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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骑着“努辛难得”又往新街口去。出门后就有一段上坡,是紫金山延伸过来的山麓。我一边哼哧哼哧地蹬着,一边仰望树缝中闪烁的灯光,幻想着今晚能出现常常在国产电影中看到的精采艳遇。夜气热烘烘的,脑子里晕晕昏昏,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诗经》里的《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依人,在水一方。逆洄从之,道阻且长;逆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我那该死的脑子,不知趣地回忆起昨晚幸福咖啡馆的那个太阳裙。向往和渴望就象枯叶一样,被秋风吹得无影无踪。 我把车子向北一拐,向小初那里骑去。 我曾说过一句有点存在主义,却又不彻底存在主义的话:我死的时候,能有五个人掉泪就不错了。爸爸、妈妈、妹妹,我还得留一点空缺,由哪个旮旯里猫着的,我还没发现的对我挺有感情的人填上。当然,最理想的还是由此刻不知在哪里,又不知何时会光临敝舍的老婆孩子补缺。人生下来总应该和女人睡觉总应该有个把后代。我想这并不是我过分的奢求。在那以前,我活得很快活,写了几篇小说很有点自以为了不起。一日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便凭空添了一头一脸土灰。后来妈妈去世,我又准备把五人改为四人,恰好小初去参加了他们一位头儿的追悼会。小初说他走进灵堂的时候,想起若是有相睡在里面又会如何。他说那时候他就流下咸的泪来。他说他很难想象没有有相以后,他在这世上怎么活得快活。我当时感动得逢人便说。现在想来我确确实实十分浅薄。小初说的绝对不是假话,这家伙重感情重义气,对我的小说嗤之以鼻,帮我做的好事却十个指头都掰不过来。除了谈论小说的时候,我心里确确实实挺喜欢这家伙的。有时候我觉着我若有个兄弟也不过这么好了。 小初见了我,眼里立即放出了光芒,在他垃圾公司一样乱七八糟的抽屉里乱翻一气,终于翻出一信封霉了的花生和几颗化了的前向十分流行的水果夹心糖,尴尬地笑笑。然后努力地兴奋起来,谈论刘小光勇克日方四将。我记得这话我们已经谈过四次。翻来翻去总是那么几句。刘小光一米八几的个子。刘小光具有成为超一流棋手的条件,只是一上阵便紧张。刘小光挺义气帮聂卫平拎氧气瓶拎了几个小时。努力地兴奋起来再说一遍。说完了又说国家队战沃尔福特队。明明对方身高马大,门前优势太强,我们角球都发战术角球了。可队员的球一到对方禁区前沿,还是横传。高丰文原先挺冲,怎么一到国家队又他妈蔫了。这当然也是老生常谈的那么几句。说完了又说徐根宝带的那支队伍,戟意识大大超过高丰文的队伍。前向在南京对荷兰老牌甲级劲旅菲利浦队,一开场就他妈打了个快速。李红兵小子得球就是一个长传,锋线小子直捣龙门,可惜临门一脚太臭,只把八百五十万美元身价的球王居利特吓出一身冷汗。这也是说了七八遍的玩艺儿了。花了一个小时,把所有小说以外的陈芝麻烂花生嚼了个遍。两个人却还象九月里的天气疲疲塌塌。脑神经象是永远绷不紧琴弦,永远弹不出兴奋的两把吉他。我后来终于咬咬牙下了决心,愤愤然地把昨晚的惨况吐露出来。 “哪个咖啡馆?”小初眼睛笑着问我。 你知道眼睛笑和嘴巴笑不太一样。嘴巴笑一眼就能看出是冷笑奸笑嘲笑善意的笑美丽的笑和蔼亲切友好的笑。而眼睛笑则如无形的风一样难以捉摸。我确实不知道小初这笑算是什么意思。我不知怎么想起了佛陀寂灭前的遗言:当自求解脱,切勿求助他人。 “哪个咖啡馆?”小初眼睛又笑。 我望着小初不易惴测的笑眼,心突然一慌,说:“我,我昨晚去看个作者……” “哪个咖啡馆?”小初紧追不放。 “幸福。” “幸福?经理我认识。朋友。” “你的朋友?” “那女娃我也认识。头子。”小初笑笑,“三天两头打电话给我。” 我忽然想起那两条漂亮的白腿。我疑惑小初吹牛。 “走吧。” “怎么?” “喝一个回马枪。” “别,别了。”我说着已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人都知道报仇雪恨是快活无比的事情。建国初期的小说百分之八十是讲报仇雪恨的故事。这是人民向阶级敌人讨还血债,绝无“他人即地狱”的意思。当然,我和太阳裙的矛盾尚属人民内部。因为卖锅巴汤咖啡永远也不算犯法。 幸福又如昨天般灯红酒绿了。 “小初──”太阳裙燕子一般惊喜过望地飞了出来。 披肩发也闻声从里间出来,满脸开花地抓起小初的手用劲摇晃。太阳裙只是红着脸痴痴地望着小初。 “介绍一下,”小初拍拍我的手说,“有相,《大众月刊》编辑。作家。”又拍拍披肩发的肩,“老陪,经理。诗人……” “啊,久仰久仰,常听小初说起。”老陪腰弯了大约七十几度。 “都是名人。”小初潇洒自如地笑着说。 “我不……”我正汗颜,发现大家都笑,便赶紧闭嘴。我想起小初说我没一点幽默细胞。 太阳裙睁大了十分多情十分水灵的眼睛望着我,忽然小嘴一张,脸上泛起两片红云。 “一直没有机会得以相见,抱恨终身啊!”老陪递上一支不知什么名的外国香烟。我笑着谢绝。老陪自己点了,又拉过太阳裙,“这位是著名大作家有相,发表过几十本书了。名人。这位是小太阳。小太阳,真漂亮,她到哪里哪里亮。”老陪唱了两句,右手极风度地弄出个英国绅士才会的姿势,“也是名人。” 我连连点头说:“认识。认识。” 小太阳忽然冲我妩媚地一笑。 雅座。小太阳麻利地端来了浓香的雀巢咖啡、原汗的可口可乐、两盘不知什么名目的花里胡哨的冷饮。太阳裙飘来飘去的时候,妩媚多情的风眼和柳眉不停不歇地翩翩飞舞。 “你也,坐吧。”我不知道怎么会说这话。我的脸自然做贼心虚地红了。 小太阳撒嗲地□了老陪一眼。 老陪说:“作家都说了,还不坐?” 燕子一样轻盈地落在了我身边。一阵异香扑鼻而来。香水抑或女人的体香,我弄不清楚。小初和老陪兴奋地谈论着北岛、舒婷、顾城、韩东。我哼哼哈哈地点头。这时候我只知道小太阳的大腿紧紧地贴住了我的大腿。我发现我的身子略略有点颤抖。我长这么大还不曾有过这种艳遇。我不知道除了脑袋大以外,我哪一项能胜过小初和老陪,使她突然移两人之爱于我。 离开幸福的时候,老陪象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抓住我的手,亲热地乱摇,叫我常来。 我努力摆出一点潇洒的样子打趣说:“那你的咖啡馆就得赔本打烊啦。” “老陪哪会赔本?”老陪冲店里坐着的人歪一歪嘴说,“遇上老土鳖,就冲一杯咖啡锅巴汤给他吃吃。回去还吹呢,说雀巢好吃,有锅巴香咧,哈哈哈哈哈……” 我也哈哈了几声。干巴巴的。不太豪爽阳刚。 小太阳抿起嘴嗤嗤地笑。她显然不象老陪那么贵人多忘。她冲我风骚地挤一挤眼,也跟我握了握手。又白又嫩的小手。我手里忽然多了个纸团。我纳闷她什么时候写的。想半天才想起,快喝完的时候,她说她憋得慌,去厕所方便了一下。是说大便憋还是小便憋得慌,我不敢肯定。你知道我当时正心猿意马。 在珠江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我故意同小初拉下点距离,展开纸团细看: 马爱的鹅: 明晚我休息。七点钟在玄武湖西门等你。开司米。 你的小太阳 我眼前猛然亮堂起来。马爱的鹅一准是MYDEAR,开司米一准是KISSME。还有“你的小太阳”。纸条在我手上剧烈地颤抖起来。那薄薄的涂着口红的嘴唇,那浑圆的肩膀,那雪白的胸脯,那光滑的小腿……这在我三十年生涯中是前所未有的。这是唯有梦遗时才出现过的幻觉。梦一般的幻觉。其实可以说连梦也没梦过一个如此美妙佳丽的尤物。我梦见的女人都是平胸脯的。你知道实践才能出真知,梦也逃脱不了这个规律。 “嗳,你怎么啦?”小初面对面地跨在他的自行车上说,“我骑出半站,说了半篓子废话,才发现身边骑边的是个不认识的老头,正古里古怪地看我。”他这时发现了我手上尚有余颤的纸条,问,“那是什么?” “没,没什么。” 我脚下一用力,又继续往前跨。 暗幽幽的水银灯一个一个往后闪,法国梧桐沙沙沙婆娑起舞,诗一般的夜晚。 顺着中央路向北几十根电线杆子,就是玄武湖西门。 轻风将柳条吹得摇摇摆摆婀娜多姿。花枝招展的姑娘挽着硬派的奶油的迂腐的滑头的各等小生,袅袅婷婷地飘进那环形的城洞。城墙那边别有洞天。碧波百顷、五洲棋布。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小太阳还穿那天蓝色的柔姿纱太阳裙,笑盈盈地从售票处那边飘然而来。 “刚下班,一身汗呢。”她嗲声嗲气地说,脖子和腰肢同时极好看极诱人地扭了一扭。 我细看看,她白里透红的脸上是有汗水划出的一道道粉痕。 “上我家坐坐吧。”她笑盈盈地指指我身后。 那是一幢十分雅致的青砖旧洋房。南京这样的洋房不多,几乎都集中在西康路一带,多为高干或高知居住。也有少数退还给大资本家的。我多少有点窘迫。 “爸爸妈妈散步去了,就我一人。” 小楼纱门纱窗,上了蜡的地板。小太阳笑盈盈地飘来飘去,桌上就有了冒着白蒙蒙霜气的西瓜和桔子汽水。小太阳意味深长地冲我一笑,飘然进了浴室。 屋子里挂着几幅精美的西洋油画。安格尔的《泉》。库尔贝的《裸妇与鹦鹉》。雷诺阿的《浴女戏蟹》。哥雅的《裸体的玛哈》。我忽然惊讶:怎么正是我那鸟巢里挂了四把锁的抽屉里的几幅性感强烈的女人体油画呢? 浴室那边传来了水声。我下意识地转过脸去。浴室是半透明的磨沙玻璃门,里面的灯亮着,朦朦胧胧看得见小太阳赤裸娇柔的胴体。我的肺象风箱一样猛烈地呼扇起来,鼻子里急促地喷出热气。我身不由已地站起了身,一步一步向浴室的门走去…… 浴室的门忽然呀地一声开了。 小太阳啊哟一声,两脚乱跺着地板歇斯底里喊叫起来。 客厅里的灯霍然大亮。我失魂落魄地转过身来。强烈的刺眼的灯光射在我脸上。我看不清她爸爸妈妈的怒容。 “门,门不是我开的……” “哼,咖啡就白喝了么!” 咖啡……我忽然觉得有点耳熟。揉揉眼一看,竟是老陪。我脑子里轰的一声。仙人跳!早在八九岁时,看李六如的《六十年的变迁》,就知道了这名堂。二十多年来步步小心,没想到今日入了他们的彀。 “走!公安局去!” 我的脑子象被一把铁勺子搅成了一锅浆糊流氓罪,三年至七年。八三年人大常委会讨论决定,可以判至死刑。不不不不不,我要申辩。我要找律师。有个四川的律师是我的朋友。还给我吃过他不吃的蛋糕。他若肯出马相助,或许可以不判刑。可是刮个光头,拘留几天,恐怕难免。最后让主编来领我。主编沉痛的失望的神情。社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兴奋无比的眼睛。麻雀一样唧唧咕咕的声音。或许会让刚刚离休,失去了工作而陷入巨大痛苦的爸爸来领我。我小时候很调皮,爸爸常打我。妈妈疼我,时时处处护我。不能愧对妈妈。妈妈去世后,我就无所谓了。我不欠谁的,用不着为别人承担责任。可是妈妈的慈母心象灵魂一样附在了爸爸身上。我编出了好稿子,爸爸高兴得眯起了眼睛。我编的小说得了奖,爸爸逢人就说。爸爸真象个老孩子。爸爸挺可怜的。梧桐半死秋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又因年过六十,而与一生辛勤操劳的事业断绝了联系。现在又可以逢人就说:我儿子是个流氓。 “公了还是私了?” 我眼前一亮,沉溺者看见了一根稻草。 “私了。” “三条辫子。” “三千?我哪来三千呢?” “少来这一套!你的稿费呢?” 我想起了今天退回的第四十八只《蝙蝠》,叹了口气。 “别装蒜了!你发表过几十本书了!小初说一本书就能有三条辫子!” 小初?小初或许能出面调停小初在这帮狐朋狗友中威信好象还挺高的。 “好吧。”我说。 “站浴室门那里去!” “干嘛?”我回头看看,小太阳还白白一团蹲在那里。 “不想上公安局就站过去!”老陪从桌上抓起了电话。 “好好。”我背对着浴室门往后挪。 咔嚓。闪光灯一亮。老陪举着相机,不咸不淡地笑。 完了。这辈子我恐怕别想花一分钱自己的稿费了。 “嗳。”有人推我,我抬头看看,是小初。他说:“这就说定了啊。” “我,我没那么多。” “什么没那么多,嗳嗳你怎么啦?热昏头啦?” 我摸摸硕大的脑袋,汗淋淋的。四个口袋的艺术汗衫又紧紧地贴在身上了。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小初有点恼努的样子。 我上下看看,他单腿撑地跨在自行车上。我也一样。我忽然明白,刚才做了一个白日梦。我胸中吁出口闷气,心里顿时轻松无比。这是鼓楼,我们分手的地方。我们每次在这里分手时,总要依依不舍地谈上几十分钟。 “你说什么?”我努力问出一点抱歉和内疚的声音来。 “没什么。”小初望着头顶上一盏黄昏昏的路灯,不作声了。 我知道我伤了他的感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便也仰起下巴望着那盏昏黄的路灯发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小初哑着嗓子说:“我喜欢上一个姑娘了,明天想请你帮我看看。” “行。行。”我连忙答应,又说:“说说她的情况。” “没情绪了。” 我□了一下他腕上的表。他约摸说了四十多分钟。我能想象他那激动无比的神情,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嗯嗯哈哈应对的。我歉意地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很白净很软,他对我一直很好。老现他们嫉妒得说我们是同性恋。小初也说他同我的感情与别人不一样。我心里忽然一阵感动,眼睛湿润了。我把那张纸条递给了他。 他看看,沮丧顿时消遁了,望着我笑笑。用眼睛笑。 “我有什么值得她……” “你头大啊。”他开心地笑了。十分幽默的样子。眼睛里有一些和解的泪花。 “头大……” “你这人真是一点幽默细胞都没有。”小初笑笑说,“女娃一听作家两字就飘了。” 我疑惑我的智力确确实实不如小初。我想现在应该幽默地笑笑,可是嘴巴不知怎么就自动张开,问了一句俗气无比的丑话:“不会上当吧?” “谈恋爱警察不会抓的。” “老陪呢?” “没事。”小初叮铃铃摁出一串清脆的铃声,“老陪只会高兴。女人对他来说,旧衣裳一件,借人还是送人他无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反正他有钞票,不愁买不到新衣裳。” “那……明天……我能去?” “当然。”小初又用眼睛笑着望我。 我慌慌张张地扭过脸去。我听小初说过,现在领导恋爱新潮流的是:头回舞场见,二回搞嘴子,三回就提壶。 小初爽朗地笑笑,又拍拍我的肩说:“可别动真感情哦,这种女人,不值得。” 回到鸟巢我久久不能入睡,脑子里全是小太阳窈窕婀娜的身影。我想倘若她真心爱我,又改邪归正(或许没什么邪可改,跳舞搂得紧点不算什么,总不能象老现那么撑直胳膊),我就和她结成美满的一对。这以后幻化出一幕幕恋爱、结婚之类的美景。一夜不曾见着老陪的仙人跳。只是半夜里被房东的老狗吠断过几个美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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