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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年夏·一九○八年春) 北京城里;有这么句俗话儿:“天棚,鱼缸,石榴树;肥狗,胖丫头。” 据说,这话还真见之于某种记述京华风物的杂着里。也不知这是老年间哪位好事者的口碑墨宝。不过么,这也只描了描二三流宅第的格局作派。要说那些够得上爵品的大府口头儿、大宅门口儿么,可就另透着一番气度了。 大门外的势派不必说。一进门,迎面就起着细磨对缝青砖垛子、双泥鳅背的筒瓦顶子垂花门。门里头,并不是那路“芒种”搭了“白露”拆,杉篙支架子、苇席苫顶的天棚;要搭,也是那种利物浦海运进口的洋铁页顶子、镶着威尼斯彩色玻璃明瓦的花檐子罩棚。厅前廊下,虽也少不了乌木架子支着的几对或五彩、或三蓝的细瓷鱼缸,养着各色名种龙睛;却又另辟着跨院儿后园,大湖石假山子拱绕着月牙儿河,里头翠藻扶疏,金鳞掩映,别具一派风流……说到狗么,倒也不一定那么肥;丫头呢,更不一定那么胖——京华胜地,这门风上的雅俗高下之分,仿佛就含在这里头。 本篇所要叙说的这户显宦,内宅外厢,使唤人不下百十口子,就是不见一个丫头。出入内室的女仆,清一色的挽着麻花儿髻,翘着“苏州撅”。那些跑上房的,也是一水儿或清秀或敦实的半大小子。这内中藏着个合府上下都心里有、嘴上无的典故。 原来,这宅里的中堂大人,乃是叶赫那拉氏家族一位显贵。光绪十三年丁亥科举人出身。十来年间,连晋鸿胪寺卿、内阁学士,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理藩院左侍郎。就连府里东北角儿更房子那个醉鬼更夫李二,都记得这宅里有一阵子三天两头儿来传旨的、报录的、贺喜的——这位大人,年交不惑,就一品当朝了。 至于府内为什么不用丫头,这还得从中堂大人的上一辈说起。皆因老太爷当年在提督学政任上有失检点,外人却并不知情。谁想,他身边一个丫头出身的偏房,却因奸情泄漏了隐秘。可叹这位两榜进士出身、光禄寺堂上行走的老京堂,竟落得个发配伊犁。幸有一名家丁,甘愿随主人上路,也就万里荒寒,一去不返了。可喜家声重振,翦灭了政敌,洗雪了家丑,也定下一条家规:“不蓄婢,不纳妾”。倒是对合府的男仆,待之颇厚。就说那个更夫吧,一把锡拉酒壶,连壶嘴儿都嗫细了,也误过些事,却还照旧当他的差。这似乎也成了府中的风范——哦,这该是题外闲篇儿,打住也罢。 说的是到了光绪朝、庚子年五月十三这一天,正是“关老爷磨刀”的日子口儿。自京城里义和团打出“扶清灭洋”的旗号来,就连正在万寿山景福阁歇凉儿的太后老佛爷,都笑模斯样儿地对那个力主“先治乱民”的户部主事袁昶说,“现民心已变,总以顺民心为最要,汝奏不合”呢。这一天,虽说一直飞着牛毛雨,应了“磨刀点水”的古论,可东西牌楼根儿底下,那处大坛口上的主祭大师兄,在掌灯之后,还是头缠整幅红绸子,手擎九耳八环刀,让众师弟举着三尺多长、泡了香油的火把,支着青罗伞,捧着黄铜茶盘子,盘子上供着黄绵纸叠就的神表,下街到有头脸儿的宅门儿里去“焚表明心”,查寻奸细了——如若这表焚得旺,自是神明宣布这宅中主人乃安善良民;如若焚表不起,只冒黑烟,主人定是奸细无疑。况且坛上早听说,那个统率洋鬼子兵的西摩尔,正向廊坊开拔呢!这京里埋伏着的奸人细作,能不蛊蠕?难怪后晌到炒面胡同一户钱粮师爷家,直打了三撮火绒,那黄表就楞是焚不起来,黑烟倒冒个不住。试不过三,大师兄擎起刀来,任凭那全家老小磕头如捣蒜一般,也还是一抖腕子,只听“哗楞楞”一声,就把那师爷的脑袋,给轻轻儿取了下来,挑到四牌楼那儿,示众。 眼下,大师兄正率众跨进这中堂住宅的大门。 垂花门里,高高的洋铁页子花檐罩棚底下,跪定了恭迎神表的合宅男丁,突突跳腾着的火把光影里,跪在正中最前头的,就是身穿玄青马褂儿宝蓝袍子、一条初染银霜的大辫子垂于颈后,低头垂首、满面虔诚的中堂大人。 此时此刻,这偌大的庭院里,只听得细雨落在罩棚上,一片“沙沙沙”介响。 大师兄单手擎刀,站在正厅帔恩堂台阶上。他不喜,不怒,只把垂在左肩上的红绸尾子顺手向后“唰”地一撩,眯细了眼睛:仿佛在这一瞬之间,借着火把光辉,就将这明堂瓦舍、主仆人众都打量了一过;更把这深宅大院里的隐情秘事,尽都一总看了个底儿透——他才反倒声色不动,只等候着神旨裁决了。 紧随中堂大人跪在当地的宅里大管事的,强支挣着,却已面色如土。他腰间那好大一串子黄白铜钥匙,正持续着轻轻震出“叮叮叮”的碰撞声。 只见捧表的师弟,高举铜盘;另一名手托火镰、火绒的师弟,嗓门不高,冷冷地问: “下跪何人?” 中堂大人朗声回禀了自己的官讳。 “你这宅里可窝藏着通敌的奸细没有?” 中堂大人肃然答了“没有”二字。 “如若焚表不起,黑气冲天,你可愿领罪?” 中堂大人坦然答了一个“愿”字。 可就在这刚要打火焚表的当口,忽听一个浑浊嗓音喊了一声:“慢着!” 插言的,正是那个更夫李二。 这天清早,他下了更,支了把伞,提了个细脖儿酒(缶毒)(缶录),去了趟灯草胡同口外小酒铺,就听说可北京城八百多处坛口上,这几天“焚表明心,斩除奸细”的事。不知怎么了,他望了望外边那遮天漫地的细雨,心里头一咯噔: “瞅这天儿,我那梆子敲着都发闷。焚表——灵吗?” 眼前,他正跪爬半步,接着喊下去:“您就瞅瞅,瞅这天儿?您走这一道儿,就这毛毛雨,就这么一淋!您就瞅瞅……” 捧表的师弟立时把两眼瞪圆。“哗楞楞”——刀环轻轻一响,大师兄却一笑:“你说该当怎么着呢?” “到后院,到佛堂去,去另、另请个表来!” “要是焚不起来呢?” “挨刀我头一个,也不就碗大的疤……” “快去!” 他起身退步,就穿廊过院,跑进佛堂,从香案上杏黄经帔底下那老厚一摞叠好的黄表正当中,抽出一份来,就往回跑;差点儿碰着躲在角门里听候消息的内宅一个陪奉妈妈。 他,捧着黄表,赶上前来,“咚”地一声,双膝跪倒在大师兄脚下,却直着腰,仰着脸,神情上透出一种出奇的镇定,只祷告似地说了声:“您,您就焚了吧!” 新换上的黄表,高高地立在铜盘中央。 火镰一打,“呼”地一下子,黄表焚了个旺旺腾腾。雪白的纸灰,绕着跪在当地的中堂头顶,飘悠着。 “哗楞楞”!大师兄一手擎刀,另一手合搭在刀柄上,算作答礼;才一甩那垂下来的红绸尾子,转身率众出了垂花门…… 当晚,出聘到靖王府,给老王爷、老福晋当了儿媳的本宅姑太太,就派贴身丫环小香儿回到这宅里给哥哥嫂子问安,还送了一锦匣宫里赏下的上用朱砂安神丸来。 第二天一早,中堂跟太太在内宅上房传唤李二,大管事的忙让他在一只刚放好的矮凳上坐下。太太才笑容可掬地问起他姓什么、叫什么、在不在旗。他倒是那一句句地答上来了。 “有什么难处,只管说,”太太略正了正左手小拇指上的点蓝银指甲套儿,“有大人跟我给你做主呢。” 李二脸一红,比三口酒下去还渗皮,不觉含糊着说:“我,我就惦着家,惦着仨五个月,能准假回趟家……” “家住哪儿啊?” “齐化门外头,八里桥。” “家里都有什么人哪?” “有,有……”他脸更红了,“有个做饭的……” “孩子呢?” “没,还没……” 太太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事情当下就定下了:月钱由两吊“九八”制钱儿,增到“足纹”二十五两;职务由打更值夜,升为守宅查夜,宅里大门、车门、后角门儿各处钥匙都加配一把,归总儿交给他;回家由每年两趟共十天,改为每月一趟各三天。 这三则恩例一宣明,他就晕了酒似的,“咕咚”一声,一头栽倒,脑门子着地;接着,就号啕大哭起来…… 从这天起,大管事头一个改口叫他“老管家”。……转年刚入夏,“老管家”就添了个白胖小子,属牛,就叫“牛子”。这牛子长到五六岁上,又俊、又机灵,常进宅里来,陪少三爷一玩就十天半月。太太也爱得什么似的。可“老管家”身子骨儿却一年不抵一年。有人背后说,他得的那叫“酒痨”。 光绪三十三年四月,有一天,他烦更房里两位老伙计用个旧藤椅抬他来到上房阶下,求见太太。太太也知道他快不行了,就问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让他只管说。 “牛子,才七岁,我,我不放心……” “来人,”太太吩咐着,“套我的车,把牛子给我接来。” 等牛子进了宅,“老管家”在下房里刚从昏迷中醒过来。朦胧着,听说太太把孩子叫到上房,要长留在内宅;转过年儿来就给少三爷当侍读书童;月银照领…… “老管家”微咧了咧嘴角儿,倏地合上了双眼。 这时,牛子——就是日后中堂宅里的少管家,正跪在内宅上房东暖阁当地下,听候分派。 “就这么着,”太太看了看廊下侍候着的连福、连禄,连寿几个家童,就侧身对坐在上首的大人说:“就让牛子随着他们,叫‘连喜’吧。” 大人轻拈胡须,点了点头。 只见那孩子微扬小脸儿,一双清灵灵、水汪汪的大眼睛朝上一望,口齿清朗地回了一句: “奴才连喜,谢中堂大人恩典!谢太太恩典!”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gd.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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