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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好香!桂花的香气啦!” ——“是的,桂花。今年开得不多。” ——“怪不得刚才走过的时候没有闻着。” ——“你先生是回国吗?” ——“是,但先想到温泉地方去保养一下。” ——“那是再好也没有。是工科?” ——“不是,是医科。” ——“啊,那在福冈是住了许久的了?” ——“是的,我住了六七年。” ——“哦,哦,六七年!你先生这一回去,总还有许多回忆留在这儿的了。” ——“唉,我留在这儿的回忆?……怕只有今天我要走的时候,和你老人家一同闻着桂花罢?” ——“吓吓,好说,好说,多谢得很,多谢得很!” 爱牟到车站旁边一家运送店去把交涉办好后,和着一位老头儿拉着一只空车,默默地从箱崎神社旁边经过。这儿在前本是他爱游的地方,但在三个月以前被房主逼出箱崎以后,他就不曾来过了。 一阵桂花的清香从神苑里飘扬出来,这便引起了他们两人的话绪。 两人一路走着,一路谈着,走不上四五分钟的光景,已经到了称名寺前,爱牟的三个孩子又在那大佛莲台下的草墩上游戏着了。 孩子们看见他,便远远叫着。 ——“那三位小将是你先生的相公吗?” ——“是的。” ——“你真好福气。” ——“啊,我倒觉得没有法子呢,儿子太多了又没有钱。” ——“哪里,哪里,儿子是不妨多的,愈多愈好。我们没有钱的人连儿子也没有,那才叫没有法子呢。我也有五个。大女儿出了阁了,三个月前已经得了一个孙儿。三儿二儿在帮人,小的两个和尚还在小学念书。” 老人说的时候,很有由衷的喜悦和夸耀的神气;但在爱牟心里却生出了些轻淡的哀愁来。 ——“你老人家一天做几点钟的工呢?” ——“我干了二十年了,每天清早七点钟上工,晚上七点钟下工,刚刚做了一个对时。我二十年来没有缺过一天呢,哈哈哈……” 谈着已经走到了家里。 爱牟把老头儿领上屋里来,一位独眼的旧货商已经在庭园中检看轿车了。 “啊,来得真快! 这位旧货商在他们去年四月回国的时候也曾买过他的东西。那时最值价的是一架风琴,一百五十块钱买来还没用上半年,卖的时候仅仅卖了六十块钱。其余的东西大都是和送了给他的一样。他尝过这么一回甜味,在爱牟往车站时在道去通知了他,他便飞也似的乘着脚踏车跑来了。 爱牟和运脚在房里捆起行李来,他们一面做工作,一面还在继续着刚才的谈话。 ——“你老人家一天大概有多少工钱呢?” ——“没有一定,要看店里的生意说话,多的时候也有,少的时候也有。大概平均每天有得两块钱的光景。” ——“啊,有两块钱,也就很好了。” ——“是啦,勉勉强强可以过得去呢。” 他听了老头儿的话,想起他在上海时候的生活来,他那时不怕在整天整日地做工,有时候竟连坐电车的钱也有好久缺乏过的。他想到这些上来,觉得他自己的身价连这位运送店的老脚夫也还不如。这位老脚夫假如知道了他的生活的内幕时,他刚才为他生的哀愁,恐怕要转移到老人的心里去了。 他们在收拾行李的时候,爱牟夫人和旧货商在一边商议价钱。 旧货商把轿车检查了多少遍数,但总迟疑着不肯说话。爱牟夫人催着他: ——“你究竟肯出多少钱呢?我这里事忙。” ——“唉……”他把这一声拖得很长,但还是不肯还价。最后他走上房里来看了书桌,书桌是把四脚切短了的一张方台。 “你这里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呢?” ——“就留着两样了,别的都送了人。” ——“那么,唉,是只有这两件的时候,……唉,我只能出……唉……一块五角钱。” ——“多少?” ——“一块五角钱!” ——“哈哈!” 爱牟夫人笑了一声,在旁边听着的爱牟也发起了笑来。 ——“笑话,笑话!……”——“前回把褓母车送进当铺也还当了四块钱呢。”但这下半截的话他却没有说出口来。 ——“要晓得啦”旧货商又带着解释的语气说起来了,“东西太旧了,弄到我手里不收拾是不能用的。就收拾好了,有钱的人不肯用旧东西,没钱的人又用不起。” ——“你假如肯卖便宜点怕谁也会用罢!”爱牟夫人这时有点子生气,“你们这些人太打算盘了!买人家的东西的时候总要图便宜,卖给人家的时候又总想敲竹杠。你是看穿了我们的脚跟,以为我们纵横是带不走的。我告诉你:如果只能卖一块五角钱倒不如送给朋友!” ——“你们用的不是旧货吗?去年是没有看见过的。” ——“是的,是旧货呢。我们不瞒你:我们去年在上海买成二十块钱。是要买新的,在日本怕至少要管一百块。你把价钱认清楚罢!” ——“吓吓,吓吓吓。”旧货商的似笑非笑的声音,好象有点怀疑,又好象有点讥讪的样子。 爱牟夫人撇开了他,走进房里来了。 爱牟和她两人又才纯粹地用起中国话来: ——“怎么办呢?卖给他吗?” ——“一块五角钱,未免太难为情了,这位老头儿说他才得了一位外孙,我们倒不如送给他。” ——“唔,那倒好。你问他要不要罢。” 爱牟向着老头儿发问:“我们那架褓母车和这张书桌,想送给你老人家,你要不要?” ——“吓吓!那怎么好!那怎么好!” ——“你要的时候千万不要客气。你是听着的,共总只管一块五角钱的东西。” ——“哪里,哪里!一百块呢!你们这样的情份就一千块也买不出呀!” ——“还有呢,你老人家。”爱牟夫人插说着。“我们还有一匹母兔,几只小鸡,小鸡已经四个月了。杀又不忍杀,卖又不好卖,我们也送给你罢。” ——“吓吓,那怎么好!那怎么好!” ——“你老人家要的时候,今晚上来拿。睡了好捉些。” ——“吓吓,那怎么好!那怎么好!” ——“这儿还有一只金鱼呢!”爱牟起身从厨房里提了一个铅桶来。 ——“那也送给他老人家,连铅桶一道。” ——“吓吓,那怎么好!那怎么好!” 朴实的老人只是欢喜着点头,他连感谢的话也说不出来。他的眼睛好象要流出眼泪的光景。 独眼的旧货商呆呆地立着看了一会,他把两只手缩在怀里无声无息地各自走了。 夜气渐渐深了。他们使孩子们睡好之后,在昏黄的电灯光下,两个人幽然欲睡地对坐起来。 他的夫人做错了一件事情。她先前在收拾寝具的时候,把必用的蚊帐收拾在不用的一捆被卷里去了。她以为天气已经凉了下来,山里一定没有什么蚊子,蚊帐带去也不中用了,所以她就把它先送到了长崎。但在这儿,他们今天晚上还不能不再用一次,她却完全忘记了。要叫孩子们睡的时候,这个错误才突然被觉察到,但已经来不及了。 家里可以作为蚊帐的代用品的没有一件东西了,假使那张方桌还在,把孩子们睡在桌下,把张包单来罩在桌上,也还可以敷衍过去,但是方桌已经送给运脚去了。假使有几口衣箱把来围在四周,上面罩它一张被面,也还可以作为抵御蚊阵的金城,但这些衣箱哪儿会有呢? 蚊子一阵一阵地飞来攻袭,孩子们怎么也不能安稳。抵御的工具没有了,他们两人只好进行肉搏战了。拼一个不睡,替孩子们作有生命的蚊麈。 一个蚊麈幽幽地说:“太早了也不行,太迟了也不行呢。” ——“什么事情呢?”又一个蚊麈幽幽地回问。 ——“就是我们搬家的事情啦。” 是的,他们搬家,前回搬迟了的时候被人赶走了,这回搬早了的时候又讨了一场没趣。有钱人的威风真是不好干犯,他们哪把人当成人在看待呢? 那回他们受人赶走的情形,好象苦睡中的迷梦一样,又迷迷离离地浮上了心来。 那回是住在箱崎村的网屋町上。他们的房子比较还宏敞,前面临着海湾,后面还控着一个花园。在花园里面他们种了些剪春罗、阿乃摩内①、玉簪花、郁金香一类的草花。他在四五月间译了一本关于社会主义的书籍,本想寄回国去卖钱,但被朋友们弄成丛书去了,卖钱的计划发生了龃龉。于是到五月尾上竟不名一钱,二十块钱的房金终竟交不出了。房主人便时常来催促他们,他们只得推到来月。来月初间他又应了一家书局的请求,做了一篇关于王阳明的东西,他以为这回总多少可以拿得几个稿费了;但他所等的稿费,一天不来,两天不来,看看又要等到月底了。 ①作者原注:Anemone,白头翁或名秋牡丹。 房主人来催的度数更频繁了,起初来的是女的,说话也还和软。那时候只是要钱,但还没有什么逐客的意思。待到后来逐客的意思渐渐显明了,有一次来催的女主人说:房子已经卖了,买主是一位病人,到这暑天想到海岸上来保养,所以他们想早把房子空出来。又有一次来说的却又不同,她说买主是附近的铁道会社的医师,想早把这儿空出来办事。来催一次,所借口的事情大概不同。那天也是二十九了,六月看看便要过完了。他们不仅五月份的房钱不能交出,连六月份的房钱一文也交不出。这天来催的不是女主人,是男主人了。他一来便破了脸皮,无论如何要叫他们立刻搬走。他的女人要求他再宽延几天,说不久就有钱来、要把房金付好之后才好搬。她这样地央求他,但他总不肯答应。他说:房钱当作施舍了的一样,总要教他们搬。最后是邻家来解和,才宽限了三天,假使三天之后再不搬时,他就要请执达吏来强迫了。 “啊啊,我平生再没有遇见过这样伤心的事!” 他那回没法只得把一部《歌德全集》——这是他带在身边的唯一的值钱的书一在一家相熟的当铺里去当了五块钱,他决意不想再在福冈居住了。 ——“到唐津去罢!到唐津去!到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地方去!” 他拿着五块钱的纸币,让他夫人在家里收拾行李,他一个人便跑到了唐津。这唐津也是在佐贺县内,因为是唐朝时候日本的遣唐使和留学生所出入的门户,所以叫做唐津。这儿在暑天来有海水浴场的设备,是北九州避暑地方的冠冕。他平时早就想到这儿来凭吊一回,但总没有机会,这回他受了逼迫,不能不在这异邦找一个比较可以疗慰乡愁的地方来做做暂时的巢穴了。 天气已经渐渐酷暑起来了。在炎天烈日之下,他在唐津海岸上跑了好几个周转。房子是很多的,但都是有钱人的别庄,而且在一两月以前已经早被人预租了。他仓仓皇皇地跑了好些时,但总找不着什么门径。最后他在一家门首,遇着一位卖菜的老妪,一担菜篮里面只剩着些萎缩了的萝菔。 他想这种卖菜的人是惯走人家的,一定可以问得一些路子。他便走去问她时,那位妈妈果然把他引到一家门口去了。一个很大的院落,进门就有好几段阶坎,他听着老妈子的怂恿,便走进院去。庭园真是很冠冕的,门次还有司阁的人守门,司阍的人不在,他便一直向正房走去。那儿又是一道“玄关”①他声张了一下,房里走出了一位主妇,很殷勤地跪着和他接洽。他把来意说明了,因为天气太热,他不住地把草帽来招展。主妇看见他那样的情形,便去拿了一把团扇来叫他扇,他扇着,很起了一股玉兰水的清香。 ①作音原注:屋内靠正门的一块地方。 ——“唉,是的。那儿是空着三栋房间。” 主妇娓婉地说着,指着从庭树中现出的靠墙的一座“离座敷”②。那儿的确是有三间,就和我们中国式的船房一样。 ②作者原注:正房附近的别构。 ——“那是我们‘隐居’③住的地方。她周年四季住在那儿,一个人燃火煮饭,一个人扫地洗衣,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乐趣。我们这边不怕就很宽敞,楼上还空了好几间房间,请她过来她总不肯过来。我们这边的女仆她也不肯用,年纪老了的人真是和小孩子一样不好说话呢。她昨天才往横滨去了。我有一位妹子在横滨,去岁九月受了震灾,她便想去看她,是我们把她挡着了,路又远,年纪又老,但她总要去看她,结果在昨天动身去了。……你先生一向是住在福冈的吗?……哦,医学士!那是很好的。是先生一个人来住,还是有家装眷呢?……那很热闹啦,我们家里都是喜欢热闹的。我也有三个孩子呢。……好的,房子纵横是空着的,不过主人到海边上去了,要等他回来才能作主。先生是住在哪家旅馆里的?……哦,今天就要回福冈吗?也不要紧,我写信通知你好了。你请留一个通信的地址。” ③作者原注:日本人年老了,把家业传给了子女之后,无论男女部叫做“隐居”。 主妇夫人很流利地,很清脆地说着,真好象黄莺儿在花丛里清啭的一样,把爱牟说得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了。他看见这夫人的很华丽的服装,他看见正房中很眩目的陈设,逼得他怎么也不得不把他自己的家庭来比较一下。他自己的夫人,不是在斗气的时候,时常埋怨他说只把她当成了“女工兼娼妓”的吗?一家五口除有一两件见客的衣裳外,平常的穿着只是和叫花子的差不多,这怎么能够和她们同住在一道?“这儿的房金就算不贵,——其实还是问题,——这儿的人就算不作践我们,——其实还是问题,我们的一些无知的小儿怎么可以置放在这种贫富的悬殊之下,使他们意识着自己的寒酸呢!这是罪过,罪过!……但是假如不定在这儿,今天要算是空跑一场。空跑倒还不要紧,三天以后要有执达吏来赶走呢。啊,两难,两难!……” 当他正在这样狐疑的时候,女主人拿来了一技纤巧的自来水笔,一帖好写情书的五色信笺。 ——“你请把住址留下来罢。” ——“好的。” 他一面写,女主人一面念: ——“Fukuoka Shigai,Hakozaki,Amiyacho,Kuwaki Umizo.” 这在他写的汉字是: “福冈市外 箱崎 网屋町 桑木海藏” 他仓猝之间在写姓名的时候,竟写了“桑木海藏”四个字,这是他临时假造出的一个日本人的姓名,即使回信当然是交不到的。他又回想起来,只得暗自嗟叹道: “糟了!糟了!今天又算白走了一天!” 他告辞着要走了,但在院子门口突然走进了一位中年男子来,穿着柳条花纹的浴衣,蓄着德国皇帝式的摩天胡子。一眼看去便可以知道他是军人,他手里还携着一条白质黑花“坡因陀”种的猎犬。 主妇叫道:“好了,好了,主人回来了。” 她留着爱牟再停一些时。 男子走近玄关来了,主妇便介绍了一番。男子的比猎犬还要狞猛的眼睛,把他身上打量了一遍。 ——“唔,贵国呢?是上海?还是朝鲜?” “哦,这位豪杰把我看穿了。丢脸大吉!丢脸大吉!好!”爱牟在心里懊恼着。 ——“我是中国留学生。” ——“哦,支那人吗?”主妇的口中平地发出了一声惊雷。 “啊!这真是倒霉呀!倒霉呀!”爱牟心里这样想着,说不出话来。 ——“你要找房子住,这儿恐怕找不出来。我们空着的房子是要留来放乒乓台的。” “啊,滚蛋罢!真是倒霉呀!倒霉呀!自己拣得的,又来受了一场作践。”他一跑又跑到海岸上去窜走起来。一腔都是愤恨,他一面走着,一面只是反悔。他悔他不该来。他也悔他不该假冒了一个日本式的姓名,把一个“虚假”捏在那一位阔夫人的手里去了。日本人本来是看不起中国人的,又乐得她在奚落之上更加奚落。 “啊,我如能够把那张信笺拿得回来呀!啊!但是,那怎么拿得回来呢?那怎么拿得回来呢?啊,那种反掌的炎凉!” 他一面跑着,一面怀恨,脑里炽热得什么似的。海风不断地吹送些细沫来打在他的面上,但他觉得就好象有什么人在当面唾他。海边上赤裸裸地洗着海水澡的一些男女的嘻笑声,也就好象是对于他的嘲笑一样。那嘲笑的声音中就好象在说: “支那人哟,支那人哟,漂泊着的支那人哟,你在四处找房子住吗?这儿你是找不出的!在这样暑热的天气你找什么房子呢?我们都到海边上避暑来了,我们的房子是狗在替我们守着呢!” 他实在不能忍耐,他想折回福冈去了。 “啊,这儿是遣唐使西渡我国时的旧津。不知道那时候的日本使臣和入唐的留学生,在我们中国曾经有没有受过象我们现在所受的虐待。我记得那阿部仲麻吕到了我们中国,不是改名为晁文卿了吗?他回日本的时候,有破了船的谣传,好象是诗人李白还做过诗来吊过他呢。钱起也好象有一首送和尚回日本的诗。我想那时候的日本留学生,总断不会象我们现在一样连一椽蔽风雨的地方也都找不到罢?我们住在这儿随时有几个刑事侦伺,我们单听着‘支那人’三字的发音,便觉得头皮有点吃紧。啊啊,我们这到底受的是什么待遇呢?” “日本人哟!日本人哟!你忘恩负义的日本人哟!我们中国究竟何负于你们,你们要这样把我们轻视?你们单是在说这‘支那人’三个字的时候便已经表示尽了你们极端的恶意。你们说‘支’字的时候故意要把鼻头皱起来,你们说‘那’字的时候要把鼻音拉作一个长顿。啊,你们究竟意识到这‘支那’二字的起源吗?在‘秦’朝的时候,你们还是蛮子,你们或许还在南洋吃椰子呢!” “啊,你忘恩负义的日本人!你要知道我假冒你们的名字并不是羡慕你们的文明,我假冒你们的名字是防你们的暗算呢!你们的帝国主义是成功了,可是你们的良心是死了。你们动辄爱说我们。‘误解’了你们,你们动辄爱说别人对于你们的正当防御是。‘不逞’,啊,你们夜郎自大的日本人哟!你们的精神究竟有多少深刻,值得别人‘误解’呢?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你们别要把别人当成愚人呢!你们悔改了罢!你们悔改了罢!不怕我娶的是你们日本女儿,你们如不悔改时我始终是排斥你们的,便是我的女人也始终是排斥你们的!……” 他从海岸上又折向街头来,在一只街角上又遇着刚才那位卖菜的老妪。 ——“房子租定了吗?” ——“多谢你,他们是不租的。” ——“啊,那真窘呢,空着为什么不租呢?再早几天也还有好几家房子,但是在昨天前天都祖出去了。你现在要往哪儿去呢?” ——“想回福冈去了。” ——“就要回福冈了吗?远远跑来一趟又空跑回去,真是替你过意不去。” ——“多谢你,房子找不着也没办法呢。” 当他们在对谈的时候,一位劳动者擦身走过,卖菜的叫着他,说起爱牟要找房子的事情来。 ——“要大的呢,还是要小的呢?”工人说。 ——“大小都不论,我家里有两个大人,三个孩子。” ——“那么我倒有一家新房子,我是想招长租的,所以还留着没有租出去,你跟我去看一看罢。” 他听见是新房子早欢喜得出乎望外了。他很感谢那位卖菜的老妪,很想送她几角钱,但他又怕把她的好意玷污了。他索性只多道谢了几声,便跟着工人去看新房子。 一围蒙茸的竹薮中开出一条小径来,工人从这儿走进去了。一面走一面说着:“房子便在这里面了。但是竹薮并不甚深,从外面看去,却谁也看不见有什么房子。”他心里早有几分怀疑了。小径走了一个转折,果然显出了一家新屋。但是这全屋的体积怕只有一丈见方的光景。孤独的一间房子,好象一只鸟笼。——假如这个形容是太夸大了时,可以说抵得过一张旧式的中国床,抵得过日本平常人家的一间柴房。什么也没有,连厨房也都是露天的。 “这怎么能够容得下五个人呢?”他心里这样想着,但听工人在说,每月还要十五块钱的租金。他觉得这未免又太滑稽了。 “啊,你没有看见我身上穿的这一套西装吗?” 他那回也穿的是他那草绿色的哔叽上衣,雪白的法兰绒裤。 ——“那回唐津的那位阔妇人起初怕是看上了我那套西装的。” ——“但是这回可不灵了。” ——“这回怕是帽子误了事。” 两只活蚊麈还是幽幽地在电灯光下对话。 ——“你今天为什么没有买一顶帽子呢?” ——“不好买得。买夏季的太迟,买秋季的又太早了。” ——“嗳,什么事情都是一样,太迟了也不行,太早了也不行。” 嗡嗡嗡嗡…… 啪的一声又打死了一个蚊子。 他一面走,一面计算起他的儿们随着他漂流过的次数。 六岁的大儿……十九次。 四岁的二儿……十次。 岁半的三儿……七次。 中国人的父亲,日本人的母亲,生来便是没有故乡的流氓!他的舌尖轻率地把这“流氓”两个字卷出了。豁然间显露了一个新颖的启示。 ……流氓……流氓……流氓…… 这是一个多么中听的音乐的谐调,这是一个多么优美的诗的修辞哟! 淡白如水的,公平如水的,流动如水的,不为特权阶级所齿的,无私无业的亡民!啊,这把平民的尊严,平民的刚健,平民的勤勉,平民的辛艰,都尽态地表现出来了。 ……流氓……流氓……流氓…… 有闲有产的坐食的人门,你们那腐烂了的良心,麻木了的美感,闭锁了的智性,岂能了解得这“流氓”二字的美妙吗? ……流氓……流氓……流氓…… 啊,你这尊贵的平民的王冠,我要把你来加在我自己的头上,加在我妻儿们的头上。 啊,流罢,流罢,不断地流罢,坦白地流罢。没有后顾的忧虑,没有腐化的危机。 山谷中奔波着的响泉,直流向晨光中的大海…… ——“呜呜呜呜呜呜……” ——“哦,火车到了,快走快走!”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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