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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子一直催我给他找工作,把我烦得要死。我们单位以前是赫赫有名的军工企业,后转民用,也曾风光一阵子。但这几年不行了,随着一茬茬领导走马灯似的出国考察,我们的工作也从全勤,轮班,轮岗一直到下岗。下岗就是失业,但失业不好听,我们就委婉一些,可再委婉也是没饭吃。狗子来信时我已到了轮岗,离下岗不远了。但这些我没法跟狗子说。因为你一旦走出了农门,乡亲们就认为你长了本事,有什么忙你不帮,那就是忘本,从此在乡里臭你十八代。狗子虽说不至于这样,可多年不见,谁知道现在谁怎样。 我问狗子怎么会阳萎呢,他说有次扒墙去偷别人婆娘,正搞到兴头上,对方丈夫带人闯了进来,大吼一声,从此就蔫儿了,再也举不起来!我直笑得肚子痛,可突然想到,我不蔫也差不多了。狗子在乡下扒墙头偷媳妇,我在城里讲故事骗少女,看来也没什么不同,不是谁高谁低,都是一个“贱”字。有天看报纸说,近来男妓紧俏,身价倍增,就想,那些和我上床的少女没准就把我当作了一只会讲故事的“鸭”,并且还是免费的! 我也想到了我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讲我的初中一年级,我是在怀念那份迷茫和纯真,躁动与激情,我害怕生活把我锤了。可能我已意识到生活已经把我锤得面目全非,我想保留住最后一块阵地,好作垂死挣扎。 开学不久,面临升级考试。老师把重点部分串讲一遍,让大家自由复习。同学们一般都在教室学习,但也有拿着书到宿舍,或者校外其他地方,老师倒不限制。我和陈雄飞常到河边树荫下看书,有时探讨一下问题,或去游泳,累了就在草地上躺着,聊一聊以后的打算。 一天孙月娟来到河边,陈雄飞看出她是来找我的,就借口要去游泳,我说别走太远,过会儿我也去。我想孙月娟准是又来讲学习的事,比较麻烦,先找个脱身的理由。哪知她坐下后并不说话,我有点奇怪了,就问:“没事儿?” 她拿起地上的书翻着,说:“宁、宁老师怀疑他的窗子是你砸的。” “哦,”心想他怎能猜那么准?就问:“他凭什么说是我砸的?” “宁老师说,你的作文老不按格式写,他批评你,你不服气。” “不服气?”我感到好笑,“没错,是不服气!那窗子就是我砸的。” “真是你?”孙月娟瞪大了眼,吓得脸有点白。“他告诉校长了!” “是吗?”这有点严重,“校长怎么说?” “校长说,没什么根据,没法处理。” 我松了口气,接着就感觉奇怪:“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 “我……”孙月娟低下头,脸通红,轻声说:“宁、宁老师给我辅导作业时说的。” “哼!”什么他妈的辅导作业,没想到刚挨了打连点记性都没有,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他没干什么坏事吧?”问完就后悔了,这关我什么事,不是自找麻烦么? 孙月娟结结巴巴说:“没、没有!” 心里还是莫名其妙象有块石头落了地,对她说:“以后你离他远点,宁肮脏不是个东西。” “嗯!”孙月娟高兴地答应。我感觉不对了,我说什么她答应什么,这算什么? “宁……他还说你这人朝气没有,潮气倒不小。” “什么?哈哈哈哈!”我不由大笑,几乎笑出了眼泪,“是、是、是,朝气没有,潮气不小――这是我听到的对我最好的评价!”孙月娟也跟着笑了,我说:“谢谢你!” “谢我啥?” “告诉我这些事呀。” “同学么。” “是啊,同学!”看着坐的这块地方,想到两年里的种种,突然感觉一阵落寞。“同学”,多好的词儿啊!远处的田野又重新长出了庄稼,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我随口问道:“你交了几次电费了?” “三次。怎么了?” “没什么。”从远处收回目光,再次对她说:“谢谢你!” 孙月娟的脸越发红得可爱,忸怩着不说话,眼睛闪着喜悦的光芒。我站起来,高声唱着《同班同学》向陈雄飞的方向走去。 有天狗子兴冲冲跑来,说陈真订了婚。我们立刻找到他去志刚那里庆贺。陈真说是他本村的一个姑娘,农活女红样样上手,人很贤惠。我们都替他高兴,一杯一杯往肚里灌,酒都快不当酒了。结果四个倒下三个,我披着衣服,悄悄走出屋外。脑袋也是晕乎乎的,想着同学少年,已要订婚、结婚了,就有说不出的滋味。 不知不觉来到了学校门口。大门已经关了,下玄月的清辉洒在铁皮包的门上,显得阴冷,神秘。一种不可琢磨的陌生感和压抑裹住心头,这里面的岁月是不是就象这大门一样沉重? 门里挺拔的树干在夜色里伸展着,恍乎忆起刚来时曾在上面捋过一把树叶,手下意识地伸进空空的口袋,忍不住苦笑了。有狗叫传来,不禁打个冷战,竟有丝丝寒意从脚底升起。 随后,就开始了升级考试,公布成绩,接着放假。 我在收拾东西时,谢梅让我迟点走,去她那里一趟。我跟狗子说了声,让他先回家。校长走了过来,老远就说:“石头,考得不错啊。”我说哪里,一般。“不错,不错!”校长极力推崇,引得没走的几个学生很好奇。 “校长怎么不表扬我们呢?”我心一跳,是桃花!我转回头,见她正和李丹萍笑吟吟地望着这边。校长就走过去,爽朗地笑道:“你……叫桃花,也很好!真的,你们这个班是历届最好的班级之一……。” 校长跟她们说话的时候,我想走,又不想走,傻傻地看着桃花,而她却根本不注意我。他们谈着就走远了,校长似乎打了个招呼,我也没听清。教室一下空荡荡的,夕阳斜斜照进来,灰尘在光线里轻盈地浮动,如水中的鱼。那种不真实感更加强烈地泛上来,恍若隔世。我象坐在时间之外,遥望光阴里的画面,卑微而无助。 有鸟的叫声,然后就是黯淡,寂静。 谢老师坐在床上等我,见我进来,她站起来说:“我包了饺子,咱们下饺子好不好?” 我说:“好。” 许久没来,有些不自然,特别是那个李代表时时往这里跑,让我心里不舒服。她就去收拾东西,边问:“石头,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 “不是天天有人来看你么?”心里酸酸的,顺嘴说了出来。 “你!”她猛地转过身,“啪”地打了我一巴掌,手里的锅盖掉在地上。她是真打,不是以前的亲昵。我捂着热辣辣的脸,眼里霎时浸满眼泪,她呆呆地望着我一动不动。我不想在她面前落泪,站起来就走。 “你给我站住!” 我不理她,打开门就要出去。 “石头……!” 我一生从没听到过声音可以这样凄绝,真的石头听见大概也碎了,象钉子一样把我猛然钉住。慢慢扭回头,只见她泪流满面,手抓着椅子摇摇欲坠。我再也顾不上其他,几步跑过去抱住她,她似乎想笑一笑,怎么也发不出声,胸口急骤起伏,却象卡在了嗓子眼儿上,脸苍白得可怕。我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不知该怎么办,意识渐渐要漂开去,血液一点点冷冰,心里叫着:死了!这下都死了! 在初中一年级是我多梦的时候,我整夜整夜做梦,夜不虚度,并且有两个梦保留了下来,贯穿我的一生。 一是飞翔。我可以自由自在地跨过高山,掠过平原,越过峡谷。我扇动着两只手掌美妙地划过所有的惊险,我沉醉在飞翔中久久不愿醒来。 另一个是噩梦。我象做错事的孩子,被头顶上方一个谴责的声音紧紧攫住。我跑啊跑啊,怎么也躲不开,一种深深的恐惧从骨头缝里渗出,经常会梦中惊醒,大汗淋漓,心灵的震颤依然阵阵发冷。我不知怎么了。最严重的一次,我正在办公室操作电脑,那个声音突然又在上方响起。办公室空无一人,我忙跑出室外,到人流中去,去和人打招呼、说话,可那个声音还在追我,真真可怕的白日梦!为此,我又久久不愿入睡。 我在惊喜交集中度日如年。 谢梅终于哭出声来,我也醒尸还魂。 后来我们匆匆吃完饺子,就急不可耐地上了床。我们好象都急于要把心事、恐惧和种种不快乐,全部投进对方身体里去,把那张木板床折磨得“吱吱”直响。我们似已到了穷途末路,恣意轻狂,去祭奠最后的辉煌。我们弹尽粮绝,折戟沉沙。 …… 谢梅幽幽地说:“石头长大了。” 这时无边的黑暗象要把自己吸进去,忙挪动手臂把她抱住,把自己从不可知的未来拉回来。 “你长大还听不听我的话?” 我轻声道:“听的。”又象有东西要把我抓走,就说:“你给我唱首歌儿好不好?” “唱什么?”我没说话,把她抱紧一些。谢梅小声唱起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声音在夜的寂静里散开去,不知不觉泪水布满脸颊,怕她发觉,悄悄用被角擦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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