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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一连几天,我真像死了一般。
  我躺在这小土地庙里一动不动,一时尚无法消受这难得的大自在。不愿吭声儿,不愿答话儿,似乎正在体验黄土埋没的滋味儿。时间久了,我竟变得恍恍惚惚、迷迷怔怔。有几次半夜睁开眼来,我竟朦朦胧胧发现小荠就在我的身边儿。荒蛮山区的女孩儿,柔情似水,像在幽怨地望着我。
  “老师。”她在轻柔地叫着。
  “躲开!”我慌不迭地推开了她的手,“小心,小心人们正瞅着。”
  “您忘了!”她哭着说,“咱俩已经被埋在一块堆儿了。”
  “不!”我喊,“我要清白。”
  “有!”她说,“留在坟头儿外了。”
  天哪!原来黄土堆儿下不埋清白。我又是一声惨叫,一睁眼又返回到现实。月光如流银,冷幽幽地从破土地庙的裂缝儿射了进来。那鬼老头子又游魂儿似地不知哪儿去了,只留下那两个红布口袋和我作伴儿。
  梦!只是一个可怕的梦。
  啊!不对!只听破庙门儿轻轻一响,随着一片月光竟飘然闪进个人影儿。藉着月色,可以看清是位女性,再仔细一瞧,分明是那屈死的小荠也赶到这里了。只不过似乎骤然长大了几岁,显得更成熟,更苗条,更光彩照人罢了。惊诧间,我仿佛又退回到梦中,由不得失口惊叫了:
  “小荠!”
  “又是小荠!”声儿轻柔,却带不满。
  “你?”我顿时又恍然觉得对不上号儿。猛一怔,月光又骤然落在了那两个红布日袋上,下意识地猜测起她到底是哪一位?
  “我?”她却似乎对我很熟悉。
  “快说!”我色厉内荏地又是一声呐喊。
  “瞧瞧!”她竟一点儿也不在乎,“怪不得倒霉,还是这生瓜蛋子模样儿。”
  “什么?”我还想呐喊。
  “唉!”她更拿我不当回事儿了,“都怪我当年替你求情了。不但让老爷子白白挨了你一拳,还真把你给宠得越来越傻了。”
  “小月儿!”我失声喊道。
  她不语,只在笑。
  月光颤抖着,我只剩下目瞪口呆了。恍惚间,只觉得山野里那小荠又隐去了,眼前又再现出四年前坑院中那《聊斋》式的幻境。造化是如此神奇,一个失去了,一个出现了;一个出现了,一个失去了。似她引出了她,又似她引出了她。如醉如梦,如泣如诉。
  “走吧!”她轻轻呼唤了。
  “走?”我下意识地回应着,目光却由不得落在了那两个红布口袋上,似还想弄清她到底是那丫头?还是那妓女?
  “你总把我当成鬼。”她悲哀了。
  “不!不不!”我又忙否认。
  “你到底走不走?”她来气了,“是老爷子让我喊你。”
  “老爷子?”我更觉得有鬼了。
  “告诉你!”她干脆来狠的了,“你要是不跟我走,老爷子可要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不管了。”
  “别!别!”我赶紧告饶。要知道,老头子现在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真是的,”她在前头一边儿带路,一边儿还在自言自语地叨叨,“都怪我给爷爷带来了累赘!”
  “爷爷?”这引起了我的注意。
  天哪!她原来是那老鞭杆子的小孙女。但转念一想,又好像有点几不对。听王一勺早就讲过,这鬼老头子自从老婆抹了脖子之后,他干脆就把众儿女告了“忤逆”,不但从不管他们的死活,而且早断了和他们的一切来往。现在怎么又突然冒出个孙女儿?
  小月儿还在前头飘飘忽忽地走着,但我的神经却更紧张了。这鬼老头儿遣这么一位《聊斋》式的女孩儿唤我到底去哪儿?我努力回忆着。几天来,他似乎一直为我享受不了这份“大自在”而遗憾着,甚至为了我搅了他这份“乐子”而垂头丧气。后来,小土地庙里就干脆不见了他的鬼影儿。我原还以为他彻底放弃了我去另寻“热闹”,谁料想他竟还这么惦记着我。
  黑灯瞎火,他到底唤我去干什么?
  我再抬眼一望眼前那也似身带鬼气儿的姑娘,骤然间内心感到更惶恐不安了。是要惩罚我的不知好歹?还是要力逼我去干犯罪勾当?尤其是突然专派这么个女孩儿来引导我,就使得前景变得更加不祥了。
  但我却什么也不敢问。
  三走两走,愣走入了大裤裆胡同后面的“裤腰”部分。只不过这里属打褶子地带,更掖着见不得人儿。到了一间半破烂的上房,外带着个碎砖头垒就的小院儿,大门外还拴着条塞外特有的恶狗。多亏了小月儿温柔地制止了它的龇牙咧嘴,我才得以偷身窜进这不是人住的地儿。
  鬼屋!鬼屋!又是一处鬼屋!
  站在院内,我望着小月儿的背影,便再蜘蹰不前了。瞧选的这地儿,瞧关的这死沉沉的门儿,瞧堵得这黑漆漆的窗户帘儿,还有这条狺狺不已的恶狗!
  我不知自己是怎样被推进屋里的。
  但等我咬牙再睁开眼睛,却被屋内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了。
  门外是一片漆黑,四处破烂,但屋里竟是电灯放亮,几明桌净。墙上挂着几幅水彩画,窗台上还摆满了盆花儿。更令人惊讶的是,简陋的写字台上竟放有报纸,以及几本摊开的外文书本儿。
  这是个什么地方?
  愕然间,又似有点儿感到惘然若失。《聊斋》式的氛围顿时失去了,似反而遗憾眼前的人间烟火味儿太重。再抬头,又见这梦幻般的书斋正中还摆着一桌酒菜,而那位唤我前来的鬼老头子又偏偏当头正面身居主位。虽然他摇头晃脑自我感觉极其良好,但在这样的环境映衬下还是显得颇为荒诞。
  有人起身相迎了,而且竟是一位文质彬彬的先生,四十多岁,个儿瘦且高,鼻子尖且大,头顶上平摆浮搁着一顶压扁了的鸭舌帽,脚上穿着双不知是哪个世纪的尖头大皮鞋。尤其是那副厚如瓶底的眼镜儿,就使人恍若见到了一位当代的老夫子。
  “请!”他一探手儿,又颇具洋人风度。
  “坐!坐!”还有一位也应声打着招呼。此人年过四十,体微胖,板板正正,天生一副富态相。
  我越来越犯迷糊了。文绉绉的眼镜先生,虎威威的正派人儿,怎么能和这么一位下九流的老鞭杆子搭上边儿?再瞧瞧电灯下的小月儿,越瞅就越觉得和那红布口袋不合套儿。文文静静,怎么瞧怎么像个女大学生。扎眼的倒是身居正位的鬼老头子,虽也算得“众星捧月”,但还是一眼就可以瞧出他不是个正经玩艺儿!奇怪的是,全屋的人却对他特别恭敬。
  “瞧瞧!”我正在纳闷儿,他已经喧宾夺主地向我嚷嚷上了,“小哥哥!大伙儿有多疼您?千辛万苦得着个乐子,还怕您给拉下了,难得呀,难得!百年不遇。这么着办吧!教授哥儿们,贵人大兄弟,让小伙子见识见识。”
  教授?贵人?我更是大吃一惊。
  “这、这,”那眼镜先生说话果然带有学者风度,“其实非常简单:极度兴奋,心肌梗死。”
  “操!”另一个说话也颇具贵人气魄,“恶贯满盈,罪有应得!”
  我当即又吓出一身冷汗来。疼我?就这样拿死人当乐子疼我?我战战兢兢地只顾望着教授、贵人,还有那真像大学生的女孩儿,一时间又像坠入一个恐怖的恶梦中去了。
  这到底是些什么人儿?
  “小月儿!”老爷子沉吟片刻终于开口了,“先到小厨房呆着去!别脏了您的耳朵,也别搅了这份乐子。”
  小月儿马上执行,另两位也不反对。
  “贵人兄弟!”他当即颇为严肃地批驳上了,“有这么着对待乐子的吗?什么叫恶?什么叫善?什么叫失?什么叫得?您错了,您又错了!讨这么个死法,非大福大贵之人不能。由‘乐极’到‘极乐’,难得呀,难得。”
  “有理儿。”教授似茅塞顿开。
  “屁!”贵人却绝不服气,“他这是不得好死!”
  “错了!”老爷子又进一步谆谆予以启发,“又错了!您想想,搂着那么个小娘儿们,又在那么软乎的床上干那种乐事儿,出汗发力的为了什么?还不是求那股子‘痛快死了’的滋味儿?得!果真痛快死了,这怎么能叫不得好死呢?”
  “深刻!”教授又深表赞同。
  “鸟!”贵人仍愤而不屈,“丢人现眼。就是死了,手下的还让他原封爬在那小娘儿们身上不许动。当着他老婆孩子的面儿,要的就是这份儿公开展览。可见这小子平时作恶多端,连一点儿人缘儿都没有。”
  “可能是为了保护现场。”教授插话。
  “得了吧!”贵人怒吼了,“他这叫死有余辜!”
  “瞧瞧!”老爷子竟为此直摇头儿,“怪不得您白长了一副贵人模样儿,一辈子尽倒大霉。挺好的一桩大乐子,您非把它绷着脸儿搅荒了。我问您,如若真的死有余辜,干吗不请殡仪馆的收摊子,偏要劳咱们爷儿们几个的大驾?”
  “防扩散。”教授又是一针见血。
  “这不结了。”老头子继续点化哑了口的贵人,“什么事儿都要往好处去想、去说、去作!乐子就是乐子,别他妈的胡扯白咧,干咱们这一行儿讲的就是替天行道,把什么都得变着法子摆得顺顺溜溜体体面面的。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不这样行吗?您哪!我真想把您捏了出去。”
  “得!老爷子,您犯不着来劲儿。”教授忙劝慰道。
  “也是。”他竟突然抽泣了起来。
  众大惊。
  “老少爷儿们!我倒是生在一个大福大贵的人家,可就偏没这份大福大贵的命儿。娘几们经见的是不少,可怎么就没能够‘乐极’到‘极乐’,也这么着,痛快死了,呢!”
  罕见的遗憾,谁也说不清原因。
  “都怪我!”老爷子抽泣片刻,却自我总结道,“如蚕。”
  众愕然。
  我却从他们的交谈对话中,不但渐渐明白了这件“乐子”的大体轮廓和来龙去脉,同时也逐步明白了这书斋式的住房竟是鞭杆子们的一处老窝儿。而这些个号称“教授”、“贵人”的家伙,甚至还包括那位貌似女大学生的小月儿,原来都是些靠殓尸混饭吃的下九流玩艺儿。对!没有《聊斋》式的意境,只有令人厌恶的现实。
  门外,那恶狗狺狺然叫起来了。
  “小月儿!”果然老头子一抹鼻涕眼泪喊起来了,“该给狗也来点儿乐子。门外那红布口袋里,有死主儿肚皮下刮擦下的油儿。”
  我顿时呕吐不止了。
  幸亏这时小月儿推门而入了,有一件事儿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原来,是那位由‘乐极’而至‘极乐’的主儿家派车来请了。深更半夜,可见用意之深。但老爷子却为此破涕为笑,马上便激动不已了:
  “瞧瞧!多懂规矩?老少爷儿们!这老城的人儿有几位能得着这份儿荣耀?可话又说回来了,不是我老头子摆谱儿,是咱们也不能没了规矩。委屈诸位了,到时候咱们还得师徒相称,多瞅着我的眼色行事。”
  “瞧您说的,”这回是贵人不满了,“这不是事实吗,师傅!听您的。”
  “嘿嘿!”老爷子临走对我一笑,“小哥哥!您瞧,这就叫大自在。”
  走了,把我扔给小月儿都走了。
  狗停止了吠叫,大概正在舔食那肚皮下的肥油儿。由此足可想见,他们把那‘极乐’的主儿打扮得是如何身心交瘁克己奉公。四周死一般寂静,我内心却更加忐忑不安。顶上明亮的灯光,墙上的水彩画,窗台上盛开的盆花,还有那桌上摊开的外文书本儿,顿时在我眼前变得更污秽,更丑恶,更肮脏,也更显得虚伪不堪。鞭杆子,鞭杆子,原来都是些不同型号的鞭杆子。那鬼老头儿硬把我拽到这里,难道仅仅是让我分享这点儿令人恶心的乐子!
  沉默中,我内心充满了警惕。
  “骗子!骗子!通通都是骗子!”我终于悲愤地总爆发了。
  “你骂谁?”小月儿似在装糊涂。
  “谁骗人就骂谁!”我慨然回答道:“本来是些专吃死人饭的社会渣子,还愣充什么教授,还有什么……”
  “你是说我爸爸?”她打断了我的话。
  “还很像。”我颇有修养地来了一句。
  “他本来就是嘛!”小月儿竟冲我嚷嚷上了,“英国剑桥的生物学博士,国家正式承认的教授。不信你就去打听打听,支援边疆主动申请到这儿的。”
  “天哪!”这又使我大吃一惊。
  “还有,”她还在嗔怪地继续说,“叫个贵人又怎么是骗人了?本来就不贱嘛!人家冒着枪林弹雨打天下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啊!”这使我更惊诧不已了。
  “唉!”她却只轻轻叹了口气儿,“怪不得爷爷迟迟不肯告诉我你来了,原来只是个绣花草包大枕头。”
  “什么?”
  “又来劲儿了不是?”颇多哀怨。作为一个女孩儿,她竟这样总结道,“说你什么好呢,算老爷子白费心思点化你了。”
  “点化?”顿时我哑然无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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