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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十周年,乌泥湖宿舍许多人都出去游行。家属们全都打扮得漂漂亮亮,一时间,操场上来来去去的人们一片鲜亮。丁子恒和雯颖也带着孩子们出去看游行,看完游行,又上长江大桥上玩。 长江大桥飞越南北,南搭蛇山,北架龟山,气势如虹。只是它小巧玲珑的桥头堡,用丁子恒的话说,太小气了,如同一个又高又壮的大人,戴了一顶儿童式的瓜皮帽。 家里其他人却全然不理会丁子恒的不满。尤其三毛和嘟嘟,在人行道上小跑着,很开心地争着数桥栏上的雕花图案。嘟嘟不敢站在栏杆边,更不敢向桥下望江水,三毛便捧着肚子笑她比老鼠的胆子更小,笑得个要死。 长江在脚下流动得无声无息。 二毛说:“哎呀,坏了。我写作文是说长江水,哗哗流。” 大毛说:“这也没错呀。” 二毛说:“但实际上长江是静静地在流。” 大毛说:“站这里望长江,它当然是无声的,可是你走近它的身边就能听到它的声音了。” 二毛说:“但是溪水却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声音。” 大毛说:“这很简单。长江因为它博大反而无声,溪水因为它细小反而喧嚣。” 二毛说:“爸爸以前说过,大自然和人世间许多道理都一样,这个是不是也一样?本事大的人都不爱做声,本事小的人就喜欢乱叫一气。是不是呀?” 丁子恒听他两兄弟谈论,突然感悟:孩子们已经长大。大毛的个子已和雯颖一般高,二毛出门亦不再愿意和父母牵手。两人讨论的问题,也不再是家中的鸡毛蒜皮,却是在朝着成年人所关心的东西接近。岁月仿佛加快了步伐,一天追着一天地从身边疾步而去。 在桥下纪念碑休息时,二毛开始考三毛做算术。考过几题,三毛烦了,说:“光考算术有什么用嘛。” 二毛说:“考别的你会吗?” 三毛说:“怎么不会?我都会写我自己的名字了。” 大毛二毛笑得弯下腰。丁子恒和雯颖也笑,丁子恒说:“光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这么大口气?” 三毛得意道:“当然。嘟嘟连一个字都不会写哩!我还会写嘟嘟名字上的那个‘丁’字。” 大毛二毛刚止住笑,叫他这一说,又大笑起来。二毛说:“你连爸爸名字上的那个‘丁’也会写对不对?” 三毛一听,高兴了,说:“对呀!你不说我都忘记了,爸爸名字上的那个‘丁’字我也会写。” 大毛二毛笑得跺脚。雯颖道:“好了好了,三毛,你别再出洋相了。” 三毛说:“妈妈,我真的会写。” 大毛说:“了不起,三毛,除了你自己名字外,全家人的名字你都会写一半。” 三毛说:“错啦。爸爸名字是三个字,我不会写‘子’也不会写‘恒’。妈妈的名字我一个字也不会写,不是一半。” 丁子恒不禁脱口道:“回答得好!三毛。” 三毛听到丁子恒的夸奖,小脸笑成了一朵花。 二毛说:“好吧,你这么了不起,我考你一个。北京十大建筑是哪十个?” 三毛说:“你连这都不知道?人民大会堂呀。” 二毛说:“对的,一个。” 三毛说:“革命博博馆。” 大毛二毛又嘎嘎地跺着脚笑起来。三毛分辩道:“笑什么?李三婆听收音机时我也听到了,里面说的就是革命博博馆。一共有三个博博馆,一个历史博博馆,还有一个解放军博博馆。嗯,还有一个火车站,一个吃饭的店。” 一家人便在纪念碑下笑得走不动路,说不了话。三毛眼睛一翻,不悦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们又不听收音机,你们真是什么也不懂!” 冬天似乎突然而至。一夜风起,次日便遍地严霜。 粮食一天天紧张起来。食堂悄无声息地垮了,门口贴的大标语“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也不知被哪一场风雨吹得破碎不堪。操场上的小高炉炼不出像样的钢铁,立在那里,如同废墟,水文站和勘测总队的青年们便在一次大扫除中将它拆除。拆除那天,家属们呆望着小高炉在青年们的说笑中成为垃圾。为参与大办钢铁,她们曾投入了莫大的热情和精力,然而这一切都随垃圾车的远去而远去了。 操场又恢复如初。每日黄昏时分,便有水文站和勘测总队的青年们在此练球。一些中学生也参与其间,跑动的脚步声中总是夹杂着喊叫和笑闹,这是乌泥湖一天中最有生气的时候。 一天,雯颖去邮局,路过简易宿舍,见明主任站在食堂门前,面带惆怅。雯颖想起开张时这里热烈的鞭炮和被人围观的吵闹声,刹那间仿佛全都涌在耳边。雯颖走到明主任身边,叫了一声:“明主任。” 明主任回头见雯颖,嘴角露一丝笑,说:“真想不到。” 雯颖说:“是呀,想不到粮食一下子这么紧张。” 明主任苦笑道:“你看,去年我们那么红红火火,今年呢,小高炉炼不出好钢,食堂又垮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做事从来没有这么失败过。” 雯颖说:“快别这么想。你真是很了不起,没有你来号召,我们都不晓得该做什么。” 明主任说:“我总想证明我们女人也跟他们男人一样能成功,但是我们做成了什么呢?” 雯颖说:“这个……也不能这么说吧?我家丁子恒说他们炼的钢也不行哩。” 明主任说:“你是说他们男人也没成功?” 雯颖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讲。” 明主任说:“那……我们有这么高的钢铁产量,是谁成功了呢?怎么他们能成功,我们却没能呢?还是我们没做好。” 雯颖想想明主任的话,觉得她说得似乎有理,但同时又很有问题。于是她说:“不过我们的幼儿园还是挺好的。” 明主任说:“幸亏幼儿园还能撑着。但是,”她顿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也长不了。” 雯颖从没见明主任这么沮丧过,惊异道:“为什么?” 明主任说:“我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心里慌慌的。” 雯颖叫明主任这么一说,自己心里亦生出慌慌的感觉。 明主任见她如此,忙缓过口气,问:“怎么,你出门?” 雯颖说:“我姐姐在乡下,来信说没有钱买口粮了,我给她寄点钱去。” 明主任说:“乡下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搞的。我弟弟也从四川来信说没粮食吃,村里好多人都出去逃荒了。” 雯颖说:“农村真都这样呀?” 明主任说:“他信上这么讲,我也不晓得是不是。” 雯颖望望两边,压低嗓音在明主任耳边说:“董玉洁告诉我,她婆婆在安徽饿死了。” 明主任吓了一跳,说:“真的?!” 雯颖说:“她亲口说的。她家洪工为这事大病一场。” 明主任的眉头攒在了一起,她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 雯颖忙说:“我走了。你忙吧。” 乌泥湖家属委员会从这天起,便停止了开会和学习。附近工地高音喇叭里的音乐依然响得欢。有一天,乙字楼下左舍的胡爷爷被突然而起的激昂的歌声惊了一下,此后一听昂扬歌声便心里发慌。发作时,浑身颤抖,气喘不赢。歌一停,便立即缓解。送去医院检查,说是心脏病。胡爷爷的儿子胡常安是总院工会副主席,立即找了明主任一起上工地,要求喇叭播音必须限时,否则乌泥湖宿舍的居民受不了。起先工地不同意,胡常安便拿出胡爷爷的病历,且说一旦出了人命,概由工地方面负责。如此威胁后,工地方妥协,表示每日只上午下午各播音两小时。 幼儿园孩子们每天皆有唱歌课,乌泥湖几乎无人听过他们的歌声,他们纤细的声音一直被工地的高音喇叭覆盖着。一天清早,离工地喇叭的播音时间尚有一个小时,乌泥湖上空突然飘起了清脆而稚嫩的歌声。那天很冷,但许多人家都把窗子打开了。歌声有如来自天堂的铃音,摇碎寒流,一直温暖到人们的心灵。 其实只是一首十分普通的歌。 大肥猪,大如牛; 大肥猪,一身肉。 有多长,七尺七; 有多重,一千一。 谁家的肥猪这么大? 我们社里的。 你们社里谁喂的? 我不告诉你。 为什么?为什么? 爷爷告诉我, 要我替他守秘密, 不能说是他喂的! 哦,我得替他守秘密! 充满天真的歌声久久地回荡在乌泥湖上空,那纯净的童声令蓝天干净,绿野清新。 丁子恒在一个很冷的日子去了丹江口,那边正进行截流。丹江口工程的质量问题令人担忧,虽然在一年之中经过了几次质量检查,可右部河床混凝土仍然出现裂缝。浇铸手段简陋,一味图快图省,其结果终将惊心动魄。丁子恒怀着一份忧心,原想截流完后在那里呆上几天,做点施工调查,但不料院里一封电报将他催回。电报说部领导元月一日即到汉,让他陪去宜昌视察。丁子恒便立即登车回程。 丁子恒满脑子都是裂缝的痕迹,因为它们,整个途中他的心情十分低落。 汽车颠簸在满是泥土的路上。大风在自己一阵一阵扬起的灰尘中吼叫,路边的树叶已经凋落殆尽。两边田园一派荒凉,几乎无人耕作。不时有衣衫褴褛的行人张皇地躲避汽车。 有一个行人在他们的汽车开过时突然栽倒。丁子恒吓了一跳,说:“他怎么了?” 司机说:“死了呗。” 丁子恒大惊,说:“就这样死了?” 司机说:“这几个月,我一直在跑这条线。头一回见,还下车看看怎么回事。后来见多了,也管不了了。一路都可以见到倒尸,没饭吃,饿死的。” 一番话,说得丁子恒全身发毛,他想起白龙洞口四川老头的话,一股深深的悲哀袭击了他,却不敢再多问。 接近黄昏时,风中满是寒意,强劲地从车缝里挤进来,然后设法钻入人的骨缝。丁子恒将大衣掖得紧紧,心忧如焚。他想,这风又将吹倒多少路边行人呢?那一条条生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跟着即将结束的年头随风而逝?我们的这个世界怎么啦? 许多的人,在1959年结束之际,无声地倒在那条荒凉的小路上。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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