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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蓟北大山深处,满是黑黝黝的石头。无论风雪抽打,烈日曝晒,野火焚烧,它们都一动不动无言地为大山承受着一切。石头是山的骨头,它们到处裸露在外,不正是为表现大山的牢固与坚强吗?地质学家说,所有石头曾经都是熔岩冷却下来的。那么,尽管它们表面冰冷,永远沉默,但每块石头深处的记忆,仍是一团烈火,还有烧灼时的剧痛…… 村长老孔头感觉,莲花村又像四十多年前那样到处的地雷都挂上了弦! “鬼子又要进村了!” 老孔头恍恍惚惚听到这句话。其实呢,并没有人说,而是他自己心里的声音。但现在这句话似乎比四十多年前更可怕。那年月鬼子进村,意味着烧杀抢掠;今天日本人是来合作搞经济开发,帮助山民脱贫致富,这是县领导给莲花村找来的一条千载难逢的生财之道。可偏偏这莲花村是遭鬼子残害最重的地方,虽然山民们打1945年后再没见过日本人,家家户户的祖宗牌位上却清晰留着日本人的血手印!这些世仇就像当年遗落在山沟里的炸弹,谁知碰上哪个就炸? 炸了可就全砸了! 老孔头心里没根,就悄悄派了霍家老二去四处打探风声。霍老二这小子算得上村里头一号精明人,连蚊子打架都能听到。他东串串西串串,又使眼睛,又用耳朵,转悠了三天,居然没觉察出半点动静,反倒把一个相反的好消息送到老村长的耳朵边:大石桥头孙贵才家的大小子,在县里开饭馆发了财,买一辆十成新的日本雅马哈摩托车骑回来了,招得村里小伙子们三三两两去他家看,像看他娶回家的一个俊媳妇,馋得那些小子眼珠直冒光。霍老二对老孔头说:“老村长,您就把心撂下吧!现在人们买电视还非得要日本原装货呢!谁还会跟日本人结仇?您这都是哪年的皇历了?” 老孔头一眼正瞅见霍老二手腕上那块花里胡哨的日本电子表。心想,真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爱,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仇。西瓜连种三年还变种呢!枪子儿在枪膛里四十多年怕早锈死了吧?!此刻,虽然不那么揪心了,但霍老二这几句话却叫他心里不痛快。入夜上炕,翻来掉去,昔日的腥风血雨便来到眼前,连肩上那陈旧的伤口都隐隐疼了起来。天蒙蒙亮时,坐起身,长长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当初穷得挨人打,现在穷得再把人家请来,咋争这口气啊……” 天亮后,他在村里走了一圈,又犯起嘀咕来。全村人都知道这几天日本人要来,怎么见面就没人跟他说这事呢?是避讳,还是另有打算?若有打算会闹出啥样?就这样,他一直嘀咕到日本人来的头一天,村里依旧风平浪静。他却笑话自己是:半夜里想鬼--自己吓唬自己了。中晌,他盛了一大碗玉米粥,好几天吃东西没有胃口了,今儿要喝个饱。刚端起碗的当口,霍老二就像报丧那样一头撞进来说:“糟啦,老村长!住在千佛寺下那个孤女人姜雪桃说了,明儿个她非要跟日本人见上一面!” 老孔头一听,差点仰脚翻过去,一大碗冒烟的热粥没折在肚子里边,全折在肚子外边。毁啦!他心里最怕的事出来了。他料到姜雪桃非闹不可,他这个村长拿谁都有办法,就是拿姜雪桃毫无办法。 全县无人不知莲花村的姜雪桃在闹日本时有一桩极惨烈的往事。但,就连本村人也不清楚这个悲剧的具体细节。在传说中,人们断断续续只知道这些内容: 1943年,日本人为了切断山村百姓给迂回在盘山上的抗日十三团运送吃穿的联系,沿着山脚用刺刀和死亡开辟出一条“无人区”。姜雪桃一家就是鬼子清洗莲花村时遭的难。除去姜雪桃本人侥幸活下来,她爹妈、两个哥哥和一个小妹妹,都叫鬼子活活弄死了。现在,立在村口那块“莲花村惨案遗址”石碑上记载的二十三条人命中,她家占了五条。可是没人知道她家每一个人究竟是怎么死的。恍惚听说她妹妹死时还没出生,是叫鬼子捅死在她娘肚子里,可是没出生怎么知道是个妹妹?当时村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现场的见证人只有十多岁的姜雪桃。她全家的尸首还是她一个人掩埋的呢!她生生用一双小手,在房前那块平地上挖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坑,她的大部分手指头都被磨去了一截……想想看,她知道的肯定不会像人们说得这么简单!前些年,县里文化馆搞抗战史,总找她来了解那桩惨案的细节。她就像石头那样沉默不语,还像石头那样透着一股寒气,逼人自退。村长老孔头对那些收集材料的人说:“她那时还是个孩子,吓也吓昏了,记得啥?要收集就去找那些杀人的鬼子收集去!”逢到有的人死磨硬泡,非要村长动员她说,老孔头就朝他们喊一嗓子:“她是石头,不会说话!” 老孔头明白,存在心里的悲剧要残酷得多。她呢?真像石头那样,孤零零、冷冰冰生活在山沟里,一个人天天自己面对自己,日子久了连表情也像石头了。只是每到清明,她都要在寒冷的院子里,月光照亮的地面上,摆上全家的饭席。她爹、娘、大哥、二哥、妹妹,每人都是一双筷子,一碗饺子,几瓣大蒜,爹的席前还有一盅老酒……这样围了一圈,然后她就自言自语似的和那些早已命在黄泉的亲人说话,还不断对着那一个个空空的席位说着:“吃呵,快吃,哎,娘,吃呀吃呀,妹……”这样直说到言语哽咽,月西院暗,孤影模糊,才起身收了摊。过后就像没有那回事的样子,默默无言地活着。 对这样一个女人,老村长要是跟她谈日本人要来,要她不声不响地接受,真比登天还难了。尤其是看着姜雪桃那一头白成霜柳般的花发,怎么张口?老孔头坐在她家的炕沿上,一锅一锅抽着旱烟,一边把心里要说的话来回折腾,想折腾出点说服力,谁知道张嘴一说,话全乱了,甚至自己就觉得欠着理。而且无论怎么说,姜雪桃的回答总是这么一句,而且一个字也不变:“你说破大天,我也得和他们见上一面。我担保不坏你的事!” “不成!”老村长心急冒火,耍起横来,又捶桌子,又凿炕席,朝着姜雪桃直吼,“你老实给我呆在屋里!明儿你要是把大伙的事坏了,我就叫全村的人跟你算帐!”他很少这么凶过。姜雪桃那又暗又冷的脸直抖,她的口气却斩钉截铁:“明儿一早,我就在村口等着他们。” 老村长感到大事临头,他像一头发狂的牛冲出去,找来霍二虎和民兵王有福、马养山,叫他们拿麻绳去把姜雪桃捆起来,锁在屋里,不准她出来。霍二虎说:“村长,这年头绑人可是犯法呀!” “犯法就犯法!完事把我毙了,我也不能叫她毁了咱莲花村的事。你们去!责任我担着!”老孔头叫喊着。 王有福几个人进屋去捆姜雪桃,老孔头自己返回村办公室,和村干部们研究明儿怎样接待那些日本人。一个话题开头没说上几句,王有福就找来了,说姜雪桃在屋里用脑袋哐哐撞门板,弄不好要出人命。老孔头赶去开门一瞧,他被自己逼出来的这个场面惊呆了。只见姜雪桃五花大绑站在屋中央,嘴上塞一团布,蓬头散发,浑身是土,脑门子上全是血!老村长陡生强烈的内疚,一屈腿给姜雪桃跪下来,流着泪说:“雪桃,我这么待你,我造孽!我老孔头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爹娘,对不住叫鬼子弄死的乡亲们,也对不住我自己的爹呵!我知道你有理,我要是你,也会跟你一样。可是,我、我、我,全村人的日子扛在我肩膀上呵!咱们祖祖辈辈--甭说祖祖辈辈--现在老俞家还缺衣裳穿哪!他娘当年不就是没衣裳穿,在屋里地上挖个坑藏身子,害骨头病疼死的?要不是县领导给咱找的这道儿,咱哪知道山沟里那些糟石头叫麦饭石,原个儿运出去就能卖钱!这东西可就是人家日本人要,你说咋办?这买卖真谈成了,转眼咱村不就富了?要是日本人不要,咱还得等到哪辈子?我知道现在村里有人骂我汉奸,骂我怕鬼子,甘当日本人的孙子。我老孔头的心气得天天疼呵!当初跟他们打仗都不怕,现如今天下是咱的了,我怕啥?不就因为咱穷吗?我哪知道咱为啥总穷?人家小日本打了败仗为啥反倒富了?愈穷愈受穷,咱不能再穷啦!雪桃,你甭总瞪着这双眼,要死要活的,叫我害怕。等过了明天,你拿杠子打我,出气,解恨,就是打死我也认了。现在只求你顺我这次吧!我并不比你好受……” 老村长这一番话,把雪桃说得掉下泪来。他以为雪桃动心了,忙爬起身去把塞在姜雪桃嘴里的布拉下来,没想到雪桃仍然还是那句话:“叫我跟他们见一面吧,我担保不会坏事的!” 老村长叹口气摇摇头,转过身带着膝头上两块黄土印子走出去。在屋外,他嘱咐王有福和马养山去给姜雪桃解绳松绑,烧水做饭,好好待承,可要紧的还是锁好门,千万别放她出来。 转天,老村长开天辟地换了一身洋服。他这辈子哪沾过这号行头?这里里外外的洋服,还是打一个在镇上当饲料厂厂长的亲戚那儿借来的呢!穿在身上,不像衣服,倒像把他塞进一个紧绷绷、皱巴巴的袋子里,那毫无用处的领带勒在脖子上喘气都不顺畅,松开了又像拴骡子的绳套;最不能忍受的是那双不合脚的皮鞋,夹得脚生疼,好像叫狗咬住了,只好脱下来,换上那双自家的肥头大布鞋。临出家门,使湿布抹去鞋面上的浮土,刚擦得乌黑,风一吹又发灰了。 一早,老村长又特意派人去叮嘱王有福等人看好姜雪桃,这才放下心来,与村干部们赶到县城,迎接日本人的“经济考察团”。这考察团一行六人,外加一位姓罗的中国翻译,由老村长他们陪同,乘一辆丰田面包车,出城入山,直奔盘山脚下的莲花村。 这几个东洋人年岁都不大,团长年纪最大,看上去也不过六十左右。最年轻的一位白白净净,简直像个大学生。在老村长眼里,这些面孔既很陌生,又似曾相识。双方见面时,对方张口是日本话,一听这隔绝已久的话,那遥远的一种凶厉与歧视,又使他感受到了,他隐隐地有种不快。 盘山独有的秋色总会给异乡异客带来兴奋与新鲜。在紫色大山背景的衬托下,柿子树脱尽叶子,只剩下桔红色滚圆的柿子,远看像一棵棵树挂满了灯;黝黑的石头间,清溪奔流,好似翻腾的冰雪;种植在谷底的庄稼蔬果已然拉了秧,新收获的果实都搬进用石块砌的农家宅院里;金黄色的玉米铺满房顶,朱红色的南瓜像一个个大坛子那样摆在墙头;鲜红的辣椒一串串火苗似的挂在门窗前。这些颜色亮得照眼,鲜艳分明,撩人喜悦。秋日的山村,就这样神奇地把大自然的生气转化为一种蓬勃的生活气息……车上的日本人都如醉如痴地欣赏风景,啧啧赞美,兴奋地叫着,大声发着议论。那位上年岁的团长通过翻译对老村长说:“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么美的地方。我们是第一批进入这仙境的日本人吗?”这话既是为自己庆幸,也是想使主人高兴。 老村长下意识凭着反应脸一沉,说:“不,不--”跟着就醒悟过来,赶忙勉强地应付几声,“呵呵……”又咧嘴笑了笑,笑得尴尬又艰难,像是要把伤疤变成一朵花。 坐在一旁的那个年轻的日本人似乎感到了什么,要问什么,但他又克制了自己。 车子愈往山里走,路边卖柿子的山民愈多起来。柿子是大自然的艺术品,鲜亮好看,还勾人想吃。一个日本人提议买些柿子在车上吃,其余的日本人都鼓掌赞同,认为是个好主意。于是停了车,老村长下车和日本人争着去买。道边卖柿子的是个老汉,身子两旁各放一大篮柿子,他见来了买主,一边把篮子里的柿子往秤盘上摆,一边笑呵呵说:“吃盘山的柿子连牙都用不着,开个口您就喝吧,全是糖呵!嘿嘿……”他说着忽然止住,瞧瞧眼前这几个叽哩哇啦说话的日本人,问罗翻译,“这些可是日本人?” “是啊!”罗翻译说。 谁料这老汉听罢将秤盘上的柿子往篮子里一折,跟着把秤往肩上一搭,说句:“不卖啦!”一手提一篮柿子,扬长而去。 日本人很奇怪,上来询问,老村长忙对罗翻译说:“告诉他们,就说卖柿子这人肚子饿了,回家吃东西去了。” 罗翻译一时也编不出更好的理由,只好这样解释。这使日本人更加奇怪,谁知反倒使那个年轻的日本人心里有些感觉。大家回到车上,车子渐渐接近莲花村。老村长心里打起小鼓来。刚刚这卖柿子的老汉给他提个醒,山民们没有忘记四十多年前那场灾难,犹如山上每块石头都深刻记得烧山的大火。要是他们都像姜雪桃那样,把世仇砸向这车子,岂不闯下天大祸事? 车子在山谷里盘旋前进,愈走绿色就愈加深浓,在这绿色浓到极限时,忽然奇妙地化做一片透明的蓝色。这表明已经进入大山柔和的腹地。大山的蓝色是纯净的、清爽的、安寂的,然而老村长却感到这寂静得有点过分。怎么没人站在道边观看?没人站在远处伸头探脑?甚至连人影一闪也没有。莲花村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可人人都知道今儿日本人来啊!于是这寂静就透着一股神秘,一种紧张……这时,车子突然朝左疾拐,猛地刹车,全车人的身子都重重撞在前排座位的椅背上,那个上年纪的日本人讲究的小眼镜摔在地上。老村长叫一声:“啥事?”声音里带着对司机的忿意与谴责,司机却用手指指车子前边。老村长探身一看,吃了一惊。车子正停在村口上,道边那块“莲花村惨案遗址”的石碑不知被谁搬在道中央,直立那里,好像一条满腔悲愤不怕死的汉子,雄赳赳挡在车前,倘若不是司机手疾眼快,真要撞得车毁人伤。老村长的脸色已经煞白,他招呼村干部们下车,一齐将石碑抬回到道边。日本人问他出了什么事,他顾不得回答。他已经感到下边会有更大的事等着他呢! 在简陋到几乎一无所有的村办公室里,日本人与莲花村村干部们的谈判没费多大力气,没有争执、讨价还价和必要的妥协。尽管这些精明绝顶的日本商人把价钱压到不能再低,莲花村人却全都乐呵呵地接受了。有人花钱买他们山沟里那些没用的糟石头,还谈啥条件?山沟里什么能卖就卖什么。他们还提供了许多山货,比如麻梨、毛栗、核桃、山里红、谷子、五月鲜的桃子……自然还有本村的特产--雪桃。雪桃是下雪天摘的桃。姜雪桃正是生在腊月,她爹才给起了这个好听又有寓意的名字。老村长在给日本人介绍这种雪桃时,不由得感到有点不自在,话也说得结结巴巴了。 日本人对毛栗表示很大兴趣,这种毛栗油性大,喷香,果实饱满,他们要求带一些样品回去。老村长喜出望外,竟慷慨地叫人装了两大麻袋栗子,放在车上。 好了!买卖谈得八九不离十了,下边该做的事便是日本人回国后赶紧起草协议和合同了。老村长想,如果半小时内不生意外,等日本人上车一出村口,便烧香叩头,万事大吉。可就在这时,房门像被大车撞开一样,哐啷一声,一个人闯进来。这是个女人,衣衫破旧,头发像茅草一般蓬散着,脑门正中有一大块瘀血的紫瘢。当她一瞧见屋里这些日本人时,全身剧烈地发抖;她的眸子灼灼放光,说不清是愤怒,是焦急,是惊愕,是冲动。姜雪桃!老村长的心一下子掉在地上,无声地哀叫着:“毁啦!这回可全毁啦!” 她是咋跑出来的?难道是王有福放的?对呀,王有福他大哥肚子上还有鬼子刺刀留下的一个窟窿眼儿呀!可是马养山为啥不拦着……现在说啥也没用了,砸锅的事就在眼前! 姜雪桃不等任何人来拦她,手指着对面的日本人说:“我要跟你们说一件事。你们听得懂我的话吗?谁能把我的话告诉他们。”她扭脸看着满屋的人。 罗翻译要答话,但被老村长使眼神拦住。就这时,那个年轻的日本人站起身来,用很纯正的中国话说:“我叫土村清治,我在大阪学过中文,我来做翻译。”他对老村长说:“请您先生,请您不要阻拦这位女士的讲话。刚才在路上,那个卖柿子老人说的话我听懂了,石碑上的字我也看明白了。我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非常可怕的事,而这些事和我们有关。我们很想听听这位女士要说的话--”他说完,又对他的同事们讲了一遍他的意思,那些日本人都露出惊异的神情。这时,土村清治扭过头来对姜雪桃说:“这位女士,就请你说吧,你坐下来说好吗?” 姜雪桃摇摇头,她站着,说道:“我要对你们说的是一件真事。不是旁人的,是我自己的。这件事不单你们不可能听过,事情的原原本本就连我们本村的人也不知道。四十多年了,我一直把它搁在心里边,现在心里盛不下啦,它要自个儿往外蹦啊!1942年,我十二岁,那年秋天,鬼子--这话你们听了也许扎耳朵,可我没有别的称呼。现在时兴叫日本朋友,但那不是朋友干的事!那年秋天,鬼子在我们这村搞‘无人区’‘三光政策’你们总听说过吧,烧光!抢光!杀光!就是把有人的地界全变成没人的地界。一天早上,鬼子忽然进村了。我爹正带着我在房后的山坡上打栗子。我爹打,我拾。就听我家那边人喊狗叫闹起来,跟着枪响了,我爹抱起我,跑到千佛寺后边把我塞进一个石头洞里。他叮嘱我,他不来,我就呆在洞里,千万别自己回家。爹急得满脑袋汗,眼珠子瞪得吓人,下巴直打哆嗦,牙都咯咯响。哪知这就是爹给我留下的最后一面!我爹说完,揪些草把洞口遮住,就去了。过了一阵子,下边枪又响起来,响了七八声吧,随后再没动静。我蹲在洞里等了一天,直到洞里洞外全黑了,也不见爹回来,只听见‘唰唰’野兽走道的声音,我害怕,哭了一夜。等到天亮,悄悄回家去,一路上也不见人,只见大石头后边那些人家的房子和果园全烧了,黑烟还在往天上冒。我从乱石堆里穿过,一爬上我家房前那块平地,我--” 姜雪桃突然停住,身体像被子弹打中那样强烈地一震,跟着如同失重一般摇摇晃晃起来,双眼空空望着前面,却睁得老大,满屋的人好像都随着她看见了一幕非常可怕的景象。此刻,老村长也不想阻拦她了。原以为她当时年小不会记得清楚,没想到她一笔一画把那桩惨案毫无遗漏地镌刻在自己的记忆里了。他也想把这不该忘却的往事弄得一清二楚……姜雪桃渐渐稳住自己的身子,一字一句接着说下去,尽管由于情绪冲动而常常中断,但还是以一种强大的韧劲儿坚持下来了:“我一家五口人都死在当院!我的两个哥哥被活活烧死,人被烧成焦炭,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烧到最后只有四尺大小,他俩身边的地还……还汪着一大摊鲜血和人油……我爹趴在磨盘上,后背被枪弹打烂了,两只脚给砍下来……扔在一边。我娘……她被鬼子们糟蹋了,衣服扒得净光,鬼子还用火柴把她、把她的毛烧光!哎-”当姜雪桃发现土村清治停住口,没有把她这几句话翻译出来,立刻急了,像发命令那样对土村清治说,“你把我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他们,一句也别给我省下。鬼子做得像禽兽,我们没啥丢脸的!” 土村清治低声对姜雪桃说:“对不起。”随后便把这几句话翻译了过去。 姜雪桃继续说:“鬼子糟蹋我娘时,我娘肚子里怀着我妹。他们糟蹋完我娘,用刺刀把我娘肚子挑开,再捅死我妹……我头一次瞧见我妹时,她就是一团血肉,已经是死的了--”说到这里,她戛然而止,人们都以为她会来一阵悲愤的爆发,她却异乎寻常地镇定地对这些日本人说,“这就是我要说给你们的事。我知道,这事跟你们没关系,这不是你们这代人干的。兴许你们一点都不知道呢!但正是为了这个,我才一定要告诉你们过去有过这么一段事!你们不必对这事负责,但你们不能不承认!当时,我一家人的尸首是我用双手挖坑埋的。我的手磨成了这样,你们看吧--” 她突然伸出一双手,用力张开。人们惊呆了,一双从未见过的如此惨烈的手!十个指头全残了。所有的人都强烈地感到,这双手紧紧抓住了他们的心。 日本人垂下了头,不忍再看,有人落了泪。使老村长惊讶的是,姜雪桃居然没掉一滴泪。他真佩服这女人了!别看她平时少言寡语,竟然说出如此惊天动地的话来,把四十多年来隐没在大山皱褶里的苦水全倒出来了。她可真是强呵! 可是当姜雪桃说:“我的话完了,我走了。”就转身走出房门,一到院里她的双腿就迈不开了。等在那里的王有福、马养山、霍二虎几人扶她坐在一个石头碾子上,这时,她哭起来,哭得痛心、委屈、解气、放纵,一任泪水横流,却始终强压着哭声,决不叫屋里的日本人听见。王有福几个站在周围,不劝她,由她哭个够。山里的人就是这样,待这泪水流过,仍是一切照旧,就像山上的石头,永远那样沉默,那样坚强,那样忍受。 在屋里,土村清治把一小包钱恭恭敬敬交给老村长说:“这是我个人一点点心意,我虽然不是那些‘鬼子’,但我愿意为日本人过去的行为道歉。请您无论如何替我交给那位女士,千万别拒绝!” 不管老村长怎样推辞,土村清治还是执意要这么做。老村长只好把钱交给一位村干部,让他给姜雪桃送去。但是,在这些日本人告辞离去,上了车,却发现坐椅上放了一个用树枝编的小篮,放满金黄肥大的柿子,最上边平平整整摆着土村清治那包钱。司机说,这是刚刚一位姓姜的老大妈送来的。 日本人明白了,他们全都感慨不已。土村清治显得特别冲动,当他的目光再一次掠过那一篮美丽的柿子时,竟止不住呜呜出声地哭了。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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