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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有情女难恋有情郎

　　蒲松龄到了宝应县，在街坊酒店碰到一件奇事令他大吃一惊。
　　邻桌有两个汉子在共饮，一个叫胡成，一个叫冯安。两人都有了几分醉意。
　　胡成一拍胸口：“喝。反正我老哥请客，你别担心银子。银子算什么？弄他百把两银子，不算什么。”
　　冯安：“你又吹牛了。你那光景我还不知道？穷得两口子冬天合穿一条棉裤。你一出门，老婆准得焐在床上；老婆出门，你就准得焐在床上。”
　　胡成恼得脸红脖子粗，从怀里取出大锭的银子往桌上一拍：“你，你也太狗眼看人低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现在我胡成富了。”
　　冯安睁大了眼睛：“唷，胡大哥还真行，还真有了这么一大锭银子。”
　　胡成眼一瞪：“那算什么，你看这个。”他又从怀里拽出一只布袋，布袋里全是银子：“怎么样？总有百十两吧？”
　　冯安不能不刮目相看，便立即敬酒：“啊，失敬失敬，真没有想到胡大哥现在成了阔人了。怎么样，介绍一点经验，让老弟也阔上一把。”
　　胡成醉醺醺地：“那可要等机会了。”
　　“等什么机会？我们哥俩一场，你可不能卖什么关子。”
　　胡成压低声音：“不瞒你说，昨天路上碰到一个做买卖的，怀里揣着银子，我就把他、把他干了。”
　　“真有这事？”
　　胡成：“那还骗你。尸体让我推到南山枯井里去了。”
　　冯安听到这里，酒醒了，抓耳挠腮一阵，见胡成已醉得双眼迷离，便说：“老哥，你慢喝，我先走了。”说完，出门一溜烟而去。
　　店里还有一个姿色娇好的女人也悄悄离去。
　　胡成这时哈哈大笑：“这小子当真的了，他以为我真醉了。他一定也去找什么商人了。”
　　这时胡成老婆闯了进来，一把揪住胡成耳朵：“你这死鬼，我弟弟托你买田，一百两银子放在你身上，你倒好，一个人到这喝酒来了。”
　　胡成嘻嘻笑着直说：“夫人别拽耳朵，这、这多难看。”
　　女人：“还喝吗？”
　　胡成：“不喝了。”
　　女人：“银子呢？”
　　“银子在这里。”胡成立即将布袋奉上。
　　没想到就因为这两句戏言差一点酿成冤案。
　　再说那冯安离开酒店之后就直奔县衙，找到县太爷孙树白，连呼：“大人，出了人命了，我的街坊邻居胡成谋财害命，杀了人了……”
　　孙大人脸色一威，立即令冯安引路来到胡家。胡成莫名其妙。孙大人劈口就问：“有人告你谋财害命，可有此事？”
　　胡成一听，吓得双腿一软：“大人明鉴，小的从来没有杀人。”
　　孙大人喝道：“那百十两银子从何而来？”
　　胡妻立即跪下：“老爷，那是民女弟弟托他买田的银子。”
　　孙树白：“你弟弟在吗？”
　　又一男子跪下：“大人，这银子确是小人的，小人卖了祖上传下的碾坊准备买田，是寄存在我姐夫这里托他买田的。”
　　孙大人：“走，去南山枯井看看。”
　　事情怪就怪在孙大人来到南山枯井前，朝下一看，井里果然有一具尸体。一具无头的尸体。
　　“胡成，你有什么话说？这尸体作何解释？”孙大人冷冷地问。胡成目瞪口呆。
　　孙大人命令差役：“把他捆起来。”
　　胡成一边挣扎一边痛哭：“冤枉啊，大人，小的真是没有杀人，请大人明察，小的真是没有杀人……”
　　胡妻也跪在地上：“大人，民女的丈夫不会杀人，民女的丈夫连杀一只鸡手都会发抖……”
　　孙大人：“那井里的尸体怎么解释？来人，把井里的尸体弄上来给胡成看看，看他还敢抵赖。”
　　差役们便立即下井搬尸。
　　“慢。”这时人群中挤进蒲松龄。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蒲松龄。
　　孙树白眼睛一亮：“啊，蒲松龄兄，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的？”
　　蒲松龄：“孙大人，学生以为，这井里的尸体还是暂时继续让他躺在井里为好。但井边要有人把守。”
　　“蒲兄的意思？”
　　“咱们回去再说。”
　　孙树白：“走，回衙。王班头，你留下保守枯井，闲杂人等不得走近。”
　　孙树白执着蒲松龄的手来到县衙花厅：“真没有想到，我们淄川才子蒲松龄会光临这水乡僻壤。”
　　“那是前来投靠孙大人，暂时找一个避难的地方。”
　　孙树白非常爽快：“那就在我这里住下。”
　　“谢孙大人收留。”
　　“哪里话，蒲兄来得正好，孙某可是思才若渴啊。”
　　说到这里，一个面孔和善的人进来。
　　孙树白：“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山东淄川才子蒲松龄。这位是我的师爷，刘孔集先生。”
　　刘孔集：“蒲先生来得正好，这衙门里本应该有钱谷师爷、刑名师爷、书启师爷等等，现在就我刘某一人，实在是疲于应付。”
　　孙树白一拱手：“孔先生倒提醒我了，只不知蒲兄肯不肯俯就？”
　　蒲松龄赶紧回拱：“蒲松龄当竭尽全力。”
　　孙树白趁势便问：“蒲兄认为那枯井里的尸体还是依旧在枯井里为好，有何高见？”
　　蒲松龄：“这案子的大致情况，我在酒店里已经听说。我想现场需要保护，有利于进一步勘查，这是其一。其二，井下有尸，而井上没有苍蝇聚集，这里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尸体刚刚下井，要么就是尸体属于毒发身亡，而且毒是剧毒。如果是前者，胡成刚刚杀了人抢了银子，就拿银子前去喝酒，胆也太大，这是疑点。如果是后者，胡成在路上无村无店的地方用毒杀人，毒死了，再将脑袋割掉，也有悖常理，这也是疑点。所以其三，凶手可能另有其人，尸体还不宜当众现身，老爷可用尸体去捉拿凶手。”
　　孙树白一脸疑惑。
　　蒲松龄：“当然，我这也仅仅只是猜测。”
　　孙树白忙道：“那就一切听任蒲兄便宜行事。”
　　第二天，差役在街坊敲锣吆喝：“南山枯井里发现一具死尸，凶手已经拿住，请苦主前去领尸……”
　　差役一边敲锣，一边仰天吆喝。差役拐过巷口，突然一惊，锣都吓得掉在地上。
　　蒲松龄站在拐弯处，他替差役拾起铜锣，低声说：“记住，一定要把‘凶手已经拿住’说得响一点。明白吗？”
　　差役：“明白。”
　　蒲松龄掉头就走，直奔南山枯井。
　　差役继续吆喝：“南山枯井里发现一具死尸，凶手已经拿住，凶手已经拿住，苦主速去认领……”
　　蒲松龄来到南山枯井，盘腿坐下耐心守候。
　　过了一会，一个姿色娇好的女子号哭上山：“我的夫啊，你死得好苦。你怎么就撇下我不管了呢……”
　　蒲松龄：“你可看清了，他是不是你丈夫？”
　　女子：“是的，是我丈夫。”
　　“你走近一点再仔细看看，他可真是你的丈夫？”
　　女子远远地站着不敢近前：“看仔细了，大人，他就是我死鬼丈夫。”
　　“真的看仔细了？”
　　女子哭哭啼啼：“真的看仔细了。”
　　“你丈夫为什么被杀你知道吗？是不是往日有什么仇家？”
　　“一定是被人谋财害命，我丈夫身上有百十两银子。”
　　蒲松龄：“不要哭了，凶手已经抓拿归案。只是死者的头还没有得到，一旦死者头找到了就可以让他抵命结案。”
　　女子跪下叩头：“谢大人替民女报仇。”
　　蒲松龄莫测高深地微笑了一下：“今晚就让你看看仇家是谁。”
　　当晚，胡成披枷带铐地跪在县衙后堂。女子坐在屏风背后听审。蒲松龄对孙树白使了一个眼色。
　　孙树白厉声喝道：“大胆胡成，今天你招也得招，不招也得招。人是你杀的就是你杀的，不是你杀的也是你杀的。”
　　胡成痛哭流涕：“老爷，小的，小的……”
　　孙树白一拍几案：“大刑侍候。”
　　胡成：“老爷，我招、我招，人是我杀的。”
　　屏风背后，那女子用心静听。
　　孙树白又是厉声一喝：“明天不把人头交出来，本老爷现在就打断你狗腿。”
　　胡成：“老爷，小的真不知他的头在哪里。”
　　蒲松龄：“那一定是你杀人后心急匆忙，把头给弄丢了。这样吧，你明天再去找找，一定得把人头找到，只有找到人头，才能结案。明白吗？晚上再去想想，想想人头究竟丢在什么地方了。”
　　胡成啼哭：“那就让小的再去想想。”
　　孙树白：“押下去。”
　　蒲松龄转到屏风背后，对那女子说：“都听到了吧？凶手已经供认了，现在剩下就是找到那颗人头，人头一旦找到，就可以结案，就可以让那凶手抵命。”
　　女子拭泪：“谢老爷替民女作主。”
　　蒲松龄：“你可有子女？”
　　“民女年纪尚轻，还没有子女。”
　　“夫家还有什么亲戚？”
　　“就只有一个叔叔。”
　　孙树白也转到屏风背后：“这么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今后靠什么生活，也真是可怜。”
　　女子：“谢大人怜悯。”
　　蒲松龄：“好在这案也快结了。只要一找到死者人头，结了案，你就可以速速改嫁，再不要在公堂上抛头露面了。”
　　“谢大人恩典。”
　　蒲松龄说：“你先回去吧。你也可以请左右邻居或者你所认识的朋友帮你寻找你丈夫的人头。一旦找到，也就什么事都没了。”
　　女子点头垂泪退出。
　　孙树白：“蒲兄？”
　　“大人别急，反正到时候给你一个真正的凶手就行。”
　　孙树白：“好，那就看你的了。”
　　第二天，差役领着一个名叫王五的人匆匆走进县衙后堂。
　　王五跪在地上：“老爷，小的发现了一颗人头在南山的一个树洞里。”
　　孙树白：“是南山枯井里的那尸体的人头？”
　　王五：“是的，是他的人头。”
　　差役：“小的已经验明，确是死者的脑袋。”
　　蒲松龄：“你叫什么名字？哪一个村的？”
　　王五：“小人名叫王五，是和死者一个村的。”
　　蒲松龄吩咐差役：“赏他一千库钱。”
　　王五喜不自胜：“谢老爷恩典。”
　　蒲松龄：“你退下吧。”
　　王五转身欲走。
　　蒲松龄对差役：“再传死者的妻子和她丈夫的叔叔来花厅相见。”
　　王五的脚似乎迟疑了一下。
　　不一会，女子和她丈夫的叔叔在花厅里跪下。
　　蒲松龄：“人头找到，尸体已全，案子也该了结了。孙老爷看你一个女子家年纪轻轻，就失去了丈夫，日子必是艰难。这样吧，你的杀夫之仇孙老爷替你报了，你若有中意而又般配的，不妨早早改嫁。”
　　她丈夫的叔叔抗声道：“不行，老爷，她既然已经嫁给我们郑家了，那就一辈子都是我们郑家的人。”
　　孙树白一拍桌子：“胡说，她嫁给你郑家，不是卖给你郑家。”
　　她丈夫的叔叔仍是大声辩道：“老爷，我的侄子尸骨未寒，侄媳妇怎么能就去匆匆嫁人？”
　　孙树白望了蒲松龄一眼，蒲松龄使了一个眼色。
　　孙树白擎出一根竹签掷到地上：“休得多言，你侄子既然已死，管他时间长短，该嫁的迟早还要改嫁，迟嫁不如早嫁。”
　　她丈夫的叔叔还欲再说。孙树白又掷下一根签来：“大胆，你是嫌五十大板太少？”
　　老人连忙叩头：“小的不敢，小的全凭侄媳妇做主就是了。”
　　女子：“谢大老爷，谢叔叔。”
　　蒲松龄：“孙大人慈悲为怀。这样吧，你们回去，如果有人前来提亲，可来衙门递一道请婚的状子，由衙门给你们做一个官婚，那两口子就再没有人胆敢拆散了，衙门可以保你们做一个百年鸳鸯。”
　　女子连忙叩谢。
　　当晚，蒲松龄在书房铺下纸墨，刚写下“聊斋”二字，差役进来：“蒲师爷，老爷在后堂，请你去一趟。”
　　蒲松龄来到后堂，孙树白和刘孔集已经端坐在那里，对面还坐着王五。
　　孙树白：“蒲兄，请婚的来了。”
　　蒲松龄：“噢，原来是你，那个找到人头的王五，你的功劳可真不小。”
　　王五：“大人过奖，小的想和那个寡妇结婚，特来讨一个官媒。”
　　蒲松龄一拍桌子：“捆起来。”王五立即就被按倒。
　　王五：“大人，你、你这是？”
　　蒲松龄：“再带那个寡妇前来结案。”
　　王五格外慌张：“大人，你、你……”
　　不一会，那女子带到。女子看到王五被绑着，也慌张起来。
　　蒲松龄问她：“你可知道杀你丈夫的凶手是谁？”
　　女子：“是胡成。”
　　蒲松龄：“不对，是你和王五，你和王五才是真正的凶手。”
　　女子腿一软，坐倒地上。王五和那女子都叫冤枉。
　　蒲松龄问那女子：“你怎么知道南山枯井里的尸体就是你丈夫？你从山下哭到山上，你怎么知道你丈夫已经死了？到了山上，尸体无头，你并没有上前辨认，凭什么一口咬定是你丈夫？而且你总是离尸体远远的，心中有后怕的恐惧。这说明你事先就知道你丈夫死了，无头的尸体就在井里。还有你王五，死者的头在树洞里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是急于让头和尸体早些合并，可以早些结案，早些与这女子成亲……”
　　王五和女子对看了一眼，都是面如土色。
　　王五：“我招，我招，小人因为与她有情，就起了杀心，这事罪不在她，她是无辜的，她并不知情。”
　　女子：“不，老爷，这事跟王五无关，该杀该剐由民女一人承担。这事起于民女。那天民女在酒店里听胡成和冯安摆阔，胡成说他杀了人，将尸体丢在南山枯井里了，民女心里一动，何不弄假成真，就赶紧找到王五商量……”
　　孙树白：“天下竟有如此毒妇。”
　　王五：“不，老爷，在小人的眼里，她是最好的女人，她没杀人，人是我杀的。该杀该剐，由我王五承当。”
　　孙树白：“好一对义气男女。”
　　女子掩面而泣：“我们本应该是一对恩爱夫妻，硬是被父母拆散。民女爱的是王五，民女从没有爱过自己的那个丈夫。民女的丈夫是个赌鬼，是个酒鬼。赌输了就喝酒，喝了酒就又赌。喝醉了折磨自己女人，赌输了也拿自己女人出气……”说到这里竟泣不成声。
　　忽然，她掀起自己衣襟：“大人，老爷，你们看民女身上的伤痕，都是民女那个死鬼丈夫踢的、掐的……”
　　王五也两眼泪光：“大人，小的和她一个村，咱俩自小儿就在一起，小的自小儿就喜欢她。在她出嫁前一年，我们还私订终身发过誓，结果小的父母硬是不依，她的父母怎么也不肯，结果、结果……老爷，你让我死吧，她没有罪。”
　　女子：“不，让我去死。人是我杀的。你去再找一个、找一个贤惠的女人过日子。”
　　王五：“那咱们就一块死，老话说，在天不能比翼飞，地下愿作连理枝。”
　　女子点点头。两人都慢慢闭上了眼睛。孙树白望一眼蒲松龄，蒲松龄慢慢低下了头。
　　孙树白：“来人，拉下去关进死牢。”
　　蒲松龄虽然帮孙大人破了一宗疑案，但自己也陷入了另一种深思。婚姻不能自主的痛苦紧揪着他的良知。他垂头踱步，不觉走进后园。园中一堵矮墙的那一边就是内院。
　　一个漂亮的红衣女子正在内院对着桃花吟诗。一个丫环走到她背后捂住她眼睛。红衣女反手到背后在丫环腿上一捏，丫环松手。红衣女子便追着搔她的胳肢窝，丫环边逃边笑。桃花下顿时洋溢出盎然春意。
　　丫环终于止住笑：“红莲姐，听说衙门又来了一个山东人，是老爷的同乡，淄川的一个才子。”
　　红莲：“淄川的才子。他叫什么名字？”
　　丫环摇头：“名字不知道，只听说他一来就帮老爷断案。”
　　红莲：“长的什么样子？”
　　丫环凑着她耳朵：“书生样子，很文气的书生样子。红莲姐你不常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肚里有文章的人，风度就是迷人。”
　　红莲就在丫环脸上刮了一下，丫环又去搔红莲的胳肢窝。又是一阵咯咯娇笑。角门外又有别的丫环掺和进来取闹。
　　蒲松龄听着矮墙那边一群女子天真烂漫的笑声，心中一动。他见矮墙边有几块砖头，便垒砖站了上去，只见围墙那边桃花下一群女子嬉笑追逐，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人的天性得到了尽情的释放，美好至极。更使他感到惊讶的是他忽然发现众星捧月的中心人物，那个红衣女子，似乎有一些面熟，却一时又想不出在哪见过。正在思索间，脚下砖头倒地，蒲松龄跌了下来。
　　师爷刘孔集正巧过来，忙将他扶起。
　　“刘兄，那里是孙大人家的内眷？”
　　“是的，孙大人的一个小妾和一群丫环。”
　　蒲松龄叹了一口气：“这些天真欢快的女孩，你说她们今后有了婆家，也会像现在这样欢天喜地的幸福？”
　　刘孔集：“那就要看她所嫁的夫君是否称心如意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她们自己挑选，能有多少称心如意？这倒让我想到了关在死牢里的那个女子，如果不是父母硬生生拆散一对鸳鸯，如果她和王五都遂了自己心愿，那南山枯井里的那具无头尸体的悲剧或许就不会上演。这天底下男女之间顺遂心意的事太少了，想起来也真是令人心碎。”
　　刘孔集苦笑：“几千年都是这样，也就习惯了。”
　　“不，不是习惯，而是麻痹。不尊重人的选择，就是不尊重人的自由，不尊重人的自由，就是对人的尊严的蔑视，最糟糕的就是我们的习以为常与视而不见。”
　　“那有什么办法，这就叫传统，以前都这么做的。”
　　“以前都这么做的就应该继续再这么做？我们应该大声疾呼，在疾呼声中让不良的传统溶化。”
　　“蒲兄让我看到了什么叫书生意气，什么叫性情中人。”
　　“可惜书生只有一枝破笔。但我可以在我虚拟的鬼狐世界里找到男女之间的自由与幸福。”
　　书房的灯光下，蒲松龄舒纸运笔。微红的灯光在纸上铺展开来，渐渐漫漶成一片梅林。
　　梅林尽头有一座古刹，上香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书生王子服看到有一个女郎带着丫环，手里拈着一枝梅花，满脸笑容，艳美无双，竟忘了顾忌，目光痴痴的，两眼发直。丫环悄悄用手臂触了触女郎。女郎也发现了王子服的目光，低了头抿嘴直笑，小声对丫环说：“看那个小伙子，两眼亮光灼灼，看得烫人。”说完又笑。
　　丫环：“那小伙子倒还英俊。”
　　女郎笑着说：“咱们回家。”扔下手中的梅花就走。
　　王子服拾起梅花，放在鼻子底下嗅嗅，也悄悄地尾随着跟了过去。女郎和丫环下了一座山谷，转了几个弯便消失了。
　　远远望去，只见谷底乱树花丛，轻烟缭绕，隐约有几户人家。王子服犹豫了一会，决意去谷底寻找。来到谷底，只见几座茅屋，意趣很是幽雅。其中有一家，门前几树垂柳万千柔丝，墙内杏花正盛。门口还有一块明净的石头。
　　王子服不能贸然打听，便在石头上坐下。不一会，只听屋后有人曼声叫唤：“小荣”，声音娇嫩柔细。王子服正侧耳细听，屋后一个女郎拿着杏花正朝头上簪着。她见到王子服，愣了一下，嬉笑着赶紧进屋。她正是他在梅林里见到的那位女郎。
　　王子服正在万般无奈之际，屋内出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小伙子，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王子服十分窘迫：“我，我找一个人。”
　　老婆婆耳聋：“你说什么啊？”
　　“我来看一个人。”
　　老婆婆：“看谁啊？”
　　王子服窘得脸红脖子粗，一时嗫嗫无语。
　　“孩子，进来坐坐吧，喝口水。”
　　王子服喜不自胜：“谢谢婆婆。”便跟了进去。只见院子里竹木扶疏，豆棚花架修剪得十分齐整。客厅里窗明几净。他刚刚坐下，便隐约见窗外有人偷看。
　　老婆婆吩咐道：“小荣，有客人来了，快去做饭。”
　　窗外的丫环小荣却奔进闺房附着女郎的耳朵：“小姐，你说他目光灼灼烫人的那个小伙子来了。”女郎噗哧一笑。
　　客厅里，老婆婆仍在盘问王子服：“小伙子是哪里人？”
　　王子服：“裘村。”
　　“刘村？”
　　“裘村。”
　　“噢，裘村。那村子是不是有一户姓王的人家？”
　　“晚辈就是姓王。”
　　“姓什么？”
　　王子服对着她耳朵：“姓王，家父是药材铺的王西卓。”
　　婆婆一愣，又将王子服打量了一下：“你外婆家是不是姓吴？”
　　“我外公正是姓吴，叫吴楚才。”
　　婆婆惊喜起来：“哎呀，大水冲倒了龙王庙。你娘小名琼花，我是你娘的姐姐。”
　　王子服大惊。
　　婆婆：“孩子，还不快叫姨妈？”
　　王子服迟疑了一下：“姨妈在上，请受侄儿一拜。”
　　“你今年多大啦？”
　　“十八。”
　　婆婆说：“姨妈也有个女儿，叫婴宁，今年十六。她是你姨父的偏房生的。你姨父死后，婴宁的母亲改嫁走了，这丫头一直是我抚养大的。”
　　王子服：“姨妈，我能不能见见表妹？”
　　婆婆便仰脸喊道：“婴宁，快来见过表哥。”
　　过了一会，门外隐隐有笑声。
　　婆婆又叫：“婴宁。”
　　门外嗤嗤地笑个不停。丫环小荣在门外将婴宁推进门内。
　　婆婆瞪了她一眼：“都这么大了，都该找婆家了，还是这么嘻嘻哈哈，不知道忧愁，快见过表哥。”
　　婴宁这才忍住笑。
　　王子服立即先给婴宁作了一个揖：“妹妹今年多大啦？”
　　婴宁捂嘴欲笑。
　　婆婆：“怎么不告诉人家，表哥问你可会骑马？”
　　婴宁再也撑持不住，噗哧一声，笑得抬不起头来。
　　婆婆一本正经：“你看看，你看看，你这死丫头总是笑。”
　　王子服：“姨妈，婴宁表妹笑起来真是好听好看，一屋子都很愉快，连房子里的摆设都跟着开心。”
　　婆婆：“小荣，你这懒丫头，客人说了，这房子里的摆设不怎么干净。”
　　婴宁忙用袖子捂着嘴奔出客厅，到了门外格外放声大笑。
　　婆婆叹气：“都十六岁，都快成家了，还这么孩子一个。”
　　王子服：“姨妈，表妹笑起来真甜，听到她的笑声别人也会跟着高兴。”
　　婆婆：“你还夸她，既然你喜欢她，那就在这里多住几天，屋后有花园和房间，想看书想睡觉想蹓跶都行。”
　　王子服欣喜若狂：“侄儿记下了。”
　　次日清晨王子服在花园散步，听得树上簌簌有声，抬头见是婴宁爬在树上。婴宁见王子服看她，又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几乎都要掉下来了。
　　王子服：“快下来，快下来，别跌着了。”
　　婴宁朝下一跳。王子服趁势将她接在怀里。婴宁也毫不拒绝，仍是十分开心。
　　王子服取出怀里的梅花：“妹妹可还认得这个？”
　　婴宁接过梅花：“都捂败了，还留着它？”
　　“这是妹妹扔在地上的。”
　　“表哥爱花，待一会我摘一大捆给你。”
　　“表哥只是爱摘花的妹妹。”
　　婴宁：“因为我是你的亲戚？”
　　“不，不是亲戚之爱，而是夫妻之爱。”
　　婴宁：“夫妻之爱与亲戚之爱有什么不同？”
　　“夫妻之爱就是能够睡在一起。”
　　婴宁想了一会，又笑了起来：“我不习惯跟生人睡在一起。”
　　王子服不觉有些懊丧。
　　婴宁又道：“不过，我很喜欢表哥，表哥的眼光烫得人心里直跳。”
　　王子服一把捉住她手：“这么说，你是爱我的了？”
　　婴宁：“是不是过几天就熟了？我只是不习惯跟生人睡在一起。”
　　王子服则想再说什么，丫环小荣进来，只得打住。
　　一家子围着桌子吃早饭的时候，婆婆说：“饭早烧好了，等了你们那么大功夫。”
　　婴宁道：“我和表哥在后花园说话。”
　　婆婆：“都说了些什么？要那么长时间？”
　　婴宁：“表哥说，他要和我一块睡觉……”
　　“你表哥他说什么？”
　　王子服非常狼狈，急得向婴宁直使眼色。婴宁见他着急的样子又乐得笑了起来。
　　王子服小声说：“这是背着人说的悄悄话，不能说出去。”
　　婴宁非常惊讶：“背着人说的？能背着母亲？再说睡觉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婆婆：“你们都说什么？”
　　王子服怕婴宁再说出什么，赶紧附着婆婆耳朵：“表妹说姨妈最好，什么事都依她。”
　　婆婆笑了：“这丫头。这丫头也会讨好娘了。一定是看上你了，怕我不肯，才故意这么说的。好吧，娘这事也依你。”
　　婴宁更笑。
　　婆婆：“看这丫头乐的，好吧，你明天就跟你表哥回家。”
　　婴宁：“表哥你肯要我？”
　　王子服恨不得立时就将她拥到怀里。
　　婴宁跟着王子服来到了裘村王家。
　　王母听了儿子的解释之后对王子服说：“娘是有一个姐姐。但你的姨父和姨母早就死了。听说你姨父生前收过一房小妾，是狐狸变的，生下过一个女儿，后来就走了。”
　　王子服：“姨妈也说过，姨父生前娶过一房小妾，生下了婴宁表妹，姨父死后就改嫁了。婴宁表妹是由姨妈抚养长大的。”
　　王母一惊：“你姨妈早死了。难道这婴宁姑娘是狐狸精，是被鬼姨妈带大的狐狸精？”
　　王子服不肯相信，婚礼仍如期举行。在新房里婴宁看着自己试穿着的新娘衣裳，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王子服走进新房对婴宁小声说：“表妹到客厅去拜一下客人。”
　　婴宁这才竭力忍住笑，面朝墙壁故作严肃了好一会，才施然而出，对客厅里宾客福一福，忍不住立即转身入内，进了新房便放声大笑。这下逗得客厅里的人全都乐了。
　　王母对儿媳妇却越来越觉得可疑，这天她特带着仆人去叩访婴宁家世。
　　她们来到深山，只见四周皆野花，杂树，荒坟，并没有婴宁姑娘所说的宅院。王母皱了眉头。她想了想，便走进了一座道观。一老道手执佛尘，瞑目静坐。
　　王母拿出一封谢仪，告诉道长：“小儿娶了一个媳妇，是自主婚姻，那儿媳妇来历不明，家世可疑，老身估计她是个狐狸精。”
　　老道说：“狐狸精惯来就会迷惑书生才子。”
　　王母道：“可不是，夫妻俩恩恩爱爱，甜甜蜜蜜，好得如胶似漆。”
　　老道：“既然如此，施主又何必多虑？”
　　王母：“老身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儿子和一个野狐狸精同枕共床睡一个被窝。老身给这不孝之子说了不下十个姑娘，他没有一个中意。这倒好，自己出去找了一个，这胆也太大了。果然，把野狐狸精引进了家里。老身恳求道长降妖拿怪，捉了那个野狐狸精，让我儿子看看，让他知道自主的婚姻有什么好处。”
　　道长便画了几道黄符，又在上头洒了仙水，这才说：“这事必得在白日里去做，白天野狐的法力不及晚上。明天你让你儿子装病躺在床上，床前放七只坛子，摆出天罡阵法，每一只坛口贴一道符。野狐狸进了仙坛阵，走投无路，必会窜进坛子，你让你儿子赶紧用贫道的这只瓦盆盖住坛口，狐狸就出不来了。到时候将坛子放到大锅里蒸煮，你儿媳妇就会现出原形。”
　　王母拜谢了道长，欣然回家。
　　王子服听了娘的吩咐，果真躺在床上装病。
　　婴宁奔进来：“王郎，你这是怎么啦？”
　　王子服：“有一点发烧。”
　　婴宁用手在他额头一试，又吃吃地笑了：“还好，病得不重，待我去给你摘几只梨来降火。”说着就轻盈地跑了出去。
　　王子服立时下床，将七只坛子布下仙坛阵，贴了符，角落里遍插各色三角令旗。布置完毕，又赶紧躺上床去装睡。
　　床后和一些隐蔽的地方都暗藏着许多偷看的眼睛。
　　王子服躺在床上，门外响起了吃吃的娇笑和脚步声。他赶紧闭上眼睛——
　　恍忽间，婴宁奔了进来。她仓促中没有提防暗算，奔进了坛阵。刹那间，她脸色大变，惊恐万状，却又避退不能。
　　这时候，所有令旗一齐拂动，七只坛子上的符纸全闪烁出绿光。婴宁突然瘫倒地上，化作一道青烟，被吸进坛子。一衣兜的梨子全都撒在地上。王子服立即跃起，用老道的瓦盆盖住坛口。她果然是狐狸。
　　他望着地上她采来给他降火的一地梨子，脸色悲愀，凄然泪下……
　　躺在床上的王子服睁开眼睛，使劲摇摇头，幻象消失，地上还是原先的那种布置。
　　门外的脚步近了，隐蔽的一双双眼睛也睁大了。
　　王子服突然真的跳下床，一声大叫，操起了顶门棍横扫劈砸，将仙坛阵打得稀烂。他一边砸，一边大叫：“她涉世不深，她天真烂漫，她用笑声面对这个世界，她不加提防地面对每一个人，我们能暗算她吗？她就是狐狸，我也爱她，和她白头偕老……”
　　这时婴宁推门进来，不觉呆立当场，衣兜里梨子滚落一地。
　　王子服一把抱住婴宁：“婴宁，咱们走，咱们离开这个地方，你就真的是狐狸，我也爱你，爱你……”
　　婴宁嘴唇动了动，想哭却又笑了，结果两行眼泪簌簌地下来。
　　王母大怒，正要吆喝人们上前，王子服和婴宁已经手携手，飘然而去。走进深山，走进一页纸上……
　　蒲松龄写到这里，掷笔于地，扶案大笑。一股舒心的浩气从胸臆直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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