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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贺达一进家门就觉得,家里象等待贵宾一样等待他。如果他平时这么晚回来,老婆准会劈头盖脸骂他一顿,不管有没有外人在座,也丝毫不给他面子。这个在法院工作,比他大一岁,十分能干的老婆,不知由于做惯了教训人的工作,还是自视年长一岁,对他一向使用命令式的口吻。人和人在一起长了,就会不知不觉相适应,性格往往是互相造成的。一个人和另一个软弱的人常在一起,就容易发挥自己自信坚强的一面;但与一个充满主见的人常在一起,就显得顺从,柔和,依赖性多一些。别看贺达在外边是强者,一进门就是懦夫。他早已习惯妻子尹菊花在各种生活琐事上对他喋喋不休地发表不满。每每此时,他就默不作声。不管别人说他“怕婆”是否真确,反正他对她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很怵头,却又相信尹菊花是真正疼爱他的人。她爱他,也骂他。只不过在她骂得过于厉害时就看不出那些爱来了。 今儿尹菊花一反常态,脸上的笑象画上去的那么明显,声调柔和,招呼他吃饭的声调有点象苟派的道白了。多年来,她可是头一次显出女性温柔的一面,自然使他有些吃惊和不解。他舅爷尹绿竹坐在屋里。尹绿竹是第五针织厂的办公室一名干部,三十岁刚出头,和他姐姐尹菊花一样能干。特别是这一双又黑又亮、精明外露的黑眼睛,简直和他姐姐完全相同,充分显示血缘的力量。看来尹绿竹早来了,外衣脱在沙发上,一件银灰色夹白条的毛衣,那些好看的编织图案给他宽阔的胸脯全都撑开了。不象他--照尹菊花的话说--无论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没样子,单薄的身子架不起衣服来。冬天穿上厚棉袄还好,春天一穿制服,前后襟都垂着一条条深深的衣褶。 尹绿竹对他也较往日更亲热一些: “快来吃吧!我们都在等你。” “快!妈妈刚才还骂你这么晚不回来呢!快坐下,贺达!”八岁的小女儿贺敏撅着嘴说。这神气和她妈妈生气时一样。女儿向来对他称名道姓,很少叫“爸爸”,这表明贺达在家里的地位低于女儿。在公司头一把手,在家里排行最后。家庭是最小的王国了。 贺达已经习惯这些,不以为然。他只笑一笑,就坐下来。当发现桌上有酒有菜十分丰富时,不禁问: “谁的生日?” 今儿,尹菊花的埋怨也带着微笑: “你真是。一家人的生日还记不住?哪有人过生日,这几样菜都是弟弟实来的,给弟弟贺喜。” “你结婚了?”贺达迷迷糊糊地问尹绿竹。 “你怎么没喝就昏了!他结婚能一个人来吗?你是不是脑袋里那些‘公事’还没散净?”尹菊花说。 贺达笑了。他也觉得自己有点糊涂,脑袋真的象塞着一团理不清的乱线头,说话就不搭调儿。“那是什么好事?”他有点歉意地对尹绿竹说。 尹绿竹笑道; “姐姐,你告诉姐夫吧!” 尹菊花一边给贺达夹菜,一边笑吟吟说: “我弟弟有间新房,下个月就结婚。” “噢!这可要贺喜。”贺达说着端起酒杯来。 “那先得谢谢你。”尹绿竹说。 “我?”贺达不明其意。手中的酒杯举到面前就停住了。 尹菊花接过话说: “这房子是你给的嘛!当然应当先谢谢你。” “我,我哪来的房子?”贺达好象傻了一样,张着嘴,眼镜片后边旋转着一对无形的问号。酒杯也放在桌上。 “算了!你现在不是正管房子?满嘴瞎话!”尹菊花说。 “噢?”贺达此刻对“房子”两字十分敏感,听到这里醒悟了一半,他赶紧说,“那房子是人家工艺品厂的,怎么归我管?” “钥匙都在妈妈手里呢!”小女儿贺敏在一旁说。 尹菊花瞥了女儿一眼,扭脸对贺达含笑道:“给你!”跟着就从衣袋里掏出一小包沉重的东西放在桌上,“钥匙在,房子不在?你看吧,一共七把!” “钥匙?怎么跑到你手里来的?”贺达说。他本知这是怎么回事,惊奇之极。 “怎么?我偷的吗?是你们的秘书谢灵送来的。”尹菊花说。 “他怎么送到家里来的?” “送到家里正好!总共八把,给你七把,我留一把给弟弟结婚用了!”尹菊花怕他不同意,口气变硬,先压他一下。 “不行!”他大叫一声。 这一声不仅吓了尹菊花一跳,也吓他自己一跳。因为他从来没有用过这种口气、这么大的音量对妻子说话。 “你干嘛这么厉害!”尹菊花把筷子“啪”地往碟子碗儿中间一扔,撕破脸,习惯地露出本色,“这么多年,你为家里贡献过什么?连家里刷浆、买煤气、打家具都是弟弟帮着干。没有弟弟帮忙,你还坐得上沙发?今儿给我弟弟一间房算什么!你吼什么?你懂人情吗?” “为了这八间房,现在上上下下都乱了会,谢谢你们,就别往里边掺和了!”他不觉用了恳求的口气。 “那是你愿意。厂里的事你管干嘛?人家小谢说了,你放着清福不享,专往烂泥塘子里越。告诉你,今儿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反正钥匙在我这儿呢!” 他听到这话,脑袋烘热,积满胸中而推不开的种种压力一下子都发生作用。“不给!”他又大叫一声,这一声比刚才那声还大,喊得他额前的头发都扬起来。随着这声喊叫,他抬起手刚要拍桌子,但在尹菊花怒目逼视下,手在半空中不由自主地停顿一下,最后还是有力地“啪”地拍在桌子上。谁知这破天荒的一下反而使他威风起来,他就着这劲儿,手一伸,大声叫道:“拿钥匙来!” 这好比象晴天霹雳,使尹菊花惊呆了。羔羊般的丈夫今儿怎么变成老虎?从没见他这么大胆量,也没见过他这么威风过。一时压不住他,尹菊花就大哭大闹起来。可是无论她怎么哭闹,贺达也不肯把房子给内弟。挺好的一顿酒饭吃不成了,尹绿竹什么话也没说,穿上外衣就走了,显然是赌气走的。尹菊花闹不出结果,居然也束手无策了。原来,她厉害,只不过这两下子,只不过是一种习惯而已。她怔了半天,只得使出最后一手杀手铜。她忽从衣袋里又掏出一把黄铜钥匙,往桌上一拍,说: “钥匙在这儿,你看着办吧!你要把事情做绝了,咱就从此思断义绝!”, 说完,她抱起小女儿走进卧室,跟着把卧室的门摔上。 外间屋只剩下贺达一人。本来他脑袋里充满乱糟糟的矛盾,不知为什么,这一间竟象真空的一样,空空的什么想法也没有了。当他的目光一碰到这些钥匙时,脑筋就转动起来。他想,这谢灵为什么偏偏自己不在家时送来钥匙呢?明摆着是收买自己老婆来的。他忽又想到,白天在工艺品厂院内那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人,骂的肯定就是他。原来关厂长他们串通谢灵搞这套,再把消息张扬出来,硬把他拉下水。看来,“贺达也要占房”的谣言已经在工艺品厂传遍。这一手真够毒辣,“釜底抽薪”!又是三十六计中的一计。这些天,这些人,用了多少计?如果这些计谋都化做有招有式的拳脚,少林武僧也得抵挡一阵呢!这些人这么善于相互斗智,怪不得在正事上脑筋就不够用了!自己这身边的谢灵真不愧人称“超级蜘蛛”,居然神不知鬼不觉把蛛丝一直拉到他家里来。童话中那小勇士也没见过这么大、本领这么高超的蜘蛛吧!还是人更有本事! 他盯着这些在灯光下煌煌闪烁的钥匙。好沉重的钥匙!每一把里都有风险,计谋,圈套,纠缠绞结的人事,一起压在他身上……他感到脑袋沉甸甸,浑身疲惫不堪,力不能支。他口手去摸半导体无线电的开关,想听听音乐,洗一洗脑子。他有个习惯,脑子一累就想听音乐。音乐能给他脑子换一个境界。他称音乐是“洗脑子”。 扭开无线电的开关,立刻有支熟悉的琵琶曲流泻出来。充盈满室,也充盈整个脑袋里。刘德海演奏的吧!也只有刘德海才有那十根绝妙神奇、魔术般的手指。清劲的琴音象泉水,每个清晰优美的音都象一滴亮闪闪的水珠儿,从耳朵钻进脑袋里,滴溜溜乱转。跟着这流水一样的琴音快速疾旋,搅成漩涡,忽又分散开,忽又聚拢而来,宛如四面来风,八方劲吹,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在这黑糊糊的迅风里,仿佛潜藏着兵勇,刀剑相遇,绊索交错,危险四伏。摆也摆不开,脱也脱不出。他却有种异样的舒适感,好象在这琴声里找到了知音。这知音是谁?刘德海?噢,他明白了,这支曲子是刘德海拿手的《十面埋伏》,这曲子表达的情景,正与他此时此刻的处境相合。可是这琴音,如此遒劲,如此昂奋,如此动情,决不是给他助威,而是对他的挑战。声声加紧,在他心中激起一股潜在的搏斗欲。他豁然明白,这些天虽然他竭力抵挡各种袭击,但他始终是“兵来将挡,水来上掩”,处于被动,而且思虑不周,事事出于意外。他很早就意识到自己总是把生活想得过于简单,看来这弱点仍然存在他身上。这使他忽然想起《聊斋》中《陆判》里那两句话;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生活要求他这样。 悟到这道理,任它四面来风,八面来衡,十面埋伏,他全不在乎了。他眼睛盯着尹菊花关紧的门,忽然站起身,果断地把桌上的八把钥匙一收,“哗啦”装进上衣的口袋里。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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