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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报恩·复仇


  下午是女眷们最为慵懒的时刻。这时红莲走进了蒲松龄的书房。
  她进来之后随手将门关上:“不让别人打扰,静静地听淄川才子蒲先生讲几则《聊斋》,想必也是一件乐事一种享受。”
  蒲松龄却微笑着将门打开:“我的《聊斋》故事,有许多充满凄凉恐怖,关着门或许会使夫人听了害怕。”
  红莲粲然一笑:“听刘孔集师爷说,蒲先生写的《聊斋》,里面的情爱故事缠绵悱恻,自由爱恋,个个多情,人人大胆。可自己的行事,却谨而又谨,慎而又慎,并没有那一种尽情由性的放浪形骸。”
  “这或许就叫缺什么想什么。特别是情爱生活,拥有三妻四妾之人,情感思维必然消耗殆尽,陷入一种麻痹,而操守谨严生活枯燥的人,想象力或许反而活跃,对美好的情感生活拥有更多的憧憬。俗话说穷人做的常是富梦,梦境里不是大鱼就是大肉。”
  “难道蒲先生的追求就是纯粹陶醉于那种虚拟的精神生活?”
  蒲松龄苦笑:“我一个穷秀才,所富有的就只能是想象。”
  红莲:“我比你大胆。”
  蒲松龄:“我这一辈子如果平安地活下去,大概就只能够编织一些如诗如梦的浪漫来陶醉自己,当然还可以安慰别人。”
  红莲:“听说先生的笔下有许多狐女,大都温柔可爱……”
  “这还要感谢夫人。”他拿出一截狐尾:“夫人在济南的那晚上所说的一番话,对松龄触动很大,狐女浪鬼,最适合落魄书生精神上的享用。”
  红莲咯咯娇笑:“你不认为这是风流才子的悲哀?”
  门外有一个丫环偷窥了一下,便立即隐去。
  蒲松龄叹道:“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
  “难道方式就不可改变?”红莲又追问一句。
  蒲松龄不置可否。红莲忽然对着他耳朵说:“蒲先生能不能把眼睛闭上一会。”
  “这应该不难。”蒲松龄果然闭上了眼睛。
  “听说先生一出世胸口就有铜钱大一块胎记,能不能让我看看?”
  “这应该也没有什么困难。”
  红莲便轻轻将他胸前的衣扣一颗颗解开。这时门外又有一个丫环愉窥了一下,并立即隐去。
  在江苏通往山东的官道上,猎人田七背插钢叉,一身劲装,星夜直奔淄川。
  淄川县衙内室。雪倩躺在病榻上,一脸郁愤。
  “夫人,凡事想开些,自己的身子要紧。”丫环红雁从旁劝慰。
  雪倩痛苦地摇头:“还是早些死掉的好。”说着,一连吐出三口鲜血。
  丫环大惊:“夫人、夫人……”
  雪倩喘息稍定,挣扎着说:“我怕活不长了,我心里老是郁闷难受……”
  “夫人,你没有事的,你把心放宽,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不就行啦。”
  “红雁,我如果死了,你依我一件事。”
  “夫人,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你不要紧的,没有事的。”
  “你依我一件事。”
  丫环点头。
  雪倩:“在我死后,把我的棺木放到,放到孝妇河畔的徐家码头,买一条船,棺材就搁在船上三年、三年别葬、别葬……”说着又吐出一口鲜血。
  这时县衙的后堂,康仁龙正恼怒地将信札揉成一团,狠狠地掷在地上:“他奶奶的,这孙树白就这么不够义气,叫他在扬州府买一个小妾,你办就办,不办也罢,怎么还弄这么一大堆酸溜溜的话出来?那上头的字,本老爷虽说不能个个识得,但那意思咱明白,是在损我。”
  康利贞展开信札:“大人何必生孙县令的气,这是衙门里的师爷写的。其实衙门里的许多事,都是胥吏书办们一手把持的,老爷们未必知道。”
  康仁龙瞪着康利贞:“你说什么?”
  康利贞精神一醒,忙道:“那当然,许多大事还都是要事先禀报老爷的。譬如于七聚众造反,啸聚山林,是老爷亲自上山招抚哩,还是派兵上山剿灭。这就要请示老爷定夺。”
  康仁龙:“碰到这些麻烦的事就来禀报老爷了。好事咋不禀报?难道就没有好事?”
  丫环红雁慌慌张张进来:“老爷,太太不好了,晕过去了。”
  康仁龙:“本老爷又不是大夫,晕过去等她醒来不就得啦。”红雁跺脚退出。
  康仁龙撇撇嘴:“以前本老爷怕她,现在她都病成这样子了,本老爷难道还要怕她?”
  康利贞忙道:“老爷,我现在想起来了,现在可有一件好事要禀报老爷了。”
  “什么好事?”
  “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名叫燕子,她说她仰慕老爷的风流,毛遂自荐,愿给老爷做小。”
  康仁龙精神一振:“有这等事情?”
  “有这等事情。”
  “不用钱买?”
  “不用钱买。”
  “可是漂亮?”
  “漂亮。”
  康仁龙:“快引来见见。”
  康利贞:“老爷怎么赏我?”
  “你不是要砌房造屋?西城官地划出四亩给你。”
  康利贞朝门外拍拍手。燕子姑娘轻盈地走了进来:“民女叩见老爷。”
  康利贞:“这位才是老爷,这位是大老爷。”
  燕子又要叩见。
  康仁龙连忙站起:“哎啊,不敢当不敢当,免了免了。”
  他把燕子扶起,满面笑容:“这位康二爷没有同你说过?本老爷一看到姑娘,只要年轻,只要可心可意,肚子里就心花怒放。只要一心花怒放,没有说的,你想怎么的就怎么的。本老爷只有怕的份,本老爷毕恭毕敬,你怎么说咱就怎么做,哪还要你行礼叩见。”
  燕子捂嘴噗哧一笑:“老爷真是有趣,跟老爷在一起过日子肯定有趣。”
  康仁龙喜得直搓手:“是吗?哎啊,这就太好了。燕子姑娘,你要什么,喜欢什么,你说,本老爷没有不依的。”
  燕子:“打老爷一个耳光,老爷也依吗?”
  “依,依,给燕子姑娘打一个耳光那是本老爷的福分。”他把半边脸歪到燕子跟前,“打啊,来一下。”
  燕子就轻轻在他脸上刮了一下,便去一边弯了腰笑。
  康仁龙搓手嘻笑,骨头轻得什么似的。过了一会,他想起什么:“燕子姑娘,你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啊?”
  燕子:“什么都没有了,就我一个。”
  康仁龙:“好,那好,今晚就这里住下,这衙门就是你家了。”
  燕子故意撇嘴:“那得让我想想。”
  “哎啊,别想了,我的姑奶奶。你这再一想,我可就要给你跪下了。”
  燕子捂嘴又笑。康利贞悄悄退出。
  红雁又进来:“老爷,太太刚刚醒来一会,又晕过去了。”
  康仁龙:“那就准备棺材去吧。”
  红雁望望康仁龙,又望望燕子。
  正在康仁龙得意忘形的时候,一个黑影正向他袭来。
  是夜,康仁龙抚摸着燕子亲热。正在渐渐入港的时候,有人敲门。
  康仁龙极不情愿地吼了一下:“谁?”
  门外没有人。康仁龙探出身子张望了一下,还是没有人,便又关上门,冲着燕子一挤眼睛:“搞错了。来,继续再来。”
  正在动手动脚之际,窗户又有人叩击。康仁龙以为又听错了,但叩击声又顽强地出现了。康仁龙打开门再看,还是没有人。又去推开窗户。一个人影从门外闪了进来。
  康仁龙嘟哝着转过身,猛吓一跳。一个陌生的人已经站在他背后。
  康仁龙:“你是什么人?”
  田七:“你是不是这里的县令康仁龙康大人?”
  “本老爷正是这里的县令康大人。”
  燕子抓过被子捂在脸上。
  “康大人,你该上路了。”
  “到哪里去?”
  “上西天。”一言未了,田七的钢叉已经出手。
  康仁龙身子一偏:“来人啊——”钢叉戳进他的肩胛。
  衙役闻声赶来。田七又戳一叉,跳窗而去,疾奔宝应。
  此时蒲松龄在宝应也为流言所伤。
  这天刘孔集和蒲松龄在书房对坐。生性忠厚的刘孔集望着蒲松龄,几次欲言又止。
  蒲松龄有所觉察:“孔集先生是不是想说什么?”
  刘孔集:“哦,没有。”
  蒲松龄:“刘先生,我在县衙背后发现一座荒院,打听了一下,无人居住。那地方清静,我想搬到那地方去住。”
  刘孔集忙问:“蒲先生是不是已经听到了什么?”
  蒲松龄:“先生的意思?”
  刘孔集:“哦,我说那荒院既然是荒院,或许不宜居住。”
  蒲松龄:“谢谢刘先生担忧,松龄从淄川避难到这里,人生地不熟,幸得先生处处关照,松龄非常感谢。我们相处日深,彼此已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先生难道还有什么话不宜直说?”
  刘孔集咳了一声:“那就恕我直言了。不瞒蒲先生,孙大人最宠如夫人红莲,其余几房太太早已心有不甘,巴不得抓住红莲的错处。先生生性放达,不拘细礼,而红莲夫人诗文词章样样俱通,自然慕才,时不时向先生请教也是平常之事,我只怕衙门里人多嘴杂,难禁流言,万一有什么闲话,或许会有碍先生清誉。孙大人自然心如明镜,但毕竟人言可畏。”
  “谢刘先生提醒。”
  “我这是知无不言,望蒲先生万勿介意。”
  蒲松龄笑道:“那我就更该搬到那荒院去住了。”
  “这倒不必。离开这里,一来生活起居多有不便,二来反而会引起猜疑,被人指为口实。”
  蒲松龄大笑:“人生在世,左疑右虑,只有裹足不前。人正不怕影子歪,我想搬到荒院去住,是因为我感觉到那地方的荒凉凄清冷寂,特别是深夜,一灯如豆,青光黄卷;或檐头滴水,冷雨敲窗;或竹影斑驳,床前月光,正合我写作《聊斋志异》的心境。拙作最适宜在那种环境与条件下生长。”
  “孙大人回来,可要怪罪刘某怠慢了客人。”
  “不,这正是成全了蒲某。”
  蒲松龄自打搬进了那荒院之后,只苦夜短,笔下倾泻出一则又一则感人的故事。
  这一天,他的如椽大笔停在《张鸿渐》名下。这三个字渐渐虚张开来,越来越大,将蒲松龄的整个人也漫漶进去。随着一阵青烟逸出,蒲松龄也跟着到了野外——
  蒲松龄在旷野里徘徊,正在进退两难、徬徨无计的时候,看到一座孤屋,便急忙奔了过去。正好一个老妇人出来关门,发现了蒲松龄:“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来到这里?”
  “大娘,我是淄川蒲松龄,因为生性耿直,冲犯了大人老爷,避难来到深山。天色已晚,在下无处投宿,还请大娘能够收留一夜。”
  老妇颇感为难:“不瞒先生,这家里没有一个男人,如果让先生在这里住下,恐怕多有不便。”
  “能否借我一条草苫,我在门外的屋檐下躺一个晚上也行。”
  老妇犹豫了一下说:“屋外潮湿,夜冷。那就进来吧,在外间暂且蜷缩一夜。”
  蒲松龄连连称谢。
  老妇在外间铺了草垫,再三叮嘱:“老身可怜你没有地方投宿,私自作主让你留下。好在这里的女主人今晚不一定回来。你明天一早就走。否则,老身吃罪不起。”
  蒲松龄唯唯而已。
  躺下不久,忽见老妇从内室匆匆奔了出来,脸色大变,搬了两扇屏风将草垫挡住,这才拔栓出门。蒲松龄连忙坐起,只见窗外远处,十几对灯笼逶迤而来。灯笼到了门口,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谢谢相送,你们回去吧。”众灯笼便一齐散去。
  蒲松龄赶紧躺下装睡。只听得屏风外面,老妇殷勤催促:“小姐快进房歇息吧。你先进房上床,老身这就给你去把水端来。”
  那被称作小姐的一言不发。老妇又道:“小姐,外面的事有老身料理,你这一路颠腾,也该累了,快进房歇息去吧。”
  小姐忽道:“这屋里是不是有什么人来过?”
  “这、这,小姐……”老妇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蒲松龄也吓得赶紧将腿缩起。
  小姐说:“我想在这外间小坐一会。吴妈,你给我去舀一碗莲羹。”
  “小姐,你还是先上床坐着,脚头暖暖和和的,我给你把莲羹送到床上。”
  “那也好吧,我就先上床睡了。”
  只听得窸窸窣窣的莲步轻移声,小姐进房去了。蒲松龄这才吐吐舌头,喘了一口粗气。过了一会,老妇走到屏风背后对蒲松龄说:“真是好险,小姐心细,差一点被她发现,被她发现可就糟了。你先在这里将就一夜,明天天不亮趁小姐还没有起床,赶紧就走。”
  “在下明白,谢大娘收留。”
  “刚才可把老身吓坏了,小姐一盘问,老身真是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
  “晚生实在过意不去。”
  “没有事,没有事了,你安心睡吧。”正欲退出,忽然一声惊叫——
  一个亭亭玉立的妙龄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屏风背后。
  蒲松龄赶紧坐起。
  “他是谁?吴妈你怎么擅自将人留在家里过夜,而且还是一个男人,你胆也太大了。”
  老妇连忙解释:“小姐,我是看他可怜,一个人出外避难,又迷了路……”
  “这里是供人避难的地方吗?一个不知来历的人能够随便收容?”
  蒲松龄:“小姐不要责怪他了,这是我的不对,我这就离开这里。”说着就起床对老妇人一揖,转身便走。
  小姐:“给我站住。”
  蒲松龄:“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那也太随便了,那也太不把这里当一回事了。”
  蒲松龄:“按小姐的意思,那该怎么办呢?”
  老妇:“小姐,看他样子就知道了,一副忠厚相,不会是坏人。他是书生。”
  小姐:“你是书生?”
  蒲松龄:“是的,读过几本书,多半是一些闲书。”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蒲松龄。”
  “蒲松龄?”
  “是的,淄川蒲松龄。”
  “是不是那个写狐写鬼的蒲松龄?”
  “正是那个蒲松龄。”
  小姐将蒲松龄仔细打量了一会,耸耸肩膀:“吴妈,我怎么有些冷呢,你去给我拿一件坎肩来。”
  老妇应声出去。小姐在老妇出去之后,立即面露娇笑,对蒲松龄福一福:“蒲先生万勿见怪,刚才小女一时冲动,说话难听,让蒲先生难堪了,非常抱歉。”
  蒲松龄连忙还礼:“不怪小姐,没有征得主人同意就住进来,蒲松龄也有莽撞唐突之嫌。”
  小姐:“我的姐妹们常常提到先生,说天底下只有先生对狐鬼情有独钟,可谓狐鬼之知音。”
  蒲松龄:“在下一介贫弱书生,不敢对世人指指点点,只好借狐鬼妄加评议,说来也非常惭愧。”
  “不,先生没有墨守成规,不是人云亦云,能够独抒己见,烛幽发微,为鬼狐立传,可谓人间奇男子,真文人!”
  “落魄之人,能得小姐如此的褒奖,那就是寒士不寒,三冬犹暖了。”
  这时老妇拿一条坎肩进来。
  小姐又拿出主人的口气:“吴妈,既然是读书人,那就让他住在这里。你去收拾一间客房,让客人睡在门庭里那像什么话。”说完,就进内室去了。
  蒲松龄忙向老妇打听小姐姓名。老妇告诉他,那小姐姓施。老爷、夫人都过世了,遗下三个女儿,这是老大,名叫圣花。
  蒲松龄换了房间,刚刚熄灯躺下,门被推开了。“谁?”蒲松龄坐起来。
  一个女子猫一样地溜进来,一把捂住他的嘴:“蒲先生别叫,是我,圣花。”
  “圣花小姐又有什么事情?”
  “刚才不知是蒲先生,言语多有冲犯。这会儿吴妈不在,圣花特来谢罪。”她说着就坐在床头,身子紧挨着蒲松龄。
  蒲松龄借着月光便欲点灯。圣花止住:“不点灯更有情调。”
  蒲松龄:“男女授受不亲。”
  圣花噗哧失笑:“我的姐妹们都说蒲先生写狐写鬼,情深意浓,艳香四射。连鬼狐都能写得楚楚动人的人,也会一本正经?”
  蒲松龄笑道:“世上有许多事正是这样,不叫的狗倒最会咬人。”
  “我不信,蒲先生一定是风流才子。”
  “就算是风流才子那又怎么样呢?”
  “那就不能愧对这月夜良宵了。”
  “如果不让月光白掷,良宵虚度,那就该在庭院之中,或篱前菊下,摆一张桌子,几碟水果瓜子,如果能够持螫对酒、话说家常,当然更佳。”
  “难道说拥香偎玉不也是人生一乐?”
  “在下只是没有这福分。”
  “垂手可得的事也不愿作举手之劳?”
  “在下与圣花小姐素无交往,相知不深,小姐对在下的一番美意,也许是俗话所说的错爱,还望小姐三思。”
  “不,蒲先生仗义执言,不以弱小见弃,为鬼狐悲歌弹唱,一腔浓墨,写下鬼狐春秋,一杆大笔,将鬼狐挑进史册。小女子以身相许,舍身相报,何来错爱?”
  “这么说,圣花小姐也是鬼狐之属,非狐即鬼?”
  “不瞒先生,圣花正是六指山修了三百年的狐仙。”
  蒲松龄挑亮灯光,将圣花仔细打量。圣花趁势贴得更近,几乎鼻尖抵着他的鼻尖了:“怎么样,可看清了?”
  蒲松龄后缩了一下:“不错,不是孤仙不会有如此漂亮。”
  圣花轻声问道:“害不害怕?”
  “我辈还不至于就是叶公好龙式的人物。”
  圣花拉开一排衣扣:“那就试试。”
  蒲松龄闭上眼睛叹道:“如果说面对如此美貌的女子而不动心那是瞎说。只怕欲念一起,以后便难以收拾。既蒙错爱,圣花小姐的恩义,蒲松龄心里领了,只是实在不敢苟合。”
  圣花有些不悦:“那为什么?一定是嫌我并非同类。”
  蒲松龄:“不,同类相仇的事太多,异类未必不能和谐。只是蒲松龄已有妻室家小,不能因为欲念而忘了责任,毁了清白,而且在下的妻子贤惠。就在这同样月光下的一个遥远的地方,她为我蒲松龄独撑门庭,既要抚养子女,又要操持家事。既要忙于田间地头,又要顾及子女的嗷嗷待哺,还要孝敬年长的婆婆,应付衙门名目繁多的缴粮完税。而我哩,一个男人,却远离劳苦,独自在外逍遥。每念及此,在下总是心内怅然。这会儿就在这同样的月光下,她也许正在凝眸南望,我能背着她寻欢作乐,负她一片苦心与痴情,令她失望?”蒲松龄一言及此,竟泪光盈盈。
  圣花替他拭去眼泪,自己也愀然不乐:“先生的一番言语令人感动。只是我也不十分明白,先生既然有这份心意也就够了,何必一定要用理念去克制欲望。再说,先生与家乡远隔山山水水,即便做下了什么,又有谁能知道?”
  蒲松龄:“头上三尺有神灵,操守就在自己心里。”
  圣花不乐。
  蒲松龄:“我就陪圣花小姐在这里坐上一夜,互相聊聊,也应该是一件乐事。”
  圣花笑了,在蒲松龄鼻尖上刮了一下。蒲松龄有一点拘谨。
  圣花:“我本以为是才子一定风流。”
  “那我就不是才子。”
  “我们就这么坐着说话,难道也会有夫妻的缠绵与恩爱?”
  蒲松龄:“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会有的。”
  圣花便依偎着蒲松龄,一副陶醉的模样。
  蒲松龄忽然想起了什么:“圣花姑娘,你既然是狐仙,应该有一些法力,你能不能用你的法力将我送回山东淄川?我离家那么久了,实在放心不下妻子儿女,我实在太想她们了。”
  圣花撇一撇嘴:“你伴在这边,想着那边,还说坐着说话也会有夫妻的恩爱与缠绵。”
  蒲松龄:“我想我们彼此虽是清白的,我今后大概也会想念你的。以后想念你就像今日想念她一样,假如我真是一个有新欢就忘旧情的负心人,你又喜欢我什么呢?你还愿意陪我聊天?”
  圣花笑了:“我这人就是心眼小。对自己,希望你能够藏到心里。对别人,却又希望你忘记掉。其实蒲先生真想回家一趟,又有何难?”
  “那就有劳圣花姑娘了。”
  圣花便拿出一双绣花鞋:“先生穿上这个,一眨眼就能到家。”
  蒲松龄颇感为难。圣花便笑着对绣花鞋吹了一口气。
  绣花鞋在地上滴溜打转,片刻间变成了一双男鞋。蒲松龄穿上鞋子,走出门外,只见树木急速倒退,自己一阵眩晕。等到清醒过来,自己也不敢相信,果真到了自家场屋的门口。
  蒲松龄轻轻叩门,开门出来的果然是自己妻子。二人悲喜交加。蒲松龄看到床上的儿子,十分感慨:“时间过得真快,我离家的时候,他才到我膝盖,现在竟长这么大了。”
  妻子说:“一眨眼,你已离家几年了,这几年是不是已经将我们母子忘记了?”
  “没有,时刻不敢忘怀,松龄一想到让你一个人在家操持,心里就感到愧疚难安。”
  妻子:“那算你还有良心,还像做丈夫做父亲的样子。”说着就携着他的手进了帐帷。坐在床上靠着他的肩问:“这深更半夜你是怎么回来的?事先怎么也不捎一封信来?”
  “我是托一个名叫圣花的姑娘的仙力,闭上眼就到了家里,事先真没有准备。”
  “圣花姑娘?她漂亮吗?”
  “漂亮。”
  “比我如何?”
  “各有千秋。但她比你年轻,也就更为艳丽。而且举止典雅,气度高贵,实是令人……”
  妻子急问:“令人什么?”
  “令人顿生异想。”
  “怎么说,你是喜欢上她了。”
  “是的,圣花姑娘非常可爱,人间少有。”
  “人间少有?她是人吗?”
  “不,她是狐仙。”
  “狐仙有什么可爱?”
  “不,人不如动物的太多了。”
  “你怎么不去爱她。”
  “因为有你。我同样爱你。妻室就是责任,结婚便是承诺。我喜欢圣花姑娘,我感谢她的恩义,我会永远记住她的美貌与深情,但我们不会有夫妻之爱,不能有肌肤之亲,但是我想我是会将她作为异性朋友藏在心里的。”
  妻子听着掉下了眼泪。
  蒲松龄十分惶惑:“你这是怎么啦?我可并没有说你有什么不是。我可能说多了,我说我爱你,但也喜欢圣花姑娘,都是真话。”
  泪眼模糊的妻子突然变得模糊起来。蒲松龄再一细看,身边的竟还是圣花,再看儿子原是床上的一只枕头。圣花抹去眼泪,破涕为笑:“蒲先生对妻子的情义令人感动,先生对我圣花的爱意我圣花也已经心满意足。我们没有缘分,或者说我们的缘分到此结束,但愿彼此今后还能长相思常回忆。”
  蒲松龄:“多谢圣花姑娘的理解。”
  圣花:“我现在可是真的送你回去了。”她拿出竹枕叫蒲松龄骑上,蒲松龄闭上眼睛。
  这一次似乎真的回到了满井庄。睁开眼睛,自己已经站在柳泉旁边。蒲松龄回到家,轻轻叩门。
  妻子在屋内怒道:“你再敲门我就要大声叫了。”
  “孩子他妈,我是松龄。”
  妻子仍是恨声不绝:“你别再装了,装谁都不行。”
  “孩子他妈,你怎么啦?我真是蒲松龄。”
  “你们把我当家的赶走了,还要来装神弄鬼,你趁早收起那份花心。”
  “孩子他妈,我在窗外站着,你看看我到底是谁?”
  屋里亮起灯光。不一会,门突然开了。蒲刘氏扔下菜刀,抱住蒲松龄大哭。蒲松龄拥着妻子进屋。
  远处。一条黑影闪了出来。
  屋内。蒲松龄将妻子一番仔细打量:“你真的是?你不会再是……”
  “你怎么连自己的老婆都不认识啦?人家日思夜想,你倒好,全忘记了。”
  蒲松龄望着床上的儿子:“他会不会再是枕头?”
  “你说什么?”
  “不问清了,我不敢和你同床共枕,假如弄错了,那可真是一失足便成千古恨。”
  “你都说的些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蒲松龄拉过妻子手臂:“你让我看看。”手臂上有一颗黑痣,蒲松龄这才猛然抱住妻子。这时屋外有人叩门。
  蒲刘氏:“谁?”
  门外:“还能是谁?”
  蒲刘氏:“你再这样无赖下去,我明天就去衙门报官。”
  门外:“你知道衙门是谁的吗?县衙也有我康利贞一份。你报官报到我这里,正好是羊入虎口。”
  蒲刘氏怒道:“你再不走,我就要大声喊人了。”
  门外:“喊啊,你大声喊啊。有汉子进屋,我已经看见了,还装什么清白。”
  蒲刘氏:“你这个无赖,你不要胡说八道。”
  门外康利贞使劲敲门:“你说我胡说八道,那就打开门让咱们瞧瞧,怎么样?让咱们瞧瞧。”
  蒲松龄火了。
  蒲刘氏按着他:“就算有汉子进门,也轮不着你着急。”
  门外:“怎么轮不着,这可是蒲秀才的家,淄川才子,山东名士,谁不关心。怎么样?开开门,让大家瞧瞧。”
  蒲刘氏:“康大人,民女求求你了,你们大人有大量,为什么偏偏要与小民百姓过不去?”
  门外:“你是和我过不去,你把门打开,咱们痛痛快快喝两杯,不就全都过去啦。”
  蒲刘氏:“无耻。民女是良家女子,清白之身,你打错了主意。”
  门外:“清白不清白不是由你说了算,还是打开门来看看吧,看看深更半夜悄悄溜进你家里的究竟是谁。”
  蒲松龄正待大骂,蒲刘氏捂住他嘴。
  门外见不答话,格外来了精神,将门敲得膨膨响:“怎么不说话啊?今儿这门开也得开,不开也得开。老子是来捉奸的。”
  蒲刘氏:“你嘴巴放干净一点,他是我丈夫。”
  门外哈哈大笑:“那就更好了,你丈夫的案子还没有了结,你丈夫是逃犯,他回来得正好。”
  蒲刘氏大急,蒲松龄咬肌不停地搐动。
  擂门声格外激烈,破门已经松动,门板摇摇欲裂。
  “开不开门,再不开门就撞了,是汉子咱们捉奸,是你丈夫,咱们就捉拿人犯。”
  蒲松龄悄悄操起一把菜刀,他猛然拔开门栓。康利贞一头撞了进来,栽倒地上。还没有等他爬起,一阵乱刀。康利贞倒在血泊里。
  蒲刘氏十分惶急:“出了人命了,这怎么是好?你赶紧逃吧?”
  蒲松龄掷刀于地,仰天大笑……
  驿道上,蒲松龄坐在囚车里,被押解着一路前去。前面突然出现一个女子,正是圣花。
  圣花娇笑道:“这犯人是谁?”
  差役一掉头,大惊失色,只见囚车上押着的竟是县令康仁龙。
  差役慌忙扯出老爷口中的破布:“老爷,怎么是你?”
  康仁龙:“混蛋。”
  差役替老爷松绑。康仁龙给他们每个人一记耳光。差役们捂着脸掉头再看那女子,路上哪还有人影。
  另一条路上。蒲松龄给圣花作揖告别,圣花嫣然一笑,盈盈而去。
  蒲松龄急欲追赶,忽然脚下一绊,摔倒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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