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坛墙根儿,那可真是个好去处。 先别提天坛。北京城,五坛八庙,得以它为尊。就瞧瞧这地坛吧,青泥砖的围墙,起脊出檐、四秩规整不说;单凭那成片的老松老柏,石坊祭坛,不就颇有些个古意儿么?如若一大清早儿,遛到这坛墙子西北角儿里头来,就更有意思了。春秋儿甭提啦,就这夏景天儿,柏树荫儿浓得爽人,即便浑身是汗,一到这儿,也立时落下个七八成儿去。冬景天儿呢,又背风儿,又朝阳儿,打拳、推手、站庄,都不一定非戴手套儿不可。难怪常来这儿“会鸟儿”的那个矬胖老头儿——就是说话又快、又脆、又亮,绰号人称“梆子”的那位,总爱夸这儿是块“宝地”了。 要提起这“会鸟儿”来么,敢情那些个退了休、又迷上养鸟儿的老头儿们,还是分帮论伙的呢。比方说这北半城吧:会“百灵”的,常去青年湖;会“红子”的,爱上东直门里头老俄国坟地;要是会“画眉”的呢,奔这地坛根儿来的就多了。可为什么必得分个“楚河汉界”呢?皆因是怕“串音儿”,更怕“脏口”。听说,老辈子人养百灵,只它学上一嗓子“老家贼”——就是如今常说的“麻雀”——口脏了!就仿佛在街面儿上为人处事,张嘴就带脏字儿似的,那品格儿,登时就得矮下一截子去。红子也如是,只一带上“啾啾儿”,也完。怎么处置呢?手头宽裕、心又善的,一提笼子门儿,嘘——放生积德了;手头紧些的呢,就转让给“力巴头”;要是气盛心狠的养主啊,宁可一把掏出那小孽障来,就地摔死,也不让它黄口白舌地给主家丢人现眼。——别小瞧这养鸟儿,自老年间就很讲究个章法呢。 要说这“宝地”,古柏碧森森的,鸟语不绝,时不时地还招引些个特殊身份的来客呢。什么美术学院的来画个人物“速写”啦,电影厂的来录个鸟儿叫的“效果”啦,连外宾华侨,要求合个影留个念什么的,老人们也都通达得很,来者不拒。 话说回来,要论“会鸟儿”,还是那位“梆子”说得透。只见他把手里那个高庄儿、大甩头黄铜钩、出了号的画眉笼子,往这棵马尾松的横枝上一挂,朝熟人一一点过头,就高声大嗓地聊开了。 “都说咱老哥们儿这是‘会鸟儿’来了;其实呢,这该叫‘似鸟儿会友’——是不是,您呐?” 说着,见这柏树荫里围着他的七八个老头儿大半都点头微笑,他就索性冲着一位黄白净子、左右眉梢上各探出三两根雪一样寿眉的老者一抱拳: “这位老哥,自打头一回见您,就知道您不光是博学之士,还生就了这福寿之相。可那些年,连个花鸟虫鱼都不准养。就算您寿比南山,每月拿着全工资,可没个解闷儿的玩意儿,这晚年的造化,不也差着成色么?” 见“寿眉”老者微笑颔首,他也面露些得意的神色。 “这几年倒是好了。”一位花白头发赤红脸儿的,搭了言。 “是这话。”梆子忙收回话头,生怕让谁白捡了去似的;却又轻嗽两声,净净嗓子,才端庄郑重地说下去,“可要论起养鸟儿来,谁真称得起是个养家,各位不大了然吧?……好,不瞒您说,那得数我五哥!人家那可真是……” “我先拦您清谈。”对面儿一位黑脸膛、鼓着两腮的瘦老头儿,皆因他人倔、话倔、爱抬杠,背地里人称“杠头”的,插话了;见他微皱双眉,叮问道:“上回说起算命的事,您还说自个儿是‘独孤一枝’呢,哪辈子又跑出个‘五哥’来呀?” “那是我联盟转轴儿拜把子的五哥!当年,我还管他家老太太叫‘干娘’呢!”梆子沉得住气,略顿了顿,才反唇相讥,“这结拜金兰的仁义兄弟,就不算哥们儿是怎么着,杠头?” 众人都哈哈乐了,只寿眉老者,含笑而已。 “算,算哥们儿。”赤红脸儿给了个台阶儿;又笑眯眯地瞅着梆子,“您这位五哥,到底是怎么个‘养家’?” 众人都静候着下文,只杠头嘴角上挤出一丝凉森森的笑纹来。 “要提起我五哥他来呀,那可就得从我干娘说起了。”梆子略一环视众人,说:“我干娘三十出头,就守了寡,守着我五哥这么棵独苗儿。亏得老太太自幼学了一手好绣功,又专接戏衣庄里的精致活计,才算把个儿子拉扯起来。我五哥呢,身子骨儿棒,元气足,半辈子没成家。这内中有个缘故:只因在他十岁上,来了个游方道士,给算了一卦,说他生就了‘剑锋金’命,上必克去二老当中的一位;中必克去三层妻室;下必克去头三个儿女!只可离家束发,遁入空门;少说也要在仙驾之前,当差三载。如若不然,就要‘自克自身’,难以成人……做娘的听了,将信将疑;可又不敢撒手让儿子去念书,去学徒,生怕出个意外。倒是由着儿子学了些拳脚功夫,养气健身。后来自己的当头人果真遭了飞来的横祸——这在后头还要细表——做娘的一见道士的卦义应验了,哪敢再怠慢,就领着儿子到了西便门儿外头白云观,在碧霞元君天仙圣母老娘娘驾前,烧了三三见九炷紫微线香,求观主收徒学道,老观主问明底里,却说:‘孤儿抛下寡母,背弃孝行,何以得道?在观内当差三年,以免夭折,倒也罢了’……” “我说老兄,”杠头微扭过脸来,紧插一句,“您说了这么一清早儿,怎么还没说到这鸟儿上头来呢?” “凡事都有个本末源流不是,兄弟?”梆子神色从容,略一顿挫,才又说,“我五哥在观内当差三年,回到了家里。为了侍奉老娘亲,他决意终身不娶,这既免得出了家、远离膝下,能落得个‘父母在,不远行’;又不致于连着娶、连着克,白毁人家仨大闺女。可他一没进过学堂,二没站过柜台,四尺多高的半桩汉子,怎么糊口养家?手艺学问没有,力气是现成的。就先拉‘小袢儿’,后拉起洋车来了——得!成了‘骆驼样子’的大师弟啦……” “别尽说‘骆驼’呀!”杠头起身,近前一步,差一点儿逼到梆子的鼻子尖儿上,“该给人家表表鸟儿啦!” “表过书头,言归正传。”说到此处,梆子嘴里的“尺寸”紧上来了,“我五哥,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不耍钱,四不嫖娼;就连养花儿,下棋、听戏,也一概不好。单只一桩:二十来岁上,猛然稀罕上鸟儿啦……” 杠头听到这儿,就紧逼了一句: “什么鸟儿?” “红、点、颏儿!” 梆子一字一顿,把话生给撂下了。 众人正打愣怔的工夫,寿眉老者缓缓地接了一句: “‘红点颏儿’,学名叫作‘红颏歌鸲’——‘鸲’,就是‘四言八句’的‘句’字,右边加个‘鸟’字。还有一种蓝颏儿的,又叫‘靛颏儿’——‘靛青’的‘靛’。这可都是相当贵重的鸣禽品种呢。不过么,这些年少见了。” “您听听,有真行家在呢不是!”梆子对寿眉老者点点头,算是报了知音之谊;可又瞟了杠头一眼,“‘酒敬高人,话敬知人’么,嘿嘿……” “他呀!要是只鸟儿都不值银子——串音儿,走调儿,瞎胡哨!”杠头也起身了,丢下一溜儿讥笑。 赤红脸儿也犯了疑惑:“是有些个云山雾罩的!” 寿眉老者却微眯双目,补了一句: “可越是‘云深不知处’的,倒越许是隐着‘真人’呢……” “来了!”寿眉话音不高,可众人都扭过脸去,拿不尽相同的眼光迎着来人。 “我就估摸着您今儿个得露了。”赤红脸儿忙笑着说。 梆子也一笑,却一反常态,只摘罩儿,挂笼子,慢条斯理儿的,竟一言未发。等众人里有个上回也在场的,先提了个头儿,说,“您老哥今儿又带什么新鲜的来啦?”他才稳稳当当地又聊开了——什么西直门外头有个忤逆儿子,把病在床上的亲妈给活活毒死啦;什么南小街有个临街住户养的三尺多高的“山影”,让两个过路的外宾看中了,人家开着“奔驰”给拉来一台二十时大彩电,那“山影”也坐上大轮船出国啦;什么……一口气聊了好几档子马路新闻。 “该接着说您那位五哥啦!”赤红脸儿有点儿绷不住了。 “啊?噢——您不提,我还真给扔到脖子后头去了。”他示意各找各的坐处,自己又取出个亮堂堂的大保温杯,往那碑座上一放,“上回说到……哦,说到红点颏儿了。” 见众人点头,他才拧开杯盖儿,随说着“今儿这天儿可真够闷的”,随轻呷了口茉莉花茶,百归正传。 “早年,我那位没见过面的干爹年轻时候,就爱鸟儿成癖,顶稀罕这红点颏儿。干娘呢,对那小东西先是说‘还不讨人嫌’,后就说‘怪可人疼的’了。一来二去,也学会了侍候它。‘九·一八’前几年,我干爹给张学良手下一个副官当跟班儿的——当时,张少帅在奉天、北京之间常来常往。有一回,我干爹奉命随那位副官到张大帅跟前禀事;又随大帅出巡,后来同在皇姑屯遇难了。少帅府里给死者妻儿发了一笔抚恤金。孤儿寡母,才凑合着度日……” 说到此处,梆子又连呷了几口茶,脑门子上立时渗出了一层汗珠儿来;见他亮出一把乌纸洒金的大折扇儿,慢慢扇着,说着。 “我五哥到了十八九上,拉车就拉出相当的门道来了。可当娘的心疼儿子,一天里也就让他拉个多半天儿;入夏拉前响,入冬拉后响;春秋儿随便,这一是家里小有积蓄,二是做妈的也能按月从针线上得些个贴补……哦,只说我五哥傍二十岁上,当妈的总爱愣着神儿,瞅儿子。无论在小炕桌旁边,儿子端着大海碗,往嘴里扒拉麻酱花椒油拌抻面的时候,还是在儿子累了大半天儿,从胡同口大柳树井台上挑回水来,光着铁扇面儿似的脊梁,‘唏哩呼噜’连脑瓜儿带脖子洗个痛快的时候,做妈的总也瞅不够;常把个塔大的儿子给瞅得怪臊的。儿子问妈:‘您干嘛老这么瞅我?’妈也不言语,光是乐,乐完了又抹泪儿。还是同院儿东屋四奶奶无意中给点破了:‘你们瞅瞅,这孩子跟他爸爸,那是一屁股就坐出个影儿来……’” “有一天晚上,妈见儿子仰在炕上盯着纸顶子上的雨水印儿发愣,忙带笑问儿子:‘真格的,你怎么不弄个鸟儿养着?’” “儿子摇摇头:‘听说那东西挺难侍候。’” “‘妈教你呀!’”说着,做妈的回身从箱子里摸出个绢子包儿,取出两块‘站人儿’洋钱递给儿子,说: “‘要红点颏儿。求东屋你二叔带你去挑一个来。’” “第二天,等我五哥托着个白茬竹笼子,里头跳腾着一只当年雏儿,一挑门帘进了屋的时候,他不由得一愣——” “炕桌上摆着个鸟笼子!那是个中号六棱紫竹笼儿:上头满是白铜顶盘儿、白铜抓、白铜小甩头钩子;周围六面紫竹立挺、上中下三圈紫竹横樘;笼子门儿上还刻着五只细巧蝙蝠,那叫‘五蝠献瑞’;里头呢,一根黄杨木站梁,一对白地蓝花儿、外带X字不到头、沿边锁口的细釉子食水罐儿;就连笼子底上的衬垫儿,都是崭新的高丽纸,随着底形铰成六角儿,铺得平展展的。不说那成套的白铜饰件儿亮得能照见人影儿,紫竹挺也油润得打了蜡似的;就那对罐儿,甭细瞧,晚说也是同、光年间景德镇的上品——说到这儿,诸位准会犯疑惑:这么讲究的东西,怎么会落到拉车的手里了呢?” “当时,老人家跟儿子说:‘这东西原是个败了家的八旗公子哥儿手里的,他染上口嗜好,欠了一屁股两肋的债,这才急着出手。你爸爸领他到家里,跟我一商量,我没打驳儿,就把你姥姥陪送的一头银首饰、一副银镯子都拿了出来。就这么着,经我的手,把它给你爸爸置下了。后来……他走了,连带着他留在家里的那只小东西。凭我怎么侍候,也没把它留住,算是殉了主去了……唉,这空笼儿呢,卖了心疼,瞧着心酸,就把它搁到你姥姥那儿去了。一晃儿十来年了,今儿这么一刀尺,还跟在你爸爸手里那工夫一个样儿……’” 赤红脸儿听着,连声赞叹;杠头却不褒不贬,扇着芭蕉叶儿,等下文。 “我五哥打这儿就养起红点颏儿来。一年之后,就把这个小东西调教得甭提多出息了。您就瞧那骨架:立腔儿,葫芦身儿;再瞧那毛色:茶褐里透着虾青的背儿,银灰里泛着像牙白的肚儿,唯独下颏儿底下指甲盖儿大小那么一块儿,红得像八月里蒸透了壳儿的团脐螃蟹子,润得像四月里腌满了油儿的鸭蛋黄儿。再添上那对不慌、不愣、另有一股神气的眼睛,两道清霜似的眉子——谄句文词儿吧,真称得上‘神清骨峻’!要是那小蜡嘴儿微微一张,略偏着头儿,小不溜儿地那么一哨,嘿,真是五音出口,百鸟儿压言!” “哦?这点颏儿胜过百灵了?”有人轻声插问。 “百灵自有百灵的乖劲儿。它占着一个‘灵’字儿。学起别的禽鸟,跟音随调,无非凑个热闹;这点颏儿呢,”主讲人半解答、半阐发似地说,“无论红蓝,往站梁上一立,干板垛字儿,哨的是自个儿的音调儿。……” “嗬,照您这么一说,连鹦鹉、八哥儿都不如个点颏儿啦?”又是杠头。 “‘人有人言,鸟有鸟语。’这鸟语人言,本该各说各的,两便。可也不知哪朝哪代出了个高招儿,非要死乞白赖地逼着雀鸟儿口吐人言不解。其实呢,世间万物,注重‘自然’二字最好。” 听着梆子这番论述,杠头一时闭口无言。寿眉只轻摇着斑竹股子素纸折扇,依旧含笑不语。赤红脸儿呢,听得口呆目瞪,半天才缓过口气来似的: “唉哟嗬……敢情这养鸟儿,还见这么大的学问哪!” “见学问还在其次;头一宗,见的是人品哪。得,”主讲人把扇子一收,起身了,“今儿个家里可真有事,各位容我……” “呆着!”杠头横过膀子来,“今儿个您要不把这‘人品’二字给解个透,就算您胡诌了俩早晨!” “老哥您就别卖‘关子’了!”赤红脸儿陪着笑,衬了一句。 梆子一乐,回身又坐下了。 “既这么着,各位多包涵,我可不得不把话头儿扯远着些个了。”见众人并无异议,他就又“刷”地晃开折扇,行云流水般地,续上了:“说起我五哥的人品,我可是个见证人。我呢,不瞒各位,虽也算个书香门第出身,可到我上一辈就破落了。我自幼就有那么点子小机灵劲儿。在瑞蚨祥学徒——就是北京城里老字号绸布呢绒皮货店,‘八大祥’的头一‘祥’。人家是后柜批发,前柜零售。我学了三年零一节,刚出师,就‘晋’到了前柜。没几年,眼皮子杂了,人缘儿也广了。从显宦茘巨商,律师大夫,直到戏子窑姐儿,谁离得开粗细布匹、绸缎绫罗、呢绒皮货呀?可这几路人,都跟我隔着座‘界牌关’呢。我就在前门外头那一带,结交了另一路人:站柜台的,跑堂儿的、拉洋车的……都拜下了套着环儿、转着轴儿的联盟把兄弟。为的是遇上个大事小情,彼此有个照应。这内中就有我五哥。我呢,排行在七。他比我大一岁,民国七年生人,属马的,今年六十五。这不,昨儿个他还告诉我,说要搬家了,搬到前三门新楼里……” “噢,他还健在呢,好,好……”赤红脸儿连连点头。 “在是在。可不知怎么着,这半年,他身子骨儿忽地一下子,软下来了。”梆子打了个沉吟,才又续了下去,那是到了民国三十二、三年上头了。有这么一天,柜上大先生差我跑趟琉璃厂博古斋,去给他新得的画眉取一对乾隆年间耀州官窑食水罐儿。我就捎上五哥刚送来的老太太的药方子,拿到斜对面儿同仁堂我一个兄弟手上,他瞧了瞧,说有味主药,抽屉里没上好的了;又得现拿玉钵子研。要是不着急,明儿早起再取来。我点点头,就从二妙堂门口买了包水灵灵儿的樱桃,拿绿叶儿托着,到了大栅栏儿东口外头,老远就见五哥正坐在车‘簸箕’上歇着。他见了这樱桃,知道是我孝敬老人,让他尝尝鲜儿、开开胃的,就双手接了,收好,又瞅了我一眼,才说: “‘七弟,五哥跟你合计个事儿。’” “‘什么事儿,您自管说。’” “‘刚才,我拉个座儿——一身协和服,挟着个大皮包。他下车多给加了酒钱不算,还说明儿晌午有人在会贤堂请我吃饭。看相貌倒挺善净,就是眉攒上长着个大青瘊子,犯相。你看……’” “‘许是要举荐您到哪个宅门儿去拉包月吧?’” “‘不像。真那样儿,找个茶馆儿,沏壶香片,满齐。会贤堂?那是咱哥们儿进的地方儿?……陪我走一趟,怎么样?’” “‘没的说。可咱们得琢磨琢磨,这要赴的究竟是个什么宴?……’” “第二天,我跟柜上大先生请了仨时辰的假,换了件干净大褂儿,又从同仁堂给老太太取了药,到五哥家里给干娘请了安,哥儿俩才来到什刹海北岸的会贤堂。人家那位中人呢,提着个黑芝麻皮公事包儿,早候在前厅了。他换了身纺绸大褂儿,一撩底襟,说了声‘请上楼’,就挟着皮包先上去了。进了雅座儿,见一张小八仙桌上早放好了两份儿乌木镶银的筷子,仿‘上用’的鹅黄地儿、‘万寿无疆’彩磁羹匙,布碟儿了。堂倌忙进来又添上一份儿,才退了出去。” 入座寒暄了几句。那人刚要点菜,我就欠身抱了抱拳: “‘朋友,酒斟到亮处,话摆到明处。您不露个底,就这么叨扰了,我们哥儿俩还不知道该冲谁道谢呢!’” 那人一撩蛋青杭纺大褂儿的底襟,刚要把二郎腿一架,见我五哥微皱着眉,又撂下腿来,眯眯儿地一乐,那青瘊子也跟着一蛊蠕: “‘二位,实不相瞒……’” “哟!各位老哥老弟,‘天儿’上来啦,咱们……” 有人这一提醒,众人才看见大团的乌云早压到了头顶上;一阵凉风刚到,铜钱大的雨点子就砸了下来。 “快奔斋宫,棋艺室里头避一避去……” 赤红脸儿一句话,提醒了忙乱中的人们。 地坛斋宫南殿,棋艺室暂时变成了“评书场”。说书人么,自然还是这位颇有当年“静街王”——评书老艺人王杰魅某种神韵的“梆子”七爷。 “刚才说到哪儿了?”梆子把保温杯跟折扇放在一张棋桌儿上,略喘了口气儿,接了下去,噢——那人一笑,说: “不瞒二位,就在这海子西边儿,有位辞官隐退的老先生,那天在李广桥儿遛弯儿,遇上您了,一眼就相中了您手里的那个笼儿、那只鸟儿啦;再听那小物件儿一哨……” 那人说着,从公事包里取出半尺来长、比后门桥头儿卖的灌肠还粗的一对红纸卷封儿来——甭揭封儿,嘿,“袁大头儿”,五十块一卷儿;见他轻轻往桌面儿上一搁,那瘊子也在眉攒上微微一颤悠: “没别的,连笼子带鸟儿,您就成全老先生那点儿雅兴,也赏我个整面子吧……哦,来呀!” “堂倌应声进来,捧上了红木镶框的菜品单子。” “慢!”我起身又一抱拳,“您这番好意,我们哥儿俩心领了。可那笼子,是我盟兄先人的遗物;那鸟儿呢,是我义母的心尖儿。话说明了,今后还都是朋友——告辞了。” 哥儿俩下了楼,谁都没话。到恭王府西墙儿,他才说: “真让你猜着了,七弟……” “原想这事就算过去了,可没想到……” 这时候,殿外风雨大作;殿里呢,听众却仍屏息侧耳。 “谁想,老太太的病,一天沉似一天,就把儿子叫到跟前儿,安排后事了。可当时常听说,老人病危,该‘冲一冲’,怎么‘冲’呢?拿‘喜’来‘冲’?——五哥决意不娶;置下口‘材’,拿‘丧’来‘冲’?——一来那两年手头紧上来了,二来也没地方‘停’那东西呀!还是东屋四奶奶给指点了,说去请哪庙里当家的给拜上一台‘大悲忏’,就‘冲’啦;还说,给妇道冲灾,最灵验莫过请尼姑经——这在北京城里,可就得数顺治门外观音庵儿的了。” “那天,我陪五哥遛完鸟儿,哥儿俩就势来到了观音庵儿山门外头。也巧,正赶上出来个小师傅——二十六七岁年纪,青头皮儿,白净脸儿,一件月白夏布袍子,一双宝蓝织锦缎、掐着青丝口的粉底儿洒鞋,神情那么淡淡的。等我们表明来意,听她说了声‘随我进来说吧’,就跟她进了北角门儿。曲曲折折地,院子进了一层又一层。她随走随问我们是‘哪府上的’,我只得说是‘瑞蚨祥的’;她回头微瞟了瞟我五哥手上的笼子,又问:‘这是给柜上大先生遛的爱物儿吧?’我听了一愣,又只好说:‘那是我盟兄自个儿喂着玩儿的’;她又侧脸儿看了我五哥一眼——五哥那天,穿了身洗得透布绞儿的蓝‘士林’裤褂儿,一双内联升的‘双脸儿洒’,又素净,又帅。她眼角儿上露出一丝媚气,又顺口问了句‘富连成的?’——得!把他看成是唱武生的了。‘我是个卖苦力的。’五哥挺着‘铁扇面儿’,回了一句。七拐八拐,好容易来到方丈院里三间禅堂门前,五哥刚要把笼子搁到门外青石台阶上的时候,那小师傅倒一笑: “不碍。雀鸟儿是净物儿,菩萨不怪罪。” “正说着,禅堂门上竹帘一掀,迎出个十五六的小尼姑来。她忙高挑帘子,让进了我们;又应着小师傅那一声‘待茶’,转到后厦去了——我们哥儿俩互递了个眼神儿:这小师傅准是南半城有名的独擅全堂佛事的观音庵儿少当家的了。” 见她让坐已毕,也不提请经的事,只顾笑模斯样儿地张罗着要看看我五哥笼儿里那只点颏儿。他只得把笼子罩儿一摘—— “‘哟,好俊的个小东西儿!’少当家的两眼放光了。” “笼子罩儿刚套好,小尼姑就捧上茶来。” “当家的呢,端坐在一架花梨细竹展子罗汉矮榻上,从袍袖里顺出一挂檀香‘十八子’,在尖尖五指上轻轻儿捻着,还是不提佛事;倒一边瞄着我五哥,一边说起她庙上一位‘女施主’怎么爱鸟儿的事来了。说那府上专请了鸟儿把式,两廊上各样雀鸟儿不少,红蓝点颏儿都有;可就没一只像这只这么水灵的。说着,又张罗着听听它的‘口’怎么样。我五哥只得一手托起笼子,一手摘去笼罩儿,朝那小东西轻咂了咂嘴儿——它就略一扬脖儿,跟主人递着眼色,一口气哨了三套清水调儿。” 当家的听罢,忙笑着跟我五哥说: “‘我的施主,您要给家里老太太做好事,这真是孝心虔。菩萨最保佑大孝之人了。您这桩大事,就包在小尼我身上吧……’” 说完,又抿嘴儿一笑。 “‘敢问当家的,这菩萨驾前的香资?’我忙欠身问了一句。” “‘小庵有定规:一位正座儿,六位偏座儿,整堂“大悲忏”,香资五十块。哦,纸票子么,恕不收受。’” “我五哥一听,当时没答上话来。” “‘这么着吧,’当家的又一笑,‘您要一时不大方便,我就替您捎句话儿,把这小东西让给我那位女施主,烦她在菩萨莲灯前替您献上香资,不正两全其美么,啊?’” 没容我插言,五哥的话音早落了地: “‘就这么着吧,当家的!’” “她点点头,慢慢收了笑容,才招呼徒弟找出个说是原为‘放生’用的旧笼子来。我眼瞅着那小东西过了笼儿,心里头甭提多不是滋味儿了。可五哥脸上倒舒展起来,还一迭连声地跟那当家的说‘您多费心’呢。” “当下,由我五哥口述老太太的姓氏、籍贯、生辰八字儿,那小尼姑用朱砂笔、黄裱纸都记下了;又请来黄历,择了佛事的日子、时辰。临了,当家的直把我们送出了方丈院。” 路上,五哥提溜个空笼子,倒开导起我来: “‘佛事定下了,就比什么都要紧。鸟儿呢,稀罕归稀罕,可终归不过是个玩物。想玩儿,再淘换一个,调理它一年半载的,兴许比这个还好呢……’” “当天,我在弟兄群里拆兑了十块大洋,拿出三块给佛前请了一整堂时鲜果子供品;另七块,给老太太接着看病。五哥拉着老母亲,去了两趟和平门里绒线儿胡同施今墨医所,吃了十来副药。谁承想,佛事过后,一上秋儿,老太太居然又能拈针理线了——哦,是姑子经灵验?还是名医的药灵验?街坊们可就其说不一了……” 听众见他又托起杯子,就都静候着他润了两口。殿外虽风雷不止,殿内倒也全无所动似的。 “那年秋后,他还真得了只新的:模样儿俊,出音儿也正。调教半年,一开叫,就警人。老太太稀罕得什么儿似的。” “一天清早儿,哥儿俩遛鸟儿去前海,顺柳行子刚到勋贝勒府门前,就见大青石上坐着个老头儿,身旁站着个随从模样的。那老头儿,穿一件细苎麻漂白夏布大褂儿,戴一顶巴拿马虾须草便帽儿,一副大款式玳瑁框子茶色养目镜,正瞅着柳树下一个金漆笼子——里头蹲了只点颏儿,红的。走近些一看,那小可怜儿毛色身架都是上等的,可就是蔫头耷脑,叫两声,也没什么精神。” “我刚要走,就听五哥轻咂了咂嘴儿——那小东西立时从恶梦里醒过来似的,一扭头儿,朝这边哨起了清水调儿……” “老头子一侧脸,满脑门子的疑影。” “五哥呢,眼窝儿发潮了。” 只见那随从一回身——哟,眉攒上爬着个大青瘊子!他盯了我们一眼,嘴角上皱出一绺儿冷笑;又哈腰在主子耳根嘀咕了两句,转身刚要朝我们来,却听那主人冒了句广东味儿的官话: “‘还嫌给我丢面子没丢够?哼……’” 那随从——在会贤堂会过的那位,见主人一甩袖子走了,连忙摘笼子,套罩儿;临走,扔下句话: “‘朋友,往后擎好儿吧你就!’” 哥儿俩一时愣住了。我缓了缓神,不由地说: “‘这主儿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那主子么,’搭话的,是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们身后头的一个二十二三岁的男子,瘦小身材,苍白的脸色,似乎浙江口音,‘他是汪精卫汪大主席的心腹幕僚,同乡,又都是老《民报》出身。大主席一死,他就来到这前朝故都,享福来咯;还在我读书的学校里挂了个‘教授’头衔……’” “怪不得。前些天我们哥儿俩从一家饭店门前经过,见里头出来几个日本男女,门外一辆俄式马车上立时跳下个人来,一身‘协和服’,满脸陪笑,迎上去,鞠了个弯钩儿大虾米的躬,说了声‘哦哈哟果达伊吗司’。见他一抬头,眉毛上一个大青瘊子也爬得挺规矩——‘我哈腰?’当时,五哥一愣,问我那‘我哈腰’是什么意思;我一解释,说那是请安问好的话,他就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脸色铁青了……” “当下,跟这搭话的年轻人一叙谈,知道他正因病休学,常到安定门里国子监柏树林子里看书,赶上我们到那儿给朋友们的鸟儿提提音儿去,见我五哥人品不俗,早就留意着了。” “说到这儿,容我旁插一笔。皆因我五哥手下调理出来的鸟儿,比旁人的总多叫两三个音儿,故此朋友们都愿意跟他会鸟儿,让他那只小精灵儿给提带着点儿;众人的鸟儿一随,能给多带出一个俩的音儿来——这叫‘会鸟儿提音儿’。” “可没想到,事情就出在这上头……” 听众一直聚精会神。不知什么时候,连杠头也悄悄地凑到跟前来了。 “以后,每到国子监,必遇上那年轻人。他呢,也总点点头,一笑,不言语;可神气上透着敬重。等彼此通了姓名,他也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倒更亲热了,不知不觉地,也随我叫起‘五哥’来:我们也就叫他‘老兄弟’。” “简断截说,转眼到了民国三十四年,也就是1945年,立夏前后。这一天,大伙儿又聚到国子监柏树林子里。朋友们早把各人笼子挂好了。五哥也到了,摘下罩儿,刚要挂笼子;一扭脸儿,见辟雍亭那儿站着个人,提着个没摘罩儿的笼子。五哥递过眼神儿来——是他,那位‘大青瘊子’许是替主子会鸟儿来了。” 五哥把笼子罩儿‘啪啪’一抖,又套上了: “‘各位朋友,我得告个罪儿。家里老母亲感了点儿风寒,身上不大安逸。恕我先走一步了。’” “五哥抱了抱拳,提起笼子,就大步往外走。” “‘请留步!’”那人应声拦了上来,左右还跟着俩便衣儿。只见他把笼子递给右边的一个,上前来点点头: “‘怎么,连个会鸟儿的面子都不给?’” “‘……’”五哥一言不答。 “‘你可知道,这笼子是谁委派我提来的?’” “‘……’”五哥微拧了拧眉,还是一声不哼。 “‘听着!’那人抢前半步,那瘊子也一耸;俩便衣儿一左一右,跟了上来,‘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敬酒,你倒是敬过了,可我没领情;这罚酒么,’五哥也抢前半步,来个面面相觑,‘我阅历浅,还真没见识过!’” “‘识时务者为俊杰。’说着,那人从左边的便衣儿手上要过黑皮包,拍了拍,‘两条路:一条是把你笼儿里这只过给我们大人,赏钱比上次一个不少!’” “那右边的便衣儿一摘笼子罩儿——金漆笼儿,空的!” “‘另一条,跟我进府,聘你当个内宅鸟儿把式,每月大洋十块,酒钱另赏——不比整天拉车跑馊腿强多啦!’” “‘欺人太甚!……’”五哥回手把笼子交给了我。 “这当口上,我刚要把笼子转递给一直守在旁边的老兄弟,可他倒伸手拦住我们哥儿俩,往前一站,却不言语,只眉梢儿轻扬了扬,盯着那人。” “‘你们要干什么,啊?来呀……’”那人一声呼叫,对面琉璃牌楼后头,又闪出两个来。 五哥冲我们摆摆手,朝那人一笑,缓下语气,说: “‘对不起了,朋友!我这只鸟儿,就是分文不取,怕你也不愿意要它了。’” “‘怎么?’” “‘它的口,脏了。’” “‘什么?点颏儿也脏口?它,它怎么个脏法儿?’” 只见五哥把两手往胸前松松地一抱,慢条斯理儿地说: “‘它呀,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一嗓子“我哈腰”!’” 那人一听,脸上登时煞白,瘊子可憋紫了;眼看就要发作。五哥他呢,真叫沉得住气,侧身要过他的笼子,一摘罩儿,一提笼门儿,伸手把里头那小性命儿掏了过来,又回头朝着众朋友们微微一笑: “‘这脏了口的小孽种,整天价黄口白舌、丢人现眼,还留着它干什么!’” “说着,抬手使劲一摔,把个小生灵儿给摔死在青石甬路上……” 不知什么时候,雨住了。殿檐子上的水珠儿,滴嗒着,渐渐稀疏了;一阵凉风,却飒拉拉地,在殿外回旋不去。 那家伙脸都青了,刚要招呼人,我们身后头的众朋友们早护了上来——这当口,老兄弟说话了: “‘看你这个人么,也该是见过些世面的,你可晓得,如今这时势,还同四年前“珍珠港事变”那时候一个样吗?谁胜谁负,你的主人家难道没给你讲上一句半句?你若欺人太甚,莫说眼前亏是现成的,就是将来,世道一有变化,怕也吃不消咯!’” 那人退后半步,指着我老兄弟,手指头尖儿可有点儿颤: “‘你,你是什么人?’” “‘在下么,’老兄弟背抄着手,淡淡地说,‘一介书生,平头百姓;顶要紧的,是个中国人!’” “见这阵势,那人又叫了几嗓子,才一招手,撤了。” “老兄弟这才掏出块干净绢子,转身单腿跪在甬路上,把那小尸首裹好,起身,双手托起来,长叹了一声……” 寿眉老者听罢,垂头低吟着: “魂兮——归来!” 赤红脸儿眼睛直勾勾的,如痴如醉。 杠头呢,两汪晶亮的东西,在眼眶子里打转儿…… 雨口聚会之后,半个来月了,“梆子”七爷竟没再露面儿。 老几位熬不住了。昨儿派出了“特使”,那位赤红脸儿老弟,去了趟什刹海——那是五爷、七爷常去的地方。这不么,柏荫里,老哥儿几个正围着“特使”听取“汇报”呢。 “见着七哥没有?”内中一位问道。 “没有。”赤红脸儿答得有气无力。 “五哥呢?”又一位紧追了一句。 “也没有。”赤红脸儿提了提神,说,“倒是海子那一带,早起打拳的、遛鸟儿的,差不离都认得五哥,敬重五哥……” “没打听打听他身子骨儿可见硬朗些了?”杠头忙插问着。 “有人说,他常不大舒服,一天瘦似一天;也有人说,近来家里催着,央告着,才去了几趟医院。只一见七哥替他到海子岸儿遛他那只点颏儿来,就知道他是去医院了。”说的赤红脸儿见众人听得都不大振作,又补了一句:“几个熟识五哥的倒是都说,看精神还好……” 众人听了,神情似乎宽畅了些。 “那……”内中一位不由得开口道,“那位大学生老兄弟,后来又……” “听说是一病不起了。等五哥跟七哥找到学校宿舍,那老兄弟当面托付了自己的后事;又指了指床头那只做成了‘标本’的红点颏儿,让两位兄长在装殓他的时候,千万别忘了让那‘小友’陪了他去……”说到这儿,这位赤红脸膛的老人,竟孩子似的哽咽了好一阵,才接下去,“那真是‘聘娶如抽丝,丧葬如救火’——五哥忙提着那个家传的六角儿紫竹笼儿,举到宝成当铺的高柜上,当了笔钱;七哥也帮着,总算给老兄弟奔了口‘三儿五’的材,寄埋在了厂桥儿嘉兴寺后院儿里……” 听着,听着,众人默无声息。只见地上的柏树荫儿,浓了。 正沉默间,从地坛西宫门通向这柏树林子的小路上,来了两位老者,每人提着个笼子,缓缓地朝这里走过来。内中一位,是“梆子”七爷;那另一位…… 只见这另一位来人,中等身材,清瘦清瘦的,显得宽荡了的上衣里,那“铁扇面儿”似的身架,倒还保持着凝重而清晰的轮廓;相当浓密的“寸头”间,挺着些银针;额头眼角,漾着几绺深深的纹络;那神情里虽隐含着倦怠,却还维持着眉目间的一团精神不散……手上提着的,正是个六棱儿笼子,套着漂白布罩儿;白铜的钩、抓、顶盘儿,如同新霜满月,光色润泽、悦目。 这老几位,一下子愣住了。等缓过神来,知道来的就是早盼着的五爷,却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得由着陪在一旁的七爷给一一引见。 五爷笑微微的,没有寒暄,只点着头,拿眼神把各位都一一问候了,才开言吐语,说: “早就听我七弟说了,您老几位还给下了个‘请’字儿。今儿个,总算了去了我一桩心愿……” 寿眉老者一听这话,竟有些个失神。 随后,却见五爷把笼子放在这碑座上,双手各用拇指、食指那么一捻,将布罩儿轻轻提了起来——众人几乎同时猫下腰去,端详起笼子里爽然而立的小精灵儿来。 一缕朗润的鸟鸣,声声入耳,连哨了三套清水调儿。 赞赏声,惊叹声,在缄默许久之后,才从人群里涌起来。 又见五爷轻提起那“五蝠献瑞”的细巧笼门儿,一手朝里一招,那小东西就“忒儿”地一声,振翅飞了出来,飘然落到主人的中指尖儿上,翘首凝神,似有所待;主人另一只手早摸出个小蜘蛛来,且往这手掌上一撒。眨眼工夫,那小精灵一纵身,小蜡嘴儿只一点,那虫子就没影儿了。见它把脖子一扬,红润润的下颏儿微微一震,又哨了起来,还不时地向主人递着混合了得意、娇嗔、期望等等各样情绪的眼色…… 众人正看得入神呢,圈子外边,却添了两位不速之客。 来客一男一女。女的五十岁不到,一身素雅裙服,拎个精致的草编提包,一派干部模样;男的呢,三十出头,穿的虽是崭新的浅灰派力司中山装,黑冲服呢“懒鞋”,可无论是他那有些异样的发型,款式新奇的琇琅眼镜,还是罩在上衣内的纯丝衬衫袖口上工艺精美的袖钮儿,都透露出这是位有着某种特殊身份的远客。 “对不起,打扰各位老人家了。”女干部彬彬有礼,见老人把那鸟儿安顿好了,才插话,“事情是这样的:这位侨胞,祖籍在北京,父母早年流落到海外。母亲去年病故了,父亲也瘫痪在床上。这次他回国,是专程送母亲骨灰盒到故土来的。临起程了,老父亲说,自己从幼年就爱鸟儿,尤其是故乡的红蓝点颏儿,这次回去,哪怕能录下音来,在枕边儿听听家乡的鸟语,也就知足了。所以,想麻烦您……” 说着,就把提包放下,里面露出个小巧的收录机。又见老人点头允诺了,就道了声“谢谢”,把收录机提出来,放在这碑座儿上。 杠头转身,给自己那个挂在枝头的笼子套上布罩儿。众人也都把各自的笼子一一套好了。林子里,一时悄默无声。 只有那个小精灵儿,一听主人轻咂了咂嘴唇,就随着悠悠儿地哨了起来。 女干部示意,请那位远客亲自按键录音。 林荫里,一串串鸟语,那么欢快,亲切,温存。听得那位远客,不觉热泪盈眶…… 三套清水调儿哨完,那小东西一扭头儿,候着主人的嘉赏;主人却凝神站在柏荫里,不动,也不言语。 “老人家,我代表家父,多谢了……”年轻的远客按停机子,道了谢,鞠躬告辞。 女干部也收好录音机,陪着远客,向柏林外走去。 “等一等!” 老人猛地一声阻拦,两位客人几乎同时停步回头,愣在浓重的柏荫里。 “把那带子,给我留下吧……” 两位客人,相视无言。那年轻人只得取出那盘磁带,装好盒子,双手托着,转身穿过柏荫,送到老人跟前。 老人接了过去,轻轻摸了摸,放进上衣贴心小口袋里,才朗然一笑,回到那碑座旁边,把漂白布罩儿轻轻抖了抖,缓缓地套在笼子上;顺手将笼子提过来,含笑对年轻人说: “这个,你带回去吧……” 那年轻人,呆呆地,竟不知所对了;众人也只站在寂静中——哦,连这柏树荫儿,仿佛也凝住了似的。 老人近前一步,略托起笼子,递了过来,又说: “难得你这一片孝心……” 猛地,那年轻人又深深鞠了一躬,双手接过鸟笼,热泪一下子滚落下来。 老人点点头,又摸了摸胸前小衣袋,才转过身去,向那老几位一一致意,告辞…… “哦,”女干部含着泪,忽而理会了自己的什么职责似地,问着,“老人家,请把您的住址……” 老人没立时答话,只笑呵呵地,走在了前头。 年轻人双手捧着鸟笼,女干部拎了提包,陪老人向那条通向西宫门的林间小路走去。 一片静寂,只听到那女干部的嗓音: “……好的,我记一下:‘宣武门西大街,三十二号楼……’” 林荫底下,这老几位,还愣怔怔地目送着。 愣了好一阵子,才不知是谁,说了句: “可真该重谢人家哟。” “怎么谢也不为过,比方说,大彩电、电冰箱……” “谢?家还没搬呢,到哪儿谢去?”梆子七爷低声叨咕着,“就是搬了家,又到哪儿谢去?说是住在‘三十二号楼’?嗐,宣武门西,我二闺女就住那一带——新楼才刚盖到二十四号!……” 你言我语之间,寿眉老者却一字未吐,只颤微微地,又登上这残碑石座,向那小路延伸而去的一片晴翠里痴呆呆地望着,不觉轻吟低诵起来: 念来日之无多兮, 何抚膺而神伤? 奉明珠以遗远人兮, 望天地其苍苍!…… 这阵子,古柏林间,显得静悄悄的,浓重的树影里,纤尘不动——那老大一片林荫,也更青幽沉郁了…… 一九八二年夏北戴河~北京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gd.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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