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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都是老年间的事儿…… 火车道在这西口外一探头儿,三岁的小皇帝就下了台。但甭管内地的世道怎么个折腾,这边城的塞外小天桥却依然独立寒秋。闹市里自有闹市的规矩,外头人趁早别跟着进去瞎掺合。 您哪!自在惯了。 遥想当年,乾隆爷亲令一位贝子率一支八旗子弟到这古城戍边,就曾把老北京诸多好玩艺儿也带到此地。吃的、喝的、玩的、乐的集一处样样不缺,遂参照前门大栅栏和东单王府井、渐渐竟有了这塞外小天桥。因是随着贝子爷大驾镇北的,各路好汉无形就沾了这位皇亲国戚的边儿。得!主子爷这一玩得尽兴,就效法古人赐了大伙儿一副铁卷凭书。不在伴驾一场,得了个难得的自在。自立堂口,自立规矩,还自己养了一帮好汉。从此,这塞外小天桥便成了块集吃、喝、玩、乐于一处的世外桃源,就连衙役捕快也不敢随意到此探头伸手儿。 敢吗? 铁卷凭爷且不说,这儿自有自个儿的镇街虎。诸如硬弓张、飞叉李、神跤马、顶幡王等等,个个都算得名闻武林的漠北好汉。清街,净道,专门对付那些起哄挡横儿的嘎杂子。打官司更不在活下,也自有人甘当滚刀肉、顶命鬼去对质公堂。经得住打,抗得住夹。为老少爷们儿换得回好儿,为塞外小天桥扬得了名儿!更何况,至今这里还保留着老祖宗传下来的最后一座镖局子。虽再不跑镖了,但众好汉的师傅却仍在里头威镇着。 但毕竟改朝换代了…… 出现了火车、出现了歪脖儿警察。头几年,只因为城头变幻大王旗,尚能够相安无事。到后来,随着督军换成了省主席,铁卷凭书似乎有点儿掉价了。就不该小天桥里仍在做着英雄豪杰梦,愣还古色古香地把洋枪当作烧火棍。 得!大限就要到了…… 也难怪!好一块肥肉,警察局子早盯上好些年了! 这一天,终于叫阵了…… 塞外小天桥的中心点是古泉居茶搂。 祖宗牌位上供着铁卷凭书,是各路诸侯公认的“忠义堂”。茶楼老掌柜的地位可想而知,人称漠北小宋江。谁要敢在这儿露脸找茬儿,也就算得上敢向整个塞外小天桥叫阵了! 瞧!一大早他竟来了…… 只听得楼梯上一阵山响,随之便从楼道里冒出一位警爷来。本以为他有多大份量,却原来是个瘦里巴叽、猴头蒜脑的小人儿。只是屁股后挂了把盒子枪,才得以挺直了鸡胸脯儿。 再一细瞧,就更大失所望…… 天哪!您猜这位叫阵的警爷是谁?没想到竟是这塞外小天桥的地道土产,早已被大伙儿捏着扔了出去的“过街蛆”!世风日下,古道不存!警察局子派这么一位蛆爷来,这不是成心寒碜老少爷们儿吗? 老掌柜到底不愧是小宋江…… “哟嗬!”不卑不亢,刮目相待,“有些年头头不见了。今儿个是哪股风儿把您又请回来的?” “闲风儿。”盒子枪碍事,摆在了桌上。 “您可真赏脸!”老掌柜马上深表赞赏,“屁股挂了枪,不官也带长。难得呀!就您给小天桥争了光。” “想当初……”话题儿转得委婉。 “那、那,”老掌柜接得妥贴,“那不是大伙儿瞎了眼吗?有眼不识金镶玉,错把茶壶当夜壶!” “嘿嘿!还是壶?”笑得可爱。 “您哪!茶壶!”答得及时。 “甚么?”猛冷问。 “这?”话乍停。 蓦地,盒子枪变成了惊堂木,不收回这话头儿成吗? 啪!啪!又拍了两下! 哗一声,整个茶楼里炸了窝儿。谁不知道,想当初这过街蛆根本算不得个人儿。变着法子,就是怎么也在这塞外小天桥混不出个名堂来。试过卖艺,让人家踢了场子!当过牙行,尽琢磨着懵人;还打过更,却专门暗中结交小偷;又端过盘子,更是挑得八方不和。最后还奸骗了个叫街的女花子,让大伙儿跟着败尽了兴。得!小天桥有小天桥的规矩!古泉居茶楼上各路诸侯一合计:还是把这条过街蛆捏了出去!可谁料想到,今儿个过街蛆又拱回来了,不但摇身一变成了官家的人儿,而且还随身带着唬人的盒子炮。这才叫:臭蛆虫儿拱回窝,眼瞅要当地头蛇! 这、这小天桥的镇街虎都哪儿去了? 您哪!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干嘛?干嘛?”玩着枪嚷嚷上了,“还没弄清咱爷们儿是个茶壶?还是个夜壶?乡里乡亲的,不给点脸儿这就想走?” “这?”只好唯唯诺诺重新落座。 “这?”多亏了老掌柜能屈能伸,“您算得地地道道的珍珠翡翠金丝壶!大人不记小人仇,就算我这老嘴上缺个把门儿的还不成?” “成!”回答得痛快。 “哟嗬!”老掌柜受宠若惊了,“到底在外头见过大世面儿!瞧这肚量到哪儿挑去?” “这儿!”接得干脆。 “甚么?”老掌柜一怔。 “没法子!”这位却只顾转着盒子枪玩儿,“谁让咱是个小警长儿呢?局长那儿一发话,得!咱就得带两个弟兄来管小天桥地界的大小事。我正琢磨,到哪儿落脚?您这么一提,倒帮我挑了个合适地儿!” 天哪!塞外小天桥将难得自在了! “这位爷!”老掌柜显然也急了,“这可是老少爷们儿供祖宗牌位的地儿!” “这就更该着了!”接得顺溜。 “什么?”老掌柜一怔。 “拿来吧!”这位一伸手儿,“咱这小衙门口儿也少不了这小摆设!”“成天守着多累得慌,铁卷凭书也该换换主儿了!” “你、你?”老掌柜气得浑身发抖了。 “我?”这位竟供认不讳,“今儿个来就是专门为这件小古董!” “啊!”举座哗然。 过街蛆这个阵叫得可真绝!直戳大伙儿的心尖子,要夺各位的命根子! 多亏了镇街虎们的出现…… “哟嗬!”过街蛆竟毫不发怵,“这不是硬弓张、飞叉李、神跤马、顶幡王吗?坐!坐!多日不见,难得一聚!” 先声夺人,个儿小谱儿却不小。 “过街蛆!”为首的硬弓张猛一咬牙,挺而叫阵了。 “叫谁呀?”眼皮儿撩也不撩。 “有种的!”众好汉齐声呐喊了,“你小子不扔了那洋家伙!” “扔了?”果真掂量起盒子枪。 “对对!”镇街虎们更来劲儿了,“是骡子是马,咱拉到茶楼下遛遛!” “说也是!”老掌柜也趁势送客。 “免了!”谁料到过街蛆竟然谢绝了,“有什么本事就在这茶桌间显吧!该摔跤的摔跤,该顶幡的顶幡,该耍叉的耍叉,该拉弓的拉弓!甚么?嫌地儿大小?咱不嫌!诸位练到了一定火候,咱再让在座的见识见识这洋玩艺儿为甚么不能扔!” “他妈的!拼了!”众好汉气炸了。 “老掌柜!”枪蓦地出了盒子,“您这可是抗拒官府、聚众闹事儿!不光骂人,还要拼了,这要放倒了几口子,血洗了茶楼,这二百多年的老字号彻底砸了!别怪我事前没言声儿,您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别!别别!”老掌柜果然以身相阻了。 “这!这这!”众好汉们一个个膀大腰圆,却面对着一条蛆虫儿进退两难了。 难得高手!众茶客也只能喟然长叹了…… “这不结了!”过街蛆却透着格外的宽宏大量,“凭着一身的绝活儿,干嘛非在小天桥吃这份儿窝囊饭?警察局子里正缺好样的。只要哥哥我一点头儿。保证一人一份儿官差!也省得成天扛着个脑袋冒臭汗,跟着咱照样儿吃香的喝辣的!” 镇街虎们一时间更懵了…… “嘿嘿!”这位却冷不了笑了,“乐子大了去了,咱们就是民国!” 众好汉们身手更难施展…… “明儿个,”这位又补充了一句,“咱就在这茶楼上开张!” 天哪!小天桥就这样民国了…… “爷!”老掌柜的为此大失宋江体面,“这位爷!您就高抬抬贵手,另挑个地儿当衙门吧!这里我老头子一个人作不了主,别 让市面儿上的老少爷们几把我活吃了!” “我倒想瞧瞧!”这位坐得更稳了。 “瞧瞧?”正当老少爷们儿悲观绝望之际,就猛听得茶楼下有谁搭上了这话茬儿。声音不大,却有振聋发喷之威力。刚飘得进窗口,便顿时尽扫茶楼一片阴霾之气。 过街蛆也似乎由不得一怔…… 就在这时,只见得一条黑色身影,拔地生风,飘然由茶楼窗口腾空而入,轻如落叶,但猛地戳在众人眼前的却似半截苍劲的古塔。 众茶客们惊叫了:“鲍爷!” 镇街虎们欢呼了:“师傅!” 来人不答…… 先得把故事打住了! 开头是说过,在这里仍保留着老祖宗传下的最后一座镖局子。而镇街虎这么一嚷嚷,就更说明了来者是谁!但还得旧事重提,要不还是显不出这位爷的份量来!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当年,火车还没向西口外探头儿,这古城已成为漠北的通商要埠了,西指阿拉木图,东向海参崴,旅蒙商挣回了成山的银子。该怎么往口里周转?为此小天桥的镖局子便应运而生了。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的好汉纷纷到此一显身手,一时间草莽丛中处处闪烁着刀光剑影。 群雄纷争,必出豪杰! 几经较量,凭着老祖宗打遍天下无故手,鲍爷家的天威镖局便独占鳌头。鲍和豹谐音,又因专门解押大宗金银财宝,故而武林中送来个名副其实的外号:金钱豹!代代相传,所向披靡。极盛时期,单凭着旗镖上那“大漠金钱豹”五个大字,就能使得任何绿林好汉退避三舍! 终于传到这一代鲍爷了…… 据说,不但深得祖传,而且早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断魂枪,索命刀,南拳北腿,出神入化。金钟罩、铁布衫、内外硬功,天然浑成。但就是命运不济。正当他功夫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却恍然间再没人找他保镖了。只瞧见火车向西口外一探头儿,歪脖儿警察便抱着烧火棍儿代替了他的角色。但大漠金钱豹毕竟是大漠金钱豹!古色古香,瞧不上这些歪门邪道,宁可门庭冷落,但那破门楼上的镖旗就是不摘! 较上劲儿了…… 多亏了这里的老少爷们儿古风尚存,信不过外头的官府衙门,就认铁卷凭书留下的老理儿。得!这塞外小天桥便成了他保的最后的一桩镖。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大漠金钱豹果不负众望,率领着众弟子也真能压得住阵。 但这桩镖却不是那么容易保的…… 要知道,这塞外小天桥多少年来就是块是非之地。内地的亡命徒、逃窜犯、三教九流的混混儿都想往这里头钻。闯牌子,抢地盘,找茬儿闹事成了家常便饭。他能单掌劈砖,你就得能铁头碎石。他能身上削肉,你就得能断指算是找头。他能探手进油锅捞印,你就得能跳进去扎个猛子。他能摆块火炭给你点烟,你就能先让他放在大腿上晾凉了。任吱啦吱啦响着冒油烟儿,还得悠然和别人聊大天儿。好在徒弟们个个争气,这些小 事从来用不着他出头露面儿。只任着老祖宗传下来的镖旗哗哗响着,以证实这最后一座镖局没在他手下丢了! 而今天…… 塞外小天桥自有自个儿的特殊传讯系统,一二再,再二三,大漠金钱豹知道自己非出场不可了。义不容辞,难得一显身手。这才随着一声“瞧瞧?”一个旱地拔葱,纵身飘然穿窗落到茶楼上。 瞧瞧!是该让这个官混混几瞧瞧! 但士别三日,是当刮目相等。看得出,这条蛆虫儿是被这招绝活儿吓了一跳,但随着老少爷们儿对自己热切切的招呼,竟又猴头蒜脑地稳住了神儿。二郎腿翘起颤悠着,只顾着拿着盒子枪在茶桌上转着玩儿。 瞧瞧!也是让瞧瞧他的绝活儿! 大漠金钱豹显然瞧不起这小摆设。眼睛似顶在了脑门子上,却只顾让过街蛆再瞧瞧自己浑身这几样大配件儿:是含糊这个的吗?果然,虽已年过半百,身子骨仍似铁打钢铸一般。两目炯炯有神,巍巍然像半截镇山的古塔。怪不得老少爷们儿心里有了底儿,就凭这一身凛然正气也能吓退妖魔鬼怪。 瞧好戏吧! “扦着干什么?坐!”谁料想过街蛆楞轻飘飘地来了这么一句。 “甚么?!”徒弟们气炸了。 但大漠金钱豹却拦住了镇街虎们,让坐就坐,而且就一张桌子坐在了过街蛆对面,但这一落不要紧,只听一声闷响,蓦地便使得茶楼震颤,茶桌摇晃,吓得茶客赶紧按住了各自的扣碗儿。再瞧过街蛆,离得最近,竟像条小虫儿似的被弹了起来,差点儿落下时别折了二郎腿。 又是绝招儿,内功! “哟嗬!”可气的是过街蛆竟没一点儿来火之意。 只顾对坐着…… 老掌柜是干什么吃喝的,能瞧不出这样的阵式?得!这双方就算摽上了,但? “来呀!上茶!” 大面儿上总得晾得过去,江湖上最讲究不偏不倚…… 大伙儿也是:公平! 都豁出去了,只顾瞧着这场有关塞外小天桥命运的摽劲儿。当然,小伙计就? 茶楼上死一般的静寂…… 一张茶桌两个人,牵动着一双双一眨不眨的眼睛。瞧!一大一小,一壮一弱;一硬一软,一正一邪;一虎背熊腰一猴头蒜脑;一威风凛凛一嬉皮笑脸;一身怀武林绝技,一只凭着那只盒子枪! 静中有动,一触即发! “来啦!”一声吆喝,那沸腾着的大铜壶终于拎上了场。 瞧真格的吧! 果然,正当那小伙计要展露悬壶冲茶绝技之时,就只见大漠金钱豹猛地一挡,迅雷不及掩耳,早趁势把那滚烫的大铜壶双手捧过。老少爷们儿!那可是刚从烈火上拎下来的。沾着扯层皮,挨着一溜泡!可鲍爷却像捧着个小手炉似的,像在试水烧得够不够火候。只等两个巴掌间猛地腾起一股青烟儿,这才一吹大铜壶嘴儿,慢条斯理儿地亲自往扣碗儿里冲茶。 “好——啊!”顿时换来了个满堂彩。 该轮这一位了!瞧瞧他那模样儿,就这把大铜壶也够他往起拎的!民国也算瞎了眼睛,楞打发来这么条臭蛆虫儿! 幸灾乐祸,都等着瞧笑话儿。 大铜壶稳稳当当地地上放着,过街蛆猴儿似的只顾瞅着 没辙了吧?镇了! “老掌柜!”谁料想过街蛆头儿一抬,竟冷不丁转移了目标,“您这茶楼的牌子这可就算砸了!二百多年的老字号了,这位愣信不过您!试水、冲茶全自个儿来,您哪!摘面儿!” 什么?什么?两手的烟儿算白冒了? “来呀!”人家瘦里巴肌可谱儿大了去了,“不懂规矩!有让爷亲自动手儿的吗?还不快点儿伺候:沏茶!” 得!还得白当下三烂! 内功,外功,软硬功,三招儿竟未镇住条小蛆虫!果然,大漠金钱豹气得一个劲儿在发抖。 但小伙计却只得冲茶…… 铜壶高悬,银流直下,过街蛆瞅着扣碗儿更坐得稳当了。老少爷们儿心里这个堵得慌,这不是等于当众臊塞外小天桥的皮吗? 绝不能善罢甘休! 说时慢,那时快!就在过街蛆心满意足地刚要端起那盏香茶时,便听得桌上风声乍起。再一看时,只见那扣碗儿早被大漠金豹轻舒猿臂抄入手中。 这一招儿叫:断茶,送客! 但对过街蛆这号人物仍嫌不够!不等老少爷们儿喊出好来就见得大漠金钱豹一手托茶,一手按桌,蓦地一个鹞子翻身,早已穿越楼窗口向街心飘然落下。偌大一个身躯,竟只听风起,不闻响声。等老少爷们儿齐涌到窗口向下望去,只见他正金鸡独立于一石拴马桩上。一碗香茗,满边满沿儿,竟一滴未洒。 “好——啊!”顿时又是个满街好。 这一招儿叫,引蛇出洞!但架不住过街蛆就是不下茶楼。大漠金钱豹也自有大漠金钱豹的办法!在楼上街下的一片喊好声中,立拴马石上又是个倒抬虎儿,顺势翻入围观的人群堆里。左找右寻,愣把这盏茶递给了一条正在吃屎的狗。 “好——啊!”楼上楼下炸了窝儿了。 这又该叫什么招儿?自个儿琢磨去吧!又是一阵乱乱哄哄,茶楼上竟渐渐给抽空了。“民国”被冷清到了一边儿,老少爷们儿只顾得去瞧那狗喝茶了。 但这位脸皮子也真够厚的…… “蛆爷!”老掌柜却不忘及时提醒,“不是我老头子不留您,是这塞外小天桥有自个的规矩。您瞧瞧!连碗顺气茶都不让喝,我也没辙!” “您没辙?”笑得真可爱。 “没辙!”答得却很冷。 “我有。”猛地又玩起了枪。 “您?您?”蓦地又想起了怕。 “嘿嘿!”径直走向了窗口。 天哪!要出事! 果然,过街蛆在楼窗上一露头儿,马上迎来了整个小天桥的一大哄。那条吃屎狗更苦不堪言,正不知在替谁受这份罪,龙井一口也没敢喝,只顾得蜷缩成一团儿在索索发抖。当然,最威风的还要数大漠金钱豹,在众弟子簇拥下可真像一尊镇街的神。 “噢!噢!”哄声更大了。 “老掌柜!”过街蛆竟敢调回头来,“瞧见没有?多大乐子!就不该不懂规矩,弄来一条狗瞎掺合!” “什么?”老掌柜急问。 “让大伙儿瞧瞧新鲜玩艺儿!”过街蛆说着便满轻巧地举起了枪。 “您?”老掌柜想喊。 但啪!啪两下,枪口已经发火了! 塞外小天桥哪经见过这个?哄声乍停,蓦地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还傻不呵地瞧着…… 只见那吃屎狗应声而倒,肚子淌血,也正莫名其妙地傻瞧着老少爷们儿。 又是啪!啪两响! 这回瞧明白了。就见得枪口一抬,那狗脑袋便随响而炸。毫不费力气,那白花花的脑浆子就赏了就近的一人一份儿。绝不需内功,外功,软硬功,那狗就血糊淋拉地栽在扣碗儿旁一动不动了! “嘿嘿!”过街蛆探出头儿笑得挺谦虚。 但这谦虚似比枪声还厉害,哗一下小天桥就像炸了窝儿似的。有的身上溅着狗血,有的脸上沾着狗脑浆子。一个撒丫子大伙儿都跟着跑,就连镇街虎们也丢了魂儿一般跟着往外冲。风卷残叶似的,刹那间茶楼下就难得再见到一个人影儿。 只有大漠金钱豹除外。 还有那条狗, 没了脑袋…… 死一般的沉寂! 塞外小天桥头一次听得枪声,意义重大,影响深远,本应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 但鲍爷却仍只顾着发懵…… 也难怪!刀、枪、剑、戟、斧、铍、钩、叉,十八般兵器他哪样没使过?可今儿个瞧这洋玩艺儿亮相纯属头一回。还没等他弄清楚到底是带钩儿的、带刺儿的、带刃儿的,啪!啪几声就使得武林绝技顿时黯然失色了。红的血,白的脑浆子。打死的是一条狗,可吓退的却是整个闹市里的老少爷们儿! 而自己竟没辙、没辙…… 蓦地,又听得茶楼上一声如丧妓妣的号啕。猛一抬头,就见得窗口上不见了过街蛆的身影儿,只剩下了老掌柜在捶胸顿足、声震遐迩地哭叫着: “老天爷!愧对祖宗!愧对祖宗……” 他由不得打了一个冷颤,这才从老掌柜的哭述中得知,原来就在刚才乱乎这工夫,过街蛆早砸了茶楼上的祖宗牌位儿,单揣起那贝子爷留下的铁卷凭书,满潇洒地从那挑水的后小门打道回府了。 够逗的!却足以使漠北第一条好汉大惊失色了。什么?这塞外小天桥的护身符,愣让人家从自己眼皮子下给夺走了?天哪!这一世英名眼看要毁之于一旦,这最后一桩镖也明摆着是让人家劫去了!想到这里,大漠金钱豹再不敢怠慢,一个旱地 拔葱腾空而起,随之便穿房越脊顺着那楼后的挑水小道追去。不舍老命成吗?背后老掌柜那号啕还不依不饶地追赶着他呢: “老天爷!愧对祖宗!愧对祖宗……” 如若先朝那位贝子爷有灵,定会觉得他这两块铁片儿够好玩儿的。果然,鲍爷前脚追了出去,后脚便引发了一片悲泣。整个塞外小天桥像被刨了祖坟似的,一时间竟悲悲戚戚凄凄惨惨有点儿惨人。各路诸侯又纷纷露了面儿,该哭的也哭,不该哭的也哭,愣跟着老掌柜号啕成一片。 人心惶惶,哀声阵阵,处处都充塞着一片末日之感。 您哪!铁卷凭书没了! 更不该的是,外头看热闹的人也跟着瞎掺合,一个劲儿在茶楼下添油加醋地瞎嚷嚷:厉害呀!厉害呀!那炸响的枪声,被越说越神、越说越玄。刹那间竟使得国粹沦丧,过街蛆摇身一变愣成了混江龙。真正的武林豪杰被淹没了还不算,那几位撒丫子就跑的镇街虎也跟着活该倒霉。 得!老少爷们儿总得泄火儿吧! 等大漠金钱豹归来,一切都为时已晚了。过街蛆就像又拱回了粪坑里,臭烘烘的早不见了踪影。眼前只留下了自家那座破门楼子,还有那上头插着的祖传镖旗,耷拉着。在一片暮色中显示出一派英雄末路的苍凉美。 这还不算…… 他还未等得跨进门来,兜头便听得一片抽泣。低头一看,便只见得四大弟子一溜儿倒头跪在眼前。一个个羞愧难当、一个个又满怀委屈,虽语无论次,却大体还是把事情说明白了。原来,各路诸侯这一哭够了,恍然发现镇街虎们是白养活了。似乎还不如那一条狗,在节骨眼儿上还舍得为这塞外小天桥淌红的、溅白的。于是在外头看热闹人的瞎嚷嚷之下,老少爷们儿 便一举砸了顶幡王的幡、毁了飞叉李的叉,烧了硬弓张的弓、踢了神跤马的场子。打狗还得看主人的面子,这不是明摆着要他大漠金钱豹的好看吗? “师傅!”又是一片委屈的哭叫。“孬、孬种!”他想起了徒儿们的跑,陡然便是一人一脚! “怪得了我们吗?”委屈更大了。 “什么?”横盾冷对。 “枪!枪!”哭哭啼啼地叫屈,“您、您教过我们这个吗?” “啊……”目瞪口呆了。 再一抬头,只见暮色渐浓,那挑在破门楼上的嫖旗似耷拉得更缠绵悱恻了。大漠金钱豹又是一个冷颜,蓦地再次意识到:失去了铁卷凭书,自己就算被劫走了最后一桩镖!怪不得徒儿们,是自己眼瞅着让人家把老祖宗的牌子给砸了! 枪!枪!都是因为那旁门左道的枪! “师傅!师傅!”镇街虎们又匍伏到了脚下,“报仇啊!报仇!” “师傅!”硬弓张干脆抱紧了他的腿,“我们哥儿们几个商量好了!他给咱们动洋玩艺儿,咱们给他来老祖宗留下的绝活儿!” “对!”飞叉李进言,“凭您那穿房越脊的功夫,咱们给警察局子来把火!” “还有,”顶幡王建议,“凭您那闪展腾挪,咱们夜里专掀过街蛆的热被窝!” “好主意!”神跤马更为激动,“活捉这小子,趁势再夺了他的枪!” “师傅……”一齐磕头捣蒜了。 一声声哀告,一声声哭求,顿使得大漠金钱豹热血沸腾了。 枪?铁卷凭书? 刹那间,一项武林高手们的复仇计划形成了。神跤马早已 得知过街蛆夜夜留宿平康里的妓院里。先夺枪、后绑人,随之再到警察局子里点把火!三管齐下,定让民国瞧瞧塞外小天桥有没有能人! 没辙!那镖旗只好又挣扎着在破门楼上抖起精神来了! 夜,深了…… 一切早已准备就绪。大漠金钱豹身着古色古香的夜行衣,怀揣古色古香的探路石,身带着古色古香的绳抓、甩头,鱼鳞紫金刀,眼瞧着就要率领四大弟子前去一显古色古香的武林绝技! 但正在此时,就猛听得门外一阵杂乱! 鲍爷不由得一怔,莫非是谁走漏了风声?刚要来个先下手为强,却只见得是老掌柜带领着各路诸侯蜂涌而入。四大弟子有师傅垫底儿,当即傲然说出了众好汉的英雄之举。谁料想老掌柜听后却连连摇头,老泪纵横地不住声儿喊: “使不得!使不得!” “什么?”鲍爷不由得一愣。 “您哪!”老掌柜喟然长叹,“这还瞧不出来?派过街蛆来咱塞外小天桥叫阵,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啊!”鲍爷又是一惊。 “高招儿!”老掌柜说,“地地道道的高招儿!派粘粘乎乎的臭蛆虫儿来,就是为了让您这样的武林好汉使不出绝活儿来。您哪!不能比这个……” “比什么?”大漠金钱豹急问。 “鲍爷!”老掌柜不答,却率领着老少爷们儿骤然给他跪下了。 “这?”大漠金钱豹惊呼了。 “您瞧吧!”老掌柜只递上张纸儿来。 原来是一张传票儿!过街蛆回去就把老掌柜告了,说他犯了聚众闹事罪、扰乱治安罪,妨碍公务罪、反叛民国罪。等等等等,十好几条呢!如若老掌柜交不出闹事元凶,明儿个就必须自己去投案听审。其间如还有人图谋不轨,必拿所有塞外小天桥的铺面儿是问。数罪并罚,绝不轻饶一个! “鲍爷!”老少爷们儿都在哀叫着。 什么?这不是让自己去当顶命鬼? “求您啦!”老掌柜干脆直说了,“过街蛆身后有高人指点,咱这小天桥也必得有位高人能顶住!我老头子算什么?您可是响当当的漠北第一条好汉,铁锑铮的塞外头一名豪杰,名震天下的大漠金钱豹啊!” 看来,也只有自个儿配当滚刀肉! “鲍爷!”老掌柜更泣不成声了,“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凭您这一身绝顶功夫就自带三分理儿!只要您顶住了,说不定大堂上还能断回咱那铁卷凭书!李督军的民国认,商都统的民国认,阎长官的民国认,我不信就能让条小小的过街蛆虫儿糟塌了咱那铁卷凭书!” 厉害!顿时激发得他热血沸腾了! “您哪!”老掌柜更显得真诚厚道了,“塞外小天桥这桩镖,老少爷们儿早死心踏地交给您了!一代代大漠金钱豹,可没听说哪位含糊过!只要您能在大堂上给咱往回争铁卷凭书,您的家和您这四位徒弟,咱塞外小天桥全包了!打到哪天,咱包到哪天!官司不怕长,老少爷们保证让您祖传的镖旗儿永插着!” 还能再说什么?只有大义凛然了! 蓦地,镖旗也猎猎抖动起来!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眼瞧着整个儿塞外小天桥都跪倒在脚下,大漠金钱豹由不得昂然挺立了。决心已定,义无反顾。再不需要鼻涕和眼泪,恶煞煞地只听得一声怒吼: “备香案!” 得!漠北第一条好汉要告祭祖宗了!他要去为铁卷凭书咆哮公堂,他要去和过街蛆虫一决雌雄!滚钉板、抱火柱、下油锅、上灰棍、挨鞭抽、受刀剐!看谁先皱眉,看谁先服软!你有外来的盒子枪,俺有一身的硬骨头!死而无憾,为的就是留下一世英名。 “哈哈哈哈!”他狂笑了。 第二天,整个的小天桥为之轰动了。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发殡似地齐来为大漠金钱豹送行。熙熙攘攘,乱乱哄哄,热闹得实在可以。一时间竟使得鲍爷晕晕乎乎,恍若又登临了武林豪杰的顶峰。 热泪盈眶,心潮澎湃! 但谁能料想到,老少爷们蜂涌着转悠了半天,最终又转悠回到了小天桥的地界里。原来,趁大伙儿在外头瞎撞这功夫,过街蛆那衙门果真在茶楼上开了张。没有一个茶客,却多了两个歪脖儿警察两条枪。 安静!地道的清水衙门。 看来,老掌柜所言不虚,过街蛆背后确有高人指点。今儿个显然又得了什么高招儿,正在一个劲儿指点另两位千万别忘了大局长的吩咐。可另两位歪脖儿却只顾着摇头儿,愣不信现如今世面上还有这种傻鸟。 大漠金钱豹是怵这个的吗? 话音儿刚落,就听得茶楼下边一片嘈杂。高人果然不俗,那漠北第一条好汉竟真格地听调遣上楼来了。仇人相见,本当分外眼红,但过街蛆牢记上司的吩咐,楞礼贤下士地迎了上来: “哟嗬!这不是鲍爷吗?” “是又怎么样?有种的别专找软的捏,你爷爷我来了!” “什么?”似大感意外。 “好汉做事好汉当!”一拍胸脯,“我就是衙门里要找的闹事元凶!” “这、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委婉劝说。 “玩儿!”猛一击桌。 “别!别!”还是那么耐心,“新开张,您是第一位主顾!话不说清楚了,要落埋怨。鲍爷,您先坐、坐!” “少废话,来吧!”伸手待缚。 “瞧您!”有点儿委屈,“大局长早吩咐过,民国了,要想让抓起来也不那么容易!元凶、元凶得十好几条罪名呢!您、您一条条都能配得上吗?” “什么?”深感屈辱。 “比如说,”还得压着性子解释,“上头有一条;反民国,您敢反吗?” “反!”一声呐喊。 “鲍爷!”只能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还是我们大局长有眼力,大老远的就瞧出您浑身尽是侠肝义胆儿!知道您准会来,还特意嘱咐我一定要变着法子成全您!” “成全?”嗤之以鼻。 “真的!”更加诚恳感人了,“大局长发话了,只要是您来。绝不许驳了您的面子!” “还我铁卷凭书!”蓦地提出。 “这、这这……”似很为难。 “哼、哼哼……”接连冷笑。 “成!”谁料一咬牙竟答应了,“可、可您也得给我个台阶儿!要知道,民国也有民国的规矩,就看您敢不敢在这小纸片儿上画个押了!” “拿来!”绝不含糊。 “等等!”更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了,“您又不是小天桥的宋江,干嘛要为这破玩艺儿过大堂?您哪!破镖局子改座车马大店,点头哈腰照样过安稳日子!” “放肆!”怒不可遏了。 “您、您瞧!”仍在开导,“这上头除了反叛民国,还有十好几条呢!” “住口!”又是一声呐喊,“快还那铁卷凭书!纵有千条万条,你鲍爷也全包了!” “难哪!”只剩下赞不绝口了。 齐了!这就算齐了!过街蛆还真不忘大局长的吩咐,临上手铐脚镣前还让大漠金钱豹出尽了风头。当着他的面儿把铁卷凭书还给了老掌柜,只引来茶楼上下一片惊天动地的欢呼。这最后一桩镖总算夺回来了,大漠金钱豹也果不食言乖乖戴上了手铐脚镣。 凭窗而立,昂首大笑…… 老掌柜早抱着祖宗牌位不见了,各路诸侯也随之躲回各自的铺面儿里去心满意足。两位歪脖儿以为他哪儿出了毛病。 但都很耐心,干晾着…… “走!押你鲍爷走!”蓦地怒吼。 “去、去哪儿?”过街蛆似不理解。 “过堂!过大堂!”好不威风。 “干嘛?”似更觉奇怪。 “哈哈哈哈!”又是一阵大笑,“你鲍爷扔下浑身功夫,你也扔下那洋玩艺儿,咱们就在大堂上一见高低!” “用不着了!”冷不丁的一句。 “甚么?!”怒目相视。 “鲍爷!”抖着那张纸儿,“这不是?您全招了!” “你?”目龇尽裂。 “我?”软语开导,“还得告诉您,民国了,不时兴血糊淋拉地动大刑了、凭着您画的这个押,按的这个手印儿,就绝不会为难您!一条该着几年就几年,您就合计着十几条该蹲多少年大狱吧!” “拼了!”大喝一声,陡然想起浑身的武林绝技! 但晚了…… 只听手铐碰响,脚镣叮当,却再难见得到大漠金钱豹纵腾窜跃了! 还有三支枪…… 天哪! 塞外小天桥这回彻底民国了…… 大漠金钱豹一送进大狱,过街蛆的衙门也就随之由茶楼挪窝儿了。原来,大局长越来越通情达理,竟把老掌柜当成了警察局子里的座上客。 您哪!礼贤下士,分别对待! 而老掌柜也果不愧为塞外小宋江,很快地发现过街蛆早已在口内拜过祖师爷的堂口,论辈数还和自己是师兄弟呢!既然情同手足,当然铁卷凭书的认可也就迎刃而解了。大局长为此特殊恩准砸上一道民国的钢印,顿然便使得这件老古董又焕发出青春的异彩。 得!贝子爷也得以含笑九泉了。 塞外小天桥还是塞外小天桥,一时间又敞开口儿永庆升平。就不该老掌柜撒开手儿由着把兄弟折腾,使各路诸侯既利市百倍又牢骚满腹。什么和什么呀?拉进了电灯、引进了洋话匣子,还招来了花枝招展的女招待,愣使这老少爷们儿的一统天下沾上了脂粉味儿。热闹得是超过了列祖列宗那老年头儿,但除了比各位好汉的手艺,还得比各家铺面里的姐儿! 这难免就又使人怀旧。 盒子枪看惯了,也就见怪不怪了,茶余饭后就又想起了武林功夫。尤其看到过街蛆一年间就肥成了条核桃虫儿,就由不得想起了尚有一位塞外豪杰正在替大伙儿蹲大狱。老掌柜首先为此惴惴不安了,一再解释他仍然往那破镖局子里送份儿银。但老少爷们依旧不依不饶地瞎嚷嚷,致使民国也跟着在小天桥摘面儿。 没法子!少不了江湖义气一番! “您是说,”过街蛆听后乐了,“人儿没了,可破镖旗儿还挑着?” “这、这……”还在想词儿。 “这好玩儿!”人家却接了下去,“大局长说了,民国也得有几件老古董点缀着!” “可、可……”还是很为难。 “行了!”人家又是一拍鸡胸脯儿,“我这就去把您这块心病给除了!” “别!您还是先除了我!”断然否定。 “嘿嘿!”过街蛆大为欣赏,“怪不得人称塞外小宋江呢!” “咱不能忘恩负义!”特殊强调。 “成!”过街蛆一口答应,“今儿晚上就向大局长给您讨个高招儿来!” “谢您啦!”声音直打颤儿。 多够交情,但大漠金钱豹却一时难得领略这份好心。民国绝不动他一根毫毛儿,正由着这位武林高手在大牢里发懵呢! 一年多了…… 阴、暗、潮、闷、臭!除了苍蝇、蚊子、跳蚤、臭虫、成群的耗子,还有众多的囚爷拿他逗着玩儿。怪谁呢?没灌辣子水,没坐老虎凳。自个儿就成心拣着罪名儿往头上摞。徒有虚名,软蛋一个!不拿他开涮,到哪儿再找乐子?只要他敢乍窝儿,就告他个煽动越狱,那手铐脚镣就准得再往重里加。瞧瞧!都拖不动了,连脚脖子都磨出了白骨茬子。 磨、磨、还在磨…… 民国似乎还在成全他英雄到底,每枪毙一个人儿准从他眼前通过。死囚的哀号天天不绝于耳,枪口亮光时时闪过眼前。这还不算。外头有些爷们儿相信人脑子可治疑难绝症,狱警们也真领进牢门事前“看货”。大多是指点着他这颗好汉的脑袋,说明内功、外功、软硬功练就人脑的不同凡响。并当面商量怎样使用炸子儿,怎样有分寸地揭开天灵盖儿。口说无凭,还不时端起枪来瞄准了他示范着。这招儿不能说不绝,竟渐渐使得大漠金钱豹忘却了十八般武艺。不但越来越懵了,而且愣莫名其妙地对洋枪产生了某种神秘的恐怖感。但简单归结为磨掉了英雄气概又似不妥。君不见!一些彪形大汉豺狼虎豹俱都不怕,却 偏偏畏见小小的灰耗子、癫蛤蟆、毛毛虫什么的。您哪!人! 就不该老掌柜给他说了情…… 这一天后半夜,他又梦见了茶楼下栽倒的那条狗。白花花的脑浆子,红红的血蓦地使他惊醒过来。天刚放亮,只见大牢里已到处举起了枪。阴风惨惨,冷气嗖嗖,催命一般不一阵便提出了几条杀人越货的好汉。啊!今儿个又要大开杀戒?他正预感到不祥,就猛听得一声呐喊: “大漠金钱豹!” 不叫名儿,单叫绰号,似格外优待,却异曲同功。只见得那久别了的过街蛆,竟猴头蒜脑地探进了身子: “鲍爷!恭喜您了!” 恭喜?看来过街蛆似未能从大局长那里讨来高招儿。还没等大漠金钱豹缓过神儿来,就把他给架到一间单人牢房里了。一把盒子枪,一支亡命牌儿,还有一桌好酒好菜,顿使他立即明白了“喜”从何来。 “给您饯行、请吧!”过街蛆说。 什么?未过大堂,未见世面,未响当当地声震这塞外古城,就要这样窝窝囊囊、不明不白、无声无息地去死。大漠金钱豹由不得打了个冷颤,但一咬牙关就又挺直了腰板儿。您哪!且不说毕竟是塞北的第一条好汉,就单论派过街蛆来也有点儿失策。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有股气儿在心坎里顶着! 看来,过街蛆要前功尽弃了…… 要知道,塞外小天桥正把这位漠北豪杰玄乎成一尊神儿。你要就这样把他毙了,恰好正成全了他一辈子的好汉名声。而过街蛆和老掌柜可算惨了,准得让老少爷们儿戳断脊梁骨不可。臭棋一招儿,民国也得跟着掉价儿。 得!瞧好戏吧! 果然,大漠金钱豹虽重镣在身,却一时间又化成一条铁铮铮的好汉。昂首落座,稳端酒碗,连饮连尽,傲然而言: “过街蛆!算你小子孝顺!” 听听!这不是自找吗?但过街蛆却不慌不恼,似早胸有成竹,楞有礼有节地接过了话茬儿: “那是!谁让您是武林前辈,又是第一个挨枪子儿的!” “枪?”失惊的怒吼。 “对!”沉着的应答,“难得呀!头一份儿,就轮您开这种洋荤。喝!喝!整个儿塞外都等着瞧好儿哪!” “这!”酒碗却被当即砸碎了。 “怎么了?”明知故问。 “你!你……”镣铐气得哗啦啦作响,“有种的你就给鲍爷我动砍头刀!老祖宗留下的清白身子,怎么也不能让洋玩艺儿糟塌了!” “说白了!怕?”一针见血。 “什么?”戳到痛处的呐喊,“不服!不服!你鲍爷就是死了也不服!” “那更该挺着点儿!”关怀备至。 “杂种!洋杂种!”无可奈何,只剩下了怒气冲天的咆哮。 “嘿嘿!还有四个!”过街蛆却说。 什么?这回轮到大漠金钱豹目瞪口呆了。只见过街蛆一挥手儿,随之而入的竟是自己的四大弟子:硬弓张、飞叉李、神跤马、顶幡王!不但一人换了一身儿警服,而且都扔了自己看家的家伙,一人背起了一杆洋枪! 绝了! “瞧瞧!”过街蛆乐了,“杂得怎么样?您教的武功,我教的枪法。今儿个就由这四位替您送终!” 天哪!只能够把牙咬碎了! “各位!”过街蛆竟转身训上话了,“一日为徒,终身似子!伺候师傅,绝不能有半点儿差错!与其在刑场上出丑,还不如在这儿练习好了。听我口令:举枪!瞄准!” 哗!四条枪刹时对准了一个脑袋! 大漠金钱豹这回可够惨了!面对着昔日四大弟子举起的洋家伙,顿时更觉得心如刀搅了。此一举不但绝对的出奇制胜,而且绝对有助于调动那大牢里培养起来的神秘恐怖感。枪!眼前尽是徒弟们举起的枪!轰一下脑袋似涨大了数倍,蓦地他只能够两眼发直了。 但四大弟子的枪口却绝不摇晃…… “鲍爷!”过街蛆还在一旁鼓劲儿,“挺住!要挺往!塞外小天桥的老少爷们儿,可正等着您给大伙儿露脸呢!” 什么?还要游街示众? 狠招儿!专门往心窝子里戳! 但只能听任摆布了。转眼间他已被插上了亡命牌,架上了死囚车,和另外几位江洋大盗一起被押赴刑场了。四大弟子的枪口始终对准了他那好汉的头颅,果然浩浩荡荡先奔塞外小天桥而来。过街蛆挎着盒子枪殿后,美不滋儿地似就等着瞧好戏收场了。 是令人奇怪!可老少爷们儿却紧盯着五花大绑的大漠金钱豹,就只顾着发疯似地喝采了。三步一声好儿,五步一声怪叫。只把个漠北第一条好汉架在了个云里雾里不像去送死,倒像是夺了武状元似的!就连四大弟子也跟上沾了光,差点儿让臭唾沫星子淹死。 可过街蛆还在美不滋儿地笑…… 猛一抬头,只见刑场孤魂滩已经到了。荒草萋萋,野坟堆堆,四周难得再见一个人影儿。却见几条专啃死尸的野狗在坟头儿旁等待着。一个死囚被押下了车,瘫了!又一个,瘫了!再一个,也瘫了!没一个自个儿能站稳的。面对着那不带钩儿、不带刺儿、不带尖儿、不带刃几的洋枪口儿,像受了传染似地都瘫了。 终于轮到了他…… “鲍爷!”过街蛆终于发了话,“真不愧漠北第一条好汉!过足了英雄瘾,这就该着您开洋荤了!” 他也几乎站不稳了…… “您哪!”更套近乎,“实话实说了吧,不白在老少爷们儿面前成全了您!就凭您这好汉的人脑子,我就换了三百块袁大头!” 得!浑身也开始晃悠了…… “听着!”却只顾训示部下了,“给我瞄准了!只准揭天灵盖儿,不许伤脑浆仁子!” 这回就需要四大弟子扶持了…… “走吧!”转身催上了,“主儿家还等着趁热乎吃呢!” 神秘的恐怖感调动到了最高点! 一溜几阴风吹过,只见荒坟头儿旁齐刷刷地跪倒着所有的死囚,似都在这孤魂滩里等他一起向鬼门关跨去。枪栓哗啦哗啦地响着,致使那些草丛中的野狗一条条激动不已! 但他却似乎还能让架着走…… 瞧!愣还能颤巍巍自个儿跪下了……后面是那哗啦哗啦不断声儿的枪栓声。过街蛆也一个劲儿高声喊着“举枪!瞄准!预备……”逗乐子!乌鸦炸蜢从荒草中惊飞,野狗也迫不及待地长嚎了! 您哪!地狱这就算敞开门儿了…… 但大漠金钱豹还在为塞外小天桥挺着、熬着、挣扎着。枪、 枪,虽然都隐没在脑后了,却似乎比眼前露着更惨人。他只能咬紧牙一再提醒自己: 我是武林高手!我是漠北镖头!我是名闻天下的大漠金钱豹!但还是发现自己眼看就要自动栽倒了! 终于身后那洋玩艺儿炸响了…… 他只觉得两眼一黑,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好不容易直挺挺熬了过来,随之便嘴啃着地皮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很满意,总算死了! 警察局子没高招儿! 崩出了个英雄…… “鲍爷!鲍爷!”有谁在叫他。 就不该出了这么个声儿,使民国顿时又身价百倍了。一睁眼睛,大漠金钱豹竟发现自个儿是躺在家里。热炕头上,挺暖和的。不但没了野狗和乌鸦,而且多了位塞外小宋江,两眼含泪,正叫得挺热切呢! 自个儿不是死了吗? “鲍爷!”老掌柜又忙俯身解释,“多亏了大局长开恩,才讨了这么个变通法子。陪绑一次,一了百了!” 陪绑?原来只是陪绑? “您哪!”还在小声儿耳语着,“该好好谢谢蛆爷!人家为您可跑断了腿儿,够哥们儿义气!” 轰一下,又眼冒金星了…… 谁说大局长没有高招儿?大漠古道从此再没武林豪杰了。什么跟什么呀?枪子儿还没炸开天灵盖儿,自个儿就先吓死趴下了!愣让四大弟子像死猪似地抬了回来,让整个儿小天桥都跟着摘面儿!幸好儿女们尚懂得丢人败兴,当天就把破门楼上那一叶镖旗扯下烧了。 完了!镖局子真改成车马大店了! 大漠金钱豹渐渐地消声匿迹了。到后来,老少爷们儿竟传说他根本不会什么武艺,懵人!倒是过街蛆越来越成为风云人物,救人一命当然应刮目相待了。别看猴头蒜脑的,可越瞧就越像挺着个鸡胸脯儿的英雄。 既然没了怀旧对象,各路诸侯也就习惯了姐们儿身上的脂粉味儿。 塞外小天桥照旧地热闹! 有铁卷凭书在茶楼上供着,大伙儿也就忘了民国还是不民国,吃、喝、玩、乐,样样不缺。坑、蒙、拐、骗,也掺合着。各路诸侯从此再不管闲事儿,只顾着竟相一展祖传的绝活儿。 唯独少了的就是那座天威镖局! 只此一家败了祖宗的基业! 洋枪前头没挺住! 唉!怪谁呢? ------------------ 书 路 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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