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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放牛

作者:废名

  我现在想起来,陈大爷原来应该叫做“乌龟”,不是吗?
  那时我是替油榨房放牛,牵牛到陈大爷的门口来放。离我们榨房最近的地方只有陈大爷的门口有草吃。陈大爷是我的好朋友。他喜欢打骨牌,就把他的骨牌拿到草地上来同我打。我是没有钱的,陈大爷也没有钱,但打牌总是好玩的事。两个人当然是“搬家”,陈大爷总是给我搬空了,一十六双骨牌都摆在我的面前。我赢了我又觉得不好玩。我不捉弄陈大爷。有些孩子也时常跑来玩,捉弄陈大爷,比则陈大爷坐在粪缸上拉屎,他们拿小石头掷过去,石头不是碰了陈大爷的屁股就是陈大爷的屁股碰了一两滴粪。有一回陈大爷要骑我的牛玩,我却赶得牛飞跑,跌了陈大爷一跤。毛妈妈总是骂陈大爷,比如陈大爷跟我们一路去赶狗——狗在那里“连屁股”,回来毛妈妈骂道:
  “亏你这么小的孩子!”
  毛妈妈也给我一个当头棒:
  “滚出去!”
  我的一只腿已经跨进了陈大爷的门槛,连忙又退出来,退到草地上。草地上毛妈妈无论如何是不敢赶我的。
  我还是钉了眼睛去伺望陈大爷,陈大爷低了脑壳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一动。
  陈大爷大概跑得累了,他的样子实在像一个老猴。我后悔我不该同陈大爷一路玩。
  一看陈大爷望了我笑,我又跑去看我的牛。
  这位毛妈妈我不大喜欢,并不因为她骂我——骂我的人多着哩!她有点摆架子,老是端起她的白铜烟袋。她是一个胖堂客,走起路来脚跟对脚跟,仿佛地球都奈她不何,那么扭得屁股动,夸她的一双好小脚!我想,她身上的肉再多一斤,她的脚就真载不住了。
  毛妈妈为什么叫做毛妈妈呢?我常是平白的这样纳罕问我自己。有一回问我们榨房的厨子,他答道:
  “毛妈妈有毛。”
  这当然是骂毛妈妈。厨子骂毛妈妈,我骂他:
  “你也想毛妈妈吧!”
  我又这样想过:毛妈妈是陈大爷的娘子吗?那么陈大爷是干什么的呢?这第二问使得我很有趣,我知道我没有问出来我的意思,但有一个意思。我是随便的想了一想罢了,见了陈大爷就一路玩耍。
  这个则不成问题:王胖子是住在陈大爷家里,而毛妈妈决不是王胖子的娘子。
  王胖子虽阔,我看他不起,他是一个屠户。我到现在见了人家穿纺绸裤子还是一点也不心羡,恐怕就是王胖子穿纺绸裤穿得讨厌了。
  王胖子老是穿纺绸裤——裤脚那么大,纺绸不要钱买哩!穿纺绸就应该穿袜,自己也晓得自己是一个屠户,不配穿袜,纺绸还不如拿来我小五穿!
  正是这么热的一天,王胖子大摇大摆的走来。王胖子来了,风也来了,他的屁股简直鼓得起风!我看他皱了眉毛,嘴里只管嘘呀嘘呀的,心头着实凉快。我的牛见了王胖子来了也在那里喘气,一尾巴扫得蝇子飞。我立地翻了一个筋斗。
  我们这个地,据说是一个球,我翻了筋斗起来什么变动也没有一个!王胖子同毛妈妈坐了一个竹榻,毛妈妈跷了脚端她的烟袋。陈大爷门口这几棵杨柳真是为这两个胖子栽的!但该竹榻吃亏。两个胖子,谁也没有打谁的招呼,谁也就是这样打招呼:一个偏了眼睛歇住不吹烟灰,一个一眼看定了扇子(毛妈妈的大腿上搁了一把蒲扇),拿过来嘁喳嘁喳的对裤裆里扇。满脸油汗,正是捉猪的王胖子,多了一条纺绸裤罢了。
  王胖子大概再不热了,蒲扇又还了原。
  我也坐到树脚下来乘一乘凉。
  “吃饭没有?”
  毛妈妈开口说话;说了话又衔了烟袋。
  王胖子臂膊一掉,—— “你怎么想到这里来了?”
  “我说来看一看姐姐住的地方,想不到就在这里遇见姐姐,——这里洗衣真好,太阳晒不着。”
  说着且看狗姐姐头上枫树枝叶。树荫真不小,他在这一边也遮荫住了。对岸平斜,都是草,眼睛却只跟了这棵树影子看,当中草绿,狗姐姐衣裳白,头发乌黑,脸笑。共是一个印象。但那一件东西他分开出来了,狗姐姐洗衣的手,因为他单单记起了一幅画上的两只臂膊哩。又记起他在一个大草林里看见过一只白鸽。这是一会的工夫,做了一个道旁人,观者。又向他的狗姐姐说话:
  “我刚刚过了那一个山坡,就望见那里竹林,心想这是竹林庄了。”
  “你还得走上去一点,那里有桥,从那里过来,——我一会儿就洗完了。”
  狗姐姐指点上流叫他去。小林见猎心喜,想脱脚过河。他好久好久没有过河了。小的时候他喜欢过河。
  “我就在这里过河,我们书上说得有,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姐姐你不晓得,我在一个沙漠地方住了好几年,想这样的溪流想得很,说出来很平常,但我实在思想得深,我的心简直受了伤,只有我自己懂得。”
  狗姐姐哈哈笑。
  “难怪史家庄的人都说你变得古怪,讲这么一套话干什么呢?你喜欢过河你就过来罢。”
  他偏又不过河。
  “我不过,——姐姐你信不信,凡事你们做来我都赞美,何况这样的好水,不但应该来洗衣,还应该散发而洗足。我自己做的事不称我的意,简直可以使得我悲观。作文写字那另是一回事。”
  这一套话又滔滔而出吗?问狗姐姐狗姐姐不晓得,她望他笑,他又神仙似的忙着掉背而走了,去过桥。慢慢的他走到这树底下来,狗姐姐已经坐在草上等他。狗姐姐好像有狗姐姐的心事,狗姐姐也摸不着头脑。
  “姐姐,你的桌子上摆些什么东西呢?”
  “你怎么想到这个上面去了?”
  “我一面走一面想起来了。”
  又道:
  “我不打算上姐姐家里去,玩一玩我就回去。——我记得姐姐做姑娘的时候总喜欢拿各种颜色的布扎小人儿玩,摆镜子面前。”
  “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小林?不懂得事!”
  狗姐姐伸手握住他的手。小林心跳了,忽然之间觉到狗姐姐的势力压服他。望着狗姐姐若要哭!——这才可笑。
  好弟弟,你坐下,姐姐疼你,姐姐在旁边总是打听你。”
  更奇怪,狗姐姐说着眼里汪汪的。她轻易不有这么一回事。来得无踪,去得无影,接着絮絮的说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