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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下班,骑着“努辛难得”,灰溜溜地回鸟巢时,总要绕道去短裤营,看一看我们出版社正在轰轰烈烈兴建的新住宅楼。你知道人活着总要有一点安慰有一点希望。尽管人生就象古拉格群岛的一碗吵石与杂粮混成的士饭,免不了时时刻刻磕疼牙齿或是划破喉咙;但是人吃了东西总会消耗总会排泄,肚子空了瘪了,为了满足生存欲望,又会充满期望地巴望下一顿饭。叔本华说人每时每刻都在同死亡作斗争。呼吸、饮食、睡眠、取暖,最后必然是死亡获胜。我觉得人生就象吹肥皂泡泡,尽可能把它吹大,但终归会破裂。吹肥皂泡泡便是包含了希望的意思。人免不了要借一点希望以达到内心的平衡。就象放飞《蝙蝠》和世界杯足球外围赛之类的名堂,盼啊盼啊,盼来了失败。但你还可以重新燃起下一篇下一届或许有的成功希望。自欺欺人可以给自己带来向往,为什么就不能自欺欺人? 我们的住宅楼已经盖了整整三年,如今高度正与伟大辽阔的地平线齐。按照中国目前的建筑水平,盖一座这样的六层宿舍需要十个月时间。幸亏冥冥之中的建筑之神大发善心,让我对新住宅的美好向往在鸟巢里高歌猛进。只是苦了我们出版社分管领导和经办人员。地皮的事需要冰糖葫芦似的一串公章,那冥冥之中的建筑之神让每颗公章张开血红的圆嘴,要名画名字古玩天然雨花石之类的东西。公章们吃了整整一年,才把圆圆的红润的嘴在纸上亲切地吻上个印子。经办人员长长吁出口浊气抬起头来,忽然发现眼门前蹲着一大群老虎。你要造新房就需拆去这些老虎的旧居。建筑之神让这些老虎染上了吃房子的怪癖。于是为了这类老虎以及老虎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的口粮定量,又打起了疲劳战消耗战运动战游击战麻雀战地道战地雷战阻击战。有一只戴过官帽的老虎特别威武不屈勇猛善战。经办人员百战不胜只好诉诸法律。老虎晃晃官帽打了个鼻响喝一声:敢!经办人员错了头斗胆包天回了字:敢!那法庭的台阶犹如西天雷音宝刹极高极远。经办人员翘首盼望了整整三个半月,终于听得上面一声吆喝:传!那戴过官帽的老虎吓一跳,刚想喝一声:大胆!忽然想起三中全会已经开过多年,如今法比官大。这才匆匆地找到经办人员,说好好好私了吧私了吧就按你的办。这时候太阳已经晃晃悠悠地在那块地盘上踱过了七百多圈。旧房终于轰隆隆倒了下来。一片废墟之上蹲着几个农民工慢条斯理地拣着碎砖碎瓦。拣了两个多月砖不见少,性急的问怎么不多派些人?传下来说如今国家要求缩减基建资金,分管建房的副社长正在四处奔波求情。三个月后资金终于批了下来。又从苏北开来了几十员伟大勤劳而勇敢的农民,拣碎砖挖地基,一个大坑平地而现。三合土什么的也小山般隆在一边。谁知没几天农民兄弟都坐下来“吸烟”了。十几年前我下乡的那个地方,干农活时上午下午都有一次“吸烟”。坐在田头吸一袋烟,再往肚里填两只山芋。十来分钟的事儿。可这伙农民吸烟,一吸就吸了好几个月。一问,原来是地面比图纸短了八十公分。厅级干部四间房,处级干部三间房,普通干部普通编辑一间半,谁的房也无法减。扩大地面的话又要重新盖章重新拆迁,再添两件辛苦。太阳又晃晃悠悠地走了百多圈,终于有了个偷偷摸摸的主意:把方形化粪池改成长条的。至于将来大便堵塞臭气熏天且不管它。地基打好按理说房子应该雨后春笋直往上窜。谁知正好国家需要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于是有一位肯定有房住的作家告状到省里:大胆编辑居然编出了他看不懂的小说,真是自由化到了极点。于是省里的什么委什么厅也警觉起来,三个月拨一次的建房资金再次冻结,据报纸说反自由化要一反到底。我想恐怕要反到共产主义。只是我觉得中央的反自由化绝对不是不许编辑住房。况且今年又逢国际住房年。我这种想法对不对没地方得以证实。人家XX作家的作龄和党性比我大上无穷大倍。看起来我们这块地皮真会成为永久的地平线了。诸如此类的芝麻绿豆小事都是谣传。几分是真我可说不清楚。 吹单簧管的小老胖子说他知道他清楚。 我们的永久的地平线旁边有一栋不算新的大楼。大楼靠着巷子的门前,一年四季坐着个文静静白皮嫩肉的小胖子。十根肥白的手指捧着支漆黑银亮的单簧管,日以继夜地练习。练习曲很简练只有两句:“米米米来多来,拉米拉米来……”“小铜鼓”是永远敲不起来的。 我见他天天坐在那里,就主动友好地冲他笑笑。 胖子也笑笑,吹一句“米米米来多来,拉米拉米来”,然后迷茫地望着我问:“为什么我住一楼?” 我伸头看看,那是一个空荡荡的两居室中套。内部装潢也很精致和漂亮。 我问“你爸爸妈妈呢?” 胖子问:“为什么他们住三楼?” 这时候我看见他额头上展开无数深邃而隽永的皱纹。我疑疑惑惑地看着这小老胖子问:“这是你的房子?” 小老胖子又问:“为什么让我住一楼?” 我说:“在我看来,这一楼就象天堂哩。” 小老胖子说:“一楼找不到对象。” 我说:“我住三楼也找不到对象。” 小老胖子疑惑地望望我说:“你骗人。一楼臭狗屎。女娃们都翻白眼。” 我想起小初给我介绍过的法法,在办公室同我眉来眼去,后来拜访我的鸟巢时,踩了一高跟鞋的狗屎。于是留下一股浪漫诗意和妖娆异香,一去不返。 我说:“我住的三楼才臭狗屎呢。鸟巢一个。” 小老胖子认真地望了我半分钟皱起眉头说:“你不是鸟人,为什么住鸟巢呢?” 我指指我们尚未盖起的住宅楼说:“我等着住这房子呢。” 小老胖子惋惜和遗憾的感叹说:“啊呀,你永远住不上了。” 我吓一跳,细想想他一定是在开玩笑。我看看他,他肥脸上无数深深的皱纹里充满了生命的睿智。 我不由自主地问:“为什么?” 小老胖子说:“我不让它盖起来。” 我说:“为什么?” 小老胖子说:“不然又让我住一楼。” 我说:“那我永远住不上了?” 小老胖子说:“你愿意住一楼就行。” 我说:“当然!地下十八层也行!” 小老胖子笑了:“那你住我这里吧。” 我半信半疑地望了他许久。 小老胖子冲我眨眨眼睛,又吹起了他的“米米米来多来,拉米拉米来”。 从此以后,小老胖子每每见到我,便放下单簧管主动冲我笑。那笑容有点古怪。说不上是惶惑还是歉疚,说不上是神秘还是迷幻。 有一天,我在新街口买了几本新书。绕道去看为我留着希望的永久的地平线时,老天爷突然阴沉下脸,噼哩啦啦地落雨。我这人被雨淋算不了什么,那书可比我金贵多了。你别不信,书价猛涨,两百页的书卖到两元一角。我若站在新街口广场,挂个牌卖五角,准保没有人要。 我对屋檐下吹单簧管的小老胖子说:“嗳,帮帮忙,我这书存你这儿行吗?” 小老胖子说:“我爸爸要说的。” 我说:“你爸爸不住这里,我明天就来拿。” 小老胖子把单簧管夹在两条肥腿间,两只肥手圈成个帽子状在头上套套,说:“我爸爸什么都知道。” 为了那几本书,我在屋檐下听了四个半小时的“米米米来多来”。回到鸟巢时院子门已经锁上,房东的那条老狗从阳台上冲下来,狼一样张嘴就咬。慌忙中我用收遮挡,结果一口撕去了七八页纸。看来书的命运同人同房子完全一样,冥冥之中都有个什么玩艺儿在操纵。 那小老胖子第二天见到我,还是主动发笑。那笑容依然如故,说不上是歉疚还是惶惑,说不上是迷幻还是神秘。 小老胖子说:“你还住在鸟巢里啊?” 我说:“是啊。” 小老胖子说:“那你没准真是一个鸟人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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