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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

作者:韩少华

  北方苦寒。入冬是连窗缝儿都要设法糊一糊的。搬进楼房以前,还要操心装置煤炉子跟烟筒;等把大白菜也存足了,心里才算落了个踏实,难怪老北京有“偎冬儿”的话。
  早年,数九天既是个得偎且偎的季节,也就足见温饱之外没什么希求了。至于赏心悦目的事情么,比如给屋里添些花卉之类,可不是家家儿都顾得上的。也有兴致高的,在泡腊八儿蒜的时候留下两头,再从扫炕笤帚上撅下两根细黍子篾儿来,把一个个蒜瓣儿穿成一串儿,再围成一圈儿,放到一个凹底儿碟子里,倒些清水,搁至暖和地方,不几天就窜出碧绿的一茬小苗儿来。看个青儿,也挺醒眼。要是把写春联儿裁下的大红纸边儿剪成细条儿,给那丛小苗儿拦腰一拢,大年根儿底下的,就更透着喜兴了。
  也有嘴上刻薄的,给这青苗儿送了个雅号,叫做不开花儿的“伏地水仙”。是自嘲是嘲他,也只可不问。
  当然,从所谓“案头清供”也真能辨出主人的家境或心态来。就说水仙吧,因为原产江南,所以抗战前后那些年,交通阻断,北京也就难见其仙姿了。偶尔见到一盆,也常被供在客厅正面或紫檀或黄梨条案居中处;而主人往往说些诸如“这是托南边朋友搭了专机才送来的”云云——其花与人之骄且荣也,毕见矣。
  倒是当年西四牌楼兵马司一位吴姓老中医案头那盆,让我难忘。看去并非名品,只是那宜兴紫砂皿和那几块雨花石,还有那满窗子暖照里含着的宁静,让我消去些求医者常有的烦躁,候诊竟成了赏花。连古书上所谓“在天曰天仙,在地曰地仙,在水曰水仙”的话,还有伍子胥被沉尸于越水、屈原自溺于湘流,所以后人就叫他们“水仙”的典故,都是吴大夫为我把脉之余随口讲的。蔼然师者,自然难忘。
  如今可大不同了。前几年的“君子兰热”,“热”得“君子气”殆尽,就是养水仙,也到了“精雕细刻”地步。雕成的龙啊、凤啊,都被誉为“巧夺天工”。其实刀下所“夺”去的非“天工”也,乃“天然”也。那中间的得失,也一任识者去评说。
  记得前年去漳州,偶然遇上一片奇景。只见半湾清溪里开着无数水仙,一丛丛,一簇簇,成群,成阵,竟容不得你去细看她们的叶子怎么一青如碧,花朵儿又怎么不染纤尘。等你站定了,也只给你一个印象,仿佛水国里放了假,开了赦,任这些水仙子们凌波而至,正以一种凡夫俗子听也听不见的语言和旋律,在这片波光水韵里或低泣,或狂歌,由着性儿宣泄个够……
  一见这满目天然的情景,真觉得连什么紫砂皿、雨花石也成了圃限之物。而古人说老了的所谓“金盏银盘”,所谓“玉玲珑”这些话头,总难免些闺阁气乃至宫闱气。倒还是“凌波仙子”这四个字有味儿。
  说起“仙子”,该是披发、裸耳、赤足以至袒胸的才对劲儿。要修饰么,也无非绾竹枝以为簪,或干脆就“被薛苈兮带女萝”也好。请想,要是让湘妃那样的仙子也来个“激光无痛穿耳”,拧上一副24K金的摩登耳环,又该如何呢?
  而她,也许才是这世界上第一个配叫做“水仙”的呢。
  附笔:蒙《五色土》编者概然邀我辟个“四时花卉”栏。于是想到“花信”的古语虽可用,但就花说花未必可取。因采说花又大拘于花的路子,故曰“花信别谭”。
  始于一九八九年大寒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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