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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斗室的时候,深深地望了青胡茬子后面的瘦瘦的文静的民警同志一眼。 我走了。我会回来的。 我不是愚昧无知冤掉脑袋还会老老实实划个圈的阿Q。 我会回来的。 去海滨的车已经没有了。我站在车站广场发愣。我还非去海滨不可。行李在城。我不去大家会着急的。我已经失踪二十几个小时了。何况我还得找老现。你知道他弟弟是无锡的律师。可是车没有了。我得和卖苹果的一起蹲上一夜。我算算我有四十多小时没合眼了。先是在编辑忙车票,联系去车站的车子,帮大家买路上吃的水果和面包,还想着带几本通俗杂志。等到上了火车,才发现安眠药忘了。失眠自然难以逃脱。下了车的事你已经知道。现在我还得蹲上一夜。当然,不必象卖苹果的一样大喊大叫。 我正一个人痴痴地蹲着,有个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眼看见这人两条腿上的警裤裤管,我倔着不抬头不吭声。总不能一个蹲在这里屁都没放就可以弄上一个“破坏”“扰乱”之类的罪名吧。这人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一张纸条递给我,就转身走了。我看看条子,是让我坐铁道部系统的一辆大面包车去海滨。我没抬头看这人的背影,你知道这字写得很文静。 我到了海滨,只花了一个多小时就找到了我们的宾馆。 同志们亲热无比地迎了上来。 “有相!有相!” “你去哪里了?有相!” “我们想找你去的呀!” “真的,你再不来我明天的录相片不看也会找你去的。” “真急死人了,我今晚都少吃了三个馒头。” 我恍恍惚惚觉得这类亲切无比幽默无比的话已经听过多次,可想不起在哪里又在什么场合。我恍恍惚惚跟着他们走到一个房间门口。 “你和老现住一屋。老现!老现!” 门把手上挂着“请勿打扰”,屋里没人应声。 “老现!老现!” “有相来了!老现!老现!” “咦,我看见他进去后就没出来。” 还是没人应声。阿鸣急急地把服务员拽了过来。 十几双眼睛盯着转动的钥匙。 十几个人又一起拥进屋里。 十几双眼睛四处张望搜寻。 “咦,这老现钻哪里去了?” “怪了。怪了。” “这是师级以上干部住的。”阿鸣已经转移了兴奋中心,他挺挺干瘪无比的胸膛,踮一踮脚,拍拍我的肩说,“晚上八点到十点有热水澡洗。” 我愣愣地站在屋里。地毯。席梦思床。沙发茶几。带镜子的大衣柜。大吸顶灯。床头壁灯。落地台灯。落地电扇。二十寸大彩电。一绒一纱两层窗帘。抽水马桶。硕大的白瓷浴缸。明亮的镜子。我忽然纳闷:能住这样高级房间的人,难道可以受到派出所那种非人的对待? 阿鸣又挺挺瘪胸,踮踮脚,拍着我的肩笑说:“瞧你小子,一跤跌进青云里了。愣相!” 我说:“老现呢?” 阿鸣说:“鬼才知道。我亲眼看他进的屋,这会儿鬼影子没有一个。” 我说:“我找找去。” “你怎么啦?看你一身臭汗,也不先洗个澡?”阿鸣忽然疑惑地望我,“这一夜一天你去哪了?不是被暗娼灌了迷魂汤了吧。” 我努力笑得不太苦涩不太尴尬。我说:“我有点事找老现。” 阿鸣眼睛一亮:“什么事?” 我又不太苦涩不太尴尬地笑笑,说:“没,没什么。” “我陪你去!”阿鸣精神陡长。 海滨人山人海。湿润的带着咸味的海风。浪潮拍打沙滩的涛声。蓝黑色的无边无际的海,蓝黑色的无边无际的天,你无法分清海与天的界线。蓝黑色帷幕上象是缀着千千万万颗珍珠,朦朦胧胧地黄着,颤颤悠悠地闪着,你无法分清哪是星星哪是海轮上的灯火。梦幻般的美景。 “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啊开了花; 万年的枯枝发了芽啊发了芽, 如今咱聋哑人开口说了话……” “XXX!” “XXX!” 人都激动万分地议论着。XXX是全国著名的花腔女高音歌唱家。此刻正对着大海,用颤颤抖拌的声音,渲泄着利比多或是别的什么。人都望着她女性的柔美的后背腰肢和臀部,驰骋着某一类的遐想。我记得阿鸣就是这时候走进他的梦里去的。 我一个沿着海滩漫无目的地走着。漫无目的。我忘了我要寻找老现。你无法使自己永远记住所有的事。 “嗯哼。” 我听得嗲而风骚的一个鼻音。我看见一个穿白连衣裙的时髦女郎在向我笑。我疑惑她认错人了。莫非她丈夫也是一个六十六公分大脑袋的倒霉蛋子?我侧过身继续往前走。 “嗯哼?”她又迎面拦住了我。 我说:“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她抿嘴一笑说:“你认识你自己么?” 我想了想,觉得这话里有深奥无比的学问。 她又笑笑,说:“敢下海么?” 我看看大海,浪很大,海风也有点儿冷。四周已无多少游人,老虎滩梦境一样在远处鼎沸。我想这个浪漫的姑娘大概有点害怕。我倒无所畏惧。人确实有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意大利电影《夜间守门人》里有组镜头,老头老太年轻姑娘脱光了衣服在一个大房间里,既不羞涩也不畏惧。 我说:“这点风浪算不了什么,只是没带游泳裤。” 她说:“裸泳呗。” 我记得上大学时外语系有个女学生因为和几个小伙子一起去游裸泳,户口关系就从大学转到了劳教部门。我又想起二百场大赛不败的美国四百米栏明星摩西八五年被女警察勾引差点身败名裂的事。你知道在中国人体就是黄色就是下流就是犯罪,况且眼下又确确实实有警察在恨我。我不得不防。 我阴郁地说:“你不是警察吧。” 她咯咯咯咯地笑了,笑声好听极了。我宁愿用全世界的花腔女高音换这普普通通轻轻松松的浪笑。 她说:“那就穿衣服游,捍卫风化。” 沙滩很软很平,我们走出三四十米,水才齐胸深。我们躺在水面上,仰望着天上的星星。 她说:“你喜欢诗么?” 我说:“喜欢。” 她于是就仰着脸朗诵起来: “恶魔老是在我身旁不断地蠢动, 象摸不到的空气,在我四周漂荡; 我把他吞了下去,觉得肺部灼痛, 充满了一种永远犯罪的欲望。 他有时化作最妖媚的美女之姿, 因为他知道我对艺术非常爱好, 他以伪善者的似是而非的遁词, 使我的嘴唇习惯于下流的媚药。” 我说:“我也喜欢波特莱尔的诗。” 她咦了一声,侧过脸望望我:“你写诗么?” “写小说。” “小说没劲,太实在了,思维自由驰骋的空间太小了,没劲。你为什么不写诗呢?” 我说:“爹妈只遗传给我背诗的功夫。” 她又咯咯咯咯笑了。 我们一起背了下去: “他就这样领我远离天主的视线, 把疲惫而喘气的我带到了一片, 深沉而荒凉的‘无聊’的旷野中央。 而且我的充满混乱的眼睛里, 投入污秽的衣裳和劐开的创伤, 还有用于‘破坏’的血淋淋的凶器!” 我的手忽然被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我哆嗦了一下,但没有抽出。 我们的脑袋和肩膀同时蹭着了沙子。我们漂到了岸边。我们手拉着手咯咯咯笑着上了岸。海风吹在身上,冷极了。 “得把衣服拧一拧。”她的声音随着海风微微颤抖。 我看看四周。没人,也没专供换衣服的棚子。 她说:“背对背呗。” 我们都背过了身子。我真想蹲下来紧一紧我那大鞋子。 可惜这时鞋却不知哪里去了。我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女人,我背后的裸体的女人,全裸的女人。我已经忘记了我的愤慨我的怒火我的复仇。 何以解忧? 古人说:唯有杜康。 阿城说:唯有下棋。 我说:唯有女人。 “真冷……”她哆嗦着说。 “冷……”我哆嗦着说。 我强烈地抑制着自己不蹲下来紧我莫须有的鞋扣。我回想着她的窈窕的倩影,圆润的肩,柔软的腰,丰满的肉感的乳和臀,女性的强烈的青春的诱惑的气息…… 我的脖子忽然被什么勾住了。一个光滑的滚烫的胴体贴紧了我的身子。我摔倒了。应该说两个人一起摔倒了。嘴和嘴不知怎么就贴上了。甜润清香的唇。人生的第一次。她搂着我在沙滩上打滚。她的手抚摸着我的背我的臀又悄悄地滑向我的…… 我紧紧地搂住了她。你知道我是个男人。 她伸手挡我:“不行。” 我说:“我,我火烧……” 她说:“不是保险期,又没带那玩艺儿。” 我一时愣了,呆呆地望她。 她仰天躺着,抿嘴一笑:“你看过郁达夫的《沉沦》么?” 我说:“看看女人洗澡……”我的眼光顺着她的颈项往下看。 她又一笑说:“谁说看女人啦。” 我说:“那,那,你说,说手,手淫……” 她一伸胳膊又搂住了我。一阵迷狂,一声声气喘。 她后来笑笑说:“这样就好。” 我浑身象是洗了个热水澡似的酥软。我四脚摊开,仰面躺着。 我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说:“何必知道呢。” 我纳闷地摇了摇头,问:“那你为什么跟我……” “喜欢你呗。” 我挠挠自己硕大的脑袋,问:“喜欢我什么呢?” “阴郁。我被你的阴郁迷住了。你这个阴郁的家伙。”她快活地点了我一下鼻子。 我说:“我不是阴郁是愤怒。” 她说:“阴郁。就是阴郁。” 我说:“是愤怒,你听我说……” 她一手勾住我的脖子,一手捂着我的嘴说: “阴郁阴郁阴郁阴郁啊!” 我莫名地笑了。 她也笑了:“就是阴郁嘛!人人都会愤怒,天天都能愤怒,阴郁却只有具备艺术气质的人才有!”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东西,阴郁一下就得来全不费功夫了。我紧紧搂住她沾满细沙的腰臀,我害怕她从我身边消失。 我说:“我明天还会阴郁的。” 她说:“你一阴郁我就会来的。” 我说:“那我就天天阴郁。” 她说:“你受得了么?” 我说:“我没法不阴郁。” 她咯咯咯笑了:“那我就天天来。” 我说:“你能告诉我你在哪工作叫什么名字么?” 她说:“你能告诉我你在哪工作叫什么名字么?” 我咽了口唾液,说:“《大众文学》,庄有相。你呢?” “《天上文学》,庄有相。” 我一愣,说:“《天上文学》是我写小说时,怕得罪小鸡肚肠刊物和小鸡肚肠的编辑,杜撰的。我的小说又没发表,你怎么会知道的呢?” 她神秘地一笑说:“你不是姓庄么?庄周梦蝴蝶,不知是庄周在梦中还是蝴蝶在梦中。” 我真有点糊涂了。我活在世上真象做着一个梦。我支起身子四面望望,漆黑一片。远处是朦朦胧胧的灯火和依稀的人声。 我忽然发现有两只手电从远处晃了过来。我想起了玄武湖公园里的所谓“摸摸弄弄”。我慌忙低头找衣裤穿。衣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好了。我把衬衫遮住裤子,转过身子说:“有人来了。” 我发现我身边空荡荡杳无人影。 我怔怔地站着,不知她是用了什么魔法隐遁的。 一种莫名的失落的空寂阴郁地笼罩了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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