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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司终于了结。倪家有了正式表示,当初在霞初身上花的钱不少;如今只追索一千两银子,捐赠当地善堂。吴恩荣帮忙,做了一个复文,由山东桌司转往浙江,说将霞初发交官煤价卖,只值二百两银子;已照倪家的意思,发交“福山县济民所”具领。这二百两银子,是由潘司事去张罗了来的,但却归入洪钧的名下。因为潘司事与霞初已有嫁娶之约,必得先瞒着小王妈;如说他为霞初奔走出力以外,还去筹来二百两银子,相待何以如此之厚?令人生疑就容易露马脚了。
  彼此欢天喜地回到烟台,洪钧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由蔼如陪着去看李婆婆。
  李婆婆快复原了,不但已能起坐,还能扶着桌椅在屋子里走动走动。只是病中寂寞,跟阿翠与另一个做粗活的老妈子,没有什么好谈的,因此,一见洪钧十分高兴,不等他探问病情,先就接二连三地由他的旅况问到洪老太太的病。
  “我家老太太不如你。”洪钧答说,“至今瘫痪在床上,带病延年而已。”
  “风瘫了躺在床上一二十年的都有;要享够了儿孙的福,才会寿老归天。不过,做小辈的苦一点。”
  “就是这话啰!”提到母亲的病,洪钧有些心烦,不愿多谈,因而紧接着说:“蔼如写信给我,说你中风了,我很奇怪,心里在想:李婆婆一向健旺,又不太胖,怎么也得了这个病?”
  “都是气出来的!”
  “气出来的?”洪钧真的奇怪了。转脸看蔼如没有表示,便问李婆婆:“谁气了你了?”
  “唉!”李婆婆叹口气,摇摇头说:“别提了!也怪我自己多事。”
  既然她不愿谈,就不宜再追问。洪钧便又谈些旅途见闻,以及关于长毛和捻子的种种传说。李婆婆一直很有兴味地倾听着,毫无倦容,最后是蔼如忍不住打断她的高兴,说洪钧应该吃饭了。
  “啊!”李婆婆歉然失笑,“真对不起三爷!我自己从病了以后,吃得极少,也不按顿数吃,竟忘了三爷应该用饭。赶快请到那边去吧!”
  “那边”就是望海阁。刚到就有潘苇如派来的听差,接洪钧去商量公事,直到午夜时分,方始归来。
  “真是想不到的事,我马上就要进京了。”
  “怎么?”蔼如诧异地问。
  原来洪钧此来,是应潘苇如之约,想请他到京中去做结交朝士,联络感情的工作。只为洪钧要营救蔼如与霞初,这件事便缓了下来。这天活苇如接到京信,知道有人参了他一本,亟待铺排,故而要求洪钧,尽快动身。
  “那么哪一天动身呢?”
  “后天就有船到天津。”
  乍逢又别,蔼如不免涌起一片离愁。不过,表面不露,想了一下问说:“这一趟去,关乎潘大人的前程。三爷,你可有把握,能把这件事铺排好?”
  “我不过传达一个信息。”洪钧答说,“如今我们苏州的大老是潘尚书潘祖荫,吴清卿在他那里做清客。潘观察这件事,要托吴清卿转求潘尚书设法。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自然最好。倘或劳而无功,咎不在我,潘观察不会怪我的。”
  “那好,明天替你饯行。”
  不过霞初得到消息,坚持她要作东请洪钧。而且十分至诚,一清早带着阿翠和一个打杂的,亲自到菜场里采办鱼肉蔬果,回来洗剥割切,大部分亲自动手。她跟厨子说:“不是我放着你这么好的手艺不请教,自己要来献丑;只是表表我的心。”
  宾主一共四人,洪钧与霞初以外,蔼如是半主半客;潘司事是半客半主,因而他反倒帮着霞初向蔼如劝酒。而敬到蔼如,必定找个说法拉着洪钧同饮。这一来无形中泾渭分明,成了两对。小王妈冷眼旁观,到这时方始恍然大悟,霞初与潘司事的交情已很不浅了。
  当然,潘司事这样不避形迹,蔼如亦已觉察到了。她心里在想,他本来不是望海阁中的常客,最近是因为洪钧常来,伴在一起,等于做个“镶边”客人。洪钧一高烟台,他单独来访,便得自己花钱。在海关上所得几何?而况还要积钱为霞初还债,有限的几文薪水,何能浪掷在此?倒要想个妥当的计较才好。
  因为如此,在席面上反倒不大注意洪钧的动静;而洪钧却是视线线绕,总不离她的左右,见她神情落寞,不免不安。
  “你也动动筷子嘛!”他终于忍不住说了,“这样不言不语,又不吃东西,是为的什么?”
  “还不是离思别愁!”潘司事打趣着说,“如今有了海船,信件来往也方便得很。蔼如,你不要难过。”
  蔼如笑笑不响,举着夹了一个肉丸子,放在碟子里夹成两半,一半夹给洪钧。
  这是什么意思?洪钧在想;他要弄清楚了其中的涵义,才能决定吃还是不吃。
  “你也吃啊!”蔼如央求似地说,“我一个吃不下,帮我吃半个。”
  于是两人分着吃完一个肉丸,而洪钧心里总有些嘀咕;觉得她神情诡异莫测,非拿它弄明白不可。
  蔼如却全然没有觉察到他的心境。她的全副心思都在为潘司事着想,反复思考,总觉得以劝他此后少来为妙。
  想定了对潘司事说:“三爷以前在苏州来信,都是由你这里转。我想以后也还是要麻烦你,有信要劳你的驾来一趟。”
  “当然、当然!那还用说吗?”
  显然的,潘司事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只以为经常来往,顺便带封信,又何劳特地嘱咐?
  见此光景,蔼如只好再作暗示,“潘老爷很忙,来一趟不容易。”她看一看小王妈又说:“我先谢谢你费心。”
  这就不但潘司事自己,连洪钧和霞初都知道她的话不是无因而发的了。
  席间当然不便细谈,潘司事只唯唯地答应着。席罢闲坐,一碗新沏的茶还未喝完,霞初催着他说:“你不是要替三爷押行李上船吗?可以动身了!”
  “船不是要十二点才开吗?这会才八点多钟,早得很。”蔼如说道:“再坐一会儿。”
  潘司事懂霞初的意思,这三个多钟头,无异千金春宵;自己一走,便好让蔼如与洪钧单独在一起盘桓。因而仍旧站起身来答说:“早点弄妥当了,大家心安。”接着又向洪钧说道:“我就在船上等;不回来接你了。”
  “好,好!”洪钧拱拱手说:“费心,费心!有话我们在船上再谈。”
  于是霞村送潘司事下楼;蔼如便招呼洪钧到她卧室中去坐。一灯双影,密不可分,洪钧温存多时,终于忍不住提到她刚才的神情,“吃饭的时候,我看你心不在焉的样子。”他问,“是不是有什么想说不便说的话?”
  “没有啊!”蔼如想了一会儿笑道,“喔,你误会了。我是在替人家盘算。”
  “是替小潘?”
  “是的。你一走,这件书就是我义不容辞要管的了。他一个月才拿几两银子的薪水,哪里好经常到这里来充阔佬?如说来了不要他开销,小王妈会摆脸色给他看,他自己也不肯这么做。所以我想还是照从前的样子好,我们有信往来,都请他转;他来了我们不当他客人看待,什么开销都不要,岂不甚好?”
  “你的心肠真热,真会替人打算。”洪钧笑道:“既然如此,以后我倒要多给你写信;好让他师出有名多来几趟。”
  “对了!”蔼如也得意地笑道:“这正就是我逼你多写信的法子。”
  “我一定多写,不过你的笔头也不能懒。”
  “我不比你。扛笔如鼎,写封信比做什么都吃力。”
  “也不一定要写信,填首词、作首诗给我,让我知道你的心境,就是我客中最大的安慰。”
  蔼如点点头问说:“这一趟要去多少时候?”
  “一两个月总要吧!”
  结果去了半年,直到岁暮,方始赋归。

         ※        ※         ※

  回到烟台那天,正是送灶的日子。衙门已经封印,关上清闲无事。同住的僚友,大半都已回家;偌大座洋楼,冰清鬼冷,在洪钧的感觉中,不可以片刻居。放下行李,连脸都顾不得洗,便到了望海阁。
  “咦!”蔼如又惊又喜地问:“你怎么*来了?不留在京里过年吗?”
  “想想还是烟台好。”
  这时望海阁中上上下下,闻声毕集,但兴趣是注在阿培身上。首先小王妈便捧着儿子的脸左看右看,说他黑了,但胖了些。阿翠又问他京中如何好玩儿?还傻嘻嘻地问他:“见到了皇帝没有?”
  此言一出,无不大笑;霞初很机警地向蔼如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里没有她跟洪钧的事,何妨到里屋去谈心?
  “怎么不先写封信回来?我要托你带药。”
  “我也是想到就走,来不及写信。你要带的药,无非同仁堂的‘老鼠矢’之类,我都带来了。等明天打开行李,就替你送来。”
  “不忙!”蔼如执着他的手问道:“潘道台托你的事料理妥了?”
  “本来没有什么事。”洪钧答说,“倒是我自己,这一趟真是不虚此行,认识了好些仰慕已久的人,也听了好些稀奇古怪的新闻。”
  “好啊!”蔼如高兴地说,“年底下没事,细细讲给我听。”
  “要讲给你听的事很多。”洪钧问道:“烟台怎么样?你母亲的病,想来又有起色?”
  “嗯!”蔼如很满意地:“我娘可是大好了。”她停下来想了一下,突然又说:“你可知道,小潘下关东了!”
  “下关东”是渡海到辽东去开垦做苦力,这岂是潘司事所能胜任的?而况又何必出此末路?所以洪钧愣在那里作不得声。
  蔼如知道他误会了,歉然笑道:“我话没有说清楚,他是上营口做买卖去了。”
  “这也很突然。”洪钧困惑地,“从未听他在我面前露过口风。”
  “那是机会凑巧,连他自己都说:做梦也想不到会下关东。”
  “那么做什么买卖呢?”
  “我也不十分搞得清楚。”蔼如答说,“事情他倒是跟我详细谈过;不过做买卖的事我不懂,听说是替人去管什么‘炉房’。”
  一听这话,洪钧大为惊异。什么叫“炉房”,蔼如不懂洪钧懂。所谓“炉房”又叫银炉房,专门替客户将碎杂银两,回炉熔铸成五十两一个的“官宝”。这行买卖全靠信用卓著,筹成的官宝,成色准足,方能取得客户的信任——炉房的客户,包括专收一省钱粮的藩司衙门在内,是很神气的一行生意。而且炉房也跟钱庄一样,非领得户部所发的执照,不能营业。钱庄只要资本收足,领部照不算困难;炉房则设置有定额,视地方大小,市面繁简,规定准设两家或三家,额满就不再发照。所以炉房差不多都是世袭的买卖,只要谨慎安分,不出乱子,可以坐享其成,数世衣食无忧。
  一般的炉房已是如此,营口的炉房更自不同。原来营口当辽河入海之处,向来通江南的沙船,是个百货出纳的大码头。三口通商以后,更有海舶出入。但是,山西的票号,江浙的钱庄,与关外向不通汇,市面大宗交易,结账都用现银,以“官宝”为准。官宝只有藩库才有,流入市面不多;关外别成天地,税制与关内不同,官宝更少。为了交易方便,只好用杂色银子结账,而成色高下不等,便由炉房间折算。久而久之炉房无形中负有调剂市面金融盈虚的责任,也就等于兼营了票号钱庄的生意。
  如今潘司事替人去管炉房,无异做了票号的掌柜,钱庄的档手,出入钜万,责任甚重。且不说他是否能够胜任?那炉房的主人,何以能信任潘司事,将炉房交给他管?在洪钧的感觉中,先就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
  等他率直说明了感想,蔼如答复他说:“这也是他做人热心忠厚之报。开炉房的姓牛,在营口很有面子;提起牛八爷,从官场到码头上全都知道。牛八爷的买卖很多,到过烟台几次,潘司事在公事上很照应他,可是从来没有开口跟他要过好处。在你进京之后不久,牛八爷又到烟台来了;跟小潘在一起喝酒,小潘谈起他打算成家,在关上没有什么出息,很想改行做买卖,意思是想在牛八爷那里搭点股份,有什么好生意也许一趟就能弄几百银子。谁知道牛八爷问了他一句:你愿意下关东不?”
  潘司事也像洪钧初闻蔼如提到“下关东”那样,心存疑虑,无以为答。及至牛八爷作了进一步的说明,是想延聘他到营口去管炉房,潘司事顿有喜出望外之感。不过他很坦率地言明在先,知道营口炉房是怎么回事,对这一行的经营管理,却是外行,自信得过的,只有忠实谨慎四字。
  牛八爷回答得很好,他就是看中他忠实谨慎;至于炉房的经营,自有多年的熟手负责,他不懂不要紧。而且相信以他的虚心好学,要成为这一行的内行,亦非难事。
  “就这样三言两语说定了。”蔼如用欣快的声音说:“牛八爷待他真不错,讲明一年一千二百两银子的薪水;年终花红作十股派,他得一股半。另外送他五百两银子的安家费;小潘分文不用,全数交给我替霞初还账。看样子有两年功夫,他跟霞初的好事就可以成功了。”
  “这倒真是件好事。想不到小潘有此意外机缘!”洪钧为潘司事与霞初高兴之余,不免更有愧对蔼如之感,因而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蔼如自然感到奇怪,双目灼灼地望着他问:“好端端地叹什么气?”
  “你不知道我心里的事!”洪钧不愿多说,顾而言他地问:“小潘去了以后,可有信来?”
  “有的。昨天还有一封信来,在我这里。”
  信是写给霞初的。无非杂叙营口的风土人情以及宾主相得的情形;又说年下封银,牛八爷让他回烟台过年。但营口早已封冻,船舶不通,须从营口南行山路三百余里,到金州的貌子窝搭船。预计腊月二十七八,才能到达。最后当然也问到蔼如,又问洪钧何时归来?
  “貌子窝这个地方我知道;明末毛文龙屯兵之处。海口向南,所以不容易冻。”洪钧就说了这两句,再无别话。将信交还了蔼如,只是坐着发愣。
  “这趟进京,花费不少吧。”
  “还好。”洪钧答说,“潘观察送了我二百两银子的盘缠,我还省下了五十两,寄回苏州去了。”
  “喔,”蔼如抬眼说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你苏州府上的住址是不是叫圆峤巷?”
  “是啊!”洪钧问道,“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么一句话来问?”
  “是这样的。”蔼如从容答道:“十天以前,我在银号里汇了一百两银子到府上。告诉他们的住址:苏州圆峤巷洪举人府上。深怕写错了汇不到,对了就行了。”
  洪钧一听这话,大感意外;心里有种无可形容的感觉,不知是感激还是不安,只怔怔地望着她,好半天说不出话。
  “也不是我的钱。”蔼如依旧保持着那种若无其事的神态,“小潘的五百两银子存在我这里,暂且挪动一下也不要紧。”
  “唉!”洪钧的眼眶润湿了,“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才好?”
  “不要说,”蔼如很快地回答,“说了就俗了。”
  她是如此超脱,洪钧倒不便再说了;但内心的感触甚深,想起两句诗,便即低声吟道:“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
  蔼如听第一句即有似曾相识之感;听完第二句,越发可以确定,曾在哪里读过,就是一时想不起出处。因而问说:“是谁的诗?”
  “袁香亭。”
  “啊!”说“袁”字,她就被提醒了,“在《随园诗话》上读过。那是袁子才的弟弟落第的诗,你怎么好端端想起这两句诗?”
  “虽是下第的诗,恰好借来形容我此时的心情。”
  这一下,蔼如就得好好体味他念的这两句诗了。上一句容易懂,下一句呢?莫非他以为接受了她的接济,为俗人所知就会笑他?
  这个解释可以成立;而除此解释以外,也没有别的说法能讲得通。于是,蔼如答说:“你拿我当知己看,我很高兴;俗人说些什么,可以不理。而况这件事,连小王妈都不知道,俗人又何由得知?”
  “话虽如此,我自己不能不惭愧。”
  “那你自己就是俗人!”
  “你的词锋真犀利。”洪钧心悦诚服地说。略停一下,不自觉地又说:“就怕我无以酬知己。”
  “你不必多想!”蔼如很快地接口,“果然你当我知己,最好春风得意,功成名就。虽然你的荣华富贵,与我无干,能够证明我还有点眼力,我就很安慰了。”
  洪钧想说:“我的荣华富贵,怎能说与你无干?”可是话到口边,觉得言之过早,便又缩住了。
  “怎么啦?”蔼如问道:“你又上了什么心事?”
  他摇摇手示意她勿搅乱他的思绪。他是从擦得雪亮的一对云白铜的烛台上,得到了启示。定神思想了片刻问道:“快过年了,你母亲怎么样,能不能到这里来过年?”
  蔼如不解所谓,一双清澈的眸子只盯着他看,好一会儿才问说:“哪里过年都一样。莫非一定要到这里来,才算过年?”
  “是这样,年三十晚上,我想弄桌酒请一请你母亲,大家热闹一下。你母亲养病的地方太小了,席面安不下。”
  这当然不是一个偶然的举动;但究竟是何用意,蔼如却不甚明白,因而问道:“你怎么忽然想起要请我娘?”
  “聊表寸心而已。”
  这个回答很含蓄,但也很玄虚;蔼如只好这样问了:“你还预备请些什么人呢?”
  “小潘如果能赶回来,他当然是陪客。还有——”洪钧沉吟着说:“倘或我那位张二哥在这里就好了。”
  越说越玄了!蔼如便正色问道:“你到底为了什么要请我母亲?所谓‘聊表寸心’又是表的什么心?”
  洪钧想了一下答说:“说实话吧!我觉得太委屈了你,想借除夕的团圆夜饭,权当喜酒。也要借守岁的一双红烛,表示我方寸之间把你看成我的什么人。再要借过年的赏封,让底下人沾点喜气。”
  原来如此!说穿了无非将青楼中“点大蜡烛”的规矩,暗暗移在除夕补行而已。只是他那句话却令人忘不了,守岁的红烛,无异洞房花烛,他是表示愿把她看成他的结发夫妻。但已有发妻在室,故而只能存于方寸之间;这虽是莫大的遗憾,但情份毕竟也可感了。
  这样转着念头,蔼如不知道是应拒绝,还是接受,只背转身子答说:“都随你!”
  “就这样,也还是太委屈了你。可是,在眼前,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洪钧扳着她的肩问:“你倒想想看,可还有什么更好的,能够表达我对你尊敬的办法?”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人之相知,贵在知心;你能敬重我娘,我就感激不尽了。”
  这话说得洪钧如释重负,不由得就圈紧了手,重重吻在她的脸和颈项。

         ※        ※         ※

  潘司事毕竟在腊月二十八赶到了。
  因为早在海关上辞了差,又因为带着货,更不便再到海关旧同事那里去借宿,所以一下了船,先落客栈,安顿了货物行李,随即提着一个包裹,赶到望海阁去聚会。
  霞初已经盼望了两天了,但一见了面,却没有话;其实也还没有容她说话的功夫,因为照礼貌自然要先去看洪钧和蔼如。
  蔼如对他的称呼早就改过了。不在海关,便不算“官面上”的人,再叫“老爷”不但潘司事听着难受,叫的人也觉得涩口,所以用官称“二爷”。潘司事并无兄弟,当然不是行二,只是山东因为敬仰武松的缘故,市井之间惯用“二爷”作为尊称。因为如此,潘司事也就欣然接受了这一个称呼。
  “潘二爷,你怎么回事?”蔼如忍着笑说,“弄成这个狼狈的样子!阿翠,你拿镜子来给潘二爷自己照着看。”
  不用照镜子,潘司事自己也知道,连头发中都是泥土。“十盆脸水也洗不干净。”他不好意思地笑道:“索性把东西交代了,到澡堂子里去洗。”
  要交代的东西都在他随带的包裹中,是三件皮袄的材料,李婆婆母女是两件羊皮——皮却非普通的老羊皮,毛皮又轻又软又长,名为“萝卜丝”;另外一件紫羔是霞初的。
  “潘二爷,你可是发了横财了?”蔼如半真半假地责勉:“出手就是皮统子送人!”
  此刻不是争辩解释的时候,潘司事只好当她随口一句,不理也不要紧。管自己另外拿起一个棉纸包,一面解,一面说:“这三件皮统子,都不如这条帽檐值钱。”
  是一条尺把长、三四寸宽的紫貂帽檐,油光水滑,颜色极纯,一望而知是上品。洪钧脱口赞了句:“真好!”
  “如何?”潘司事异常得意,“据说,京里王公大臣的貂帽檐,及得上这个的也很少。”说完,拱一拱手,顺势将那块紫貂塞到洪钧怀里。
  “这,怎么说?”
  “小意思,小意思,三爷,你要推辞就见外了。”
  “不是我推辞。我现在没有用处。”洪钧说道:“这么好一条貂皮,如果做了‘三块瓦’的便帽,未免可惜;这是‘大帽子’上的帽情,我不知道哪一年才能戴?”
  “一点了翰林,不就可以戴了吗?”潘司事很快地接口,“翰林可以穿貂褂,等我真的发了横财,一定孝敬你一件。”
  只为潘司事能言善道,使得洪钧有却之不恭之感;蔼如也因为他话中有做官、点翰林的好口采,认为礼物虽贵重了些,却不患没有补情的时候,所以劝洪钧不妨收下。
  “还有些东西,等明天打开行李,我再带来。”潘司事大声宣布:“上上下下,统通都有。”
  这就八个字,博得望海阁中,个个笑逐颜开。冷眼旁观的洪钧,不由得想起潘司事以前在这里,一言一动总是带着些怕惹人讨厌的拘谨神色;曾几何时,变得这等阔客豪客的派头,莫非真合了本地人的一句谚语:“人是英雄钱是胆”?

         ※        ※         ※

  一桌上五个人,除却李婆婆母女,都是外人;但这顿“年夜饭”却完全是“家宴”的味道。
  最明显的一个迹象是,紫檀大理石面的圆桌周围,面南而坐的是李婆婆——这是预先跟她说好了的,洪钧作东,她跟蔼如反主为客,邀请潘司事和霞初作陪。洪钧亲自跟厨子商量着开的菜单。席中潘司事和霞初分坐东西,而他坐的主位,与蔼如之间,隔着一个霞初。
  “这可真不敢当了!”李婆婆很高兴在这一场面中上坐;但口头却不能不有一两句话交代,“有客人在,我坐这个位子,还是第一次。”
  “不是什么客人!”新近得意的潘司事,说话比较随便了,“是拿婆婆当长辈看待,所以请你老人家上坐。”
  “这话,”李婆婆沉静缓慢地转眼看一看洪钧,然后接着说:“潘二爷,太言重了!我当不起。”
  这一来,立刻使洪钧陷入窘境!原是一种含蓄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示,偏偏潘司事口没遮拦,一语道破。如今李婆婆既有了话,洪钧不能不答,如果承认潘司事的话不错,那就等于认了“岳母”;倘或默无表示,无异否定了潘司事的说法,更为不妥。一时心乱如麻,又窘又急,真有手足无措之感。
  幸亏蔼如机警,不等他的窘态露出来,赶紧为他解围,“都不要说客气话了!既然三爷作主人,当然婆婆上坐。”她看着潘司事说,“这不是很明白的道理吗?”
  “是啊!”霞初立即附和,并且向潘司事示意,“你也该好好请一请婆婆。”
  潘司事发觉自己嘴快,几乎搞坏了局面,因而以咎歉的口吻,连连答道:“是,是!开了年请婆婆挑日子;我也烦大司务好好做一桌酒,请婆婆、三爷、蔼如。”
  “还有呢?”霞初很快地问。
  “还有谁?”潘司事愕然。
  “傻瓜!”霞初用手绢捂着嘴笑,“我不是人?”
  “喔,喔,”潘司事有些不好意思,“你当然是陪客,还用说吗?”
  蔼如、洪钧,连一旁的阿翠,都有忍俊不禁的感觉,只有李婆婆与小王妈不笑。但同是不笑,脸上的表情,却又不同。李婆婆是冷眼旁观,声色不动;小王妈则显得困惑、忧虑,甚至还仿佛气恼似地。
  当然,在这样的场合之下,没有人会注意到小王妈的脸色有异。甚至平时眼光最锐利的蔼如也忽略了;此时她所关注的是洪钧对她母亲的态度。
  洪钧已恢复从容的心境了。这个场面是他自己发起的,如何应付,自是早有成竹在胸。第一改了称呼,像潘司事一样叫“婆婆”;第二,尽主人之礼,敬酒布菜,相当周到;第三,说些海阔天空的闲话,既不谈蔼如,也不谈自己,更不拿他自己跟蔼如相提并论。那样子就像款待一位相熟的长亲,气氛虽不太热烈,却很自然。
  倒是李婆婆却关心着洪钧的科名,“三爷这趟进京,想来结识了好些大官儿?”她说:“我也听人说过,有些大官平日里在留意,有那笔下出色、品貌出众的,总想收作门生,或者招作——”
  说得口滑,未曾检点,一句不宜说的话,几乎冲口而出;就算这样硬缩回半句去,其实已与说明了无异。而且因为戛然而止,那未说出来的半句,反格外清楚了。
  不过,姜到底是老的辣,看看犯了忌讳,一座皆有尴尬之色,李婆婆便装出自己都忍不住好笑的神气说:“看我,真是老悻晦了!三爷是成了家的,哪里还会去做什么相府女婿?将来必是相府的门生。”
  “这也不足为奇。”蔼如趁势将这段话扯了开去,“如今的宰相比哪一朝都多,下一科有位宰相,放了会试的总裁;三爷中了,自然就是相府门生。”
  “中是一定的。就看名次高下了。”潘司事接口说道:“这一趟回来,同船有位我们苏州同乡,每天在一起闲谈。谈到苏州出状元,这位同乡说得倒有点道理。”
  状元的故事,人人爱听,霞初便催促他说:“有道理,你就快说啊!”
  “他说;苏州在本朝,第一位状元出在康熙六年,到现在一共十三位。这还是指苏州城内的吴县、长洲、元和三县而言,不包括苏州府属各县。其中隔得最久的,是雍正五年丁未科的彭启丰,一直到乾隆三十一年的张书勋,苏州四十年没有出状元。如今道光十二年壬辰科的吴钟骏,到下一科是三十七年,应该要出状元了。如果下一科不出,到同治十年辛未科满四十年,非出不可。照他的看法,还是下一科出状元的成数要多些。”
  “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因为从雍正五年以后虽有四十年不出状元,但宰相出了不少。现在不但宰相没有苏州人,连尚书都找不到苏州人。官儿最大的,也不过像潘祖荫当个左副都御史。苏州的官运、文运,到现在是衰极了;剥极必复,官运、文运都要好了。不过官运之昌,不是三五年之内的事;一定文运先昌,所以下一科必出状元。说不定就应在三爷身上。”
  “好口彩!”霞初笑着向蔼如说道:“我敬你一杯!”
  “咦!这不是怪事?”蔼如摇手拒绝,“人家中状元,你怎么敬我酒?”
  这一问,自是理由十足;不过霞初也是樽前久经酒阵拳仗谈锋的人,机警甚快,一沉吟间便有了解释:“这是大喜事!人人可以敬酒,也人人都要敬到。不过从你开头而已。”
  “为什么要从我开头?”
  “这好比打通关,不从上家开头,倒从下家开头?何况,三爷今天做主人,你跟婆婆是主客;我们是三爷邀来作陪的,当然要替主人陪你喝酒。”
  解释得入情入理,无可驳回。但蔼如还有些不情愿,做母亲的便发话了。
  “霞初敬你酒也是好意。你又不是不能喝。”
  “听见没有?”霞初得意地说,“婆婆的话不能不听;不听就要罚酒。蔼如姊姊,大年三十,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自己笑了,“咕嘟嘟”地一口气干了她自己那杯酒。
  蔼如无奈,只好举杯就唇;视线从杯口射过去,恰好看到洪钧,微微笑着,正要去拿酒杯,似乎准备陪一杯似地。
  这就是好事成双了。蔼如心中有一种极微妙的矛盾,又怕人发觉这种情形,又唯恐他人不曾发觉,可是在此一刻,无暇多想,到底还是喝了。
  她一咽酒,他亦举杯。霞初与潘司事都已看到,隔桌相视而笑,却未曾说话;怕话说错了,惹蔼如着恼。
  “这该你敬婆婆了。”蔼如提醒霞初说,“敬我,你是干了杯的;有例在先,不准偷减,一共要干四杯。”
  霞初尚无表示,潘司事急着想替她分辩,不道刚开口说了个“她”字,就为蔼如迎头拦了回去。
  “潘二爷,你可别帮霞初。她的酒量我知道。”
  潘司事只好不响;霞初也少不得硬着头皮斟满了酒,谁知意外地出现了“救兵”,是李婆婆。
  “我随意喝。”她向霞初说,“你也随意。”
  “是!”霞初笑逐颜开,响亮地答应:“听婆婆的吩咐!”
  “娘,你怎么啦?”蔼如气鼓鼓地说:“今天晚上专门跟我作对。”
  “不是跟你作对。”霞初用极乐的声音说,“是婆婆疼我。”
  听这一说,李婆婆非常高兴,大大地喝了口酒。一面夹起潘司事替她舀过来的一枚肉丸,放入口中咀嚼,一面从从容容地说:“我待人最公平不过,霞初孝顺我,我就把她看得跟蔼如没有两样。人心都是肉做的,人家怎么待我,我怎么待人家。三爷,你说我这话是不是很公道?”
  “当然很公道。婆婆待人,不讲虚假,这是我一向知道的。”
  这一问一答的弦外之音,在座的人无不了解,但谁也不敢插嘴相扰。不过李婆婆极有分寸,话已点到,不肯再多说半句。洪钧倒是想有所表明,只以不易措词,也就付诸沉默了。
  等吃完这顿年夜饭,已到二更时分。望海阁中的作息时间,向来比别家晚,而况除夕通宵守岁,更觉得夜正未央。因而李婆婆、霞初与活司事,都逗留未去;于是洪钧建议,不如到蔼如卧室中去坐。
  一进门便觉得气氛异样,颇有了几分酒意的潘司事,脱口说道:“嘿!真像到了新房里。”
  这句话并未触犯忌讳。洪钧固然希望大家有此感觉;蔼如亦颇珍惜这番布置——特别是那一对洪钧亲自购办,作为代替岁烛的龙凤花烛,每一入眼,便有一种无可言喻的虚荣的满足。因此听到潘司事的话,不由得便娇羞地笑了。
  “你看,”潘司事悄悄对霞初说,“蔼如的脸上,也真像新娘子!”
  语声虽轻,偏偏让李婆婆听到了;深看潘司事一眼,想说什么,却终于不曾出口,而且神色间显得有些抑郁了。
  霞初急忙推了潘司事一把,示意他语言检点;同时为了扶持那份热闹欢乐的况味,便用兴致勃勃的声音说:“今晚上该‘破戒’了。”
  望海阁中有一项李婆婆所立的戒条:自己人,不管上下都不准赌钱。因为刚立起望海阁这个门户不久,厨子跟打杂的为了赌钱打架,几乎闹出命案,因而以此悬为厉禁。但逢年过节,不在此例,所以霞初有这样的提议。
  “对!一年只有几天开禁,不可错过机会。”蔼如是想让她母亲高高兴兴玩一夜,便提议掷骰子,因为李婆婆只会玩这个花样。
  接着,蔼如取一个大碗、一副骰子摆在圆桌中间;大家团团坐下,唯有洪钧袖手。
  “你怎么不来?”
  “下人都在吃饭,我代他们伺候茶水。”
  “不敢当,不敢当!”霞初笑道,“快请坐下!我们掷‘状元红’,非三爷你来不可!”
  “对了!”李婆婆也看着洪钧说:“你也来试试手气。”
  “好!”洪钧一看有个空位正在蔼如旁边,便坐了下来。
  “是不是掷‘状元红’?”蔼如问道,“那副筹码不知搁在哪里,得要现找。”
  原来掷“状元红”又叫掷“状元筹”,另有一副牙筹,以红多为胜;另外有全色、五子、合巧、分相等等名称,计筹得彩;最大的六十四柱,就是状元;其次为榜眼、探花,直到秀才、童生;最小的仅得一柱,与状元相差六十四倍之多。
  翻检了半天,不曾找着“状元筹”,却翻出来一张“升官图”。这要熟悉官场职名、升迁制度的人,玩起来才有兴趣。李婆婆于此道不甚了了,那就只好作牧猪奴戏,用六粒骰子“赶老羊”了。
  玩了有个把时辰,李婆婆神思困倦,说要去歇一歇,便由蔼如扶着在后屋床上和衣躺下。回到前屋,只见霞初已将一张“升官图”铺在桌上,在分筹码了。
  “你也会?”蔼如问说。
  “不会也不要紧。”霞初指着洪钧说:“有行家在这里,随时请教。”
  “很容易的。”潘司事的兴致也很好,“过年掷‘升官图’最好玩;一会儿封侯拜相,一会儿革职严议,不知道会有什么奇怪的遭遇?玩这个卜一年的运气最灵!”
  “有这个说法吗?”洪钧怀疑,“我倒还是第一次听见。”
  “信不信由你。来掷!”
  于是潘司事和洪钧对坐,一个管名筹,依骰色行官运;一个管出纳,计算输赢。安排停当,掷一粒骰子,以点色分先后;蔼如一掷便是个六,以下就无须再掷了。
  “起手最要紧!”潘司事向蔼如说:“最好是‘正途’,按步就班去应考,一中进士,点了翰林,升起官来快得很;而且什么差使都能当,真正无往不利。”
  “如果起手掷个全色呢?”
  “那要看什么全色。如是全红,便封‘衍圣公’,大贺。”
  “什么叫‘大贺’?”
  “就是功德圆满,不必再玩了,等着收‘贺钱’好了。”
  “那,”蔼如笑道,“我情愿不要当衍圣公;在旁边看你们玩,手痒痒地,多难受。”
  说着,脱手一掷,四粒牙骰“呕当”一声,在碗中乱转;停了是一对五,其名为“功”。
  “功也不坏。”洪钧说道:“是监生,可望从正途出身。”
  接下便该洪钧,巧得很也是一“功”;潘司事便即笑道:“真是,一张床上——”
  一语未毕,发觉有人踢了他一脚,将他未完的话踢断了。抬眼一望霞初正在向他使眼色,警告他不可乱开玩笑。
  可是潘司事还是把话说了下去:“一张床上两监生!”他看着霞初说:“该你了!”
  霞初正要掷骰子,蔼如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急急离桌,伏倒自己床上,纵声大笑。
  这一下无不诧异,也无不困惑,不知道她为什么好笑。霞初便起身走了过去,也伏倒在她身边问道:“你笑什么?一定是想起了什么笑话。来,告诉我!”
  蔼如只是笑而不答,禁不住霞初一再央求,方始笑停了,轻声说道:“傻瓜!你不想想‘一张床上两监生’是在干些什么?”说完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霞初也觉得好笑,而且觉得奇怪,不明白蔼如何以会有这种匪夷所思的想法。刚想发问,蔼如翻身而起,不容她开口,便拉着她重新入局;脸上笑容尽敛,与刚才那种近乎放浪形骸的态度相较,益显得一本正经令人凛然。尤使霞初觉得奇怪的,不明白她何以能如此控制自己?好笑有趣的事,说抛开便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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