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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滩已经杳无人迹。 白色的海浪,不停不歇地从黑暗中翻滚出来,发着生命终结时的低吼,汹汹涌涌地扑向我的脚边,无声无息地消逝在暗黄色的细沙滩上。 人的生命,不停不歇地从渺渺的黑暗中翻滚出来,嘁嗄嘈嘈也罢,轰轰烈烈也罢,庸庸入世也罢,飘飘出世也罢,终免不了无声无息地消逝于缈缈的黑暗之中。个体的生命之炬,燃了熄,熄了燃,种族的意志,却如接力的火炬,世代相传,又如它赖以诞生的大海,生生不息。 人追求异性的欲望,使人得以繁衍至今。人追求创新与变革的欲望,使人区别于兽,逐渐进化为人。千万年来,人又奋力地鄙夷压抑打击迫害这些欲望,象低沉的乌云一样,把人的潜伏着的本能和欲望,笼罩得喘不过气来,直至畸型、变态。人真是一种古里古怪的东西。 我的目光在海滩上缓缓地搜寻。畸型了变态了的老现,此刻,不知正失魂落地委顿在哪一堆礁石旯旮,丧家犬一样惶惶不可终日。 我知道我的脑子又犯病了。我居然不站在广大革命人民方面,义愤填膺地怒斥老现,而如,而如另一只丧家之犬,在海滩上神不守舍地寻找难友,妄图相互慰藉同病相怜。猩猩惜猩猩,乌龟亲王八。 我的身子,火烧火燎似的,六十六公分的大脑袋,象是一颗灼红了的大铁球。海风从辽远的海面上挟着咸味的潮湿扑面而来,烈火挟风,其势尤壮。 我后来又努力地转动着脑袋,在黑苍苍的海面上搜寻。或是寻找老现,或是寻找几小时前邂逅的来无影去无踪的时髦女郎,或是或是寻找我想寻找的与世人高见高识相反的什么东西,或是或是漫无目的。 漫无目的。 有个研究人生哲学的老头,研究来研究去研究七十年,末了说:漫无目的。 你知道我曾在新街口对法法说:漫无目的。其实我的目的是庄有相之心,法法之流皆知也。女人。钓鱼。没福气就看看。看看不行么?这是一个笑话:有个老农进城,尿急找不到茅坑,就在广场墙根解裤子。警察上前抓他,他反问:看看不行么?口气挺硬。这笑话挺黄,不过比起老现从赛珞璐天花板上轰隆而下,又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笑了。嘿嘿两声,在海风和涛声中一闪即逝。 海风象个尖刻而轻佻的女人,弄得我眼睛发酸流泪。你知道我的眼睛不停不歇地在海面上搜寻着什么。人说功夫不负有心人。佛说心诚则灵。你得相信。 我后来看见有个昏黄的东西在海面上晃了晃。我以为是老现的灵魂。老现也许去海深处找寻归宿了。伟人也有这么干的。老现当然不是伟人。是小人。千古小人。外婆说有个烈女看戏挤断了裤带,回家就上吊了。我说,里面没短裤吗?外婆骂我皮五癞子。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那时候女人不穿小裤衩子。不过,光一下屁股就要自杀,就是烈女,我至今尚未想通。我想若按此理,南斯拉夫沿海一溜儿的裸泳场准保早已浮尸,或说浮烈女遍海了。当然,人家是现代派,另当别论。在中国,现代派则是踪迹难觅。原先老现怕是能算一个,可现在人都说他是伪的。我想伪不伪还得问问大海。倘若为了面皮什么的投海自尽,那便断然伪定的了。倘若不投,还可另议。 这时候我又看见那昏黄的东西在海面上晃晃悠悠。或许根本没有晃悠。星星在天上,海轮在天边,这昏黄玩艺儿也就一二海里远吧。我揉揉眼细看,昏黄朦胧忽闪。忽闪朦胧昏黄。上帝召唤?基督显灵?夜叉巡海?狐仙幻术?或许是什么真理的弟弟或哥哥或爷爷或爸爸?我忽发奇想,我要游过去看看。看看究竟。 看看不行么? 你知道我这人自小就有窥视欲,长大后又波及女人波及各类书籍。你知道有位同事说我在整体上认为世界是荒诞荒谬荒唐无理性不可捉摸的,而在具体事件上却每件事都非要弄个青红皂白。你知道我不是故意弄点虚玄,不是象美国那个名震全球的走了一辈子钢丝的老摩尔,老都老了,偏要在两幢摩天大楼间再走一回,谁知一阵小风,一生英名飘摇而下,化成一摊肉饼。你知道我的水性好极了,就象广告里和广告外的雀巢咖啡──味道好极了(有一个小小前提:你别当老土别遇上老陪小太阳之流别喝锅巴咖啡刷锅汤)。你知道我在乡下逞能一气游过九里路,我蹒跚着上岸时,我觉得我能绕着地球游一圈。我知道那年我二十岁。二十岁的人大多认为世上的事没有办不成的,三十岁的人再这么想(三十年前的今天我从渺渺黑暗世界里翻滚出来),别人会以为你是疯子的。当然,我认为我的泳技可以例外。 我脱去了衣裤,脱得一丝不挂。你知道反正海滩上除了可能猫在哪个礁石旯旮里的老现和某些不曾结过婚的夫妻或者不是夫妻的夫妻,一无他人。老现是男人,我的人体不会引起他“光着光着”的亢奋。而那些夫妻不夫妻的,现在恐怕也差不多同我一样赤条条火烧火燎,绝无旁顾之心。 我于是一丝不挂地走进了温暖的大海。 海水温煦而暖和,轻柔地抚摸着我光裸的皮肤,舒服极了。儿时才能享受的爱抚,渐渐地从记忆的深处泛起,渐渐地从遥远的天涯飘来。妈妈地爱抚,爱抚,爱抚,象远处昏黄的光点,忽隐忽现。有回在梦中,黑暗中伸来无数爪子,害怕与愤恨交织着充斥了我稚嫩的心,我狠命咬了一口。醒来,咬着的是妈妈的大脚趾。后悔,后悔极了,我搂紧了妈妈光滑柔嫩的腿。那年我三岁,刚刚迈进人生的第一个乐园──托儿所。“乐园”,我的思绪绊了个跟斗。人生或许是有乐园的。或许有。莫须有。 昏黄的光点始终在不太远的海面上颠簸。我记得我已经游了很长很长时间了。按照我近二十年的游泳经验,我知道我早该游到我寻觅的目标了。我回头看看,沙滩已被黑乌乌的世界吞噬。没有灯光,没有星光,也没有白色的浪花。黑压压的水扑头盖脸压了上来。我忽然意识到我是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那么无声无嗅。我忽然莫名其妙地盼望着我是在做梦。黑夜梦或白日梦,都行。你知道那些梦曾给我带来长久的无法清醒的恐惧。可是恶梦终究会醒来,而死亡却永远不知未来。我忽然感觉到冷。我想起大学里有个考上研究生的同学,毕业后去部队讲课,课间下黄河游泳。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中流击水,浪遏飞舟。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后来人也翔河底了。后来在下游几十里的沙砾滩上任凭风吹雨打。人胖得象是提前把一辈子该吃的都吃了下去。我又想起鲨鱼,一口交去人的大腿。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鲨鱼都被同类咬得只剩一副不屈不挠的骨架。鲨鱼吃鲨鱼。弱肉强食。达尔文说的。不知进化论包括不包括人类。 我想我应该游回去,做一条贴假胸毛的汉子。反正没人知道。反正中国这样的汉子多如牛毛。反正人活在世界上弄不清任何事情。不信你说说看,什么是纯文学什么是右派什么是黄色什么是真理什么是人…… 我们的课本上说人与动物的区别是人有语言人会制造和使用工具。可美国人说海豚也有语言,猴子也会制造和使用工具──猴子会把树枝弄成了个细棍,从竹管里捅豆子吃。人真是什么也弄不表。所以我说人真是个可怜的东西。人无能、怯弱、来去匆匆一事无成。其实人弄清了人是什么东西又能怎样?就象我游到前面看清那昏黄的东西又能怎样?这昏黄的东西是个什么玩艺儿与我究竟有什么关系?这东西或许象征着真理主义精神什么的,可它与庄有相短暂的生命究竟有多大关系?老福说现在是真正的物质第一。 可是人到世界上来走一遭就该着什么也弄不清么? 就该着糊里糊涂地走进永远的黑暗么?! 就该着连一个昏黄的朦胧的忽闪的小玩艺儿也没资格没福气没勇气弄清么?! 我的身子又火烧火燎地灼热起来。我奋力地向前游去。周围的海浪翻腾着喧哗着象是煮沸了的汤水,又象是古希腊的女妖,不停不歇吟唱着诱人走向死亡的歌。 我已全无惧意。 我记得有位女作家的小说中写过这样一个细节:女主人公在黑夜里,游向海湾外的一个灯塔,可游到一半又退回来了。我们这一代人都是这副模样。 我忽然惊悟到这昏黄的朦胧的忽闪的东西不是上帝不是真理不是幻觉,而是一座普普通能的极常见的灯塔。灯塔。是的。人说海上的灯塔就如陆地的山,大约也有见山跑死马的意思。你别以为我的心凉了,不不,不管它是什么,不管它有多远,我都要游过去。我的灵魂已经完成了一个具有决定意义的转折。极其巨大的转折──你知道我至少可以很高兴地告诉那位女作家,我,庄有相,活了三十岁,终于有一次,或许一辈子就这一次,不贴假胸毛。你知道在别的事上你不想贴,那假胸毛自己就会粘上来。就象昨晚碰到的冤案。我不想贴假胸毛,我想挺着胸膛再次走进那间有个高高小窗的斗室,倾听他们宣布平反决定。可事实是我只好窝窝囊囊地粘一胸一肚皮假胸毛过日子。你知道我无能为力。而眼下这件事的主动权握在我手里,真胸毛假胸毛就看我自己。你知道青胡茬子这时候决不会游到这杳无人迹的大海里来定我一个破坏海洋法之类的罪名的。 我被我的不贴假胸毛的伟大和悲壮感动得热泪盈眶。 你无法想象我游到那灯塔,绕灯塔一周时的心情。那其实不是什么灯塔,只是一个装航标灯的大浮桶。桔黄色的,在汹涌的海浪中颠簸起伏。 我绕着灯塔,不,绕着浮桶航标灯游了一圈。 绕航标灯一周。 我不知道球王马拉多纳绕场一周又被人们抛掷起来时的心情。也不知道宇航员月球行走之后重新踩上地球时的心情。我只能说说我自己。我绕航标灯一周,心灵中腾起了强烈的完成人生使命的神圣情感。我想起了星期天去公共汽车上抢座再让座,想起了发奋的读书,想起了四十八只《蝙蝠》,一种人类生命意识之升华的旋律在我心中鸣响。我象忽然看见天开了似的,《蝙蝠》,《蝙蝠》第四十九稿的修改方案在我心中诞生了。 我的左腿抽筋了。 左腿。 不是左的意识。 腿疼得无法动,我只能奋力用手划着。以往我能两脚伸出水面,手在水里哪鸭掌一样划水。可是,巨浪一个又一个无情地扑头盖脸罩来。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时髦女郎。你知道我命中没有女人。可今天却莫名其妙地冒出个女人和我和我……莫非她根本就是个神示?莫非今天,我的生辰,恰恰又正是我的死日?莫非三十年前,我从黑乌乌无穷无尽的时间和黑乌乌无边无际的空间挣扎出来,三十年后的今天,我又将一头扎入黑乌乌无边无际的空间和黑乌乌无穷无尽的时间?莫非我这个大脑袋家伙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别人三十而“立”我三十而“亡”? 又一个巨浪兜头盖来,我喝了第一口苦涩的海水。 死。 我又一次意识到。 我渐渐开始用绝望的目光四处搜寻,黑乌乌。黑乌乌。时间和空间,永远的黑乌乌。我不能拖着哭腔嘶喊救命。你知道我发育成人之后就一回没贴假胸毛。换一个角度说,我喊破嗓子也不可能有人听见。涛声风声争相嘶吼,我就是装个高音喇叭也无法使人从睡梦中醒来。 我奋力地用两条胳膊划着,胳膊渐渐地酸麻、疲软。胳膊扭不过大腿。我的意思是胳膊的力量远不如大腿。我那当记者的铁哥儿们儿说这话的意思是,我区区一人斗不过人民民主专政。可你知道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什么时候有过这类反动的斗争欲望。 我记得我以前可以不用手不用脚仰脸躺在水面上休息。老现说我是永不沉没的舰队。我试了试。结果是肚里添了一口海水,嘴里苦涩难忍。 死。 我绝望地望着那诱我而来的昏黄朦胧忽闪。它其实一点儿也不昏黄朦胧忽闪。玻璃灯罩里透出的是白炽的光。玻璃上有几道十分世俗的油漆痕迹。航标灯是给海轮引航的。为了保护人和人所依赖的船不触礁沉没,它默默地孤独地飘摇在海上。可我,竟糊里糊涂地被它引诱而来。我不知道这是灯的错雾的错风的错还是我的错。我不知道冥冥之中是不是也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象海雾幻化这灯光,幻化着人生中的一切。我不知道是现实生活中赋于人类本身的弱点(诸如自私、贪婪、僵化、保守、固执、蛮狠、狂妄、嫉妒等等等等),而扭曲了我们的主义我们的制度我们的法律;还是那无数非共产主义的文学哲学心理学社会学把我的大脑搅成了一团浆糊。我想我大概永远弄不表这个我始终耿耿于怀的悬案了。你知道就是这悬案导致了我对人生的茫然,导致了我无穷无尽的怨愤,导致了我的所谓的人文主义,导致了我的自由化思想,导致了我游到这个除了疯子不会有人游来的地方…… 唉,我难道就这样懵懵懂懂地离开这个世界么…… 我又一次把交杂着绝望和乞救的目光投向大海中颠簸不歇的诱我而来的浮桶航标灯。 我的心忽然闪过了一道希望的闪电。 这航标灯是怎样安装的? 灯泡坏了玻璃碎了又是怎样更换的? 电用完了或是油燃尽了又是怎样添加的? 它应该有铁舷梯,人应该可以划着小船过来,顺着舷梯爬上去。 我的热泪涌出了眼眶。 我想我不该死。起码我不想死。我奋力地划动着疲惫的双手,向那谷仓般大小的浮桶游去。 果然,象烟囱的铁梯一样。我可以拾级而上。我终于游到了巨大的铁浮桶旁边。刹那间我竟忘了左腿巨蟒缠绕抽筋剥皮般的疼痛。我望着我生命的希望──最低的一个铁扶手,奋力一跃。 我抓了个空,沉重地陷入海中。腿又剧烈地疼痛起来。 我竭尽全力地试了七八次。末了,绝望地望着离海面大约一人高的铁扶手。我明白我永远不可能抓住那生命的希望了。我的手在浮桶边摸索,难道生命就象这铁桶一样生硬光滑冰冷麻木?我愤怒地寻找各种恶毒语言咒骂它。我把它比作吃人的野狼、无情的沙漠、兔崽子、杀人狂、大白鲨、精神骗子、财迷。我记得只有一个词汇是用错了:我把它比作了社会。 我的手终于筋疲力尽。 我的肚子终于圆滚如桶。 我的身子不停不歇地打颤终于麻木。 我记得我是顺着圆锥形的桶底渐渐沉下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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