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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时,所里的运动出现一个新高潮。一连又揪出许多人。同时院子内的大字报又闹着“反右倾”,要“踢开绊脚石”,不知要搞谁。秦泉悄悄俯在吴仲义耳边说:“反右倾”的矛头对准的是近代史组的崔景春;原因之一是崔景春曾在吴仲义的问题上手软,抵触运动,保护坏人。秦泉是在锅炉房听两个去打热水的人说的。那两人话里边含着对这种搞法深深的不满,但也只是私下交换一下而已。没有几天,有一张新贴出来的大字报就点了崔景春的姓名。刚要大闹一阵,突然又卷起另一个惊人的浪头--一位名叫顾远的革委会副主任被掀出来了,据说这位副主任是贾大真对立一派的“黑后台”。顾远被揪出来后,立即给关进监改组,与秦泉、吴仲义他们为伍。这样一来,有关崔景春的风波就被压了过去。 监改组的人日渐增多。扩充一个房间很快又显拥挤。这里与外边伊然是两个天地。但这里的天地似乎要把外边的天地吞并进来。 新揪出的人代替了吴仲义这种再搞也没多大滋味的“老明星”了。他就象商店货架上的陈货,不轻易被人去动,活动比较自由些。每次上厕所也不必都要向陈刚全请示一下。但还不准回家。一次,他着了凉,肚子渴得厉害,工作组居然给他一个小时的时间,允许他去保健站就医。 他去看了病,拿些药,独自往回走。其时已是晚秋天气。被秋风吹干的老槐树叶子,打了卷儿,从枝条轻轻脱落下来,洒满了地,踩上去沙沙地响。瓦蓝色、分外深远的天空,飘着雪白、耀眼,象鼓风的白帆似的雪团。和这黄紫斑驳的秋树,配成绚烂辉煌的秋天的图画。秋天的大自然有种放松、苏解和自由自在的意味,与夏天里竞争、膨胀、紧绷绷的状况不同了,连太阳也失去了伏天时那种灼灼逼人的光芒,变得温和了,懒洋洋晒在脸上,分外舒服。吴仲义被囚禁半年多了,没出来过。此刻在大街上一走,强烈地感到生活的甜蜜和自由的宝贵。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家,那间离去甚久、乱七八糟、布满尘土的房间。象南飞的小燕想念它旧日的泥巢,他真想回家看看,但他不敢。虽然从这里离家只有三四个路口,却仿佛隔着烟波浩渺的太平洋,隔着一个无法翻越的大山。他想,如果自己的家是一座四五层的高楼多好,他至少可以在这儿看到自己家的楼尖。 他走着走着,突然觉得面前站着一个人。他停住了。先看到一双脚--瘦小的脚套着一双黑色的旧布鞋,边儿磨毛,尖头打了一对圆圆的黑皮补丁。他从这双脚一点点往上看。当他看到一张干瘦、黑黄、憔悴的女人的脸时,禁不住吃惊地叫出声来: “嫂嫂!” 正是嫂嫂。穿一件发白的蓝布旧夹袄,头发缭乱地挽在颈后。多熟悉的一双眼睛!却没有一点点往日常见的那种温柔和怜爱的目光。正瞪得圆圆的,挺可怕,怒冲冲地直视自己。他自然知道嫂嫂为什么这样看着他。 “嫂嫂,你回来探亲吗?哥哥怎样了?”他显得不知所措。 嫂嫂没有回答他。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直盯着他。他发现嫂嫂紧闭的嘴巴、瘦弱的肩膀和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抖颤。她在克制着内心的激愤和冲动。忽然她两眼射出仇恨的光芒,挥起手用力地“啪!啪!”打了吴仲义左右两个非常响亮的耳光。 他脸上顿时有种火辣辣的感觉,耳朵嗡嗡响,眼前一阵发黑。他站了好一会儿。等他清醒过来,却不见嫂嫂了。他扭头再一看,嫂嫂已经走远,在寂静无人、阳光明亮的街心渐渐消失。 他直怔怔站着。偶然瞅见离他两三米远的地上有件蓝颜色的东西,多半是嫂嫂遗落的。他过去拾起一看,认出来是嫂嫂的手绢。他永远不会遗忘--十来年前,他送嫂嫂去找哥哥时,在车站的月合上,穿过扒在车窗口的两个侄儿泪水斑斑的小脸儿,看到的就是这块手绢。蓝色的,带白点儿,如今褪了色,变成极淡的蓝色,磨得很薄,中间还有两个挺大的破洞。他拿着这块手绢,想起了嫂嫂多年茹苦含辛的生活,还想起了嫂嫂曾经如何疼爱与关切他……但他从刚才嫂嫂的愤怒中,完全能猜到由于自己的出卖使兄嫂一家陷入了怎样悲惨的灾难深渊里。哥哥毁掉半张脸才从深渊中爬上来,但又给自己埋葬下去…… 这时,他看见身旁两座砖房中间,有一条一人多宽的小夹道。是条死道,哪儿也不通,长满野草,还有些乱砖头。他跑进去,脸朝里,抡起两只手朝自己的脸左右开弓地打起来。“啪!啪!啪!啪:”一边打,一边流着泪,一边骂自己: “禽兽、禽兽,你为什么不死!” 直到过路的一个小女孩,听到响声,好奇地探进头来张望。他才住手,低头走出来。 当夜,他睡不着觉,脸颊肿得高高的。他想去找嫂嫂解释,并问问哥哥现在的情况到底如何。他想对嫂嫂说明这一切不能完全怨他,只因为丢失了一封信。为了这封信,他已经失去了一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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