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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玲把信交到村公所,到家后就忙着做午饭。她父亲回来吃饭的时候,锅还没有冒上热气来。 “爹,有公差了吗?”春玲望着父亲问。 “嗯。”曹振德揩着汗应道,“区上来通知,要运送两千匹土布的人力畜力。眼下地里的活正紧,不赶快锄下这遍庄稼,到要下乱雨的时节,地就荒了!我正寻思解决的法子,你也动一下脑筋。” 春玲为使饭早点熟,大把柴草往灶里添。她听着父亲的话,黑黑的眼睛闪了几闪,脸上露出喜色,发表意见道:“俺们女劳动力差不多也都用上了,可是地里有些活儿,大多数妇女一时干不好,几个顶不上一个男的。爹,是不是让我们青妇队多出些公差,参加支前勤务,省出一些男劳力做地里的活儿?” “这我也思虑到了,短途勤务要多派你们去担任。只是去远的地方,担心你们气力差吃不住劲。” “叫我们锻炼锻炼吧!”春玲以青妇队长的身份要求道,“这次上哪去?” “西面桃村,来回三百多里,要运几趟。”曹振德考虑着说,“你们去万一顶不下来,岂不误了大事?”“爹,俺们能行!青妇队早憋下一股劲,要和男人比个高低。爹,这次你就让俺们去试试吧,我保证完成任务!” 曹振德听着女儿的坚决表示,端量着她健壮的体格,想了一刹,说:“好吧,就派你们去一部分。不过你要挑有力气的闺女,还得真正有决心的才让去。你们去只管拉车、牵牲口,别强推车、挑担子。春玲!你要挺起胸脯子,团结好大家。这不是叫你们去试试,这是革命任务!记住,革命得有志气,泪可要少抹几把。记下了吗?” “全记下啦,爹!我是共产党员呀,一定吃苦在先,享受在后!”春玲大声说。接着,她又孩子气地笑道,“不但不流泪,我们还要唱着歌胜利归来,向指导员报功请赏哩!”“嘿,丫头,好大口气,小心挨板子。” 她知道父亲遇到急事的脾气,无论怎么劝,不管说出多少理由也是白费。她赶紧从饭橱子里端出早上的一些剩饭,又从锅里舀了一碗开水,摆在父亲面前的小桌上。 曹振德拿过小板凳塞在屁股底下,就着咸萝卜大口吃着凉地瓜干儿。他一面吃着一面吩咐着女儿,让她做支前带走的干粮时,多用些粮米面。 春玲心不在焉地答应着父亲的话,眼眸定了一会,细声地说:“爹,我走后有信来,你给我收拾着。”振德注意到女儿脸上的不安神色,装作不在意地说:“留着干么?我叫明轩念给我听听,随手就撕了。”“爹,看你,又笑我啦!”女儿的脸红了,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人家的心事,爹不管?” “别为难,闺女,爹管,使劲管!”振德的脸上带着父爱的笑纹,“你的信爹好好收拾着,一个字也不看,你放心!”“爹看吧,看了你也放心。只是别让俺大兄弟看见,他抓着理会羞我。” “哈哈哈……”曹振德心情畅快地大笑了一阵。笑过后,他又认起真来问,“玲子,你的心是不是有些不安——惦记儒春?” 春玲手抚弄着衣角,默默地点点头。 振德喝了口水,送下最后一口饭,擦了把嘴唇,说:“玲子,你要想开点。自己的亲人在外面打仗,心里牵挂着,是常情,也自然;人么,都有心肠。别说你们年轻人,就是我经历了这末多年,也时常挂念你明强哥,听到枪声,心还一紧。你春娟姐牺牲在日本鬼子手里,至今有五年多了,我有时想起来还难过。可是,孩子!不要过分啦,要想到对头的地方才行。‘为革命要舍得牺牲一切’这句话,说起来挺容易,可做到它,就不那末松快。玲子,你还记得前年九月毛主席到重庆和反动派谈判的事吗?那些日子,谁不为毛主席的安全担心!多少人睡不着觉……” “爹,你那时的眼睛比多会都红,半夜回家都找不着门了!” “我那时的心情,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感到热得不行!玲子,我一听说毛主席去了重庆,感动得直掉泪!我想得很多很多,咱们世世辈辈受苦受难的穷棒子,到今天,总算找到了一位好领头人,救命恩人!他为咱们穷人,苦斗血战了这末多年,全中国的人民,谁不盼望他长寿万年,养好身体!可他——毛主席,为了争取人民的和平,为了人类的解放,不顾蒋介石这个反复无常、杀人成性的老流氓会下毒手,自个到重庆去了。闺女啊,咱们要学习毛主席!这才是革命的志气!” 春玲的面色赤红,激动地说:“毛主席是穷人的灯塔,我们永远跟着他老人家走!” “孩子!咱们要象你冷元大爷,你春梅姐一样,想念着自己的亲人,心里就升起股热气,干起工作来更有劲,把一切力气都使在为革命上面,争取全中国的解放,共产主义社会早日建成!这末想这末做,心里才不会窄巴,倒觉得畅快。玲子,我看咱们共产党员的心怀,就该这末样,你说呢?”“对的,爹,就该这样。我现在做得不够,可是要下劲向这上面学习,只要有象爹常说的革命志气,一定能做个毛主席的好闺女!”春玲纯真地向父亲表示了决心。姑娘那健美红润的面庞,又严峻,又妩媚。 曹振德戴上了草帽,临出门又关照女儿道:“走时去你东山大爷家看看,宽慰宽慰他们。” “好。” 父亲走后,明轩和明生回家来了。姐弟三人在一起,高高兴兴,热热闹闹,欢欢喜喜,有说有笑。春玲没把她要去支前的事马上告诉弟弟。因为她知道,母亲去世之后,两个弟弟形影不离地跟着姐姐,没她在身边,明生连觉都睡不着,他们要是知道了姐要离家远出十多天,一定会难过,这顿午饭也就吃不好了。姐弟三人乐乐和和地吃过饭之后,春玲才将事情讲明。明轩毕竟是大些了,没有说什么;那小明生却着急了,把住春玲的手,大声地叫起来:“姐,姐呀!你不在家我想你,我不让你离开我,我不离开你!好姐姐,玲姐啊!我跟你一块去。我和姐做伴儿,帮姐的忙!好姐姐,领着我呀!” 春玲微笑道:“好小弟,别急。你小,走不动。”明生默默地望了姐姐一会,放开她的手,悄声说:“好,姐!你,去吧……”孩子转回身。 春玲心里一涌,急忙拉过明生,望着他含泪的眼睛,心疼地说:“兄弟,别哭……” “没哭,姐,没哭……”孩子擦拭不及,泪珠成串地往下淌。 “明生,你哭姐就不去啦!” 明生立时摇头,倔强地说:“不,姐!你别管我。为打反动派,你该去,该去。我没哭,我不哭……”他的泪水急出直涌,一手揩不过,两手忙着揩,“姐姐,我是舍不得你……为革命,我哭哭没关系,我跟爹和哥在家,你放心走吧!”明轩上西房挖出一瓢麦子,向安在正间的石磨的顶上倒。春玲惊疑地问:“兄弟,你要……” “给姐做干粮。” 春玲抢上去把住他的手,说:“不要,不用!我拿点什么都行,留给明生过生日,蒸大面圣鸡。” “不,姐!”明生抢上去,但人小摸不到磨顶,着急地伸着手叫,“姐,用地瓜面给我做面圣鸡,支前累,给姐做麦面干粮!” 姐姐说:“还留着过年吃饺子呀!” 两个弟弟齐声回答:“过年吃不吃一样过,姐姐要紧!”姐姐说:“留给妈妈过周年用呀!” 大弟弟答:“妈知道革命要紧,姐吃了她不生气。”小弟弟道:“对,妈活着时把好点的东西都给干部吃。”姐姐为难,想一刹,忽然说:“你们忘啦,留点麦子有伤员路过时好用呀!” 象谁扭住明轩的手,他看了瓢里的麦子一眼,轻轻放下了。 春玲满意地说:“好兄弟,这就对啦!你们的心,姐知道,这比我吃好的还强,姐吃起糠菜也是甜的呀!” 出民工的人们很快就集合好了,村公所的院子里吵吵嚷嚷,要出差的人们正在忙着整理工具,备好牲口。十三个身强力壮的青年女子,出于被批准参加这次为妇女争光彩的远途支前工作而振奋,一个个动作敏捷利落。嗓门儿也故意放得又高又尖。 那胖胖的巧儿姑娘,腰束皮带,头戴一顶旧军帽,扁担象枪一样扛在肩上,有意叫给旁边的玉珊听:“哼,三百里路算得什么!我挑它一百斤,三天打个来回,和没拿东西一样。玉珊,你说是不是?” 玉珊姑娘坐在门槛上,两手揪扯着手帕,眼睛嫉羡地在出案的女伴儿的身上打转。见巧儿问她,她装做没听见,把头扭向一边。 “玉珊同志呀!”巧儿又凑到她跟前说,“你别担心,象咱青妇队长说的,我们一准唱着胜利歌儿回来,也有你一份光荣!哎,”她边说边转动着身子,“你看我威武不威武?皮带束得歪不歪?帽子正不正?” “威武!不歪!正!”尖嘴闺女没好气地回答,陡地站起来,跨步出了门。 玉珊走到街心,听到有人唤:“玉珊子!” 她一看,是春玲叫她。她再看,春玲的胸前斜背着用白包袱做的干粮袋,草帽搭在背上,腰束一条红皮带,浑身上下整齐利索。玉珊心里禁不住说:“真棒,俊,美!”她紧赶到春玲跟前,说:“青妇队长,我正找你!” “什么事?” “我对你有意见!” “好。” “你讲讲明白,我哪一方面赶不上李巧儿、江秋风她们,为什么不让我去支前?”玉珊忿忿不平地说,嫩脸儿绷得和苹果一样光。 春玲嘻笑着道:“看把你气得这个样子,嘴噘得能拴住驴啦!” 玉珊噗哧一声笑了,央求道:“好姐姐,你想不要我生气,就答应让我去吧!人家的心你还不知道,真急得冒烟啦!”“起火也不行!”青妇队长严肃起来,“道理讲了多少遍,都出去了,村里的工作怎么办?革命可由不得自己的性儿,想怎么的,就怎么的,有时就得制着自己,服从整个的需要。”玉珊想了一会,承认自己错了,说:“都怪我落后,春玲姐!下次再不啦!你说,为这我还能入上党不?”“只要一心为革命,处处听毛主席的话,改正缺点,党会要你做闺女的。” 玉珊又高兴了,说:“好青妇队长,以后你品着我吧,一准样样做模范!”说着,她用手帕给春玲揩汗。 春玲挡开她的手,把手帕扯到自己手里,拭着汗津津的脸。 玉珊一旁看着,情不自禁地说:“春玲姐,我真喜欢你!你现时这个装扮和神气,真象个又俊又强的青年。玲姐,你要是个男的多好,我一准做你的媳妇……” “傻妮子,胡说些什么呀!走,找我大爷借条扁担……” 两个姑娘在街道上边走边小声说着话儿。春玲要玉珊在村里好好工作,学得老练一些,记住指导员的话,把后方当做前方,一点也不要松劲。她们又扯到淑娴,说自她和孙若西订了婚,情绪消沉,没有以前那样起劲了。这次出民工,也没叫她去,为的是老东山得了病,让她在家帮忙照顾。春玲和玉珊都说要多帮助淑娴,使她不要老沉溺在个人生活的小圈子里。事实是,一个有出息的人,离开革命的潮流,离开集体和斗争,也得不到个人生活的幸福。从淑娴,又联系到老东山。她们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有些分歧。春玲说:“这一阵子,他有些转变,也算得是进步。分给他家的支前工作比过去干得痛快些,讲价钱少了。有时他还主动去读报组,关心时事,听到胜利消息,满高兴的。” “我看他不是出于真心。”玉珊道,“他对工作比以前好了些,是因为希望咱们得胜利,不然他是军属,反动派来了要杀他的头。关心时事他是害怕,怕敌人来。这算什么进步?”“你说的有些在理,他的心情兴许是这样的。不过就是这样,也是进步,是和咱们站在一条线上。俺爹说过,全国都向共产主义的方向走,东山大爷那样的人扭不过大势,早晚也要跟上来。玉珊,人的思想转变不能急。” “我就是生气,他还把冯寡妇当神仙供。” “象他那种人,哪能一下全变好了?我嘱咐过淑娴,不要让他听巫婆胡摆布。唉,别人的话他很难往耳朵里装。”两位女友说着说着,来到曹冷元的家门口。桂花招呼道:“进来坐会吧,两位妹子。” 玉珊先跨进门,抢过桂花怀里的孩子,笑道:“嫂子,吉禄哥的信上说什么?” “丫头,你怎么知道他来信了?”桂花羞怯地笑着说。春玲接上道:“玉珊不光嘴尖,耳朵、眼睛也够灵的,谁家的事也瞒不了她。” “嫂子,信上究竟说的什么呀?”玉珊不饶人。“没写多少话,要我努力进步,参加生产。”桂花挺认真地答道。 玉珊的玩笑又来了:“一准还有体己话,上面写着‘亲’一类的字儿没有……” “玉珊子!”春玲叫着瞪了玉珊一眼,因她见桂花的脸很不好意思了。 玉珊做了个鬼脸,说:“没关系,嫂子生气了,我赔礼。”“你再嘴尖,赔礼不行啦,等我炼得有劲啦,就要教训你……”桂花带着笑用手拍了一下玉珊的背。 “我敢担保,嫂子能坚持劳动到秋后,我和玉珊都是你手下败将了。”春玲说着,三个人咯咯地笑了一阵。“俺大爷呢?”春玲问。 “又上公粮站去啦!”桂花说,“俺爹抽空就往那里跑,白天跑,黑夜跑,连晌也不歇!刚吃完饭,他说粮库墙上有了几条小裂缝,就修理去啦。唉,这末下去,他身子怎么受得了!” “大爷真是个呱呱叫的粮秣员!模范烈军属!”玉珊赞叹道。 “有这样的好老人守粮库,解放大军的口粮真保险啦!” 春玲感动地说,“大爷他是咱解放区的好管家人!”“玲妹,你们找他有事?”桂花问。 “没有什么事,俺们要去支前,我来拿扁担用用。”春玲说着与玉珊走出屋门,来到院子。 桂花跟出来,把那条旧桑木扁担从草棚里找出来,交给春玲说:“出远门,不找条好扁担,想用这个旧的……”“用着这条扁担,我这肩膀上才有使不完的力气哪!”春玲接过扁担,爱惜地抚摸着它,真情地说,“嫂子,你告诉俺大爷,我走啦,要他老人家保重身子,我十几天回来的时候,能见他胖了才好!” 春玲万万想不到,她回来时再也见不到她所敬爱的曹冷元大伯了! “大爷,你好点了吗?”淑娴轻声问道。 老东山猛地干咳起来,满脸憋得紫红,吐出口痰,喘息一会,说:“死不了,你冯大嫂子说我气数不尽,要活到七十二。” “大爷,你还是听俺振德叔和春玲的话,找药先生看看吧,冯嫂子的神不见起灵……” “瞎说些什么,不怕伤天良!拿仙丸我吃……”老东山又被一口病憋住了。 老东山从来不相信医生能治病。家里有了病人,都是求神许愿,抓些巫婆传授的“神灵”药方疗理。循规蹈矩,老东山这次患了重伤风,病本来不重,起始有些发烧,咳嗽得厉害。他去请冯寡妇一看,那巫婆脸色刷一下变了,骇然地叫道:“嗳哟,老叔子!不好啦,不好啦!” 老东山顿时吓得全身沁汗,大惊道:“怎么啦?怎么啦?”“老叔子冲犯南山的白猫精啦!”冯寡妇严重地板着粉脸。老东山急忙拜倒神案前,叩着头悲哀地说:“大慈大悲,神仙保佑!在下东山安分守己不偷不劫,不赌不奸,是走路不踩蚊虫的人哪!要是得罪了白猫精,赶快告诉我,叫我如何我如何!” 于是,香纸点燃,寡妇开始进入“仙境”。打过三个“阿嚏”之后,哼哼呀呀地传“神旨”,声音又小又难听,可是吐字很清:她要过香纸以后,又要一个十斤十两十钱的猪头,一只三斤三两三钱的母鸡,一斤一两一钱的烧酒,再要雪白雪白的麦面十斤十两十钱,三斤三两三钱香稻米,一斤一两一钱的绿豆。她为“神仙”置备的真够齐全,不但有酒有菜,连饭也带上了。 老东山为了保命,咬着牙交上东西——这也是他最肯破费的地方,换回黑黑的十个大“仙丸”,一茶盅“白猫尿”。冯寡妇很痛心地说,这是从她妈那里传授下来的仙丸,谁也舍不得给。她为老东山整整一夜跪在神位前烧香磕头,神仙托梦于她,把要来的酒、肉、米、面供在案上,白猫精夜里来吃了,撒滩尿在酒蛊里。她要老东山用白猫精的尿就着仙丸吃下去,很快就会病消康复。 实际上,那些黑蛋蛋——“仙丸”,是冯寡妇用绿豆面和着锅底灰做起来的。而那“白猫尿”是她用一块饽饽从一个男孩子处换来的。她听人说过,五岁男孩子早晨的第一次尿,喝了能压肝火。 当然了,如此“仙丸”、“白猫尿”,老东山吃喝下去,病不会好,相反更重了。冯寡妇接二连三又赐他几服“仙药”,病也就越来越重,咳嗽得喘不上气来了。 冯寡妇断言,白猫精已到他家里来了,老东山也真的疑神疑鬼,心惊肉跳,黑天白日说胡话。他一时叫喊:“白猫大人,我有罪啊!我得罪你啦……”一时又哭道:“啊,我想起来啦!那天早上我起来天还不亮,只见南山上一道白光,我没朝它磕头……啊,那就是你呀,白猫大人!我冲犯你啦……”忽然又捶胸悔恨:“我对神仙不忠啊,敬冯寡妇的酒对进四两水!她不是寡妇,是神仙!我遭报应啦……”曹振德和一些人来劝他找医生看看,老东山一概不听。有次江水山去开会就便找来个中医,老东山瞪着水山喝道:“你来做什么?” “大爷,不要听那臭婆子瞎说,快叫先生看看。”水山劝道。 老东山冷笑道:“哼,你水山想在我跟前讨好,去吧,你就是给我下跪,我也不会把侄女给你……” “你这说的什么话?”水山惊异地扬起眉毛。 “你不用装假样,我心里清楚。你这东西不安好心,想占我兄弟那份田产……” “大爷,你快别说啦!”淑娴吃不住,捂着脸哭着跑了。江水山压下口气,说:“你胡说些什么……医生,快看看病!” 老中医刚要给老东山试脉,病人猛把手躲开,怒喝道:“滚出去,不用你们看!” 医生看着他的脸色,严重地说:“气色不正,要赶快治!”“大爷,你……”水山上去拉他的手,被老东山打了一巴掌。 江水山愤怒地看了他一会,接着沉下脸,领医生走了。老东山怒气未息,还在后面骂道:“兔崽子!不安正心,我不上当。死,我死不了,我气数不尽!就是死,我自愿……”他又命大儿子儒修:“找你冯大嫂子来!” 冯寡妇又被儒修请了来。巫婆一进门,眉歪眼斜,脸色严重地说:“不好啦,白猫精进家啦!” 老东山一听,头晕目眩,脸成死色。 家里人一看,慌作一团,东山妻子和儒修媳妇哭开了。老东山神志恍惚,指着梁头叫:“那不是,白猫大人在盯着我,要领我上西天!我不去呀,白猫大人……”“别怕,老叔子!有神灵在,它领不走你!”冯寡妇高声喊着,吩咐家里人把正间屋里的所有用具、物件都搬出一空,只留一盘石磨。她要老东山只穿一条裤衩,躺在光席的硬炕上。她把人都轰走,闩了屋门,门缝插上一口桃木做的“避邪斩妖剑”。冯寡妇回过身,从包袱里拿出一叠巴掌大的白纸,纸上各写着神、灵、巫、圣、天、地一些黑字,她把这些称为“神力符”的纸片片,贴得满墙飞,末了还糊了两张在老东山身边的炕席上。屋子被巫婆这样一布置,就显得妖邪鬼怪,阴气森森,没病的人也会为之心寒。 冯寡妇上素下红,脚蹬绣花鞋。她披头散发,两手各执一根染着红色的枣树条——号称“驱妖棍”,高高地坐在石磨顶上。她板着厚粉脸,耷拉着干眼皮,口中念念有词,如此这般入仙上神了。忽然,她睁开三角眼,高叫道:“白猫精!还不快向神仙下跪。怎么,你不走?好,我要你的命!”她跳下地,抡起驱妖棍,照着老东山的身子就抽。 老东山痛得左翻右滚,痛叫声被痰噎住了。 冯寡妇一边打一边喊:“你不叫,你有种!神棍打死你白猫精!” 看热闹的人都堵在门外。听着木条击肉的劈啪声,都心疼得发慌。 有的人却说:“到底是有妖怪缠在东山兄弟身上,好人哪架住这样打,连叫痛声也没有。” “白猫精真歹毒啊!”有位老太婆附和道。 老东山的老婆啼哭,儿子、媳妇在难受。但是都知道老东山的性格,同时他们也相信神灵,站着不动弹。淑娴忍受不住,急跑着去叫人。跑出好远,她忽然停步,怎么自己没想着却来到江水山家门口了呢?她是跑顺腿了吧?不,是遇到这种紧急关头,她自然地想起江水山,只有他能整治这疯巫婆。但是姑娘又怔住了,前天江水山找医生来给老东山看病,老东山那样无理,在人面前侮辱他,竟至动手打了他……只有淑娴明白,水山是受了多大冤枉啊!这两天她痛感到自己对不起他,想去安慰他,然而鼓了好几次勇气,都泄下来了。 “水山能再来吗?”淑娴疑惑地想,“不来啦,他不会来啦! 哪个人没脸皮?人家不让他管,还打了他,他会再来管……”她难过地转回身,忽听有人叫:“你怎么不进来,淑娴妹?” 淑娴定神一看,江水山站在院门口。她望着他那高大的身体,坦然的脸面,把忧虑赶跑了。她急忙说:“水山哥!俺大爷叫冯寡妇在折腾……” 江水山一挥手,大步迈开了。他走得是那样急,淑娴在后面小跑着才能跟得上。 水山和淑娴来到老东山的门口时,里面已经不打了。只听冯寡妇嘶叫道:“你说!你是谁?” 老东山憋了好长时间的痰才从嗓子里吐出来,他只顾痛苦地喘息,呻吟,无暇回答。 “快说!你是谁?不说神棍无情!”巫婆说着又举起棍子。“说,我说!我是白猫精……” “还没打死你这妖精!”冯寡妇叫着,又抽打起来。江水山气得牙咬得格格响,打着门叫:“开门,开门!” 冯寡妇的怒喝声:“谁敢进来,就冲犯了神仙!” “妈的,你放屁!”江水山怒骂道,拳击门板。冯寡妇威胁道:“东山婶子!你放人进来,这场神又完啦!放走白猫精,下回它来就得要命啦!” “大侄子,你别……”老东山的妻子哀求着水山。 好几个老头子、老太婆围上来,不让水山开门,说是白猫精自己都招了,还不是真的? “走开!”水山向他们喊着,但他们拉着他不放。江水山拔出手枪,怒喝道:“滚得远远的!妈的,人都叫她这末害死啦!” 围上的老人们吓得退了回去。江水山插上手枪,用右臂奋力地撞门。终于,喀嚓一声,门闩折了。江水山怒气冲冲地闯进屋,一把夺过冯寡妇的驱妖棍,两脚踹断,狠狠地摔出去。江水山怒视着巫婆,恼恨地说:“你这个害人精!别说有病,就是好人也架不住你这末打!” 冯寡妇退到老东山跟前,高叫道:“嗳哟哟,老叔子!眼看你身上的妖叫我治死啦,可被他这一冲犯,白猫精跑啦!” 老东山皮肉被打得一道道血棱子,有的地方淌血了,汗流如注,好象泼上两桶水。他从昏沉中醒过来,沙哑声问:“他,他是谁?” “江水山!”冯寡妇高声回答。 “啊!他,他又来啦!”老东山瞪着充血的眼睛,声音提高了。 江水山温和地说:“大爷,你这样不行,她骗人!你要被她害死……” “胡说!我自己明白。”老东山怒气冲冲地喝道。经过冯寡妇的毒打,他外伤的疼痛,分散了对内患的痛苦的注意力,同时他是患重感冒,出了这一场大汗,使咳嗽轻了些,话说得流畅了,从而更加坚定了他对巫婆的信任。“是你这兔崽子心不正,想叫我早死,你好抢俺侄女,占我的田产。你做梦去吧,我死不了!由我做主……” “大爷,你净糟蹋人,俺水山哥哪有这个心!”淑娴痛苦地叫道。 “你,你……”江水山极力克制着激怒,“你不要信神疑鬼,我给你请医生去。” “快滚你的吧!”老东山指着外面,“快滚!我不信那一套。我死,我自愿!” 江水山严厉地警告冯寡妇:“你再动他一下,我要你的命!” “你管不着,我挨打我痛我自愿!”老东山说起这些来,一声也不咳嗽了。 “大爷!”江水山苦求道,“人命事大,一步做错,后悔晚啦!还是请医生……” “我不自愿!”老东山毫不理会,“他嫂子,打,用力打!”冯寡妇欲动,江水山抽出手枪点着她的脑门,骂道:“你这个臭破鞋!你胆敢反抗政府?” “你别吓唬人,江水山!”老东山骄傲地说,“你不是政府。请神看病有自由,讲自愿!共产党对中农的章程你一个人改不了,我不怕你啦!你强迫中农还要向我赔不是。打,他嫂子!打死我自愿!” 江水山脸上出现痛苦恼恨的皱纹,直直地盯了他一刹,转身走了。淑娴赶上他,流着泪说:“水山哥,别生气呀!我对不住你……” 江水山头也没回地说:“我去找医生!” 冯寡妇望着水山和淑娴,冷笑道:“我说呀,江水山腿这末勤,他想抢媳妇,打老叔子的主意哪!” “他嫂子,你该怎么治就怎么治,他管不着,我自愿!”老东山安慰神婆道。 “放心吧,老叔子!”冯寡妇也开导对方,“病交到我手里,没有不好的。” 吃过酒菜和鸡蛋面条,冯寡妇又施展新的神法,吩咐儒修去找干艾蒿子来。应该说,一般巫婆也是希望给人治好病,这倒不是为救人,而是显神灵,保住她们的香火——饭碗。所以不少巫婆把流传在民间的有一定科学道理的治病土方,加以利用。但她们不是如法炮制,授受于人,而是经过加工——故弄玄虚,涂上迷信彩色,以此证明是神仙的威力。冯寡妇也有这一手段。她听说过用艾蒿能熏好湿气过重的气喘病,知道老东山咳嗽,喘不上气,就想试试。 儒修拿来老东山扭起的呛蚊子用的艾蒿绳子后,冯寡妇吩咐点着艾蒿;又把棉被里层喷上水,盖到老东山身上。老东山的妻子惊慌地问:“你这要做什么?” 冯寡妇口气庄重地回答:“白猫精叫江水山放跑啦!这次它回来钻进老叔子的心肝,不使劲呛,它不出来。”“啊,人哪架住这末呛?”儒修也怕起来。 老东山闭眼等待,粗声喝道:“瞎说什么,听神仙的话!” 冯寡妇端坐在凳子上,昏昏欲睡,接着打了三个好大的“阿嚏”,精神随即抖擞,开口严命:“神仙有话,把艾蒿点火放进被子,多人压住,丝风透不得。松动一下,憋不死白猫精,满门遭灾,人畜皆诛。切切!” 燃着了的艾蒿放进了被子。大儿子和媳妇,加上两个壮实的老头子,把老东山死死地裹在被子里。 蒿子烟在湿被里散发,刹那间老东山就身子乱翻。“压住,动不得!”巫婆喝令,“我念咒使法,烟不呛人,专攻白猫精。” 老东山被憋得发出沉闷的呼噜声。 他老婆说:“天哪,别憋啦,松松吧!” “压住,动不得!”巫婆断喝,“我听得清看得明,白猫精在打呼噜,它一会就丧生!” 生命的挣扎使老东山伸出一只手,乱抓乱挠。 儒修要求道:“松松吧,俺爹憋坏啦!” “憋的白猫精,不是人!”冯寡妇沉着坚定,“好,不信掀开问问他。” 掀开被头。老东山满脸乌紫,鼻涕眼泪长流,眼睛紧闭——但不是平常的半开半掩的余光瞅人,而是真闭死了。冯寡妇喝问:“神仙问你,妖怪你在哪住?” 老东山已痛苦难熬,他讲真话了:“不,我不是……”“呸,你不说再憋!”冯寡妇大喊。 老东山怕吃苦,忙说:“我是。我住在南山沟……饶了我吧,我不敢啦……” “饶不得,快压住!”冯寡妇又给他蒙上被,“妖怪不诛,祸害弥天!” 老东山在被里呼噜着,身子更加猛烈地翻滚,挣扎。冯寡妇大腿一抡,猛坐到他的头上。 渐渐地,老东山的身子停止翻滚,腿伸直了,只有一下弱似一下的搐动。 冯寡如高兴地说:“好啦,快好啦!你们松开手吧,白猫精已没劲啦!一掀被呀,老叔子就跳下炕,该干什么干什么啦!老婶子,可要重重谢我呀!” 老东山的妻子,心疼地看着被冯寡妇坐着的丈夫的头,说:“能好了,少不得他嫂子的人情……他嫂子,行了吧?” 老灰狗狂吠不止。江水山领着老中医大步冲进门。 儒修迎着水山说:“好啦!不用先生,俺爹病好啦!” 江水山没理睬他,进门一见那冯寡妇高高地坐在老东山蒙着被子的头上,火从心起,蹿上前扭着她的胳膊,猛地向下摔去。 冯寡妇“妈呀”一声扑倒地上。 “你们这些人,都是死的!”江水山激怒地向屋里的人吼道。 冯寡妇爬起来,手卡腰窝,高声叫道:“江水山!你凭什么打人?告诉你,我是案属!我要上政府去告状……” 水山把老东山的被子掀开,屋子立时充满烟雾。老东山全身被烟熏得发黑,静静地躺着,只剩微微的喘息了。 一家人大惊失色,呜咽开了。那两个热心帮忙捺老东山的老头子,悄悄溜了。王镯子随着一些看热闹的人涌进门。老中医叫人给老东山水喝,给他挑扎急救。 冯寡妇一时被吓愣了,站着发呆。王镯子不惹人注意地搡她一把,向门外使个眼色。巫婆醒悟,抬腿就溜,但被江水山揪着头发拖过来,怒骂道:“你个杀人精!我宰了你……”他推倒她,拔出手枪。 王镯子反倒高兴,心里说:“打!打死个女人,看你江水山有几颗脑袋。打,开枪呀!” “救命啊!救命啊!”巫婆身如筛糠,鬼哭狼嚎,“政府宽大,我不是存心哪……” “水山!”曹振德跨进门喊道。他后面是淑娴。 江水山收回枪,踢了冯寡妇一脚:“听候处理!” 经过中医的急救,老东山渐渐地苏醒过来了。他由弱到强地喘息一会,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望着曹振德、江水山和医生,浑浊的泪帘将眼睛盖住了……王镯子狠瞪了曹振德一眼,没兴味地回到了家里。“你怎么才回来?”孙承祖担心地打量着他妻子的身上。王镯子的胖脸上狡黠地笑着说:“这还长啊……还不是为你的孩子,为了你!要不,我才不会做那丢人的事呢!”“你真让他玷上啦?”孙承祖一脸气恼。 王镯子抡屁股坐到炕上,翻着少睫毛的眼睛,指着丈夫的额头,傲声浪气地说:“你呀,我的小天爷,心眼太窄啦!实话对你说吧,你媳妇一身干净。” 孙承祖倒没高兴,却不安地问:“那怎么办?”“什么怎么办?” “没勾搭上他,你肚子掩盖不过去……”孙承祖下决心了,“以大失小也是应该的,为了我,你就和他……”“去你的吧,门缝瞅人——把我看扁了,你乐意我还不乐意哪!”王镯子得意洋洋地说,“我两全其美的办好啦,你净等着当爹吧!” “一点没失损?” “丢了半斤酒,一条裤腰带……” “怎么回事?” “我在江任保屋里用酒灌他,拿蜜语喂他,等听任保媳妇来到院里,我丢下裤腰带,抢门跑出来……只听任保媳妇在和任保又哭又闹,还要去找干部,找妇救会告我哪……嘻嘻……” “你可真能啊!” “能不能的,反正豁上脸皮去,啥事还不能做出来!”王镯子说,“哦,天晌了,我做饭啦!” “你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 “在街上听说俺舅不行啦,去看了会子。” “老东山要死啦?”孙承祖毫无表情地问。 “看样儿还能活。”王镯子说,“冯寡妇上神折腾俺舅,江水山要放枪打死她……” “啊,江水山又惹场大祸啦?” ”没惹成,曹振德赶到啦……真可惜!” “曹振德!这个姓曹的,他是咱眼里最要命的钉子!要想法除掉他!”孙承祖咬着牙根说,狠狠地攥紧了煞白的拳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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