儿子挣扎着说:“爸爸一当官,就不想回家。妈妈说,爸爸回来不让亲!”
  孙浩看了一眼薛玉霞,说:“我是去工作,以后那里就是我呆的地方。怎么能这样教育孩子呢?”
  薛玉霞趁机说:“工作也有休息的时候。今天当着朋朋说清楚,只要还惦着这个家,最少两个星期回来一趟!不然,当心我和朋朋双休日找上门去!”
  孙浩讪笑着说:“哎呀,求之不得!我正在想,南湾乡的医院扩建好了,你干脆调过去,既支援了山区医疗事业,也好整天守着我!”
  “你想得倒美!”薛玉霞立即反驳道,“你当你的书记,我当我的医生。我不沾你的光,你也少打我的主意!更不能因为你影响朋朋的学习!”
  这倒是把撒手锏!朋朋是他们的心肝宝贝。取名朋朋,也颇有一番含意。朋朋是在二泉印月处怀上的,是他俩情浓似水的结晶。朋朋从上幼儿园开始,就是孙浩早送晚接,一直到上小学了,每天仍然两送两接。薛玉霞上班时间盯得紧,又不会骑自行车,这二十天不知是如何度过来的,娘儿俩为此不知对他生过多少怨气。
  孙浩紧紧搂住儿子,感叹地说:“儿子,不要怨爸爸,你只当替爸爸吃苦了,我代表山区群众感谢你和妈妈!来,今天爸爸送你上学去!”
  孙浩把朋朋扛上肩头,推门就要出去,却被薛玉霞拦住了:“你别趁机溜号。我今天专门请了假。陪你生气哩!”
  孙浩立即涎着脸苦笑道:“我说夫人,你就饶了我吧!千万别攻击一点,否定全部。你的条件我答应,只是今天……我还有许多事要做。这气你先存到仓库里,回头是清蒸,是油炸,全由你裁决!”
  朋朋也跟着大叫:“妈妈,别吵了,要迟到了!让爸爸送我上学吧!”
  孙浩趁机溜下楼去。
  薛玉霞怔怔地站在门口,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大声喊了一句:“中午早点回来吃饭!”但她却没有听到孙浩的回应。
  孙浩送朋朋走进校门。
  朋朋说:“爸爸,中午来接我!”
  孙浩拍拍儿子的头,一口应承:“放学就在校门口等着!”
  朋朋晃着手跑进去了,孙浩蹬上自行车,朝人流如潮的县城中心大街奔去。
  工商银行营业部门前,一上班就挤满了人。正是发放国库券的时候,窗洞前排起长长的队列。
  孙浩支好车子,心想,城里人就是比乡下人有钱,也比乡下人脑门子机灵,银行利息高,就往里存。一见国库券有利可图,又抢着认购。他们懂得了以钱取利的算计,却还远远不具备投资意识,如果他们肯把钱借给我,作为股份投资,南湾乡的事业不就毋庸发愁了吗?他娘的,可恼而又可怜的有钱人!这么想着,便踏上了楼梯,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满怀。
  “怎么啦?哥们儿?汽车翻到沟里了?”
  迎面一声呼叫,孙浩抬头一看,正是他要找的人。便一把拉住他胳膊,钩肩搭背地套近乎:“财神爷,找的就是你!”
  韩永是县工商银行行长,和孙浩是高中同学,又是同期入伍的兵。转业到地方后,同学加战友,好得像一个人。除了老婆外,两人吃喝玩乐不分家,算得上铁哥儿们。以前,孙浩搞组织工作,和金融行当不搭界,从没向韩永开口借过钱。可今天,他就是奔着韩永的钱袋子登门造访的。
  两人进了办公室,孙浩反手扣上门,屁股还没落座,就开门见山说:“哥们儿今天找你有急事,在我没办成事之前,你任何人都不能接待,电话也不能接!”说着,便将电话听筒拿下来,扣在办公桌上。
  韩永看看孙浩的神色,坐到沙发上,说:“听说你昨天把陈书记给蒙住了,陈书记还陪你吃了饭,你老兄一夜之间成为全县的明星了!”
  孙浩白他一眼:“你怎么知道的?怎么我一抬脚,就有人数脚印?我正经八百汇报工作,也被人说成歪门邪道?哥们儿就真的不是块材料?”
  “我早就说过,如今中国没有什么机密!即便你在地下搞核试验,也难保住密。更别说小小县城,弹丸之地!”韩永仰起高傲的面孔,敞开一副高门大嗓,说得振振有词,“哥们儿,我早就说过你是个干大事的人才!昨天你那一手玩得高明,甩了个大包袱。不仅减轻了自身的压力,也替南湾乡的群众减轻了负担,就为这,大伙就该给你立碑!”
  孙浩连连摆手说:“言重了,言重了!我只是说了实话,讲了实情。话经三个人一传,就会增加水分!再说,陈书记交代不让声张,有些人实际上是往火坑里推我哩!”
  韩永沉思道:“是呀,实话也不是人人都敢说的,除非你!现在各乡镇都被数字压得喘不过气来。年初上报时说大话,年底落实了,可要按数字收缴利税,完不成贷款也得缴!这是打掉门牙咽肚里,自欺欺人。你在这火候上能把水分挤干,把数字压下来,哪个乡镇不眼红呀!”
  孙浩淡淡地说:“我又不图争先进、当模范。我可没你想得那么多!”
  韩永却晃着手说:“老兄,你是假装糊涂办了件明白事,影响可大了!如果乡镇干部个个都像你,陈志远这个县委书记看他怎么当下去?”
  孙浩一把拍在韩永肩上,说:“哥们儿,陈书记支持我,我也得支持他,不是用数字,而是用实绩!我的三年跨三步的规划一定要实现。你这个财神爷一定得帮我一把!”
  “说吧!帮什么?怎么帮?”韩永点上一支烟,话说得干净利索。
  “借钱给我。”
  “你先把资金投向讲清楚。”
  “南湾乡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这就是资源。第一,我想集中人力和财力,由乡里出面办个上规模上档次的石材厂,把‘太行红’花岗岩创出个名牌来,通过在沿海地区设点,销往东南亚建材市场。第二,乡里原来有个水泥厂,属于半茬子工程,我准备把它搞起来。只要你给我钱,搞个五万吨规模,年底完工,开春就投产。只要抓住市场,当年就能收回投资!”孙浩目光炯炯,话说得胸有成竹。
  韩永骨碌着眼珠在算帐,稍顷,他一伸巴掌,说:“仅此两项,启动资金就得五百万!”
  孙浩击掌笑道:“哎呀,知我者韩永也!哥们儿想的就是这个数!”
  韩永吐出一串烟圈,苦笑着晃晃大脑门。
  孙浩紧紧盯住他说:“看样子,你早替哥们儿准备下了!”
  韩水冷漠地说:“我最怕别人找我借钱,包括你!”
  “什么?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孙浩瞪大一双豆荚眼。
  韩永乜他一眼,问:“你以为银行的钱就是这么好借的?”
  “我找的是哥们儿,不是行长!你少给我摆臭架子!”孙浩以为是在逗他。
  “现在和你说话的就是行长!”韩永满脸庄重。“你向银行贷款,首先要有贷款申请报告,说明贷款理由和资金投向,以及市场预测和偿还期限。银行要对你的报告和企业进行认真的评估和考察。另外,对你们这种目前没有偿还能力又没有资产抵押的企业,根本没有考察的必要。你要想贷款,除非找一家具备偿还能力的企业提供担保。这就是基本的贷款条件,不知道你听清楚了没有。”
  这番话一下子把孙浩震住了。他愣着一双单眼皮包藏的黑眼珠,好像不认识面前这个人似的,半日才气哼哼地说:“好你个韩永!你平常信誓旦旦,现在到了关键时刻,你不但见死不救,反而六亲不认了!”
  韩永晃晃手,说:“此言差矣!正因为我认识你,了解你,才更应该这样做。如果是个哥们儿就随便借钱,我这行长还当得下去吗!”
  “你是怕我赖帐?”孙浩急红了眼。
  “不,这是程序!”韩永说得斩钉截铁,“我是行长,是替国家替人民掌管钱财,不能随便支取分文!如果你闯进我家里,搬锅砸碗抬电视机,我要是眨眨眼,那才不叫哥们儿哩!”
  孙浩一听来了气,忽地站起来,说:“好你个韩永!我就不信从你手里拿不出钱来。如果你真不讲情分,我就把陈志远拉到你面前来!”
  韩永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话也不留余地:“我告诉你,你就是把省委书记搬来也没用!任何领导也无法指令银行贷款给没有偿还能力的单位,除非你到国务院去申请到扶贫专用款!”
  孙浩浑身热劲被韩永一盆冷水浇灭了。他跌坐在沙发上,第一次在这个铁哥们儿面前表现出一副无奈而又痛苦的情状。自以为不一般的他生平第一次栽倒在哥们儿面前,他感到屈屏和无能。有一种落入陷阱而又无法超越的狂躁和忿懑,又有一种满腔欲望无法达到的焦虑和失落感。就这么沉默了一阵,他突然隐隐感到韩永并非他想象中的酒肉朋友,嘻嘻哈哈的酒囊饭袋,实实在在是个对手!又感到这个对手是那么不好对付,靠那套嬉笑怒骂的伎俩治服不了他,也难以达到目的。
  他终于用真诚的语调问:“哥们儿,你说句实话,是对我信不过,还是对我那套想法信不过?”
  韩永侧转身来,脸上也布满真诚。“好了,你掏出心来说话,我也把心捧出来放在面前。我早就说过,咱们这一茬人应该是有作为有出息的一茬人。咱们饱受‘文化大革命’之苦,没上过正规大学,知识学问有先天不足。尽管社会给了我们种种磨练的机会,但整体素质却不扎实。可是,时代却又要求我们冲上去,改革大潮又把我们推到风口浪尖上,让我们充当中流砥柱!经济社会在苛刻地筛选我们,政治社会又在随意摆布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呢?以次充优以假乱真?压根就不是钢筋水泥,筑在大坝上会崩,嵌到大楼上会塌!而时下此风甚盛。古董可以做假,珍珠玛瑙可以做假,人民币可以做假,连人体中的许多部件都可以做假!老天爷,连不会说话的人也让逼得哑巴开口,张嘴就会说宇宙语,就会报出吓死神仙的天文数字!我早就说过,肥皂泡五光十色,那是泡沫。1958年放的卫星一个也上不了天!这就是现实。我们就处在泡沫经济的喧闹和市场经济的搏斗之中。同时,这又是一个知识、权力、金钱、机遇相互碰撞又相互利用的时期。权力和金钱结合,后患无穷。金钱和知识结合一片苍白。只有知识、权力和金钱的结合再加上机遇的推动,才能产生创造力和爆发力。”
  孙浩听着不止听过一次的“韩氏定律”,但此刻听来似乎耳目一新,便也不打断他,任他慷慨激昂地说下去。
  韩水也不谦虚,放开思路,信马由缰:“我刚才说的是大气候,回过头来说小气候。你很清醒,能利用权力调整思路,这仅仅是技巧和权力的结合,还谈不上知识。所以,你需要网罗人才。你掌管了一个乡,这是机遇,再加上我提供的金钱,如果把这些因素都调动起来,你孙浩何愁干不出业绩来呢?”
  孙浩大惑不解地问:“你不是不愿和我结合吗?”
  韩永打断他说:“你那一套小把戏能暂时蒙住别人,却蒙不住我。那是战术,可以利用。在战略上要堂堂正正做人,实实在在干事。你可少给我耍花架子!贷款给你,按规矩办。担保单位我帮你找好了,由化肥厂出具担保证明。这样,你万一搞砸了,我掉不到坑里,银行也不受损失,你也不至于拿老婆去抵债!”
  孙浩大喜过望,挥拳猛击在韩永胸口上:“你这条老狐狸!我第一次发现你这么狡猾!”
  韩永傲然一笑道:“我这也叫小智慧,算不上大学问。今天中午我请客,你陪化肥厂郭厂长好生喝几盅,力争明天把担保手续办完。”
  孙浩一跳三尺高,又朝韩永深深鞠了一躬,看看时间不早,拖着他便朝楼下窜去。
  整整一个下午,他都泡在酒桌上,被兴奋和即将开创出业绩的热望笼罩着,把薛玉霞的交代和接朋朋的事早忘到九霄云外。中午的酒还没醒,晚上的酒又接着喝。乘着酒兴和醉意,又陪着郭厂长逛舞厅,唱卡拉OK,跳迪斯科,最后昏昏沉沉倒在舞厅沙发上。酒醒来已是次日九点,跳起脚又和韩永、郭厂长一起赶到银行,用电话把南湾乡信贷所所长、主管会计掂着公章催下山来,连三赶五地拟文件、打报告、填表格,做完了案头工作。傍晚时分,又陪韩水上了山,到南湾认真做了一番实地考察和现场策划,完成了一桩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举措。
  这些事,孙浩一口气忙了两天两夜。他没顾上回家,也没顾上给薛玉霞打电话。两天两夜的漫长时光,薛玉霞让苦苦等待熬苦了,也让无音无讯的苦熬急坏了。一只老母鸡冷了三回又热了三回,最后烧干了锅,烧糊了鸡肉,也烧烂了锅底。那天中午,朋朋在校门口苦等了两个钟头,最后自己跑回家去,抱住薛玉霞大哭一场,发誓不再见爸爸,并且交代妈妈,爸爸学坏了,再回家不让他进门!
  ——这些情况都是第三天中午他忙得精疲力竭之后,想起往家里打电话时,在薛玉霞恼怒的怨忿声中得悉的。但此时此刻,他远在百里之遥的大山腹地,薛玉霞高举棒打无情郎的手再长也抡不到他身上。为此,孙浩的确半月没敢回家。他无法解释自己的苦衷,也解释不清这些缠手又缠心的事由,只好拜托韩永替他登门负荆请罪。他也顺手牵羊在山里打了一只野鸡,托韩永捎回去,表示一份歉意。他就搅在越来越忙碌的事情中去了。

  当别的乡镇领导干部正在为完不成任务四处奔走,愁眉苦脸而又不断受到县委批评的时候,孙浩也在他的领地里四处奔走,忙得像个风火轮。他召开了上任以来的第一次乡党委扩大会,将三十多个村的党支部书记、村长都召了来,既是初次登台亮相,又是和大家相聚一堂,共商振兴南湾的动员会、鼓劲会。
  身高一米七五、眉清目秀、神采飞扬、西装笔挺的乡党委书记,神气十足地站在屋顶露着窟窿、墙洞刮进寒风的会议室正中——准确地说,是乡政府机关食堂的大饭棚,气宇轩昂地讲出一段令山里人耳目一新的开场白。
  “先作个自我介绍吧,我姓孙名浩,孙悟空的孙,浩然正气的浩。来南湾乡任党委书记两个月了。我一没后台二没经验,也说不出啥豪言壮语。上级既然把我安排到南湾,我就和大家一样,山旮旯里熬人,石头窝里滚爬了。我和你们一条心,你们也得和我一条心。我看见许多群众都在托关系找熟人,往别处搬迁,到外地谋生,要逃离这片不养人的石头沟了!那我得话说在前头,要干咱一起干,干好了,你们不走了,我也能站住脚。要是干不好,你们先把我撵走了,你们再走。不然你们走光了,把我撇在这儿,闹得老婆打离婚,儿子不认爹,坑我一辈子,那可不够意思!”
  这番话把会场上的人逗笑了。有憨笑,有苦笑,有傻笑,也有嬉笑,这些人见过一茬茬的乡领导,还是头一回听见这么说话的党委书记。
  孙浩把手一按,又说:“大家别笑。天太冷,留口热气暖肚子,听我往下说。很简单,三件事。第一,今年摊派到各村的上缴任务一概免掉,由乡里统一筹措资金,完成应该上缴的任务数……”
  这话还没说完,三十多个村子的支书、村长呼啦一声站起来,刮风一般朝他拍巴掌。掌声持续了五六分钟,他吆喝了几回,掌声都不肯停下来。
  孙浩接着说:“我替你们缴钱,也得有个条件。你们把村里的石材厂、罐头厂、果品加工厂都给我停下来,不许再生产那些不合格的伪劣产品,去市场上蒙人。不是我小看诸位,咱这穷乡僻壤,深山野坳,一没技术力量,二没像样的设备,三没资金投入,不具备办现代企业的条件嘛!人不是好蒙的,钱不是好挣的,蒙人也得有套手腕哩。去年我到北京出差,咬咬牙给老婆买了件皮尔卡丹的针织内衣,花了半个月的工资呀!可是回家没得脸,咋说?上当了。这东西就是咱县针织厂替一家服装公司加工的,人家一换装演,换个牌子,打扮得花里胡哨就抓了咱个冤大头!大家说,这手段高明不高明?缺德不缺德?咱们学来学不来?”
  会场又发一阵笑。
  孙浩敞开嗓门往下说:“所以,咱那点小把戏,就甭再耍了,蒙不了别人,反倒坑害自己。村里办企业,办一个垮一个,办一个赔一个,力气掏了,钱也扔了,我都替你们寒碜,替你们心疼!咋办哩?把能用的东西拉过来,把能用的人才献出来,由乡里集中优势办企业。办好办不好,将来请你们这些主人来检验我们这些公仆的能耐!你们哩,就领着群众把地种好,填饱肚子。把果树管好,挣个零花钱。还有一件事,也是一件大事,全乡村村通公路!乡里拿出具体规划,大家各段包村,家门口的路自己修,家门口的山自己搬。炸药水泥由乡里统一发放。大伙就发动群众,吃点苦掏点力,把咱的家园整治整治!生在太行山,不敢斗石头,不是愚公是智叟。老祖宗都是英雄汉,咱这后代子孙可不能当窝囊废!如果没有异议,咱今天拍板定案,明天就点炮开工!”
  孙浩的话似乎讲完了,会场上早就炸了营,如同漫空扔下一枚催泪弹,冒起浓烟,弥漫了整个会场。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们纷纷伸出巴掌,撩起衣襟去擦抹一双双湿漉漉的眼窝。如果刚才他们是用掌声表示出对这位新任党委书记的感激,因为他替大家搬开一块压在心上的石头,解除了一场苦难,那么此刻,人们竟然不知该用什么方式来表达对他的敬意了,因为他替大伙拨开一层蒙在眼珠上的雾障,带领大家去走一条盛载着希望的大道。跟着他,或许会永远摆脱苦难。山里人最讲实际最懂感情又最能掂量出轻重和善恶。打石头看筋,交朋友交心。孙书记是好人,是能人,一开口就说掏心话,一句话砸个坑,说得实在,听着顺心。山里人也是最驯服最纯朴最具忍耐力的,可能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盼的就是有人替他们说话,可没想到盼来个敢说敢干的年轻人,一句话把摊派给免了,又一句话把路给指出来了,这种人信不过还信哪种人?所以,人们在这位突然降临的救世主一般的人物面前除了流泪抹眼就是唏嘘赞叹,其余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段乡长见大家没有举动,便轻声对孙浩说:“孙书记,是不是让大家分组讨论讨论?”
  孙浩摇摇头说:“我开会好省事,不好走过场,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就这么一堆人,有啥想法,当面鼓对面锣,谁想说啥谁说啥!”
  何山贵一晃身子站起来,揉着眼窝,说:“打从第一面见到孙书记,我就等着盼着听他刚才这番话哩!俺村各家各户的派款单子都攥在我手心里,一直没有发下去。乡亲们见我就躲,怕我催粮派款去讨债,人人提着心肝过日子呀!这会儿,我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恨不得立马赶回村里去,站在崖头上大喊三声:‘乡亲们,安安生生过日子吧,今年的摊派全免了!”
  何山贵说着声音便哽咽了,泪珠子从深陷的眼窝里流出来,洒在粗糙如岩石般的面孔上。
  会场一片寂静,那是一种庄严的宁静。
  转瞬,他抹了一把脸,又说:“站在这里,我想对孙书记也想对大家说一句,咱山里人也是长着脊梁骨的硬汉子!上级能体谅咱的难处,咱也不能趴在上级身上要饭吃!乡里把路指出来了,俺九峰山人没二话,打明儿起,俺就开山筑路,就是千难万难,也得把脚迈出去,决不当孬种!”
  黑压压的人群齐溜溜站起来,在孙浩面前组成一片森林。一双双湿漉漉的眼睛齐刷刷看着他,凝聚成一片信任和渴望的光点。
  孙浩接受大家的信任,周身热血鼓嘟嘟上下翻腾。这场面他在连队看见过,那是战士们向首长表示决心的场面,无声的庄严转眼就会掀起一场热血沸腾的壮美。此刻,他似乎又亲身体会到这种无声的庄严,也期盼着一转眼就会在千山万壑间掀起一场山崩地裂的搏斗。
  他和大家就这么默默相视了几分钟,突然间醒悟过来,重新进入角色,清清嗓子,压下直撩喉头的冲动,微笑着问:“怎么啦?大家干站着做啥?大家还有啥,都说说!”
  有几位头发斑白、满脸犁沟的老汉挤上前来,拉住他的手,颤巍巍地说:“孙书记,你这样待俺,还说啥哩?都说共产党里不让提青天大老爷,俺今儿亲眼看到了,俺就是要回去对乡亲们说,南湾来了个孙青天,跟着他没有错!”
  孙浩听了这话,立刻板起脸,握着老支书们的手,说:“这话千万不能说。你们都是老党员,和我一样,都是为群众服务的仆人!咱们共产党要是不比海青天包青天干得好,还叫什么共产党?常言说,人人头上有青天,说的就是不靠天不靠地,也不靠神仙和皇帝,一切都要靠自己!如果你们把我当成青天大老爷,我今天就卷铺盖打道回府!”
  老干部们依旧絮絮叨叨:“孙书记,你放心挑头往前领吧,俺都不会给你丢脸!”
  会场上闹闹哄哄,开会的人已经坐不住了,都有一种赶回去传达喜讯的心理。
  孙浩和段乡长嘀咕了几句,然后扬扬手,喊道:“大家静一静,现在宣布第三件事!”
  人们戛然静下来。
  孙浩故意稳住神儿停了半分钟,然后说:“第三件事,乡里请大家吃饭!大米饭加上猪肉炖粉条!”
  哄笑,正月十五闹元宵一般欢腾。
  掌声,开山炸岭点连环炮那般震耳。
  破败、颓废、荡满尘垢、长满青苔的乡政府大院不知沉寂了多少日子之后,突然呈现出一派生机。

  孙浩到任三个月,才让撕开封条,动用了前任书记阮大业购置的那辆韩国生产的小轿车。这是一辆走私车,虽然利用各种关系办齐了手续,却出不了远门。孙浩整天靠两条腿跑路,进城也是搭便车,又误时间又误事。他压根儿看不上这辆来路不明的车,怕坐上它遭山里人唾骂,可是一当家便知柴米贵,只好忍耐屈就了。
  乡里原来有水泥厂,立体工程大部分搞成了,因为资金短缺,像一具没有五脏六腑的躯壳,扔在山坳里,散发着衰败的凄凉,落满了岁月的尘垢。按照他和韩永的策划,因陋就简先装备起来,一旦产品出来了,资金转动起来了,再走完善、提高的第二步。
  这里生产水泥的原材料不缺,就地取材,劳动力也便宜。厂房紧临豫晋公路,离产煤区不过几十公里,仅此两项就可大大降低成本。如果脚踏实地去搞,每年弄个二三百万元是有把握的。
  规划是一纸蓝图,落到实处并非易事。
  孙浩让段乡长把原来的筹建人员全部找来,听了几次汇报,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除了会往房壳上砸钱,什么成本核算,什么市场营销,什么生产管理,全他娘一窍不通!孙浩把话说白了,就是把石头烧成熟料再磨成粉末再换成票子,那群人也是大眼瞪小眼!孙浩听着听着站起来就走,有啥好听的?靠这些榆木疙瘩去办事,再有一个世纪水泥厂也办不起来!
  韩永这家伙也操蛋!你催他拨款,他就问你管理人员特别是厂长是否到位?他是不见鬼子不拉弦,生怕孙浩拿钱打水漂儿,或是填了无底洞!人才、知识、学问,孙浩第一次发现了这些东西的重要,也发现了这些东西的匮乏,并不像百货大楼买东西,只要有钱就能到手。可是此刻又只有这些东西,他才能拿到钱,赚到钱!此时此刻,他才似乎明白古代明主思贤若渴的原因所在,也理解了刘玄德三顾茅庐的苦心和奥妙。
  正当孙浩陷入困境之际,韩永打电话向他通报了一个信息:“黄河水泥厂厂长和厂书记发生矛盾,以至激化,被县里撤职,如今闲在家中八个月之久,你何不设法把他挖来?”
  孙浩说:“这件事早已不是新闻,还用你来报道?田新胜被撤的直接原因是当面顶撞了县委书记陈志远。陈书记有话,谁敢再用这个人,就是和县委唱对台戏!哥儿们出这馊主意,不是往枪口上推我吗?”
  韩永哈哈一笑道:“项羽不用韩信,让刘邦占了便宜!美国从德国抢走大批科学家,二战后成为世界第一强国!孙书记想建功立业,不冒点风险能行吗?”
  孙浩踌躇着说:“我和这个人素不相识,人家正在气头上,请也未必愿意出山。”
  韩永挖苦道:“刚当三个月书记,就犯官僚!此人远在天边,近在阁下眼前,他家住月牙沟,还是你的光屁股朋友哩!”
  孙浩一惊道:“我哪里有这样的朋友?”
  韩永一字一顿地说:“没错!此人大号田新胜,俗名叫柱子!”
  啊!田柱子——田新胜!孙浩兴奋地摔了电话筒,差点没跳三尺高。对田柱子,他太熟悉了,当年他娶媳妇那一场,闹得天昏地暗,轰动了整个山野谷地。孙浩当时是乐器班的班主,带领乐队为田柱子吹了个山摇地动,却没想到会是那种结局。后来,他当兵了,听说田柱子养果树,种药材,把村里搞富了,当上了村会计。后来还干过养路工,当过公路队的技术员,虽没学过这门专业技术,却能用三点一线的原理,隔山打洞,中间碰头,误差仅为七厘米!真他妈是天才。本来可以成为国家工作人员了,又被乡里要回去,搞乡镇企业,从带领群众卖石料起家,到带领建筑队进城承包项目,挣了一大笔钱,办起一座闻名全地区的长毛兔养殖场,被上级树为“致富带头人”。没多久便砸了锅,田柱子的身影和那段辉煌的岁月便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他不仅清楚这段经历的始末,还直接参与了这场闹剧的演出,为此心中藏着深深的内疚和悔恨。所以,再不敢打听月牙沟和田柱子的事情,直到现在,一听到田柱子,心头都会打颤!至于田新胜,他了解的情况便很粗略了。县乡镇局发现田新胜是个人才,招聘他去办企业,只给人,不给钱。他就带领几十号民工开山破石头,自筹资金办起个石料厂,滚雪球自我发展。不到三年,一座年产十万吨的水泥厂竟然拔地而起,从基建到设备安装,从生产工艺到企业管理,全是他一个人里里外外地操持。真怪,这家伙好像长着个电脑,干什么都一点就透,一学就通。开初,谁也没把他当人物看,传说他拆东墙补西墙,风尘仆仆胡折腾。等到银行帐户上的数字划拉到八位数时,人们的眼睛都朝黄河水泥厂发出绿幽幽的光芒。领导到厂里视察,记者到厂里采访,工商局到厂里关心,工会到厂里慰问……田新胜又成了一个光彩照人的企业家!他从不在人前晃荡,更不喜欢出风头,整天走南闯北,跑销路跑市场。他的水泥被打上免检的标签,不仅畅销大江南北,而且远销大西北军事工地!常言说,猪肥了人盯着,兔肥了枪盯着。县里给水泥厂派了个王书记,名日加强领导。王书记听县里的,领导一说话,十万元二十万元出去了,三十万元五十万元拨走了。田厂长忙挣钱,王书记忙花钱,一年不到,水泥厂像个被掏空肚子的大肚罗汉,有架子没实力了。田新胜拿不出钱给工人发工资,生产乱套了。他发火了,把财权牢牢握在手中。王书记也恼火了,跑到县里去告状。陈书记调停多次,田新胜据理力争,驳回了县委书记的大面子。陈书记板起面孔问:“水泥厂归不归县委领导?我说话你该不该听?”田新胜说:“领导也要按经济规律办事。企业的财富是工人辛辛苦苦挣来的,企业靠吃大锅饭搞不好,县里更不能吃大锅饭把企业搞垮!”陈书记说:“你翅膀硬了,你可以走了!”第二天,就撤了田新胜的职。
  虽说是一桩轰动全县的公案,却没有人敢公开议论。虽说黄河水泥厂面临倒闭,没有人去谈论它。至于那个田新胜,早已被人忘却了。
  但是,田新胜就是田柱子,着实让孙浩吃了一惊!经过冷静思索,再三权衡之后,他想,田柱子是个人才,又不是窃国大盗,为啥不敢用他?用他是为人民创造财富,又不是让他到皇宫去为自己盗取传国王玺!再说实践证明田柱子是正确的,不然,黄河水泥厂为啥会倒闭?至于起用他会不会触怒陈书记,那和刘备占荆州是一个理儿,怕得罪孙权,就取不了西川。再说如今田柱子是南湾乡的土圪垯,用自己的土打自己的墙,算不上挖墙角。即便是挖了,人才竞争,天经地义!孙浩咬咬牙,豁出去了,如同包龙图把乌纱帽托在手中一般,驾驶着小轿车,沿着盘山公路朝月牙沟急驶而去。

  如果把整个香木河谷地比作盆底,九峰山、西辶山、北辶山、东岭就是盆沿,月牙沟则是位于盆沿和盆底交错的位置上。这里山势低缓,丘壑纵横,坡上有树,沟里有田,比四周深山区多少富裕些。更因这里靠近晋豫公路,近几年石材场蜂拥而起,人们靠卖石料,卖石碴,多了一条挣钱的门路。
  这一片山峦已经被开凿得面目全非了,有的山头被削去半边,像刀切豆腐那样齐齐崭崭,红亮亮的石茬上,袒露着一道道山岩的纹路。坡同被掘开出一个挨一个的石窝,密麻麻如同蜂窝。成材的被凿成料石,荒茬则被一台台土造的粉碎机轧成石碴,小四轮轰响着,带动着粉碎机,把这片山峦震荡得耳根发麻,尘屑蔽日。
  田柱子这些年运气不佳,开船就遇顶头风。老天爷好像故意和他作对,把他的一场场搏斗化为泡影。他使着劲蹦跶了多少回,最终还是跳不出如来佛的巴掌心,一跟斗又摔回石头沟。一场场磨难使他彻底心灰意冷了。为了生存,不得不趴在石窝里开石头。
  孙浩找到石窝来,看见几条赤肩裸背的汉子正用撬扛在撬一块巨石,吭唷吭唷的号子声中,巨石吱嘎响着,脱离了岩体。汉子们气喘吁吁,怒吼一声,巨石像卧牛一般被掀起了屁股。孙浩喊了声“田柱子”,便见一条黑壮汉子从撬杠下面挺起身板,当他看见停在路边的小轿车时,又不屑一顾地猫下腰杆,山呼海啸般喊起了开山号子。
  孙浩以为自己看走了眼,认错了人,仔细辨认一回,确认自己的判断没错,便匆匆走上前,笑道:“柱子哩?老朋友找上门来,你都不认识了?”
  田柱子抬起脸来,冷不了地说:“哦,是孙书记!咳,我如今是石匠,一见当官的就害怕!”
  孙浩搭讪道:“咳,你连县委书记都敢顶,还能把我看在眼里?”
  田柱子说:“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靠力气吃饭,谁怕谁哩?”
  拴牛打趣说:“亮娃子,你如今当上乡书记,没把穷弟兄忘了,来看俺总不能空手来吧!”
  孙浩掏出一包红塔山牌香烟,扔过去,说:“大家喘口气,吸支烟,我想跟柱子说说话!”
  拴牛、二旦打开烟,抽出一支递过来,说:“柱哥,书记的烟,不抽白不抽!”
  田柱子晃晃贴满胶布的手,说:“省了吧,一支烟就是六七毛钱,不是咱庄稼人抽得起的!”
  孙浩有点尴尬地说:“柱子,我是专门来看你的,总得给点面子吧?”
  田柱子冷冷地说:“你是官场上人,最好少沾我。我倒不怕,摔在地上的破瓦盆!你就不怕受株连?”
  “要怕,我就不来了!”孙浩一扬胳膊说,“我就不信看看你田柱子,头上就能塌块天!”
  田柱子震慑了,也感动了,拍拍身上的尘土,又抓把草末,掸掸一块大石头,说:“坐吧,有话坐下说!”
  孙浩摇摇头说:“不,我想去看看田大爷!”
  田柱子拗不过,撩开大步头前走,孙浩紧紧相跟着,走下坡同进了村。还是那座东倒西歪的石头屋,多了几片苍苔,多了一重凄凉,还多了一层人与人之间的隔膜。
  孙浩弯腰进了石头屋,一股潮湿的霉味直钻鼻孔。挨墙一铺土炕,歪靠着满面病容的田老汉。他走过去,拉着田老汉发凉的手,却说不出多少安慰的话。田老汉长一声短一声的咳嗽不止,他也就把许多废话咽回去了。
  “柱子,秀儿呢!”孙浩关心地问。
  “下地去了。这些年,多亏她,不哩,俺爹……咳……给你说这些干啥?”
  孙浩的心一下子抽紧了,有一股又苦又涩的东西在喉头涌动,一个为国家上缴上千万元利润的人,竟然落到这般地步,本人一钱不值,家里一贫如洗!他顿时明白了这条汉子为何那般珍惜企业的财富,甚至为此不惜把灾惹祸地争斗。再看田柱子时,眼里便增加了一份敬重。
  沉默了一阵,孙浩终于说明了来意。
  田柱子晃手摇头地说:“亮娃子,不,孙书记,你这番心意我领了。在这种时候,你把我当人看,这情分我忘不了。可是,让我去办厂,我不敢应承你。以前,你知道,我不怕摔跟斗,跌倒了爬起来嘛!这一回,我那份争强斗胜的心真的冷了。如今干事的不如不干事的,不干事的专整干事的。我要是再出去折腾一回,恐怕连给老爹送葬的机会都没有了!”
  孙浩坦诚地说:“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听我一句劝。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我辞职不干跟你一起开石头!”
  田柱子沉默一阵说:“孙书记,就是我答应你,你为我掉了乌纱帽,那不是坑自己吗?咱都是山里的穷苦娃,你熬到这一步,容易吗?”
  孙浩说:“这些,我都想过了。就因为我是山里长大的娃,才铁下心为山里人干出一番事。咱们正大光明做人,堂堂正正干事,我就不信天下人都是睁着大眼说瞎话的货色。”
  田柱子又沉默半天,依旧只摇头不点头。
  “不中,不中!有人对我是水缸里按葫芦,不让我浮上来。只要我一露头,你吃亏,我倒霉!”
  田老汉在炕头上喘息着,满面凄楚地数落着:“柱儿,死了心吧!啊?咱生就的黄土命,有口饭吃就知足了……只要你守着爹,咱……任啥都不图啦……”
  田老汉说着又咳咳喘喘。
  田柱子上前又是捶背,又是喂水,连声劝告:“爹,你放心,我哪也不去,啥也不图,就守着爹……”
  田老汉的手紧紧抓住儿子,老羊舐犊般亲近、怜惜,泪花花的眼睛在央告儿子,生怕被人夺去,倒让钢铁般的汉子急出两眼热泪来。
  孙浩看着这情景,心中老大不忍。为了儿子,老人不仅备尝艰辛,而且备受惊吓。在他的想象中,儿子准是在外面闯下大祸,才被人一巴掌打回屹垯地来。但在他眼中,儿子依然是心肝宝贝,即便吃糠咽菜,只要与儿子厮守,便是幸福。也许他压根没有做过望子成龙的美梦,即使做过,早已化为灰烬。他也从没见儿子曾经出人头地光鲜过,儿子在外面的一切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荣华富贵。所以,他虽不敢蔑视权贵,却可以教训儿子,儿子毕竟是他最值得信赖的亲人。孙浩想到这里,不由周身打个寒噤,看来此处不是谈话的地方,便默默把带来的礼物放在炕头上,悄悄退了出来。

  孙浩到任三个月,除了上蹿下跳落实规划中的经济项目,就在他那间阴暗潮湿的小屋子里落落脚,喘喘气,整日早出晚归,囫囵个没有暖热几回冷被窝。他没有精力去清理乡里人际关系上的曲曲弯弯,吏顾不上去探究部属们心灵深处的明明暗暗。乡里有规划,干部有分工,他只抓他该抓的事。其间,他发现段乡长很殷勤,很乖觉,每天都要向通讯员小吴打听他的行踪去向,有事没事都要在他面前磨磨蹭蹭,说是请示汇报,眼睛尖溜溜直往他脸上扫,分明是在揣摩新书记的九曲回肠里究竟装着啥货色。甚至夜半三更还要小心翼翼帮他掖被子,盖脚头,然后小心翼翼掩门而去。开初,孙浩认为这是基层干部惯有的媚态和奴性。后来,他警觉了,这个人不仅在窥察他,甚至还想把握他。
  这晚,山风呼号,屋里好冷。夜深人静时分,段乡长领着一位浑身肥肉乱颤、满脸媚色的人摸进门来。
  段乡长介绍说:“他叫石成虎,乡党委委员,兼月牙沟的村支书,是前任阮书记的表弟,是乡里派到村里兼职的干部。”
  孙浩一听,依稀认得。
  段乡长捧着一只炭火盆,里面燃着红彤彤的玉米芯子,恭恭敬敬放在床前。
  石成虎一手托着盘,上置几碟冒着热气的酒菜,一手掂着酒瓶子,客客气气摆在桌子上。香喷喷的气味挠人地飘了过来。
  段乡长俯在床头说:“天寒夜长,石支书想陪你喝两盅,驱驱寒气!”
  石成虎垂手站在旁边,满脸堆笑地说:“就是,就是,孙书记来了多日,还没表示心意哩,看你整日为群众操劳,实在让人感动!借酒驱寒,也想汇报请示一番。”
  看着夜半入门又端着酒菜的部属、孙浩顿生恶感。他来南湾乡,早给自己订下戒律,一不沾酒,二不沾女人,三不沾不义之财。严词训斥吧,太伤脸面,让人下不了台。强颜应酬吧,一旦开禁,便会犯戒,传扬开去,言而无信。’
  寻思片刻,他便蹙起后头,做出一副痛苦状,说:“这两天闹肚子,绝对沾不得酒!火盆留下,让我暖暖睡一觉好了!”
  段乡长很是乖觉,只轻轻说了一句:“孙书记,你歇着吧,老石只想劝你,千万别再去招惹那个田柱子,后患无穷。”说完,掩上门轻轻退去了。
  孙浩听到窗外风声,再难入睡,起身把门闩紧,把僵冷的双脚放到火盆上去烘。却看见桌上放了个信封,摸过来一看,厚厚一叠钞票,不用数,上面打着信用社的戳子:五千元!他打个激灵,赤脚跳到门前,开门看时,院子里黑沉沉的,除了呼呼号叫的寒风,一个人影也不见。便又丧气地走回来,拱进被窝里,眼盯着一股轻淡的蓝烟在火盆上袅绕,顿时感到这座破败的大院里潜藏着一股鬼气。思绪便又弥漫开去,由那张乖觉而又狡黠的脸和那张堆满笑纹的脸又叠合出无数张神情各异的面孔来,在他眼前幻影似地闪回,并和那些听来的、熟知的种种传闻纠缠在一起,搅得他头皮发麻,脑袋发胀,直到天光大亮,再没合眼。他感到自已被人接到一个火盆上,坐得好,便坐得稳,坐得长久;坐不好,便会烧了屁股!阮大业经营了几十年的南湾乡上可通天,下能人地,隐藏着很阴暗很复杂的政治背景。他一开始就很清醒,不愿去触动,保持一种相安无事的氛围,以免引发干扰,误了大事。便故意睁只眼闭只眼佯装出一种傻乎乎的忙碌状,其中不乏一种政治智慧。他认准了一条真理,只有干出几桩实事来,说起话来腰杆才硬!人心是斗,人眼是秤,谁有几斤几两,群众自有公论。
  但是,段乡长那句表面关照,实际是恐吓的话,不能不引起他的警觉。自己刚刚去了一趟月牙沟,就被人发觉了,连他的用意都摸得那么准确,如此看来,南湾乡竟然潜伏着克格勃!如果不及时斩断这只黑手,不仅会危及刚刚启动的大业,甚至还会危及他在南湾乡的存在!尽管他无意在乡书记这个粥马温一般的品位上和人争权夺利,但是,一旦有人要跳出来和他较量,他也决不肯轻易认输!既然有人想用田柱子控制他,那他偏要把田柱子请出来,看看天会塌,还是地会陷?
  主意拿定,他把通讯员小吴唤来,把那个信封交给他,郑重交代:“这五千元钱你替我交到乡财政,就写上孙书记交来送礼款五千元。收条交给我,不许对任何人张扬。”
  他匆匆抹了把脸,顾不上吃饭,开起车又朝月牙沟赶去。
  石料场上依旧一片忙碌,小四轮马达轰叫着,碎石机扬起的烟尘遮天蔽日,一群群赤肩裸背的汉子还在吭啃吭嘻地开山采石。山里人继续着他们周而复始的原始劳作。
  脸上荡满尘屑的拴牛看见他,拖住他的胳膊拉到一边,说:“你又来找柱哥?他到城里联系客户去了,今儿不准能回来。我说亮娃子,你甭来缠他了,这几年,他被人苦害得不轻了!自打从县里栽了跟斗,石成虎越发邪性他,恨不能把他压在五行山下,再不许他蹦跳起来。柱哥是个能人,光想干点事,胳膊腿却伸不开。前一阵,俺到九峰山帮忙办石材场,刚有个眉目,又让石成虎知道了,硬是不让干。说柱哥从地上转入地下,还在和县里唱对台戏!没办法,他就在我包的石窝里干活,帮我出了主意,俺准备安装一台切石片机,生产石材哩。你如今是书记了,制制石成虎,管管柱哥的事吧,让他也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咱都是光屁股长大的穷弟兄,到现在他还打着光棍,秀儿也在家守着寡,俺心里替他憋屈哪!”
  拴牛说不下去了,眼角含着诚挚、怨忿的泪花。
  孙浩也听不下去了,掉头走去。他怕自己呆下去,会在开山汉子们面前失态。
  拴牛似乎不理解他心中的痛楚和苦涩,瞪大眼珠在身后吼道:“亮娃子,我告诉你,田柱子是咱山野谷地的人中之龙!谁敢作弄他,谁就是对山野谷地人造孽!”
  孙浩没有回头,心头却燃起熊熊烈火,大步流星朝村里走去。他的脚步刚刚跨进石头院,便听见一阵呻吟和剧烈的咳嗽。走进门去,只见田老汉蜷缩在土炕上,痛苦的情状如一只火边老虾,大口大口吐着黄水,发出一阵阵抽搐。田秀子的身腰依旧那么单薄、瘦削,只会守着爹凄厉地呼叫,泪眼愁眉地不知所措。
  孙浩失声叫道:“咳,这个田柱子,老人病成这样,怎么不赶快找医生哪!”
  田秀子慌忙地垂着手,讷讷地说:“拖了半月多了,可……他哪有钱……俺也……”
  孙浩心头一紧,蹲下身子,以命令的口吻说:“少废话,救人要紧!”
  田秀子忙不迭地帮着把他爹挪到孙浩肩上。
  他一挺身子站起,直冲冲朝小轿车走去。
  田秀子追过来,拍着关上的车门喊:“同志,你……让俺咋跟俺哥交代哩?”
  孙浩连话也来不及说,一踩油门,小轿车便旋风般朝前驶去了。

  孙浩背着田老汉闯进县医院急诊室,医生护士马上围过来,这个听听,那个看看,怀疑老汉是胃出了毛病。于是又用手术车推着,做透视,做B超,做胃镜,做化验……结果证明是糜烂性胃穿孔,需要马上做手术。
  孙浩立即决断道:“手术吧,越快越好!”
  医生把一张表格递给他,说:“到楼下付钱吧!”
  孙浩没有犹豫,拔腿就往楼下跑,走了几步,发现囊中无几,便又掉头直奔心电图室,把薛玉霞喊出来,匆匆说明情况。
  薛玉霞说:“我去办手续,你去招呼病人!”
  等孙浩回头,老人已经送到手术室门口,医生坚持要病人家属签字。孙浩接过手术单,匆匆写上自己的名字。
  医生又问:“钱付过了吗?”
  孙浩不由心头火起,冲口说:“你们不认识我,可认识薛玉霞吧?我是她丈夫,由她作抵押,赖不了帐吧!”
  医生这才歉意地笑笑,挥挥手,对护士说:“赶快准备,马上动手术!”
  手术室外面的长廊,寂静无声。只有孙浩孤独的身影踱过来,踱过去,咔哒咔哒的脚步声单调而又沉重。他没有想太多的东西,眼前晃动的只有手术室的聚光灯,医生手中一把把交替使用的手术刀、止血剪,还有田老汉面如白纸的脸……他并不坦然,充满焦虑,期望手术顺顺利利,不要发生意外,这位被苦难和惊吓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老人再也经不住一点意外了。
  偶尔有相熟的医生经过,问:“是给你父亲做手术?”
  他茫然点头,随意敷衍。
  对方便埋怨说:“哎,看你忙的,让老人病成这样?”
  他随便支吾,不愿解释,不愿把疾病无端嫁祸到父亲头上。转而又想,自己现在是一乡书记,子民百姓都是他的衣食。父母,即便领地里任何一位百姓得了急病,他都该这么做。于是便在心中祈祷:“爹,愿谅儿子吧,儿子不是故意咒你,愿您老人家万寿无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被人按到走廊木椅上,一股浓浓的香气直窜他的鼻孔。转脸一看,竟是薛玉霞提着饭盒,拉着朋朋来到身边。
  薛玉霞说:“老人年龄大了,病又拖得太久,手术不好做。不过,没啥危险,你就安心吃饭吧!”
  朋朋把饭盒捧到他面前,赞扬说:“爸爸,你真伟大!妈妈做了肉丝面给你吃,可香了!”
  孙浩接过饭盒,抽抽鼻子说:“朋朋,你吃吧,爸爸没胃口。”
  朋朋说:“我和妈妈都吃过了,你快吃!吃饱肚子才能为山区人民办好事!”
  孙浩把朋朋搂在怀里,泪水扑簌簌流下来,说:“朋朋,我吃,我吃!这里有我,还有你妈妈。好儿子,你该上学了!”
  朋朋懂事地眨眨眼,说:“爸爸,以后我自己上学,自己回家,再也不让你和妈妈接送了!”说着,天真地招招手,蹦蹦跳跳跑走了。
  薛玉霞看着孙浩咽药似地吃着面条,便劝道:“孙浩,病房我安排好了,科室里也打了招呼。我来照看田大爷,你回家眯一会儿吧!”
  孙浩说:“不,得尽快通知田柱子,大爷醒来看不见儿子,又会伤心的!”
  田柱子赶到医院,已是夜半时分。他从新乡洽谈了一笔业务,回到月牙沟,得到消息又赶到县城,一路热泪洒了几十里。他看到老爹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神情祥和地闭目入睡,高悬的输液瓶无声地点点滴滴。病床前放把折叠椅,孙浩裹着大衣守候在旁边。
  这位在灾难面前没有弯过腰也没有流过泪的硬汉子,却经不住温情暖风的拂弄,冻土一般软瘫下来。双膝一弯,跪在病床前,悲泣一声:“爹,不孝的儿子来迟了……”
  老人依旧昏睡着,没有回应。
  孙浩一骨碌站起来,扶住他的双肩,安慰道:“柱子,快起来,快起来,大爷刚刚做完手术,千万不要惊动他!”
  田柱子把腰弓得更弯,额头触到地板上,重重一叩,悲。沧地说:“孙书记,你真是俺的救命恩人,就让俺给你磕个头吧!”
  孙浩急得直跺脚,一把将他拽起来,斥责道:“昨天还是条硬汉子,咋又学会这一套了?柱子,咱山里人啥会儿也不能断了脊梁骨!”
  田柱子缓缓站起来,眼窝里泪水汪泉一般,说:“孙书记,别人整俺,你却把心掏给俺,这份情太重了,我还不起呀……”
  孙浩替他拂拂身上的土,真诚地说:“是金子,土埋三层也不会生锈。是好人,唾沫坑里淹不死。这种事你碰上了,也会这样做。要还情,你就错了。快,坐下来,喝杯热茶吧!”
  这时,护士进来察看液体,给老人量血压。
  孙浩小声嘀咕着:“老人体质太弱,手术中失血太多,你和医生讲,如果需要,再输点血!”
  田柱子捧着茶杯,圪蹴在屋角,见孙浩认真周到;体贴入微,心头的感激都变成酸涩的泪水,一个劲儿在脸上流淌。
  午夜时分,薛玉霞又提着饭盒来到病房,朋朋又跟在后边。
  孙浩说:“这点饭怎么够两条汉子吃呀?”
  薛玉霞说:“先让田哥吃,你回去自己做,我值班。”
  田柱子连连晃手,说:“不,俺不饿,一点不饿。为俺爹搅得你们全家不安生,俺这张脸没处搁了。我守着,你们回去歇吧!”
  孙浩说:“那可不行,大爷还没醒来,方一找个医生啥的,你又不熟。不如让玉霞值班,咱俩吃地摊去!”
  孙浩不由分说拉着田柱子往外走,朋朋嚷着也要去,孙浩便把儿子顶到脖颈上,说:“好,你当陪客!”

  县城白天很繁华,夜里更热闹。虽说到了午夜,中心广场上摆满一拉溜的小食摊,依然亮如白昼。摊主们升起煤球灶,操着铲子,掂着炒锅,把燃起火苗的肉片一撂老高,吆喝着动听的嗓门,招徕食客。长条板凳上一堆堆人,猜拳行令,闹闹嚷嚷,别有一番情致。
  孙浩找到一张空桌,拖来几条板凳,三个人围桌而坐,要了几个凉菜、几样荤菜、一瓶杜康酒,倒在两只大碗里,说:“柱子,把眉头松开,把肚量放开,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有事甭往心里搁!”端起酒碗和田柱子碰个脆响,呷下一大口。
  他累了,也饿了,揪紧的心肝此刻也放松了,便觉得地摊上的菜样样可口。朋朋买了十串烤羊肉,坐在旁边吃得满嘴流油。
  田柱子看着孙浩真诚的面孔,面对满桌饭菜,喉咙眼堵着东西,没法下咽。或许好多日子,他不曾受到过这番礼遇,或许好多日子生疏了这种场面,或许这么多年没有感受到这种真诚和亲情,他感到惭愧,感到轻看了亮娃子。他感到自己很单薄,承受不了这太重的情分。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可自己对人家没有半点贡献。时髦话说,为哥儿们两肋插刀,可自己只有欠人家的。一种自惭形秽、无功受禄的羞愧沉重地压抑着他。
  孙浩见他磨磨蹭蹭不动筷子,知道他心里憋着难言之隐,便坦荡地说:“柱子,咱现在啥话都不说,就吃饭,喝酒。你看我够朋友,咱往后常来常往。你认为我在耍心眼,咱往后备干各的事,各走各的路!我只说一句,亮娃子没有变,还是山野谷地那个穷哥儿们!”
  朋朋年纪小,偏爱听大人说话。不知从哪学来一套,端起酒碗送到田柱子面前,稚声稚气地说:“伯伯,俺爸爸想让你跟他干大事,这酒你喝吧,电视上英雄好汉都喝酒!”
  田柱子有点无地自容了。虽说早已满面血色,却借着夜色遮脸,说:“孙书记,你别误会。我田柱子是啥样的人,你就骑驴看唱本,走着往后瞧吧!”
  他捧起酒碗,一口气吞下肚去。

  田柱子坚持要到医院去守夜,孙浩不便阻拦。朋朋困了,明早还要上学,只得抱着儿子回了家。等到薛玉霞回来,他早已趴在床上,鼾声如雷了。她不敢惊动他,轻轻替他盖上被子,守在旁边,静静地看他睡得那么香甜,那么贪婪。
  这几个月,孙浩很少回家,她也习惯了。从韩永嘴里知道了他目前的境遇,又亲眼看到他晒黑的面孔,瘦了一圈的身子,除了心疼,就是担心。那种离愁别恨的幽怨早被牵肠挂肚的担忧冲淡了。连朋朋都懂得了,爸爸在山里为群众办事,要做一个焦裕禄那样的好书记,转眼长大好多。他把考了五分的成绩单放在枕边,骨碌着眼珠看了一阵爸爸长满胡茬的面孔,便蹑手蹑脚走回自己房间去。
  黎明时分,孙浩醒来,把薛玉霞拥到自己怀里,说:“我这阵子好比人圈里玩猴子,被锣鼓点催着上竿,你也不检查检查?”
  薛玉霞抚摸着他的胸脯,嗔道:“你呀,眉头上都愁出川字纹了,还有心说笑?我问你,那姓田的答应你了没有?”
  孙浩托着她的下巴,惊问:“哎哟,你啥会学得关心我了?乡里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薛玉霞故意板起脸说:“你以为我是个专会赌气的傻媳妇呀?你主持正义,我就支持你!”
  孙浩长长叹口气,喃喃地说:“玉霞,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栽了跟斗,你会不会跟我离婚?”
  薛玉霞狠狠地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说:“孙浩,你真没良心!我薛玉霞啥时候对你有过二心?”
  “我说的不是现在。我大小是个干部,有工资,有房住,有饭吃,还有朋友来串门。要是有一天,我被撤了职,打到乡下去种地,开山炸石头,亲朋好友都不敢沾我的时候,你会咋样看待我?”孙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薛玉霞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不会的,不会的!你别吓我!咱不办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啥时候都有冤假错案,阎王爷也有打瞌睡的时候!”
  “要是真有那一天,我就背着朋朋到北京去告状!邓小平受诬陷都能平反昭雪,我就不信能屈死好人!”
  孙浩感动了,尽管是夫妻戏言,却似天际飞来一支仙乐,使他心旌摇动,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隆隆的心声如雷在胸腔里轰响,痛苦和怨忿一扫而光,再也支撑不住魁梧的身躯,大山倾倒一般压盖在薛玉霞身上。两人紧紧贴合在一起,如同太空和星球那样裹挟得完整而又缜密。
  她呻吟着,哀告着,撩人心魄。他陡然发现,眼前这张脸孔上的光彩刹时间如此辉煌:满脸红晕如晨曦微露的彩霞,沾在睫毛上的泪珠恰似久旱后骤来的春雨,催开了一朵朵迷人的花瓣,扑梭梭乍开,铺成一片温馨诱人的芳草地。他心动神摇地将整个魂灵化作一只贪婪的蜂蝶,拱入一片最迷人最眷恋的去处。
  一觉醒来,日头从窗中洒在床头,看看屋里只剩下自己,穿上衣裳,又匆匆朝医院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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