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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

作者:韩少华

  一到夏末秋初的晚上,早有一些蛐蛐儿叫了——我就坐在窗子里,听着外面那不大也不小的蛐蛐儿声,高高低低的,觉得这心情竟相当的好。
  记得小时候,我挺爱摆弄那些个蛐蛐儿的。刚到六、七岁,就猫着腰,总爱蹲着了——我喜欢么。那罐子里的蛐蛐儿,每一摆弄,我就要屏着气息,拿来探探须子,瞧瞧开牙不开牙。后来,我上了虎坊桥小学。头一课,念的是“一,天亮了”,“二,弟弟妹妹快起来”,“三,姊姊说,太阳升起了,快来看太阳”么。那时候,我模模糊糊知道一些日本的事了。渐渐到了四年级,一个日本便衣进入虎坊桥小学,每天都要在廊子下停着似的。哦,又快到秋天了。我找出一个大大的蛐蛐罐子来,回去把它放在蚊帐里,把这探子也搁在床上,显得神气许多。我又将这个大罐子打开盖儿,蛐蛐儿就在眼前了——除非真有两个蛐蛐儿同放在里头:要么以其中一个必有一死,要么就得急忙把那另一个“转移”。当然了,两个蛐蛐儿开了牙,这说的一定都是公的,一定。
  有一天,同学王继德到家里来了,都放了暑假么。他不怎么爱说话,有时候还大人似的,板着个脸。我们就在屋里玩儿起来。隔着那帐子,他瞧见我那个大蛐蛐儿罐子了,不觉跑过去,将床里的大罐子抱出来,搁到桌上,打开瞅着蛐蛐儿。我连说,“怎么样?”他只说了声:“还行”。却见他将盖子盖上,左看看,右看看,也不说话;又把罐子举起来,哈腰瞅了瞅,就像明白了什么一样。我让他说个清楚,他才说,“这儿有行小字儿——还刻着印呢。这叫‘幼石’两个字。回去还得问我爸。哦,蛐蛐罐儿还是要把它放到床底下,好勾地气。”说着,他又板着个脸,走了。我急着把大罐儿举起来,在哪儿呢?哦,这就叫做“幼石”了。我把罐子当成了宝贝。没过两天,王继德又来了。他板着脸,扬着头,“我爸说了,经过鉴定,是清末年间的;不是‘名’,不是‘字’,是‘号’,也就是自称‘幼石’的了。”接着,他从上边的兜子里变出一个小东西来。我忙说,“蛐蛐儿!”他也就笑了一回,又蹲了下去,将大罐子打开,把那个小巧玲珑的蛐蛐儿也放了进去。我们四只眼睛紧盯着那两个对手。果然是一场恶战。
  结果呢?起始就凶的不一定强,看上去小的也不一定弱。
  到了五年级末尾,那个日本便衣就不见了。等又放了暑假,日本投了降。这印象我记得相当的深。至于王继德,好像比我大一两岁;我们上了小学,也毕了业。
  以后,我上了北平二中。
  有一阵子,我滚到那个清朝盛世里快要出不来了——比如蒲松龄老先生的《聊斋志异》,我恨不能一头钻进去似的;却又看不大懂,只喜欢《胭脂》、《聂小倩》……几个清爽女子。说起《促织》,我看了好几遍。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后来,索性把那众多的蛐蛐罐儿都倒扣着,那个“幼石”也不大管它了,竟又喜欢起现代文学来。特别是徐讦的小说,我喜欢他。听说他后来去了香港,也不知是假是真。唉,那简直是遥远的事情了。以后我又喜欢沈从文、巴金和黄庐隐——那是上初三年级的事,就是一九四八年秋末的时候么。记得回家来躲到自己的屋里,开灯又看起沈从文的《边城》,都入了迷。有时候不断地停电,只可点上煤油灯。灯影里,我还在琢磨沈先生说的,他的小说“写的是回忆”,是那些忘也忘不掉的事情。我好像明白了,又好像还隔着一层。过一会儿来电了,眼前忽然一明,灯影里所想所忆的,仿佛恍然一梦。到后来听说解放军要进城了,就打着锣鼓,到前门去迎接。再后来,我上了高一,读的是丁玲,是孙犁。等我高中一毕业,就留校教了书,上了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一转眼,除了教书,我还在《人民日报》登了《序曲》,是袁鹰同志和江之水(即姜德明)同志给我发表的——那是一九六一年以后的事了。
  后来就是“文化大革命”,不能教学,更别说什么文学了。不说关“牛棚”,不说“早请示晚汇报”,岁月蹉跎中,转眼就到了一九七八年,我也从北京二中转到了北京教育学院。那时候,经常要到密云去,也教一点课,当时我们就下放在密云县城,有时候也下乡。回到北京不久,我写了《万春亭远眺》,以后又有《东单三条三十三号》、《龙井寺品茶》、《喝豆汁儿》……各收在《韩少华散文选》、《暖晴》、《碧水悠悠》等集子里:也有散放在别处的。说到写给少年人的,我选了《王锡璠先生》、《炉记》、《落叶》以及《大弥撒之思》等,不知如何。多年以来,我不只一次想起沈先生的话。其实又何止小说呢?这里呈现给读者的,多是我萦绕于心的回忆,不过是有的回忆近一些,有的远一些罢了。我相信,所谓“文心”,也就存在于那“萦绕”与“沉淀”之中,自然,散文与小说一样,无定式,在限制中又有丰富的自由。这本书里,唯有《春的联想——一个少年和一个老人的对话》,我放到头一篇;不过,这篇散文简直就是虚构的凭空想象的。说穿了,只是我想象的罢了。想着,想着,觉得连我也如同少年一样,竟像年轻了不少。
  唉,不知道怎么了,我又想起了王继德。记得我从板章胡同迁了家,辗转到骡马市大街,由果子巷儿,迁到了阎旺庙街。不两天我就一溜边先到了果子巷儿里。我知道王继德就在那儿。当时我上了初中一年级,先是犹豫了一下子,瞧,那果子巷儿不就在那儿么;后才叩了门。等叩响了门,却没人开。其实那门就那么半开半掩着。我又叩了叩门,哦,好像果真有个人,老人,两眼却花了似的:“找谁?”我忙着说:“找王继德。”他呢,像是没听清楚:“谁?”我就又说了一回。他就一边说“不在”,一边把门给关上了。我却像是没了主意一样。心想,我再去,总该找到他了吧。可后来,谁知他竟搬迁了,我该到哪儿去找?说不清楚。王继德呢,显然不在果子巷儿,那个不算大的小门儿了——是高飞远走了,还是……只记得他还是清瘦清瘦的,细长脸儿,高个子,总不大说话;真要说,却又喀巴巴的,有时候还要憋得脸通红通红呢。可我,竟还是不觉怅然……
  哦,又到秋天了。晚上,我从窗子里听着外边的蛐蛐儿。转念一想,要是有个蝈蝈儿就好了——先拿来暖暖自己的胳膊儿么。恍惚间,竟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冬天,在一群闲置的蛐蛐罐儿之间,还真有一个暗红暗红的葫芦儿,里头正深藏着一支碧绿碧绿的小蝈蝈儿呢……
                一九九六年八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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