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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整整睡了一天,醒来的时候已是晚上六点钟,强子、大头又赶奔赌场去了。吕齐还在蒙头大睡,张红卫、刘斌坐在破桌子旁喝茶抽烟。外面刮着大风,吹得窗玻璃呼喇喇乱响。刘斌讲起了他第一次在广州嫖妓的事儿。“我当时还是第一次离开北京出远门儿,跟着 几个家伙去广州谈生意,你们那会儿都考上了大学成了天之骄子(张红卫插话说:“蛋呀。”) 俺老人家却成了拎包儿的。”刘斌说,“我们的头儿是海淀区一拐子,拐子同志那才称得上真流氓真无赖,在火车上跟人打了一路架,到广州一扎进旅馆就派人去找鸡。很快皮条客把鸡弄来了,拐子负责分配,一人一个。你想想看,嘿,几个哥们儿就在同一个房间里操练——嘿,我当时根本不行,他们丫却个个骁勇,边干边笑话我嫩,连那帮鸡都嘲笑我,我他妈急得要命却——后来我一看拐子,可把我乐坏啦:他他妈站在床头,两条腿长短不同使不匀劲儿,就那么一高一低,一高一低——” 张红卫和我没笑,吕齐却隔着被子笑出声来了。吕齐笑着半坐起身大喊:“咱他妈以后谁也不许谈男女之间的破事儿啊,一聊天就黄一聊天就黄——”刘斌也笑:“谁跟你聊天了?你的耳朵也忒长点儿了。”张红卫“吭吭”了两声,嘬着烟屁股,烟熏得他把眼眯成了一条线,嘴里呜噜呜噜地说:“哎哎同志们同志们,咱还是抓紧时间讨论点正经事儿,咱明天该去机场了,估计空运那批货该到了。”吕齐搓着脸说:“货到了咱批给谁呀,想想都他妈犯晕。”张红卫站起身来在屋子里乱转:“犯晕也得批呀,谁让咱上了这条贼船了?操他妈的强子大头!”说着扭头看了看门口,“咱得赶紧把货出手,谁要咱批给谁,价钱可以放低一些收回成本后咱哥儿几个可以回北京重新起事儿,我他妈在这儿呆烦了,此帮之人不可与处,此帮之人不可与处。”刘斌也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地吼叫:“回家回家回家,这破莫斯科比咱北京差多了!”吕齐叹道:“唉,我现在真想吃根儿油条喝碗老豆腐。”我呢,我老人家恨不得下令让时光倒流,我宁愿在祖国的大好河山漫游一番,也不想心事重重地在老毛子的国土上做什么鸟生意了,何况,这又是一宗什么生意呀。我们几个谈起临来时的豪情壮志,忍不住互相戏谑取笑了一阵。尽管脸上带笑,心里可不那么好受。想想开眼界挣大钱之类的空洞屁话我们都替自己脸红。我们实在太盲目了。到外国人的地方只有纯粹花钱玩儿才有意思。这是真心话。处理空运来的那批货,兑换美金这类明知已经没钱赚的破事儿像大山一样重重地压在我们的心头。几天工夫,卢布对美圆的比价已跌至400比1。我们这次来如果能收回成本打出车票钱就已经相当不错了。我们忽然集体觉得此次莫斯科之行非常乏味,非但乏味,甚至愚蠢,因为我们发现自己失掉了当初的主动精神,变成了事务堆儿里的奴隶。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给老谢打了个电话,求他帮我们去机场提货。起先老谢拿腔拿调地说自己是老谢的朋友,说老谢有事儿出去了。这点把戏哪里蒙得了猴精的张红卫?张红卫一顿嬉笑怒骂终于逼迫老谢现了真身。 在巴维列斯卡亚地铁站候车大厅一见面,老谢就埋怨我们不够意思。 老谢说:“你们自己说像话吗?不回来住也不打个招呼,天地良心,我还以为你们出事儿了呢。” 我们连声说:“我们不像话,我们不像话。” 老谢有点儿成脸:“换个人肯定不再理你们。”目光找到我,“徐庄,我一猜就是你,你把我的蒙古刀弄哪儿去了?” 我嬉皮笑脸地说:“谢爷,您老那么慈祥,处处受人尊敬,刀就留给小的护身得了。” 老谢还要坚持,刘斌、吕齐纷纷起哄:“谢爷谢爷,不就是一把破刀嘛,至于吗您。” 张红卫说:“老谢,咱说正经的,今儿您得让我们看看护照了,您老是一不明身份的人咱将来没法儿合作。” “看看就看看。”老谢伸手在上衣兜里掏摸,“红卫我也就是冲你,我很想跟国内做点儿生意。——实话告诉你们,我拿的是秘鲁护照。” 我们轮流传看着老谢的青皮儿护照,果然是那个南美国家发的,上面还盖有美国、加拿大、法国、香港等不少国家和地区的签证章。照片上的老谢还很年轻,眉宇间颇有几分英气。 “没想到谢爷还是一见多识广的混混儿啊。”我笑道,“您老的俄语在哪儿学的?” “你丫不是克格勃特务吧?”吕齐说。 “你们甭问了,我一块堆儿说吧。”老谢抱着肘说,透着验明正身的得意,“我生在乌兰巴托,从小受的俄语教育,七岁随父母回到祖国首都北京,后来读了北京师院,没毕业就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当了多年黑五类,八十年代初到了秘鲁,我有很多亲戚在那儿。现在,一听说苏联解体了机会来了,就立马赶过来施展才华。——怎么样,够清楚够坦率的吧?” “那你丫怎么不知道河北省会石家庄?”吕齐说,“嘁,还保定,都多少年了。” “不是保定吗?”老谢惊异地说,“我印象中石家庄也就是一土县城。” 张红卫拍拍比他还矮半头的老谢说:“行了行了,石家庄原来是一土县城,现在改河北省会了,咱回头再讨论这个问题——哎,劳您大驾,帮我们到机场提趟货怎么样?——您老有空儿吗?” “什么?你说什么?”老谢看着张红卫,嘻态慢慢收敛,面部撮成了一副紧张的神态,“到机场提货?——提什么货?” “还能有什么呀,”张红卫笑,“皮夹克羽绒服啊。” 刘斌笑着抢白老谢:“瞧你丫那样子,好像忘了通知谁似的。” 老谢快速地挥挥手:“别开玩笑别开玩笑!——这两天你们没看报纸吗?” “我们倒是想看,”我们几个的脸一下子全肃了,“可我们也得看得懂啊!——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了?” “唉!”老谢费力地咽了口唾沫,黑着脸说,“这两天老毛子在俄中边境和莫斯科机场销毁了一大批入境的中国货物,整个一虎门销烟啊,怎么你们都不知道?” 听了老谢的话,我们登时就傻了。 张红卫的声音有些哆嗦:“为、为什么呀?” 老谢“嘁”了一声说:“伪劣产品嘛。” 刘斌虎着脸骂道:“我操他大爷!” 我觉得我快疯了:“这他妈怪我们吗!正宗丫丫羽绒服跟鸡毛服一个价,这他妈能怪我们吗!” 老谢摊手道:“人现在不是学精了吗,鸡毛服一水儿就改墩布了,为此人还跟中国政府交涉了。” 刘斌冲老谢大喊:“你他妈替谁说话呐!” 老谢急赤白脸地说:“你们怎么反倒冲我来了?我又不是叶利钦!当务之急是到机场看看,兴许没烧你们的货!” 吕齐带着哭音儿说:“这不是焚书坑儒吗!” 刘斌厌恶地瞪了吕齐一眼说:“别你妈酸了,烦不烦呀!” 张红卫哆嗦着掏烟,烟卷洒落了一地:“老谢,请你当一天翻译多少钱?” 老谢叹口气说:“别说这个了兄弟,都是中国人,穷不帮穷谁照应。” 我听了老谢的话,鼻子里一阵发酸。 我们快步走出候车大厅,横穿过公路,伸手拦截去往机场方向的出租汽车。一个手提兜袋的俄罗斯老太太看到我们,急匆匆地颠过来,指手画脚地冲我们用大舌头俄语大喊大叫,惹得行人纷纷回头观看。尽管我们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但从她老人家颤抖的三层眼皮急速抖动的“嗉子”以及尖利的声音可以感觉出她决不是在为我等的命运祝福。 老谢一拉我们说:“快走快走,别跟她纠缠,不然我们就真成过街老鼠了!这老太太买过中国的劣质货!” 从莫斯科市区到机场,那是怎样的一段路啊,我们坐在车里彼此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心里想的却完全一样:但愿我们的货没有被烧!没有被烧!可是那又怎么可能呢?我们知道自己上的那些“货”都是一些什么东西:皮夹克色泽深浅不均,皮质低劣粗糙;羽绒服是名副其实的“鸡毛服”。这等货色白给我们都不要,这不是伪劣产品又是什么?可听人说老毛子就认这个呀!老毛子好蒙呀!我们真后悔自己的轻信,真后悔自己的见利忘义! 司机在老谢的不断催促下把车开得飞快。一霎时我恨透了此次莫斯科之行,恨透了投机赚钱的粗鄙欲望! 到达机场,老谢拿着我们的提货单同俄方机场货物管理部门的人交涉,我们几个站在一旁束手无策心急如焚。张红卫本来就白的脸变得没有一点血色,吕齐的鼻尖沁出了汗珠,刘斌的咬肌一绷一绷地跳,我的双手插在裤兜里因汗湿而变得冰凉。 面对老谢的那个秃顶的俄罗斯混蛋嘟噜了一长串语词后,把毛茸茸的大手一扬,向手心里吹了口气,然后双手抄兜,脚跟一颠一颠地晃着熊体朝我们轻松地微笑。 “晃你妈逼呀!我跟你丫拼了!”刘斌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朝那老毛子猛扑过去! “拦住他!拦住他!”老谢以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反应速度飞快地拦在老毛子和刘斌之间。我和张红卫、吕齐死死抱住刘斌。 “你们丫拦我干什么!松开!松开!我他妈不活了!我他妈不活了!”刘斌两腿在空中乱踢,泪如雨下。 秃顶老毛子摊手耸肩,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笑容。老谢说了句:“打死你大娘(再见)”,也不看那老毛子,双手做了个囊括的姿势示意我们出去。 我和张红卫架着浑身哆嗦的刘斌踉跄着出了门。 老谢低头着没说话,把提货单默默地递给张红卫。 张红卫接过提货单机械地折叠着。 刘斌“哇”地大叫了一声,从张红卫木然的手中抓过提货单几把扯碎,洒向空中,抱头啜泣着蹲在地上。 吕齐的眼镜滑至鼻梁,嘴微张着,一动不动。 我的右手在裤兜里隐忍地试着刀锋,那一刻,我真是欲哭无泪。 天还是阴沉的天,地还是平静的地,而我们此时的心情已经大变。我听见我的脑子里有人在说:“那傻瓜在莫斯科怎么样啊?”另一个声音回答:“赔了,赔了,赔大了,他们的假货让人给烧了,烧了,烧光了——” 足足有十分钟,我们谁也没说一句话。 最后,张红卫脸色惨白地笑了一下,说:“反正事情就这样了,大家说怎么——怎么办吧”张红卫突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一霎时泪流满面,“我操你们亲妈了老毛子呜呜呜——”我和吕齐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刘斌与其说叹了一口气不如说是喷了一口气:“操他妈还能怎么办啊!把钱分了各自想辙!老子我还不信了我!——” 张红卫抽着鼻子,泪眼婆娑地说:“徐庄——吕齐,你们俩打算怎么办呀?——” 我说,声音变得连自己都听不出来了:“还有他妈什么好想的呀,都到这份儿上了——回旅馆再慢,慢慢说吧——戳,戳这儿算怎么回事儿啊——” 吕齐擦着眼镜片上的泪水,附和了一声儿。 “——不是,”张红卫说,“——我是说我不打算回‘黄河’去住了,”回头问老谢,“谢叔叔,您能帮忙给租一地儿住吗?” 老谢点了点头。 我想了一下,说:“成,我也不回‘黄河’了——” 刘斌问吕齐:“你呢?” 吕齐耷拉着头小声说:“——我跟红卫、徐庄走——” 刘斌狂乱地挥了挥胳膊说:“那就这么着吧,我他妈一个人回‘黄河’” 我们把手中的钱分了一下,每人约莫一千多美金,几万卢布。一小叠美钞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大家的心都要碎了。 刘斌把钱揣好,强忍着泪跟我们一一握手,说:“你们多保重,有事言语一声,‘黄河’这边哥们儿多。” 我们说:“你也多保重。” 刘斌挤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掉头走到路边,一个人先搭车走了。 烧了,烧了,烧了—— 全他妈给烧光了—— 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像着那场对我们给予了毁灭性打击的大火,我不知道是哪个家伙行的刑,也许他们事先还往包装箱上浇洒了汽油。那冲天的大火看上去肯定非常壮观,火堆边上也一定有很多围观的老毛子男女欢呼雀跃,庆贺反伪劣产品的重大胜利,或许还有人曾经注意到了贴在箱面上的货主的名字:张红卫、吕齐、刘斌、徐庄、张三、李四、王五、麻六等等,等等。在一片“乌拉”声中,这些人名连同他们的发财梦想统统化作了一股浓烟随风飘去。我一下子理解了“虎门销烟”时英国商人的沮丧心情(这与爱不爱国毫无关系),我是说那种遭受大难的灰冷心情只有个中人才能充分知晓。 我们几个默默地钻进了阴郁的地铁。 张红卫一直低垂着眼睛,他的眼珠子是不是仍在不停地打转我不得而知,可我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充沛的活力好像一下子被抽干净了,只剩下一缕阴魂支撑着他疲惫不堪的肉体。吕齐的脸上一下子起了很多皱儿,我想我自己肯定也是,因为我觉出我的脸松弛得要命。非生理性皱纹在瞬息之间爬上了我们二十岁的脸。老谢也跟着我们受罪,他那苍弱的黑脸像遭了霜打的蔫茄子。 莫斯科好像在一夜之间就进入了隆冬季节,我的心情像身体一样冷。我的头脑再也收拾不起冷静的理智,只有沮丧和消沉。我的耳朵里反反复复回荡着一句话:烧了,全他妈烧了。我要是告诉你我不在乎我肯定在说胡话。我在乎,我他妈太在乎了。张红卫在乎,吕齐在乎,刘斌在乎,我们都在乎。我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张红卫不知道,吕齐不知道,刘斌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一霎时,我巴不得一切都从头来过,事情本来有多种选择的可能啊—— 就这么,我们一下子被困在了莫斯科,像几只无头苍蝇。这话听起来是比喻,可你要是见到我们三人踱来踱去的样子,就会感到这个这个比喻实在很贴切。这种反差实在太大了,我是说现实中遇到的问题同我们头脑中设想的简直是两码事,按事先比较保守的估计,我们此行每人至少能赚到几万块钱。我甚至都已经拟好了回国后大宴宾客的名单。可现在这他妈算怎么回事儿?报刊、杂志所哄起的激情主义的烈焰被兜头一瓢冷水浇了个透心凉。有那么一刻,我想过立即动身回家,可我这副落魄的样子回到北京又能干什么呢?而我在莫斯科又能干什么呢? 当天下午,老谢帮我们租到了一个住处,房东是一位身材胖大的老寡妇,除了老谢,我们仨的脸蛋儿被她轮流亲了一遍,可我们当时哪里有心情同她老人家建立国际感情啊。坐定之后,老太太又反反复复地讲述注意事项,动辄仰天大笑,那可能是我今生今世听到的最为刺耳的笑声。好容易熬到能够独处一室,我们便躺在床上四脚拉叉地想心事。老谢见我们这副样子,不声不响地起身走了。 整个下午,我们仨没有交谈过一句话。 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中我脱落了满口的牙齿,我的舌头甚至感触到了上下两面光秃秃的牙床。醒来时,我知道我他妈哭过了。 “真不忍心打搅你们,”老谢坐在沙发上抽着烟,笑眯眯地说,“怎么样,兄弟们,睡得好吗?” 我搓着脸应了声,我的魂儿还没有完全回来。张红卫和吕齐也半坐在床上发呆。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好像还下了雪,老谢的头发湿乎乎的贴在头皮上。我看了看表,不由得苦笑:友人老谢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 张红卫翻身下床,一边用脚找拖鞋,一边问老谢:“你怎么又回来了?”张红卫的嗓子哑得厉害。 “我根本没回去,”老谢说,“我到街上转了转,回去一个人呆着也没意思。” “我刚才做了个梦,”吕齐打了个呵欠,说,“梦见戈尔巴乔夫了,你们说是吉是凶?” “咱他妈以后谁也不许再说这种屁话啊,”张红卫眼珠子乱转愤愤地说,“要烦烦自己,别他妈破坏别人情绪!” “我操你什么意思?”吕齐手托着眼镜,裸眼瞪着张红卫,“我他妈说这个怎么啦?” “废话!什么吉呀凶的,我听着别扭!”张红卫额头上的青筋一蹦一蹦,“你还要怎么凶啊,啊你还要怎么凶啊?” 吕齐梗着脖子从床上跳下来,嘎着嗓子喊:“戈尔巴乔夫戈尔巴乔夫!怎么啦,我愿意说,好像那火是他妈我放的似的!” “我叫你说,我打你丫的!”张红卫突然疯了似的冲吕齐扑过去,他的爆发力真是不同寻常,转瞬之间吕齐就被张红卫压倒在地毯上,两人扭打在一起,张红卫摁住了吕齐的两只胳膊,吕齐在下大喊:“你有本事打死我!你有本事打死我!”两只脚冲天乱踢。 老谢不劝架,没事儿人似的坐在一旁抽烟。 我他妈也不劝,我反而想冲上去和他们俩暴打一顿,可我根本提不起神儿来。我抬腕看表,眼盯着秒针“滴答滴答”地转。 张红卫和吕齐在地毯上教着劲儿,两人的身体都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一分钟后,张红卫和吕齐分开了,各自坐在地上瞪着对方“呼哧呼哧”喘粗气。 “真他妈没劲,才一分钟,”我说,“你们丫真没劲,才打了一分钟——” 我的话还没落音,张红卫和吕齐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冲我扑过来,我连忙采取守势向后躲,可还是被他们俩给揪住了。 “——不必这么体贴我吧!我不需要按摩!”我抱着被子大叫,“——哎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们他妈不是君子,我们是地地道道的卑鄙小人!”张红卫、吕齐将我摁倒在床上一通咯吱,痒得我差点背过气去。 “好了好了,别闹了,”老谢笑着说,“瞧你们,整个儿一帮孩子。” 吕齐放开我,转身朝老谢跟前凑,一边恶狠狠地说:“老家伙,你想知道什么叫老头看瓜吗?”唬得老谢两手作着暂停的姿势身体向后仰:“打住打住!廉颇老矣,倒退十年老夫跟你们还能有一拼。” 吕齐摸着手腕子回头骂张红卫:“你他妈也忒狠了点儿,都快把我的手拧断了,以后全指着这双手吃饭呢。” “活该!”张红卫边叠被边说,“你他妈少惹我,我现在杀人的心都有。” “我借你俩胆儿,”吕齐在床单上擦眼镜,“——即便你真杀了我,我也得变成厉鬼砸烂你的狗头。” “蠢猪和蠢驴的对话。”我骂他们俩。经过这么一折腾,我的心里好受了些。去他大爷的钱,老子还不吝这一壶了。我折好被子,到洗手间方便了一下,洗了把手脸,然后到厨房去找吃的。我实在饿坏了,一整天只在巴维列斯卡亚地铁站吃了两块煎炸小面食。一进厨房,我几乎惊呆了:餐桌上摆满了食品,酱牛肉、凉拌西红柿、奶酪、土豆色拉——刀叉酒具也分作四份放置得整整齐齐。火灶上还炖着一锅牛肉汤。我用手夹了两片酱牛肉填进嘴里。 张红卫、吕齐进厨房后,也一时兴奋得直搓手。 “嘿谢爷,这都是您置办的吗?”吕齐冲老谢一抱拳说。 “你以为呐,”老谢在一张椅子上率先落座,“你以为这一切,昂,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桌子上固有的吗?不是。一切吃的喝的用的都只能从勤劳实践中来。” “老谢,真的非常感谢您。”张红卫诚心诚意地说,“您是我们在莫斯科遇见的第一位好人,”张红卫抓过酒瓶,拧开瓶塞儿,朝四个高脚杯里倒酒,“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您。” “开喝开喝别说这种屁话了,”老谢端起酒杯,跟我们三人轮流碰了一下,“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娘老子嫁给谁。” “这下终于露出老混混儿的本色了。”我们三人纷纷笑说,一仰脖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 那天,我们四个都喝高了,醉醺醺地唱了半夜的歌儿,把会唱的歌儿几乎都唱遍了。 老谢红着眼睛不停地重复说:“兄弟们,听老哥一句话,不要把钱当回事儿,人这东西——是一次性消费,得得失失算不了什么——活——活就得活他个淋漓尽致——” “啊——对,老——谢,”我们结结巴巴地附和,“您老说得啊——对,人是一次——性消费,我们他妈豁——出去了——东风吹——战鼓擂——咱爷们儿——惧过谁——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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