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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铃响了,你醒了,犹豫接还是不接。 “没准是个女人,你忘了约会?”她依靠在枕头上,侧面垂眼望著你。 “没准是服务台,”你说。 “你睡著的时候,就已经敲过门了。”她声音倦怠。 你抬起头,阳光从绒窗帘後透过白窗纱射在沙发的靠背上,门缝地上塞进来的是当天的报纸。你伸手去拿话筒,铃声却停了。 “早醒了?”你问她。 “我觉得很空虚,你睡著了打呼噜来著。” “为甚么不推醒我?一直没睡?”你抚摸她浑圆的肩膀,这身体已变得熟识而亲切,连同她身体暖烘烘的气味。 “看你睡得那麽熟,继续睡吧,你两夜没好好睡了。”她深陷的眼窝发青,眼神散漫。 “你不也一样?”你手顺地肩膀滑下去,握到她乳房,紧紧捏住。 “你还要操我?”她垂头问你,一副失神的样子。 “那儿的话!马格丽特……”你不知如何解释。 “你泄完了,在我身上呼呼就睡著了。” “真糟糕,像个动物,” “没甚麽,人都是动物,不过女人要的更多是安全感。”她淡淡一笑。 你说你同她在一起特别舒、心,她很慷慨。 “也得看是谁,不是谁要都给的点心。” “这还用说!”你说你感激地对你这麽仁慈。 “可你早晚也会忘了,”她说, “我後天,不,该是明天,又过了一天,可能已经是中午了。我明天回德国,你也要回巴黎。我们不可能生活在一起。” “我们肯定要再见面的!” “再见也只能是朋友,我不想成为你的情人。” 她把你手从奶上挪开。 “马格丽特,为甚麽?” 你从床上坐起来,望著她。 “你在法国有女人,你不可能没有女人。” 她声音变得乾涩。你不知说甚麽才好。射在沙发的靠背上的阳光伸展到把手上。 “这会儿几点了?”你问。 “不知道。” “你不也有男朋友?想必。” 这是你能找到的对答。 “我不想同你继续这种性关系,可我想我们还是能成为朋友,没准成为好朋友,没想到一下子弄得这麽复杂。” “这有甚麽?” 你说你爱她。 “不,别这麽说,我不相信,男人同女人做爱时都会这么说。” “马格丽特,你真的很特别。” 你想让她宽、心。 “只因为我是个犹太女人,你还没有过一你不过一时需要,并不了解我。” 你说你很想了解,可她守口如瓶,你已经说了很多,而她就是不肯打开,你想起她同你做爱时那些喃喃呐呐。 “你要的是我的肉体,而不是我。” 她耸了耸肩膀。可你说你真的想了解她,她的生活,她内心,她的一切你都想知道。 “好作为你写作的素材?” “不,作为个好朋友,如果不算情人的话。” 你说她唤起你、心里许多感受!不只是性,你以为已经忘掉了的那也记忆都因她复活。 “你不过以为忘了,不去想就是了,可痛苦是无法抹去无法忘掉的。” 地仰面躺著,睁一双大眼,抹掉了画的眼影眼睛显得更灰蓝,白哲的胸脯上乳头浅红,奶景很淡。地掩上床单,说别这样看她,她讨厌她的身体,这也是她做爱时说过的。 “马格丽特,你确实很美好,这身体也美!” 你说你登口欢克里姆特画中肉感的女人,你想让阳光射进来照在她身上,好看个清楚。 “别拉开窗帘!”她制止你。 “你不宣口欢太阳?”你问。 “不想在阳光下看见我的肉体。” “你真的很特别,不像个西方人,相反有点像中国姑娘。” “因为你还不了解我。” 你说你真的很想了解,透透彻彻,不仅仅是她的身体,或者如她所说的肉体。 “可这是不可能的,”个人不可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尤其男人对女人,以为得到了,可未必。” “当然,”你有点颓唐,两手捧住头,望著她叹了口气。 “要不要吃点甚麽?可以叫服务员送到房里来,或是去咖啡厅?” “谢谢,我早上不吃甚麽。” “节食?”你故意问, “已经是中午啦!” “你要的话就叫,别管我,”她说; “我只想听你说话。” 你受到触动,吻了吻她额头,拖了枕头,垫在身後靠在她身边。 “你很温柔,”她说, “我喜欢你,你要的都给了你,可我不想陷得太深,我怕……” “怕甚麽?” “我怕会想你的。” 你有点忧伤,没再说话,、心想该有这样个女人,也许真该同她生活在一起。 “继续说你的故事,”她打破沉默。 你说,这会儿听她谈!谈谈她自己,她的身世,或是随便谈点甚麽。可她说没有甚麽可说的,她没有你那么复杂的经历。 “每个女人的经历,写出来都是一本书。” “也许,一本平淡的书。” “可都会有独特的感受口” 你说你真的想知道,特别想知道她的感受,她这一生,她的隐私,、心里的秘密。你问她 “做爱时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我不会说的。也许,”她又说, “有一天,也许会告诉你。我希望同你真正沟通,不是只性交,我特别受不了寂寞。” 你说你倒不怕寂寞,正因为如此,才不至於毁掉,恰恰是这内、心的寂寞保护了你。可你有时也渴望沉沦,堕落在女人的洞穴里。 “那并不是堕落,把女人视为罪恶也是男人的偏见,只用不爱,才令人恶心。” “那你爱过吗?或是人就用用你?” 你企图引诱她说出她的隐秘。 “以为是,後来发现不过是欺骗,男人要女人的时候都说得好听,用完就完了。可女人又总需要这种假象,好自己骗自己,”她说, “你只不过还觉得我还新鲜,还没有用够,这我知道。” “魔鬼在每一个人、心里。” “不过你比较真诚。” “未必。” 她格格笑了。 “这才是马格丽特!” 你也宽、心,笑了起来。 “一个婊子?”她坐起问。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一个自己送上门的贱货?” 她眼睛直勾勾盯住你,这灰蓝的眼仁你却看不透。她突然笑得双肩发抖,一对像梨样垂挂的大奶直颤。你说你又想她了,把她推倒在枕头上,她刚合上眼睛,电话铃又响了。 “接你的电话去,你很快就会有个新的女人,”她推开你说。 你拿起电话二位朋友请你去南丫岛吃晚饭。你对电话里说等一下,捂住话筒,问她去不去?不去的话,你就改一天留下来陪她。 “我们不能总在床上!要不你会弄成个骷髅,你的朋友得怪我了。” 她下床进浴室去了。门没关,哗哗水响。你躺著懒得动弹,仿佛她就是你的伴侣,离不开了。你止不住冲她大声说: “马格丽特,你是一个好妞!” “送给你的礼物,可你并不要!” 她也大声叫,超过水响。你便大叫你爱她!她也说想爱你,可她怕。你立刻起身,想同她一起入浴,门却关上了。你看见桌上的手表,拉开窗帘,已经下午四点多钟了。 从上环地铁站出来,海边一长串码头,空气清晰。海湾里往来的船只染上金黄夕阳,十分明亮。吃水很深近乎到船舷的一艘驳轮,分开波纹,泛起白白的浪花。这岸上的建筑物,混凝土和钢材的质感都呈现得清清楚楚,轮廓一概像在放光。你想抽支菸,确认一下这是不是幻觉,你告诉她说脚底下都轻飘飘的,她挨紧你,吃吃一笑。 马尔波罗香菸巨大的广告下摆的一排小吃摊子。进了铁闸门,却像美国一样到处是禁菸的标记。正是下班时间,每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一班渡船,开往各个小岛,去南V双岛的一多半是青年,也有不少外国人。电铃声响得刺耳,人们脚步登登急,匆匆却很有秩序,一到船上,立刻打起瞌睡或是拿出书看,静得便只听见轮机的震荡。船迅速离开闹轰轰的都市,一座高过”座的大厦簇群渐渐退还了。 凉风吹来,船身轻微颤动,她困了,先靠在你身上,随後索性屈腿躺在你怀里,你也觉得非常自在。她居然一下就睡著了,乖巧而安、心,令你不免有些怜惜。人种混杂的船舱里,除了禁菸的标记没有别的提示,不像在香港,不像就要回归中国。 甲板外,夜色渐渐迷蒙,你也恍恍惚惚,或许就应该同她生活在一个岛上,听海鸥叫,以写作为乐,没有义务,没有负担,只倾吐你的感受。 下船出了码头,有人骑上出口行车,这岛上没有汽车。路灯昏黄,一个小镇,街也不宽,一家接一家的店铺和饭馆,竟相当热闹。 “这里开个音乐茶座或是酒吧很容易活。白天写作画画,傍晚开始营业。这主意怎样?”二来接你的东平,留的一脸落腮胡子,高个子,是个画家,十多年前从大陆来的。 “要累了还随时可以下海滩,游个泳。” 东平指点你们看,山坡石级小路下方的海湾里停了些小船和划艇,说他的一位洋人朋友就买了条旧渔船,住在里面。马格丽特说她开始宣口欢香港了。 “你可以到这里工作,中文这么好,英文又是你母语,”东平对她说。 “她是德国人,”你说。 “犹太人。”她纠正你。 “出生在义大利,”你补充道。 “会这麽多语言—哪个公司不高薪聘请?就不必住这里了,浅水湾在香港岛那边,海滨和山坡上有的是豪华公寓。” “马格丽特不意口欢同老板在一起,只宜口欢艺术家。”你替她说了。 “那正好,我们可以做邻居,”东平说, “你也画画吗?这里可是有一帮画画的朋友。” “以前画过,只是意口欢,不专业,真学画已经晚了。” 你说你还不知道她也画,她立即用法语说你不知道的还多呢。此刻地同你保持距离,还又要同你有种私下的语言。东平说他也没进过美术学院,不是官方认可的画家,所以才从大陆出来。 “在西方,画家不需要官方认可,也不一定都要进美术学院,谁都可以当画家,主要是有没有市场,画卖不卖得了,”马格丽特说。 东平说他的画在香港也没市场,画商要的是仿照印象派炮制,签上个外国人的名字,转手到西方的画廊,按批发价收购,他每回签的名都不一样,签过多少个名字也记不清。大家都笑了。 东平住的这二楼上,客厅连著画室,一屋子的人不是画家、摄影家便是诗人或专栏作家。唯有一个老外不搞艺术,是个长得挺帅的美国小伙子,东平一本正经向你们介绍说,这是批评家,一个中国出来的女诗人的男朋友。 每人手里一个纸盘子,一双筷子,海鲜则火锅里山口取,不再生猛,却很鲜。东平说你们来之前,他才从街上提来的,此刻下在滋滋水响的锅里,都卷缩不动了。这一群也很随便,有赤脚走来走去的,有坐在地上的垫子上。音乐放得挺响,弦乐四重奏,大音箱,维尔瓦第嘹亮的八四季V。众人边吃边喝酒,七嘴八舌,没有中、心话题。唯有马格丽特显得矜持而端庄,说的中文也流畅,立刻把那美国小伙子的洋腔洋调比下去了。他便同马格丽特改说英语,还滔滔不绝,弄得写诗的那姑娘大为吃醋。马格丽特後来对你说他甚麽也不懂,却逗得这美国小伙子总在她身边转。 一位说是从北京圆明园扫除出来的艺术家,东村或是西村的,总之以整顿市容和社会秩序为名,两年前都叫警察查封了。他向你询问当今巴黎艺术的新潮是甚麽?你说时髦年年总有。他说他是搞人体艺术的,你听说他为这艺术在中国吃了不少苦,不好说这在西方如今已成了历史。 大家不约而同又谈到九七,说举行中英交接仪式解放军进驻的那天,各酒店的房间都预先订满,各国记者云集香港,有说七千,有说是八千。又说英国港督将在七月一日凌晨中共党的生日,中英交接仪式二兀便去海军基地,乘船离港。 “为甚麽不坐飞机一”是马格丽特在问。 “去机场的路上,那天都是庆典,看了伤、心,”有人说,可也没人笑。 “你们怎么办?”你问。 “那天哪里也别去了,就我这里吃海鲜,怎样?”东平说,似笑非笑,显得挺宽厚!不像早先那麽毛躁,也变得老成了。 没有人说笑了,音乐顿时显得更响,维尔瓦第的一四季一,不知到了那个季节。 “没关系!”美国小伙子高声说。 “甚麽没关系?”他女朋友没好气,又顶上一句, “你中文总讲不清楚!” 他这才搂住他女友说: “我们可以回美国去。” 饭後,这美国小伙子又献出小指甲盖大小的一块鸦片,供大家享用。可你们得赶午夜的末班船回去。东平说这有的是地方,你们也可以在这里过夜,明天早上还可以下海游泳。马格丽特说她累了,再说是明天中午的飞机。东平又送你们上船,等到船离岸了,孤单一人还留在码头上,朝你们高高举起手。你对马格丽特说,在北京的时候你们就是老朋友,共过患难,很难得。他不懂外文,哪里也去不了。他早先在北京的家罄一察就找过麻烦,他家总有些男女青年聚会,听音乐,跳舞,邻居以为是流氓活动,报告了。之後—他想方设法来到了香港,你这次来也算是同他告别。 “人在哪里都很难活,”马格丽特说,也有点感伤。你们依在甲板的铁栏杆上,海风清凉。 “你明天真要走?不能多留一天?”你问。 “不像你这麽自由。” 海风带著水星子扑面,你又面临一次分手,也许对你是个重要的时刻,似乎你们的关系不该就这样结束,可你又不想有甚麽承诺,只好说: “自由在自己手里。” “说得容易,不像你,我受雇於老板。”她又变得冷冷的,像这凉飕飕的海风。海上漆黑一片,岛上星星点点闪烁的灯光也看不见了。 “说点甚麽有趣的,”她察觉到扫了你兴,又找补道, “你说我听著呢。” “说甚麽呢?说三月的风?”你信口胡说,又恢复调侃的语调。 你察觉到她耸了耸肩,说有点冷,你们回到船舱里。她说困了,你看了看表,还有半个小时到香港,说她尽可以靠在你身上再打个盹,你也觉得困倦不堪。 三月的风,为甚麽是三月?又为甚麽是风?三月,华北大平原还很冷。这黄河故道一望无际的泥沼和盐减地,由劳改犯开辟为农场,冬天种下的小麦要没有乾旱,开春後也就刚收回种子。这类劳改农场根据基局领袖新发布的最高指示,改为“五七干校”,原先的犯人军警一再转而押往荒无人烟的青海高原,也就改由从红色首都清洗下来的机关员工来种。 “五七干校不是阶级斗争的避风港!”军代表从北京来传达了新的指示,这回清查的叫做“五二八”,一个庞大而无空不入渗透到群众组织中的反革命集团。查到谁,谁便成了现行的反革命。他首当其冲,可已不是运动初期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时候,吓得当即作检查。他这时已成了一头狐狸,也可以反咬一口。他也会露出利齿,做出个凶狠的姿态,不能等一群猎狗扑上身来。生活,要这也称之为生活的话,就这样教会他也变成一头野兽,但充其量不过是一头在围猎中的狐狸,一步失误,就会被咬得粉身碎骨。 几年来的混战今是而昨非,要整谁都可以罗列出一大堆罪名。人一旦被置於受审的地位,就一定要查出问题,一个人出了问题,就一定要弄成敌人,这就叫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他既已被军代表列为重点审查对象,就等群众发动起来,火力集中到他身上。他完全清楚这一套程序,在灭顶之灾到来之前,只能尽量拖延时间。 连指导员宣布审查他的前一天,众人还同他嘻嘻哈哈。大家吃住在一起,在同一个食堂喝同样的玉米糊,吃同样的混合面窝头,都睡在仓库的土地上,铺的石灰垫上麦楷,一趟趟的大统铺每人四十公分宽,不多不少,用皮尺量过,不管原先的职务,高干还是勤务员,胖子还是瘦子,老人还是病人,只男女分开。是夫妻没小孩要照料的,都不可同房,都按照军队班、排、连、营的编制,都在军代表领导之下。清晨六点钟广播喇叭一响,便都起床,二十分钟内刷牙洗脸完毕,都站到土墙上挂的伟大领袖像前早请示,唱一遍语录歌,手持红小书三呼万岁,然後去食堂喝粥。之後,集中念上半个小时《毛著》,再扛锄头铁锹下地,都一样的命运,还斗来斗去斗个甚麽? 他免去劳动勒令写检查的当天,便仿佛患上瘟疫,人都生怕传染,没人再敢同他说话。他不知道究竟抓到了他甚麽问题,瞅准同他混得还不错的一个哥儿们进了土墙围起住的粪坑,跟进去解开裤子,佯装撒尿,低声招呼了句: “哥们,他们抓住我甚么了?” 这哥们乾咳一声,低下头,好像专、心致志在拉屎,也不再抬头。他只得从茅厕出来,原来连他上厕所都有人盯梢,得到这番信任领有任务的那主正站在土墙外,佯装望呆。 在帮助他的会上,所谓帮助,也即运用群众的压力迫使人承认交代错误,而错误与罪行同义。群众就像一群狗,往哪头抽鞭子,便窜向哪方咬,只要鞭子不落到自个儿身上。他已经清清楚楚懂得运动群众这屡试不爽的诀窍。 安排好的发音口一个比一个尖锐,越来越猛烈。发音口前,导言先引用一毛语录一来对照他的言行。他索性把笔记本摆在桌面上,大模大样做纪录,这也是他要表达的信号,故意做出个姿态,都记录下来,有朝一日形势翻转,他也绝不饶人。几年来的政治运动翻云覆两,人都变成革命的赌徒和无赖,输赢都是押宝,胜为豪杰,败为怨鬼。 他迅速记笔记,尽可能一句不漏,不仅不掩饰他此刻期待的正是那有朝一日,也会以牙还牙。正在发音一的那位秃顶早衰的唐某,越说越加亢奋,引用的都是毛老人家对敌斗争的警句。他乾脆放下笔,抬头两眼直盯这主,手持红皮语录的唐某手开始哆嗦,也许出於惯性收不住了,越说越激昂,唾沫星子直冒。其实这唐某也同样出於恐惧,地主家庭出身,哪一派群众组织都没能参加,不过想藉机表现,立功讨好。 他也只能选择这样一个在恐惧中讨生存的弱者,骂了句粗话,把手上的钢笔惯了,说这样的会他不开了,等著把他问题搞清楚,便离开开会的那片水泥地晒场。除了军代表指定的几位连、排干部,这连队上百来人大部分原先是他这一派的,马上批斗他气候还没到,他冒险作个姿态,也是让他这派的稳住阵脚。当然也知道,这并阻止不了网织他的罪行,他必须在罗网收拢之前,逃出干校。 黄昏时分,他一个人朝远处的村子走去,出了干校的边界,立在地里一长排望不到头的水泥桩,有些剪断了的带刺的铁丝还缠绕在水泥椿子上。 村边有座烧石灰的畜,他来到髻前,看几个农民在堆满煤块的审洞里浇上煤油,点起火,不一会便浓烟滚滚。他们把窖洞再封上,放了一串鞭炮,都走了。他又站了一会,不见从农场方向有人跟踪过来。 暮色渐起,落日橙红一团,农场那边l排排房舍已朦胧不清。他於是朝落日走去,经过一垄垄还未缓青的麦田,再往前,泛白的盐碍地里只有稀疏的枯草,脚下泥土越来越松软,面前是一汪汪泥沼。大确在枯黄的水草茎中呜叫,落日变得血红,缓缓落进更远处黄河的故道。越益昏暗的雾霭中,脚下都是稀泥,没一处可以坐下。他点上一支菸,思索有甚麽去处可以投靠。 他两脚陷在泥沼中,抽完了工支菸。唯有找个农村接受他落户—也就是说吊销他还保留的城市居民户口,就当一辈子农民,还得在打成敌人之前。可农村里他也没有一个熟人,左思右想,突然想到中学时的同学孤儿大融,是十年前第一批去 “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城市知识青年,之後在南方山区的一个小县城安家了。没准,通过这位少年时的同学,或许可以找个能接纳他的去处。 回到宿舍,众人纷纷在洗脸洗脚漱口,准备就寝。年老体弱累得不行的早已躺下了。他没有去井边打水漱洗便钻进被窝,没时间拖延,得当晚赶到县城,给融发个电报,来回四十公里天亮前无论如何赶不回来。他得先溜进农场外的一个村子,找参加过他这派的l位干部老黄借辆自行车,带老人和小孩下来的职工都分插在附近村庄农民家落户。 等最後躺下的人熄了灯,鼾声已此起彼伏。暗中他身边的那老干部不断翻身,麦楷悉索直响,大概天冷暖不过身来还没睡著。他悄悄对老头说,肚子拉稀要去茅坑。旦一下之意,万一查夜间起他人哪里去了,就这么打发。他想,这老头不会出卖他。宣布审查之前他带一个班劳动,总是把最轻的活分派给老头,修修松了的锄头耙子,看看晒场,别让附近的农民顺手装一口袋粮食走。老头是延安时代的老革命,高血压有医生开的病休证明,可运动中倾向他这一派,为军代表不容也弄到干校来了。 村子里一片狗叫。老黄披件棉袄开的房门,他妻子还在土炕上被子里,拍著惊醒了直哭的小女儿。他匆匆说了一下他紧迫的困境,说天亮前一定把自行车还来,绝不给他们夫妇惹麻烦。 去县城的乡间土路许久没下雨,尘土很厚,又坑坑洼洼,骑在车上颠簸不已。风刮起来,灰沙扑面,呛得喘不过气来,啊,那早春三月夜晚的风沙…… 还是在上中学的时候,他同他要求救的同学大融曾经讨论过人生的意义,那是从一瓶墨水开始的。融被收养在一个孤寡的老大大家,离他家很近,放学後经常上他家一起做作业,听音乐。融二胡拉得不错,也迷上提琴,可别说买琴,连暑假期间最便宜的学生专场电影也看不起。有一次他多买了张票给融,融一再推托硬是不去。他不明白,说这票只好浪费了,融才说,看了会还想看,要上瘾的。可融不拒绝上他家玩提琴。 一天,他们做完功课听唱片,是柴可夫斯基的一G大调弦乐四重奏…,融听呆了。他还记得很清楚,他们沉默良久。当时他突然说,要知道桌上的这瓶墨水并非蓝色。融说,更确切,是墨蓝。可说他,大家看到这颜色通常都说是蓝的,或墨蓝,也就约定俗成,给个共同的名称,其实各人看到的颜色未必”样。融说不,不管你我怎麽看,那颜色总不变。他说颜色固然不变,可各人眼里看到的颜色是不是同样的,谁也无法知道。融说那总得有个说法。他说沟通的不过是蓝色或墨蓝这个词,其实同一个词背後要传达的视觉并不一样。融问那这瓶里的墨水究竟甚麽颜色?他说谁知道?融沉默了一会,说这让他有点害怕。 下午的阳光黄橙橙射到房里的地板上,常年拖洗得木质纹理分明,他突然也感染上融的惶恐,连阳光照射的这实实在在的地板也变得有些古怪,是不是就这样真实,不免也怀疑起来。人不可能了解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的存在全凭个人的感觉,人一死这世界也就浑浑然,或者也就不存在了,那麽,活著还有甚麽确定的意义? 他上大学之後,融在农村修小水电站,当了个技术员,还相互通信,这种讨论继续了好一段时间。这种认知竟动摇了他们在学校得到的教育,同为人民服务建设一个新世界那确定无疑的理想全然不同。他於是惧怕生命消失,所谓使命感或人生的抱负都仿佛失去著落。现如今,却连活下去都成为沉重的负担。 他敲了半个多小时县城邮电所的门,临街几个窗子都敲遍了,终於亮灯,有人起来开门。他说是从干校来的,有公文要发重报。写电文时也很费周折,得用冠冕堂皇的词句,根据有关下放人员的文件规定,又要让他这位多年断了联系的同学懂得事情急迫,尽快给他找个能落户的公社,并火速电覆一个接受他当农民的公文,又别引起这邮电所发报人对他的怀疑。 回去的路上,经过只有几间简易平房的火车站,灯光昏黄,照著空寂的站台。两个月前,军代表指派他和十多个算是身强力壮的青年,来车站接应他们机关新下来的大批职工、干部和家属,老人、病人和小孩也都未能幸免,整整一趟专列几十个车厢,站台上卸满了铺盖卷,箱子、桌椅、衣柜之类的各色家具,还有腌咸菜的大缸,就像是逃难。军代表叫做 “战备疏散”,黑龙江中苏边境的武装冲突把京城的火药味弄得浓浓的,连干校也传达了林副统帅签署的 “一号战备动员令”。 一口大缸搬下车来磕裂了,腌卤流了出来,到处弥漫一股酸菜味。原先在机关看後院大门的老头,仗著是工人出身便破口大骂,不知骂的谁,也没人阻止,总归他一冬的咸菜白白糟踏了。人人都守在自己那堆家当前,寒风中裹住围巾缩个脑袋,默默坐在行李卷和箱子上,听候点名分配到干校附近的一些村子里去。脸蛋冻得紫红的孩子在大人身边呜咽,也不敢放声哭闹。 好几个公社动员来的三百多套大车堵塞在站台外,骡马喷鼻嘶呜,空中鞭子直响,比农村集市还热闹。农民们不是捏著事先分发的纸条子站在大车上吆喝,便挤来窜去,叫号领人。一辆小汽车卡在骡马车之间进退两难,领章帽徽鲜红的宋代表披件军大衣终於从车里出来了,上了站台,登上个木箱子,指东划西。领导干校的宋代表号兵出身,革命资历算不了甚麽,可也算驰战过疆场,却指挥不动这帮农民的大车,越弄越乱。 从中午到天黑,人总算一车一车领走了,站台上依然到处堆的没能拉走的家具和木箱。他和几个哥们由军代表指定留下来看守。别人都到车站的候车室去避风,他一个人用木箱和衣柜垒起个挡风处,又买了瓶烧酒和两个掺了玉米面冻得硬梆梆的馒头,钻进盖上帆布的角落里,望著站台上昏黄的灯光,他想到娶妻,要有女人和孩子便也可以同那些有家小的一样,借住到村里农家。横竖是种地,多少也可以有间土屋,脱离人盯人的集体宿舍,连说梦话都担、心人听见。 他想起一年前工厂和学校尚未由军队管制,到处在武斗,长江堤岸下的一个小客栈里,同那无处可藏的大学女生过的那一夜。 “我们命中注定是牺牲了的一代”,这姑娘给他的信中居然敢这麽写,想必也处於绝望的境地。 这是一个没有战场却处处是敌人,处处设防却无法防卫的时代。他已经到了无可再退的地步,只想在农村有间屋,同个女人厮守一起,不再有任何别的奢望,可就连这种可能眼看也要丧失掉。天亮前,他骑车赶回村里。老黄夫妇守了一夜没睡,他们穿好了衣服,从北京带来的煤炉也生著了,屋里暖和起来。黄的妻子已经拼好了面,要给他做碗面汤。他没有推托,晚饭没吃,来回四十多公里一直紧踩快赶,也饿得不行了。他们看他把一大碗面呼呼吃完。出门前他向他们挥手,说他没有来过。他们也重复说,当然,没有来过,没来过。能做的他已经做完了,再就看运气。 “你没被打成敌人?”她用小勺搅弄杯里的咖啡,冒出这么一句。 “险险乎,总算逃脱了,”你还能怎么说呢? “那你怎么逃的?”她问,依然漫不经心的样子。 “知不知道机态?”你做出个笑脸说, “动物遇到危险要不装死,要不就也装出凶狠的样子,总归不能惊慌失措。相反,你得异乎寻常冷静,伺机逃命。” “那么,你是个狡猾的狐狸?”她轻轻一笑。 “就是,”你承认, “被狗围猎的时候,你还就得比狐狸还狡猾,要不就被撕得粉碎。” “人都是动物。你我都是动物。”她声音里有种痛楚, “可你不是野兽。” “要人人都疯了,你也就得变成野兽。” “你也是野兽吗?”她问。 “甚麽意思?”该你问她了。 “没甚麽特别的意思,只是随便问问,”她垂下眼帘。 “人要想、心中保留一片净土,就得想方设法逃出这角斗场。” “逃脱得了吗?”她抬起眼帘又问。 “马格丽特!”你收敛笑容, “再别讲中国政治了。明天就要分手,总还有些别的可谈吧?” “这说的不是中国,也不是政治,”她说,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是头野兽?” 你想了想说: “是。” 她没有出声,就这样面对面望住你。从南丫岛回到酒店,在电梯里她说不想就睡,你便同她来这咖啡厅,灯光柔和音乐也轻盈,另一头还有一对男方在喝酒。她杯里剩的那点咖啡没加糖,却还用小勺时不时搅弄,想必有些甚么话她不想在床上说。那一对夫妇或是情人招呼持者,付了钱,起身挽著手臂走了。 “是不是再要点甚麽?那位先生等著打烊呢,”你说的是侍者。 “你请我?”她扬起眉头,有些异样。 “当然,这算得了基麽?一 她要个双份的威士忌,又说: “你陪我喝?” “为甚麽不一”你要了两个双分。 打领结的侍者彬彬有礼,但还是看了她一眼。 “我想好好睡一觉。”她解释道。 “那刚才就别喝咖啡。”你提醒她。 “有些疲倦,活累了。” “哪儿的话,你还年轻,这麽迷人,正是人生好时光,该充分享受享受。”你说正是她让你重新充满欲望,你捂住她的手背。 “我讨厌我自己,讨厌这身体。” 又是身体! “你也已经用过了,当然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後一个,”她说,挪开你的手。 你那点迷惑也就过去了,手缩回来松了口气。 “我也想成为野兽,可逃不脱……”她低头说。 “逃不脱甚麽?”该你问她了,这较为轻松,由女人来审问总导致沉闷。 “逃不脱,逃不脱命运,逃不脱这种感觉……”她喝了一大口酒,仰起头。 “甚麽感觉?”你伸手想撩开想她垂下的细软的头发,好看清她眼睛,她却自己佛开了。 “女人,一个女人感觉,这你不可能懂。”她又轻轻一笑。 这大概也就是她的病痛,你想,审视她,问: “当时多大?” “那时,”她隔了一会儿才说: “十三岁。” 侍者低头站在柜台後,大概在结帐。 “早了点,”你说,喉头有些发紧,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二讲下去,” “不想谈这些,不想谈我由H己。” “马格丽特,你既然希望相互了解,不只性交,这不是正是你要求的,那还有甚麽不可说的?”你反驳道。 她沉默了一会,说: “初冬,一个阴天……威尼斯并不总阳光灿烂,街上也没有甚麽游客。”她的声音也似乎来得很远。 “从窗户,窗户很低,望得见海,灰灰的天,平时坐在窗台上可以看见大教堂的圆顶……” 地望著大玻璃窗外漆黑的海面上方繁华的灯光。 “圆顶怎麽著?”你提示她。 “不,只看见灰灰的天,”她又说, “窗台下,就在他画室的石板地上,室内有个电炉,可石板地上很凉,他,那个画家,强奸了我。” 你哆嗦了一下。 “这对你是不是很刺激?”她一双灰蓝的眼珠在端起的酒杯後逼视你,又像在凝视杯中澄澄的酒。 “不,”你说只是想知道,她对他, “是不是多少有些倾、心,这之前或是这之後?” “我那时甚麽都还不懂,还不知道他在我身上做了甚麽,眼睁睁看见灰灰的天,只记得那石板地很凉,是两年之後,发现身上的变化,成了个女人,这才明白。所以,我恨这身体。” “可也还去,去他那画室?二这两年期间?”你追问。 “记不清了,开始很怕,那两年的事完全记不起来了,只知道他用了我,总惶恐不安,怕人知道。是他总要我去他画室,我也不敢告诉我母亲,她有病。那时候家里很穷,我父母分开了,我父亲回了德国,我也不愿待在家里。开始是和一位同年的女孩去看他画画。他说要教我们画画,从素描开始…!” “说下去,”你等地说下去,看她转动酒杯,刚喝过的流液在玻璃杯壁上留下几道深浅不一的痕迹。 “别这样看我,我不会甚麽都说的,只是想弄明白,不清楚,也说不清楚为甚麽又去……” “不是说要教你画画?”你提醒她。 “不,他说的是要画我,说我线条柔和,我那时细长,正在长个子,刚发育,他总摆弄我,说我的身体非常好看,奶不像现在这样。他很想画我,就是这样。” “那就是说接受了?”你试探,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不” “问的是有没有同意当他的模特儿,不是说那,强奸之後的事。”你解释道。 “不,我从来也没有同意,可每次他都把我脱光……” “是之前还是之後?” 你想知道的是那之前,她是不是已经接受当模特儿?说的是呈现裸体。 “两年来,就是这样,”她断然说,喝了口酒。 “怎样?”你还想问个清楚。 “甚么怎样?强奸就是强奸,还要怎样?你难道不懂?” “没有这样的经验。” 你只好也喝口酒,努力去想点别的甚麽事情。 “整整两年,”她眉头拧紧,转动酒杯, “他强奸了我!” 就是说她再也没抗拒。你不免又问: “那又怎么结束的?” “我在他画室碰到了那个女孩,最初同她一起去他画室的,我们早就认识,时常见面,可他强奸我之後在他画室就再也没见过。有一天,我穿好衣服正要出门,那女孩来了,在门厅的过道迎面碰上,想避开我,可她的眼光却落在我身上,从上到下扫了一眼,转身就走,也没有问好,也没说再见。我叫了声她名字,她脚步匆匆,扭头就跑下楼去了。我回头见他站在画室门口,不知所措,立刻都明白了!” “明白甚麽?”你追问。 “他也强奸了她,”她说, “两年来,他一直强奸我,也强奸了那个女孩!” “她,那女孩,”你说, “也许接受,也许情愿,也许出於嫉妒” “不,那目光你当然无法明白!我说的是那女孩打量在我身上的那眼光—我恨我自己,不只是那女孩,从她眼中这才看见了我自己,我恨他,也恨过早成为女人的我这身体。” 你一时无罟口,点燃一支菸。大面积的玻璃窗外都市的灯光映射得夜空明亮,灰白的云翳移动得似乎很快。前厅的灯都关了,只留下你们这後座上的顶灯。 “是不是该走了?”你问,望了望剩下的小半杯酒。 她举起酒杯一口乾了,朝你一笑,你看出她已有几分醉意,也就手把你的酒喝了,说算是为她饯行。 回到房间,地摘下发夹散开头发,说: “你还想操我?” 你不知该说基麽,有些茫然,在桌前的圈椅上坐下。 “你实在要的话……”她喃喃说,嘴角撇下,默默脱了衣服,解开乳罩,褪下黑丝网的连裤权和裤叉,面对你眼睁睁仰倒在床上,显出一脸醉意,又有点孩子气。你没有动作,操不了,有些怜惜她,你得唤起点恶意,冷冷的问: “他给过你钱?” “你说谁?” “那个画家,你不是做他的模特儿?” “最初几次,我没接受。” “後来呢?” “你甚么都想知道?”她声音乾涩。 “当然,”你说。 “你已经知道得大多了,”她声音淡淡的, “我总得留一点给我自口己……我再也没有回过威尼斯,打我母亲去世後。” 你不知道她说的有多少是真实的,或还有多少是她没说的。你说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算是对她的安慰,又算是解嘲。 “聪明又有何用?” 她在网织一个罗网,要把你栓住。她要的无非是爱,你要的是自由。把自由掌握在自己 手里,为这点由H由你已经付出了大多的代价。可你真有点离不开她!它吸引你,不仅是进入她身体,也还想深入她内心,那些隐秘之处。你望著这一身丰腴的裸体,刚起身,她突然侧过脸来,说: “就坐在那儿别动!就这样坐著说话。” “一直到天亮?”你问。 “只要你有可说的,你说,我听著!” 她声音像是命令,又像是祈求,透出妩媚,一种捕捉不到的柔软。你说你想感觉到她的反应,否则对空说话,她要是甚么时候睡著了也不知道,你会感到失落。 “那好,你也把衣服脱了—就用眼睛做爱—” 她窃窃笑了,起身把枕头垫在背後床头,两腿盘开,面对你坐著。你脱了衣服,犹豫是不是过去。 “就坐在椅子上,别过来—”她命令道。 你听从了她,同她裸体相对。 “我也要这样看到你;感觉到你,”她说。 你说这不如说是你向她呈现。 “有甚麽不好?男人的身体也一样性感,别那麽委屈。”她这会儿嘴角挑起二副狡侩得意的样子。 “报复?一种补偿一是吗?二”你嘲弄道,没准这就是她要的。 “不,别把我想得那麽怀:…”她声音顿时像里上一层绒二你很温柔,”她说,那声音又透出哀怨。 “你是个理想主义者,你还生活在梦里,你自己的幻想中。” 你说不,你只活在此时此刻,再也不相信关於未来的谎言,你需要活得实实在在。 “你没有对女人施加过暴力?” 你想了想,说没有。当然,你说,性同暴力总达系在一起,但那是另一回事,得对方同意和接受,你没有强奸过谁。你又问她!她有过的男人是不是很粗暴? “不一定…!最好说点别的。” 她脸转了过去,伏在枕头上。你看不见她的表情。可你说你倒是有过近乎被强奸的感觉,被政治权力强奸,堵在、心头。你理解她,理解她那种摆脱不了的困扰、郁闷和压抑,这并非是性游戏。你也是,许久之後,得以山口由表述之後,才充分意识到那就是一种强奸,屈伏於他人的意志之下,不得不做检查,不得不说人要你说的话。要紧的是得守护住你内、心,你内、心的自信,否则就垮了。 “我特别孤独,”她说。 你说你能理解,想过去安慰她,又怕她误解你也使用她。 “不,你不理解,一个男人不可能理解……”她声音变得忧伤。 你止不住说爱她,至少是此时此刻,你真有些爱上了她了。 “别说爱,这话很容易,这每个男人都会脱口而出。” “那麽,说甚麽?” “随你说甚麽……” “说你就是个婊子?”你问。 “好刺激欲望?”她可怜巴巴望著你说。 她又说她不是一个性工具,希望活在你、心里,希望同你内心真正沟通,而不只是供你使用。她知道这很难,近乎绝望,可还这么希望。 他记得小时候读过一篇童话,书名和作者已经记不起来了,说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在那童话的王国里每人胸前都有一面明镜,、心中任何一丁点邪念都会在那明镜中显现,一览无遗,人人都能看到,因此谁也不敢存一丝妄想,否则便无地自容,或是被驱逐出境,这便成了一个君子国。书中的主人公进入了这纯净至极的王国,也许是误入其中,他记不很清楚,总之胸前也罩上了一面镜子,显出的竟然是一颗肉、心,众人大哗,他自己也十分惶恐。主人公的结局如何他记不清了,可他读这童话的当时,一方面诧异,又隐约不安—虽然那时还是个孩子,没有甚麽明确的邪念,却不免有些害怕,尽管并不清楚怕甚麽。这种感觉他成人之後淡忘了,可他曾经希望是个新人,也还希望活得心安理得,睡得安稳,不做噩梦。 头一回同他谈起女人的是他中学的同学罗,比他大好几岁!一个早熟的男孩子。还上高中罗就在一个刊物上发表过几首诗,同学中便得到了诗人的称号,他对罗也特别敬重。罗竟然没考上大学,暑天烈日下,在学校空荡荡的球场上打个赤膊二个人投篮,带球跑跳再投篮,浑身汗淋淋,发泄过剩的精力。罗对於落榜似乎并不在意,只说要上舟山群岛打鱼去,他便越加相信罗天生就是个诗人。 又一个夏天—他从北京回家过暑假见到罗,在他家附近的一个菜场,扎个白围裙卖豆腐。罗见他淡淡一笑,解了围裙,把豆腐摊子托给边上卖蔬菜的一位上了年纪的胖女人,同他走了。罗告诉他当了两年的渔民,回来没有工作,到这合作菜摊卖豆腐兼管帐,街道办事处分派的。 罗的家可以说是道道地地的棚户,一间断砖砌的简易房,竹片编起来扶的石灰,隔成里外两间,里间他妈睡,外间既是堂屋又当厨房。一侧的屋檐延伸出去,顶上搭了几张模压的石棉水泥板,弄出一小间,想必是他自己盖的。紧里边直不得腰的角落,放一张摺叠的帆布床,边上还有张只一只抽屉的小桌,对面靠墙有个藤条的书架子,都收拾得有条不紊,乾净俐落。罗的母亲到工厂上工去了,罗却依然把他带进里间鸡笼小屋里,让他坐在桌前,罗自己坐到帆布床上。 “你还写诗吗—”他问。 罗拉开抽屉,取出个日记本,一首首的诗抄写得很工整—都标明日期。 “都是情诗?”他边翻边问,想不到在学校总独来独往的这大小伙子写得竟这般缠绵俳恻!他还记得教语文的老先生在作文课上宣读过的罗的诗句,那一番少年意气慷慨激昂,同这些诗迥然不同,他说出这看法。 “那为的发表,现今也发表不了。这都是写给那小婊子的,”罗说,於是同他谈到了女人。 “这小婊子不过是钓钓我胃口,又找了个党员干部,比她大上十岁,就等结婚登记呢,在家整晚给那男人织毛衣。这本诗是从她那里要回来的,现在也不写了。” 他避了女人的话题,同罗谈起文学,滔滔不绝,谈到新的时代新的生活应该有新的文学,虽然他也不知道那新的生活的新的文学是怎样的。总之他认为不能像报刊杂志上通篇的好人好事和 “大跃进”的新民歌。他讲到格拉特柯夫和爱伦堡的小说,马雅科夫斯基和布莱希特的戏剧。他那时还不知道斯大林肃反和爱伦堡的一解冻>,而梅耶霍特早就给枪毙掉了。 “你说的这文学太遥远了,”罗说二我不知道文学在哪里?我现在的日子是白天卖菜,晚上等一个个菜摊子收了,再点钱结账。有时读点书,也都是天边的事,看看消遣解闷罢了。也不知道新生活在哪里一做学生时的那点狂气旱烟消云散,还不如找女孩子玩。” 罗这种颓废比说那小婊子还更触动他。他说他还真的没碰过女人,这回惊异的倒是罗。罗毕竟比他大几岁,也很宽容,说: “你真是个书呆子!”这话也并不包含对他那似乎优越的处境有甚麽嫉意: “我给你叫个女孩子来玩,这小五子,沾沾她准保没事。” 罗说这小五子是很随便的女孩,1个小骚屏,他从罗嘴里又听到对女孩的亵渎。 “我把她叫来,这丫头片子会弹吉他,不像大学里的那些女生,一个个装模做样,”罗说。 他当然希望见识见识这样的女孩,罗还真的出门去叫小五子了。他一边翻看罗的那些情诗,有的写得十分露骨,对性的咏叹他以为远超过了郭沫若当年的八女神V,很受刺激,越发相信罗真正是个诗人,同时也知道这绝对不可能发表,又为罗惋惜。 不一会,罗回来了。他转身对罗说: “这才是诗!” “咳,写给山口己看的,”罗苦笑。 小五子著的木屐来了。一个眉眼浓黑的少女,上身一件无袖圆领的小花布短衫,胸脯饱满,这女孩才十五岁,已经发育得像个大姑娘。女孩没进到这小间里,侧身依在门框上。 “他也写诗。”罗向女孩介绍说。 其实罗从未看过他的诗,但这似乎是最好的介绍。就是说这女孩看过罗的这些艳诗,这种介绍也就有不言自明的含意。女孩抿嘴一笑,厚实的嘴唇随後又张开了,他还没有见过嘴唇这样松弛的女孩。他把本子合上,同罗又说起别的,不由H在的是他而不是这少女。 罗从门背後拿出一把漆皮剥落的吉他,对女孩说: “小五子,给我们唱个歌吧。” 他算是从窘迫中解脱了。小五子接过琴,问: “唱甚麽呢?” “随你唱甚麽?就唱八山植树v吧,” 这是一首俄罗斯民歌,当时在青年学生中很流行,之後也由对新社会、对党和领袖的颂歌替代了。 小五子低头调弄琴弦,发出闷闷的声音,很轻,眼神却并不在听,懒散的样子,女孩抬头看人时让他觉得茫然。屋里甚麽地方有个电唧子也在叫,都轻轻的,小窗外阳光刺眼暑热一腾。女孩拨了个旋律,又打住了,对罗说这会儿不想唱,又望望他,却又像望著地头顶上甚麽地方。 “不想唱就不唱,”罗说, “要不晚上一起看电影去。” 女孩笑而不答,搁下琴,竖在门边上!走到堂屋才扭头说了声: “人家里还有事呢!”便出门走了。 “有个屁事,听她鬼话,”罗说, “你真不会招女娃,你不想约她一” 他默默无言。罗说横竖也没甚麽前途,他们落魄的那一夥经常找女孩子们鬼混,一起弹琴唱歌。有时候夜里到城外湖里游泳,或是偷偷解下只小船,划到湖中荷叶丛里偷莲蓬一小么也跟去,夜里在水中谁都可以在她身上磨磨蹭蹭的,她也不说甚麽,一个挺懂事的一头。看得出来,罗爱她。可罗又说他有女人!也是从小在l起彼此看著长大的—进了军区的歌舞团,不可能跟他这个卖菜的结婚,可是怀孕了,就去年久一天的事。上医院打胎得要结婚证明和工作证,他哪里弄去?再说这姑娘是军人,结婚都得经领导批准,这事要她组织上知道了,开除军籍不说,把她那好工作也弄丢了,还不恨他一辈子!再说,他这么个合作摊贩,那点工资刚够糊口,怎麽再养得起女人和孩子?幸好他表舅在一个县城当医生,通过他表舅的关系同县医院的熟人说通了,罗带她去就说是结了婚,才把个手术做了。 “星期天一早我陪她去的,当天夜里十点前她还得赶回歌舞团晚点名,部队里的规矩。路上转车,在汽车站牌子前等车的时候,天早黑了,又下的雨,路上鬼都没有,她说她底下还在流血,我抱住她,两人止不住大哭了一场。後来就这麽散了夥。这能写吗?”罗问, “新生活又在哪里?” 罗说没法不颓废,搞女人是打鱼的那两年,岛子上渔村里男人出海哪天回来也没个准。他学校里刚出来的一个小伙子,渔村里风骚女人有的是,就这麽开的头。没甚麽浪漫的,玩过了就知道真他妈没劲。没有一个人可以谈得来的,他宁可回来卖菜。 “你怎麽会想到去打鱼的?”他问罗。 “没法子,得找条出路。我当时不是不想和你一样上个名牌大学,弄弄文学,你不晓得我怎麽落榜的一”罗反问他。 “你可是全年级的佼佼者,同学们公认的诗人,想不到弄到这地步,”他说。 “就他妈的这诗弄的,”罗说, “考大学那年正是反右之前,不是号召呜放喝一省里的刊物把一些青年作者也找去参加了个会,要大家畅所欲看口。我也就跟著几位青年作者说了两句,无非是选稿的题材大局限,诗就是诗,还分甚麽工业题材、农业题材、青少年生活栏,发表的都是我最烂的诗,有那么几个好句子反倒给删了。就说了这么点话,後来转了个材料到学校,教导主任找我谈话!我才晓得捐篓子了。那几个都不知弄到哪里去了,我年龄最轻,说的话最少,还算能回来卖菜。” 之後,他买了三张电影票,在电影院门口等到已经开演了,小五子才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跑来,说罗夜里菜场要值班看摊子,来不了。他不清楚罗是不是有意要把小五子推给他,总之,进了放映厅,黑暗之中,他拉住小五子的手,在边上的两个空位子坐下。整场电影演得甚麽他全然没有印象,只记得一直握住女孩柔软的手,热呼呼的手掌、心在出汗,他想既然这女孩男孩子们都摸过,他为甚么不能?这之前他还没真碰过女孩,他向往的爱情全然是另外一回事。 上高中的时候,他锺情过一个低年级的女生,在学校的新年晚会上跳舞时,才同这女生说上话二夜通宵,不管是猜灯谜还是别的游艺,他都追随她那红底青花罩衫的身影。天蒙蒙亮,或许是路灯下雪地映照,回家的路上他尾随那这女生,这女孩和几个同路的女伴边走边嬉笑,时不时回头看,他知道她们说的是他。 他没有想到也可以随便摸一个女孩。他同小五子从电影院出来,故意避开大街走进个巷子,一直牵住她手。这女孩挺顺从,低头望著鞋子走路,有时踢一下路上的石子。到了路灯照不到的一个拐角,他抓住小五子的手臂,想贴近她,女孩摇摇头,睁著一双大眼望住他,说: “你们男的都很坏。” 他说他不是这样的,只想亲她一下。 “为甚麽?”她问,拧起眉头,眼白和眼仁分明。 他便松开她,说还从来没亲过一个女孩子。小五子说,得让她想一想。他垂手低下头,没想到小五子说: “那你就亲一下好了。” 他碰了l下她拣得紧紧的嘴唇,立刻离开了。小五子便垂下眼帘,松开嘴唇,他於是又吻了她,这回她那双唇厚实而松软。他隔箸松宽的衣服握住紧紧的奶,女孩喃喃呐呐,说: “别弄痛我……” 他手伸了进去,在她尖挺的小奶上游移,但是他没敢也没想到同一个他并不真爱的女孩做爱,他也还不会就想到做爱,只觉得这女孩就够慷慨的了。之後他收到小五子寄到他大学里的信,那信写得也很简单,问他明年夏天还回来过暑假吗? 送马格丽特去机场的路上,计程车里你们几乎没说话,能说的似乎已说完,还想说的又不便在车上说。 进海关的入口处,她同你轻轻拥抱了一下,如她所说就是朋友。她贴了下你脸颊,进去了,头也不回。 你注意到她眼眶发青,虽然画了妆,你想必更一脸青灰。你们都彻夜未眠,这三天三夜,不,四天三夜,从第一夜看完戏之後通宵到次日早晨,再从晚上到白天,之後又是一个通宵,此刻应该是第四天的上午—整整三个昼夜,反反覆覆颠三例四,一次又一次做爱,尽量挖掘汲取对方,你也筋疲力竭。一场突如其来的狂热,再像普通朋友一样淡淡分手,不知甚么时候再见面。 从机场出来,阳光晃眼,热气蒸腾,等计程车的地方排的长队,你非常困倦。等你上了车,司机问去哪里?你迟疑了一下,信口说中环,闹市中心。你不想就回酒店,不想回到那怅空未,她赤裸的身体已同那间房那床你的思绪都联系在一起,你已经习惯同她说话,他采入到你狗感受和思想运内心的言辞即使是自言自谓也无所谓。中,你拥有她肉体的同时她也占据了你的身心。 “去中环哪里?”司机确认你是大陆来的,用夹生的普通话问。 你在车上打了个盹,睁开眼说: “中环到了?” “这都是中环,你哪个街下?”车在路边停下,从车窗上的镜子里你看见司机露出几分鄙夷,不想载你兜圈子去找你也说不清的引处。你付钱下车了,马路两边高搂耸。一时辨别不清确切的地点。沿街一刖去没会小奇。的是人行道上行人很少。这中环闹市通常都人流如潮,喧闹不堪,车辆也不像副却麽堵塞—稀疏得很,快速流驰。随後你又发现商店都关了门,只橱窗陈列照旧,阳光大部分被高楼挡住,唯有马路当中明晃晃的,不免像白日梦游。,,你记得她说的是星期一要赶回法兰克福,她受雇的公司同中国方面有业务会谈,你这才想起是见期天。这休假。上午,人通常全家老小或朋友相约,聚集在大大小小的饭店喝早茶,忙不迭的香港人以此作为一种享受。 一个多月来的排戏演出和饭局,约会见面,你还没有这样独自闲散过,漫步在这清寂的都市中心。你刚开始熟习这城市,但恐怕是不会再来了,恰如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她,再同她那样亲近,那样渲池痛苦,那样纵欲。 这最後一夜,她让你强奸她,不是做性游戏,她要你真把她捆起来,要你捆住她双手,要你用皮带抽打她,抽打她痛恨的身体,强奸过已不再属於她这出卖了的异己的肉体,便是她要传达给你的感觉。 你用她的连裤袜把她手腕扎住,捏住皮带的铜头,用皮带的未稍轻轻抽打地两下,黑暗中笑出声来,得让她明白是游戏!她要的性虐待,她也笑了。 但这不是她要的,她要你真打。你开始越打越重,听见皮带打在她肉上劈啪声响,那肉体扭动躲闪,可她并不出声制止。你不知道她忍受的极限,而她惊叫一声,你立刻扔了皮带去抚摸她。她骂了声混蛋,挣脱捆住的手,坐了起来。你说对不起,她却仰面躺倒在床上,你伏在她身上,脸上感到她流出的泪水,你眼泪於是也涌了出来。你说你强奸不了她。再说,已没有欲望了。 她说你不可能懂得她的痛苦,一个过早成为女人遭到强奸的女人的痛苦,你要的只是性享受。 你说你爱她,正因为爱她才不可能强奸她,你痛恨暴力。 她又说,就要你哭出来,哭出来你才更真实,她又变得温柔体贴,不断抚摸你,浑身上下。 一个十足的女人,你说。不,一个淫荡的女人,她说。你说不,她是个好女人。她说不,你不知道,待长了你就会讨厌她。她过不了正经女人那日子,得不到满足,可她很想同你生活在一起,但是不可能。又说你得原谅她这样神经贸,她不是不希望生活得安安稳稳,可没有人能给她带来那种安适与平和,你也不会娶她这样的女人,只不过在她身上找寻你想得而尚未得到的享乐。 你说你害怕婚姻,害怕再受女人制约。你有过妻子,已经懂得婚姻是怎么回事,山口由对於你比甚麽都更可贵,可你止不住爱她。她说她也不能当你的情人,你显然有女人,没有她你也会找到别的女人,说实在的,你很温柔,也比较诚实,说的是比较,这并不是夸奖。你说她也是个很可爱的女人。但是不是对所有的男人,她说,她喜欢你所以才给,你也给予了它许多,这很平等。还说她过早懂得男人,已经不存幻想,这世界就这么现实,她是她老板的情妇,可他得回去同妻子儿女过周末,她作为情妇,也只是周末以外陪他出差,而他也需要她同中国做买卖。 她那浓厚的胸音肉质直率,可以感触得到,如同她厚硕的肉体,牵动你的欲望,勾起你的回忆和对痛苦的回味,令这种回味也充满性感—变得可以忍受。她的声音不断牵动你,仿佛依然在你耳边低声絮语,给你她的体温,伴随她身体的气味,你备受压抑的欲望藉她得以倾泄,这讲述带来的不只是痛苦,也有快感。你就需要同她讲述不停,去追索那许多记忆,遗忘了的细节竟纷至沓来,越益分明。 眼前的中国银行大厦从上到下的玻璃,如同镜面,映出蓝天上一丝丝白云,这三角形建筑一边薄得像刀刃,被香港人说成是插在市中心的一把菜刀,败坏了风水。边上另一座某财团的大厦装上些莫名其妙的钢铁器械,徒然与之抗衡,也是香港人的方式。立法局那楝伊丽莎白时代的府邸,围在大厦群中毫不起眼,正是这即将结束的时代的象徵。 立法局边上,立著女皇铜像的花园广场人头一动,喷水池边廊里人行道上,一圈圈一簇簇连马路当中都挤满人。你以为遇上了甚麽集会或示威,可人们有说有笑,地上到处摊开的食物,还有手提录音机,放的是流行音乐,就差跳舞了。 你下到街上,路边有家电影院,看都没看放的甚麽影片买张票便进去了。你需要在黑暗中独处,沉缅在对她的思念中。一部无聊的港式闹剧,合上眼,听不大懂的粤语让你正好打盹。靠椅宽软舒适,两腿伸展。你庆幸居然赢得了表述的自由,再也无所顾忌,讲你自己要说的话,写你要写的东西。也许,如她所说,得把这些都写出来,对你自己作一番回顾。你应该以一双超然的目光俯视你自己,一个人,或是一只有意识的动物,一头困兽在人世丛林。 你无可抱怨,享受生命,当然也付出了代价,又有甚么是无偿的?除了谎言一和屁话。你应该把你的经历诉诸文字,留下你生命的痕迹,也就如同射出的精液,亵渎这个世界岂不也给你带来快感?它压迫了你,你如此回报,再公平不过。 没有怨恨。马格丽特,你怨恨吗?你问她怨恨你吗?她摇摇头,伏在你小腹上。你抚弄她蓬松的柔发,让她嗫吮你。她说是你的奴隶,而你是她主人,她就属於你。你不如她慷慨,总在攫取。你应该归於平和,以平常心看待这世界,也包括你自己。世界原本如此,也还如此继续下去。一个人如此渺小,能做的无非是如此这般表述一番。 ------------------ 图书在线制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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