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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边反复听着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一边写这一章的。我丝毫也不想矫情。每当我的耳边响起《二泉映月》那忧伤而又悲苦的旋律,我就会立刻想起俄罗斯汉学家瓦洛杰以及他所讲述的离奇故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同瓦洛杰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是我莫斯科之行最难忘怀的。 要不是后来我父亲告诉我,我根本不知道瓦洛杰先生那家人是怎么回事儿。我当时一点也不敏感,或者不如换句话说,我当时敏感的只是张红卫、吕齐和我之间的可笑的、细小的恩怨龃龉。我没有心情想到别的,瓦洛杰也对自己的家境只字未提。跟瓦洛杰一起度过的那近乎酒神酒仙的一天一夜,我们三人全被瓦洛杰身上那天生忧郁而又狂放的情绪感染了,张红卫和吕齐甚至暂时忘掉了“清帐”带来的不愉快,变得友好起来。 那天上午十点多钟,我们三人带着给孩子买的小礼物和一堆德国罐状啤酒赶到瓦家,瓦洛杰早已准备好了一桌虽不算丰盛但分量十足的菜肴等待着我们。家里只有瓦洛杰一人,他解释说玛莎、卡佳随她们的母亲到外婆家去了连同“彼得”也就是那条令我心惊胆战的巨型大狗。看样子在我们到来之前瓦洛杰自己已经独饮了几杯,眼神儿活泛,容光焕发,满口“小徐、小吕、小张”熟络地招呼着,雅意殷殷,十分可爱。我们进屋后好像立即就喝起酒来,几乎没有这类场合中通常会有的那种所谓客套和拘谨——我忘了当时具体是怎样一种情况了,也许是因为瓦洛杰率先兴致勃勃地吟咏了李白的诗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吕齐马上改词:“君不见伏尔加河水天上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反正我们一下子就达到了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无上境界,我们压抑已久的热情像启开了瓶盖的酒精一般登时挥发了出来,随着几杯上好的伏特加下肚,热情愈加高涨。瓦洛杰用他那四声不准的古怪汉语大谈起了对北京的美好印象,香山的红叶庙会的灯卢沟桥的狮子潭柘寺的松,谈讲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学得歪腔歪调的北京土语,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吕齐也恢复了往日那种极其招人喜欢的通透灵性,思维敏捷,妙语连珠。从语言和目光的交流看,瓦洛杰和吕齐真可谓一见倾心,他们的身上都带有那么一种浓厚的诗意,一个是浑身忧郁眼睛里充满了老马般愁怨的俄罗斯诗人,一个是来自古老中国的找不到出路的年轻的行吟歌者,尽管他们都没有作品传世,可是在那一天一夜,他们比谁都更像一个纯粹的诗人。瓦洛杰用低沉的语调谈起了阮籍嵇康陶渊明王维,吕齐则谈起普希金托斯妥耶夫斯基果戈理巴赫金。虽然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们谈讲的全不搭界,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大家的兴致。瓦洛杰大口大口地啜饮伏特加,脑门上沁出了一层细汗,他的语速也渐渐地快起来,仿佛不愿给自己留出思考时间,只是一味地任第一外语脱口而出。吕齐很快就喝红了脸,瞪着两只眼睛用异于平素的严肃的嗓音说话,眼神儿里不时露出一种抚今追昔的慷慨之色,他那头久未修剪的秀发更增添了他的浪子风采。张红卫一边自顾自地喝酒吃菜,一边笑眯眯地听着,不停地闪动他那双细长狡黠的眼睛,偶尔冲我咧嘴一笑,快活得像一只左顾右盼的公鸡。酒喝得酣畅,话题也有趣,(席间我们没有谈到一次生意上的事儿),瓦洛杰对中国传统文化大表叹服,对庄子的“齐物论”的反逻辑灵性思维推崇备至,后来甚至问我我父亲给我取名“庄”字是不是寄托了某种深意,我笑着摇头说不得而知。在瓦洛杰看来就连我老爹那样一个古板的照本宣科的中国人也如同圣者,我想是我父亲那副儒雅的外表使老瓦洛杰一叶障目了。谈到庄子鼓盆而歌的逸事,瓦洛杰连连点头说“大有趣味大有趣味”,那神情好象自己独得了人生真谛。后来瓦洛杰偶然提及今天是11月7日,这下我们才想起今天是“十月革命”纪念日,我们连忙醉醺醺地举杯提议为节日干一杯,瓦洛杰却摇头拒绝,说我们老百姓不必人云亦云地祝贺这类节日,并提议为大家的健康干一杯。于是我们一饮而尽。这是我们席间唯一的一次谈及政治,瓦洛杰引用了一句中国老作家施蜇存的话使我们大为惊讶:“中国的伟大,归根结底应归功于中国的‘匹夫’,而圣君贤臣不与焉!各国历史都是如此。” 外面风雪很大,屋内却温暖如春。除了瓦洛杰,我们三个都改喝了啤酒。大约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头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我总觉得我的记忆功能出现了障碍,我肯定忘掉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这些事情未必都是我的亲身经历,但我能确认它们必然跟我的来历有关,这些被牢牢遗忘的往事也许在娘胎里甚至也许在我妈怀我之前我就曾经感知过它们。一时间,我恍恍惚惚地望着酒杯发愣,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极不真实,而要让我抓住头脑中认为真实的东西又像强令我跟没有形体的风握手一样困难,于是我独独闷闷地傻笑起来。我知道,我他妈又喝醉了。可是,当我后来听到瓦洛杰讲述的故事时,我差点儿被吓着了,我蓦然惊醒,觉得自己仿佛记起了忘掉的一切。那真是我有生以来经历的最古怪的一天,听到的最古怪的故事。瓦洛杰喝了一口酒,突然把右手食指竖在自己的脸前说:“你们中国戏剧在本世纪初曾经有过极其辉煌的一幕,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们三人被问得面面相觑。吕齐说:“您是指我们的国粹京剧吗?”瓦洛杰笑着摇头:“说是京剧又不是京剧,因为这出戏里既无通常意义上唱工又无通常意义上的做工,只有单纯的音乐形式,而且是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一出活剧。这出活剧的名字叫做《梨园迷失》。”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本民族的历史上有过这样一部活剧。瓦洛杰接过吕齐递给他的香烟说:“这出戏的内容在我们这里秘密流传了很久,奇怪的是你们国家却几乎没有人知道。” 接下来我将简单复述一下瓦洛杰讲的故事,说老实话,我很难用笔再现我当时所受到的强烈的震撼。瓦洛杰讲得很缓慢,用词也很精当,并不时地向我们耸一耸他那令东方人叹为观止的高鼻。 故事是这样的: 1872年,彼得·彼得罗维奇,一个伏尔加河边长大的青年,出于对冒险生涯的憧 憬也许是因为失恋(当时一位美貌的俄罗斯姑娘拒绝了他的求婚),跟随一支商队经过 长途跋涉来到大清帝国,几经周折在京畿作了一名传教的牧师。这个悠闲的职位使他 获得了中国教民的普遍尊敬,同时也使他像梦想的那样发了财。彼得对亚西亚内陆布 景般变化分明的气候感到很相宜,因而几乎觉察不出时光的快速流逝。在众多的白昼 和烛夜之后,他逐渐读懂了谜一般的方块文字,学会了用音律铿锵的的中国话布道, 甚至理解了东方人温和的幽默。闲暇和对东方宗教的好奇使彼得钻研了许多禅宗经典, 这个过程动摇了他本不坚固的信仰,从此,牧师的内心对东正教极其鄙视,认为它与 东方禅宗理论相比有云泥之别。牧师成了彼得·彼得罗维奇纯粹的谋生手段。他结交 了许多中国朋友,最密切的当属北京南城一带的梨园艺人。观赏中国民间戏剧是牧师 的主要娱乐方式,他乐于同身怀绝技的艺人们相处,义务教他们的子女俄文,有时在 彩排的时候甚至换上戏装跑跑龙套。牧师在用毛笔写给国内友人的一封信中,在详尽 叙述了对这个古老国度的感受之后,不无得意地引用了一句中国古语:此间乐,不思 蜀。 公元1900年(农历庚子年)即彼得·彼得罗维奇在中国居住的第二十八个年头, 世界发生了众所周知的重大事件,先是扶清灭洋的义和团运动在华夏大地上勃发、升 级,紧接着英美德法俄日意奥八国联军蝗虫般扑向大清帝国,联军在当年夏季的某个 早晨突然开进北京,慈禧老太后身更妪衣率皇室仓皇出逃。北京处在了联军的控制之 下。彼得·彼得罗维奇像大多数神职人员一样住进了租界。联军士兵奸淫抢掠的丑恶 行径使他厌恶不已。他决心返回俄国。临行的前一天,彼得·彼得罗维奇牧师受到了 俄军指挥官华斯列夫将军的邀请。在大清帝国某位逃亡大臣豪华而沉闷的府邸,彼得·彼 得罗维奇会见了他儿时的朋友,如今用卢布买到爵位和官职的华斯列夫将军。会见是 乏味的。但从华斯列夫将军那里得到的消息却使彼得·彼得罗维奇牧师推迟了归期。 据报告:三名俄军士兵在北京南城一带失踪了。华斯列夫将军决定采取激烈的报复行 动。彼得·彼得罗维奇牧师立刻想到了他的中国朋友徐,(说到这里,瓦洛杰指指我说: 就是你们家的姓氏,我当时听了浑身激灵了一下,毛发直竖 )徐是一位面黄无须的梨 园领袖。牧师站起身说,将军,请您在采取行动之前给我两天时间调查此事。华斯列 夫将军应允了。当天下午,彼得·彼得罗维奇牧师在北京南城见到了梨园领袖徐。徐 对牧师的造访既不感到惊讶也没有其他任何冲动的表示。徐像往常一样拱了拱手,然 后侧身虚出路来恭请牧师登堂入室。彼得·彼得罗维奇从徐身上受应了一股强烈的淡 泊之力,这种体会牧师并不陌生,只是彼时他感觉中国朋友徐的手里仿佛握有一把精 纯的钥匙,正在运力旋拧彼得·彼得罗维奇这座西洋机械时钟的发条,牧师古怪地觉 得自己多年微佝之躯有了挺直的可能(说的这里,瓦洛杰自己也下意识地直了直腰板)。 那天,彼得·彼得罗维奇同中国朋友徐喝茶谈天,始终没有提到三名俄军士兵在南城 一带失踪的事情,夕阳西下的时候,中国梨园领袖徐告诉彼得·彼得罗维奇牧师说, 他们新近排了一出大戏,定于明天正午时分上演,恳请牧师留下来一道观赏。于是, 彼得·彼得罗维奇牧师遵从主人的雅意留了下来,在四合院的一间雅洁的偏房里睡了 一宿。牧师在那个夏日的夜晚睡得是否安好、有无恶梦搅扰我们不得而知,但据说他 在不知不觉中一觉睡到了次日正午。如果没有三声清脆的炮响将他从黑甜乡里唤醒, 他大概还会睡下去——三声炮响过后,彼得·彼得罗维奇醒了过来,他穿好衣服,走 出屋门,只见中国朋友徐已经在院中等待着他了。徐那身一尘不染的素衣在正午的阳 光下显得非常耀眼,而他那头稀疏的灰发也似正在凝滞而遒劲地根根转白。彼得·彼 得罗维奇牧师不由自主地在顷刻间慌乱起来,他本想立刻把三名士兵失踪以及即将到 来的血腥报复告知中国朋友徐,而此时的中国梨园领袖徐似乎并无心情听取牧师的善 意警告,他的全部身心都专注在那场即将启幕的大戏里。然而,一切又都仿佛心照不 宣。徐向牧师颔了颔首,转身缓缓地向大门外走去,牧师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彼得·彼 得罗维奇牧师来到门口,立刻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无以数计的中国男女老幼在狭窄 的胡同里面对面排成两排,皆是粗布的素衣素服,目光平视,静默肃立,似乎在等待 着某个重大时刻的到来。接着又是三声清脆的炮响,一阵细微而又深沉的声音突然由 远及近徐徐曼延,如怨鬼如毒蛇纠缠吞吐而来,尖锐的穿透力直刺彼得·彼得罗维奇 牧师的耳鼓,声音的高低粗细润涩皆因人而异,却组成了一个极为强悍的泱泱大声, 人们的目光尽皆平视透过所有的时空障碍漫射到了极处又像是归回了内心,牧师慌忙 求助似的望了中国梨园领袖徐一眼,徐只平淡地吐露了一句话,而徐这句平淡的话却 构成了彼得·彼得罗维奇牧师崩溃的契机。徐说:如果天底下果真有戏剧的话,阳光 是唯一的道具。话毕,中国梨园领袖徐也加入了合唱。——那声音渐渐大起来,由低 到高,由细到洪,其中没有一个可以辨认的声响符号,却又充满了愤怒、激越、悲怆、 无畏、严正等等所有人世间的感情语言(那该是怎样一种声音啊,我简直无法想象), 那个刹那间充斥了整个宇宙的洪大声音突然幻化成一张无形的巨网罩住了彼得·彼得 罗维奇牧师,强有力地向他聚拢过来,而且逐渐缩小,愈收愈紧,使他无处藏身,牧 师骤然间感到头疼欲裂,心力交猝。后来他终于忍不住抱住头狂呼乱叫起来,一边沿 着合唱的人群组成的人为甬道狂奔疾走。他在熟悉的巷道上迷了路,在人墙中左突右 撞,最后,彼得·彼得罗维奇牧师终于精疲力竭,踉踉跄跄地仆到在一片墓地的乱石 岗上,他的头顶上方的树桠上,悬挂着三具俄军士兵的尸体—— —— 我始终搞不明白瓦洛杰何以给我们讲述了这样一个离奇的故事。在我看来,这也许是瓦洛杰本人的杜撰。我后来询问了很多人(包括何小君和我的父母),大家都不知道这件事。吕齐和张红卫也无法相信这是真的。瓦洛杰却晃着两手说:“你们可以查一查《清稗类钞》,其中有一段说:光绪庚子,两宫西巡后,京师南城各处歌舞太平如故也——这其实是你们中国人著述惯用的手法:微言大义——”我后来在《清稗类钞》戏剧卷里果然查到了这段在我看来血迹斑斑的文字。 无论怎么说,瓦洛杰的这段故事在当时起到了醒酒的作用。我们三人全被吓醒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喝酒,抽烟。瓦洛杰起身摇摇晃晃地取出几盘从中国带回的音乐唱盘,放给我们听,有《梁祝》,有《二泉映月》。在异国土地上听到这些熟悉的旋律,我的心里涌出了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深刻激情,我热爱我的祖国,我热爱我的家乡。后来,瓦洛杰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大声地唱起俄罗斯民歌来,他的样子非常非常痛苦,我现在一想起他,眼前就浮现出《三套马车》里那匹被狠心的财主卖掉的老马的孤苦形象。唱到最后,他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泣起来,我们哪里知道彼时的瓦洛杰先生心里忍受着怎样的煎熬啊。这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只在临回国前给他打过电话,交还了他母亲的房子。 可怜的老瓦洛杰! 后来我才听我父亲讲了他的遭遇:瓦洛杰的祖父是斯大林时期的高级将领,死于克格勃之手;他的父亲中年精神失常丧身于车祸;瓦洛杰在中国学习期间,妻子有了外遇,回莫斯科后,他们离了婚,瓦洛杰带着大女儿玛莎一起生活,尤为不幸的是玛莎(就是我见过的那个满脸病容的女孩儿)竟染上了白血病,于1993年初病势逝。瓦洛杰因承受不住痛失爱女(也许还有其他更为深刻的原因)的打击,于1994年玛莎的忌日自杀身死。 那天晚上,我们就合衣睡在了瓦洛杰的家里。 第二天中午醒来后,我们跟醉眼朦胧的老瓦洛杰道了别,吕齐也提着简单的行囊朝相反的方向走了。吕齐跟我握了握手,和张红卫勉强点了点头。经过瓦洛杰家旁边那片我曾经在那儿发过呆的金色泥塘,我心里一霎时难过得要命。人生的聚散与际遇是多么的无常啊。 张红卫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唉,梦里纵有千条路,醒来还得卖豆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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