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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胥在郑国和陈国绕了一个圈子,什么也没有得到,又回到楚国的东北角,他必须穿过这里走到新兴的吴国去。北方平原上的路途并没有耽搁了他多少时日,如今再回到楚国的领域,一切都显露出另一个景象,无处不在谈讲着子胥的出奔。就是这偏僻的东北角,人人的举动里也好像添了几分匆忙,几分不安。情形转变得这样快,有如在春天,昨天还是冷冷地,阴沉地,一切都隐藏在宇宙的背后,忽然今天一早起,和暖的春阳里燕子来了,柳絮也在飞舞。如今在人们的眼前现出来一个出奔的子胥,佩着剑,背着弓,离开城父向不知名的地方跑去,说是要报父兄的仇恨……士大夫为了这件事担忧,男孩子为了这件事鼓舞,妇女们说起这件事来像另一个世界里的奇异的新闻。但是并没有人感到,他们所谈讲的人物正悄悄地在他们的门外走过。 “这一切,是为了我的原故吗?” 子胥这样想时感到骄傲,感到孤单。 他看着这景象,他知道应该怎样在这些人的面前隐蔽自己:他白昼多半隐伏在草莽里,黄昏后,才寻索着星辰指给他的方向前进。秋夜,有时沉静得像一湖清水,有时动荡得像一片大海;夜里的行人在这里边不住前进,和不曾前进一样,走来走去,总是一个景色。身体疲乏,精神却是宁静的,宁静得有如地下的流水。他自己也觉得成了一个冬眠的生物,忘却了时间。他有时甚至起了奇想,我的生命就这样在黑夜里走下去吗? 可是那有时静若平湖,有时动若大海的夜渐渐起了变化,里边出现了岛屿,道路渐渐坎坷不平,他不能这样一直无碍地走下去了,有的地方要选择,有的地方要小心,好像预示给他,他的夜行要告一个结束。 昭关在他的面前了。 昭关,本来是无人理会的荒山,一向被草莽和浓郁的树林蔽塞着。近几十年,吴国兴盛起来了,边疆的纠纷一天比一天多,人们在这山里开辟出行军的道路;但正因它成为通入敌国的要塞,有时又需要封锁它比往日的草莽和树林还要严紧。楚国在这里屯集了一些兵,日夜警醒着怕有间谍出没。 一个没有节传的亡人,怎么能够从这里通过呢? 一天,他在晓色朦胧中走到昭关山下的一座树林里,雾气散开后,从树疏处望见一座雄壮的山峰,同时是一片号角的声音,刹那间他觉得这树林好像一张错综的网,他一条鱼似地投在里边,很难找得出一条生路。他在这里盘桓着,网的包围仿佛越来越紧,他想像树林的外边,山的那边,当是一个新鲜的自由的世界,一旦他若能够走出树林,越过高山,就无异从他的身上脱去了一层沉重的皮。蚕在脱皮时的那种苦况,子胥深深地体味到了;这旧皮已经和身体没有生命上深切的关连,但是还套在身上,不能下来;新鲜的嫩皮又随时都在渴望着和外界的空气接触。子胥觉得新皮在生长,在成熟,只是旧皮什么时候才能完全脱却呢? 子胥逡巡在这里,前面是高高耸起的昭关山,林中看不清日影的移动,除却从山谷里流出来的溪水外,整个的宇宙都好像随着他凝滞了。怎样沿着这蜿蜒的溪水走入山谷,穿过那被人把得死死的关口,是他一整天的心里积着的问题,但是怎么也得不到一个适当的回答。他自己知道,只有暂时期待着,此外没有其他的办法,一天这样过去了,而所期待的无一刻不是渺茫的,无名的,悬在树林外又高又远的天空。 夜又来了,可是他不能像他一向的那样,夜一来就开始走动,林夜里一切的景色更是奇异,远远有豺狼号叫的声音,树上的鸟儿们都静息了,只剩下鸱枭间或发出两三声啼叫;有时忽然一阵风来,树枝杈桠作响,一根根粗老的树干,都好像尽力在支持着这些声音。使人的心境感到几分温柔的也只有那中间不曾停顿一刻的和谐的溪水。他走向溪水附近,树木也略微稀疏了些。他听着这溪声更稔熟,更亲切了,仿佛引他回到和平的往日,没有被污辱了的故乡。他远望夜里的山坡,不能前进,他只有想,想起他的少年时代,那时是非还没有颠倒,黑白也没有混淆,他和任何人没有两样,学礼,习乐,练习射御,人人都是一行行并列的树木,同样负担着冬日的风雪与春夏的阳光,他丝毫不曾预感到他今日的特殊的运命。事事都平常而新鲜,正如这日夜不断的溪水——谁在这溪水声中不感到一种永恒的美呢?但这个永恒渐渐起了变化:人们觉得不会改变的事物,三五年间竟不知不觉地改换成当初怎么也想象不到的样子。依旧是那个太阳,但往日晴朗的白昼,会变得使人烦闷,困顿;依旧是这些星辰,但往日清爽的良夜,会变得凄凉阴郁。亲切的朋友几年的工夫会变成漠不相干的陌生人;眼看着一个诚实努力的少年转眼就成为欺诈而贪污的官吏。在楚王听信谗臣,大兴土木的气氛中,有多少老诚的人转死沟壑;而又有一群新兴的人,他们开始时,只好像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一群乞儿,先是暗地里偷窃,随后就彰明昭著地任意抢夺,他们那样肆无忌惮,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保护着他们。不久,他们都穿上抢来的衣冠,在郢城里建筑起新的房屋;反倒把些旧日循规蹈矩的人们挤回到西方的山岳里去。这变化最初不过是涓涓的细流,在人们还不大注意时,已经泛滥成一片汪洋,人人都承认这个现象,无可奈何了。变得这样快,使人怀疑到往日的真实。 从少年到今日,至多不过十几年,如今他和一般人竟距离得这样远了,是他没有变,而一般人变了呢;还是一般人没有变,只是他自己变了?他无从解答这个问题,他觉得,独自在这荒诞的境界里,一切都远了,只有这不间断的溪声还依稀地引他回到和平的往日。他不要望下想了,他感到无法支持的寂寞,只希望把旧日的一切脱去,以一个再生的身体走出昭关。 他坐在草地上,仰望闪烁不定的星光。这时不远的山坡上忽然有一堆火熊熊地燃烧起来,火光渐渐从黑暗中照耀出几个诚挚的兵士的面庞,他们随着火势的高下齐声唱起凄凉的歌曲。这些兵士都是从江南湘沅之间招集来的,在这里为楚国把守要塞。他们都勇敢,单纯,信仰家乡的鬼神。他们愿意带长剑,挟秦弓,在旌旗蔽日的战场上与敌人交锋,纵使战死了也甘心,因为魂魄会化为鬼雄,回到家乡,受乡人的祭享。但是现在,边疆暂时无事,这个伟大的死他们并不容易得到,反而入秋以来,疟疾流行,十人九病,又缺乏医药,去年从秦国运来的一些草药,都被随军的医师盗卖给过路药商了。——比起那些宛丘的驻军,他们都是郢城的子弟,由楚王的亲信率领着,在陈国要什么有什么,过着优越的生活,这里的士兵,虽然也在楚国的旗帜下,却显得太可怜了。 他们终日与疾病战斗:身体强的,克制了病;身体弱的,病压倒了人。还有久病经秋的人,由疟疾转成更严重的疾病,在他临危到最后的呼吸时,无情的军官认为他不能痊愈了,就把他抛弃在僻静的山坡上,让他那惨白无光的眼睛再望一望晴朗的秋空。当乌鸦和野狗渐渐和他接近时,他还有气没力地举起一只枯柴似的手来抵御…… 那一堆火旁是几个兵士在追悼他们死在异乡的伙伴。按照故乡的仪式,其中有一个人充作巫师,呜呜咽咽地唱着招魂的歌曲。声音那样沉重,那样凄凉,传到子胥的耳里,他不知道他所居处的地方还是人间呢,还是已经变成鬼域。随后歌声转为悲壮,那巫师在火光中作出手势向四方呼唤,只有向着东方的时候,子胥字字听得清楚: 魂兮归来! 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 惟魂是索些! 子胥正要往东方去,听着这样的词句,觉得万事都像是僵固了一般,自己蜷伏在草丛中,多么大的远方的心也飞腾不起来了。他把他的身体交给这非人间的境界,再也不想明天,再也无心想昭关外一切的景象,——那团火渐渐微弱下去,火光从兵士的面上降到兵士的身上,最后他们的身体也渐渐模糊了,招魂的巫师以最低而最清晰的声音唱出末尾的两句,整个的夜也随着喘了一口气: 魂兮归来! 反故居些! 子胥的意识沉入朦胧的状态,他的梦魂好像也伴着死者的魂向着远远的故居飘去,溪水的声音成为他惟一的引导。子胥的心境与死者已经化合为一,到了最阴沉最阴沉的深处。 第二天的阳光有如一条长绠把他从深处汲起。他一睁眼睛,对面站着几个朴实的兵士。他们对他说,要在山上建筑兵营,到关外去采伐木材,人力不足,不能不征用民夫,要他赶快随着他们到山腰的一个广坪上去集合。这时这条因为脱皮困难几乎要丧掉性命的蚕觉得旧皮忽然脱开了,——而脱得又这样迅速! 子胥混在那些蓝缕不堪的民夫的队伍中间,缓缓地,沉沉地,走出昭关。这队伍都低着头,没有一些声息,子胥却觉得旧日的一切都枯叶一般一片一片地从他身上凋落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清爽;他想,有一天他自己会化身为那千仞的长人,要索取他的仇敌的灵魂。 子胥在关外的树林里伐木时,在一池死水中看见违离了许久的自己的面貌,长途的劳苦,一夜哀凉的招魂曲,在他的鬓角上染了浓厚的秋霜。头发在十多天内竟白了这么许多,好像自然在他身上显了一些奇迹,预示给他也可以把一些眼前还视为不可能的事体实现在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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