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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清晨。

  清晨,一睁眼,天已经亮了。
  丁宁,愉快地打了个欠伸,眼睛望着那充满了阳光的明朗的淡青的天。一朵白云,冉冉地动着,像一个披了白纱的修道女样的,在云翳的纯洁里,向晨光祈祷。
  灵子悄悄地走来。
  “醒了吗?——”
  “我作了一个梦,真的,又梦见小金汤了。”
  “——又梦见那个可爱的小姑娘了吧,唉,只可惜那么好一个地方,偏偏有了胡子,害得我们的少爷不能去,唉——真是。”
  “真的呢,又梦见了,这回她穿的是月白色的。”
  “谁呀……”灵子问,门口似乎有个人影,局促地闪动。
  “姐姐,是我——”一个小姑娘连忙跨进来,恭恭敬敬地垂着手。
  “有事吗?——”灵子和蔼地走过去。
  “奶奶送来的花,给少爷——”
  “什么花?”
  “哎呀,姐姐,开得那才火爆呢,姐姐,真好看!”
  “呵,好的,我正好要——在那呢?”灵子跳跃着走出来,一看门口正摆着两盆火红的花。
  “真好看极啦!”连忙端起了一盆,很快地走进屋子里来。
  “你看看少奶奶送的花……真好看极啦。”
  “呵,嫂嫂送的,呵,好极了……”
  “你看这红,这心!”
  “呵,这夏之赤恋呵!”
  “你看这翠生生的叶……”
  “呵,这Browning所咏叹的‘红百合’呀……可是咱们寡受人家的东西吗……”
  “先收着再说罢,等咱们看够了的,再还礼,好在是家礼不可常叙——小东,你把那盆也搬进来。”灵子有趣地歪过头来,向着门帘外面。
  “啛!——”丁宁不耐烦地向她瞪了一眼。
  知道是不愿意别人进到这间屋子来的表示。可是都还故意地抹搭着眼皮,耸了耸肩:“让她挪一挪又算了什么,那能就累着她了。”
  丁宁顽皮地在她背上打了一下。
  小姑娘含着笑,把那一盆也端进屋来。
  一种明瑟的心情,随着照人的血色在丁宁的眼前鼓动了。丁宁在被窝里,像一个折腾在水里的水鸟,冷丁地向上一跳,惊叹地喊着。
  “呵哈,也是同样的精神……”丁宁得意地摇了摇头,用舌头舐在牙缝上,啧啧地响了两下。
  “你不是不兴人家啧啧吗……”
  “不,不,这是为花颠倒……这是……”
  “反正你总有理!”
  “也不是——呵,是少奶奶送的吗?呵,你回少奶奶说,这花太好了,灵儿喜欢极了。”
  “啛——”灵子不屑地撇了撤嘴,“也不是送给我的——”
  丁宁目光沉沉地向下注视了一下,微微地想了一想,便对着小姑娘说:“你回少奶奶说,等会我也许过去。”
  小姑娘怯怯地看了湘灵一眼,又在眼皮底下偷觑着丁宁:“不是——不是——少爷——是东街三十三奶奶①送来的……”
  
  ①三十三奶奶,是十三叔第三房姨太太。

  “混蛋,你怎早不说清楚了呢,混蛋,拿出去,你就拿出去!——”
  灵子不由得一震,连忙跳起来。想拿花,但又依恋地舍不得似的向花看了一眼,轻轻地在小姑娘的肩上打了一下,偷声地说:“都是你,快拿出去罢,一清早,就惹他——”
  “混蛋,简直是混蛋,一圈儿的混蛋。”丁宁愤怒地把头转向里边去。
  小姑娘红着脸,不自然地堆着笑,恐惧地向丁宁望了一下,连忙轻手轻脚地搬花。
  灵子也帮着搬起一盆来,送到门外去,埋怨着小东说:“你怎早不跟我说清了呢,你还不知道他就讨厌那边的三十三奶奶,怎的偏得惹他生气。”
  小姑娘脸更红着,腼腆地向丁宁笑了一笑。
  “你看你呀——赶快把这两盆搬到那边去罢,永远地别让少爷看见。”
  小姑娘低着头,用着牙咬着嘴唇,感谢地向灵子笑了一下,连忙把花拿走。
  灵子觉得非常的好笑,匆匆地跑进屋来。
  “得啦,这又是什么大不了的——还值得气得五雷号风的。”
  “混蛋,简直的一圈儿混蛋。”
  “算了罢,先生,我侍候你,你起来穿衣裳……”
  “滚开,滚开!”丁宁把被向上一揭,被便忽敛家伙落在一旁,白绫子的里子,鱼鳞一样地闪着。“都是比猪还笨,都是——简直的一圈儿混蛋!”
  丁宁跳下炕来,穿着睡衣,拖着一双棠木拖鞋,到大镜子前作柔软操。
  湘灵微笑着,打脸水,预备牛奶。
  丁宁作完了柔软操,才像跳舞似的旋到脸盆前洗脸。
  “什么也作不好,昨天让弄马靴,弄的是什么玩意——”
  “哼,昨天是老孔婆子来看你了,我赶忙出去。”
  “谁?”
  “就是——看南园的那个——”
  “她来干什么?”
  “干什么?来看你——拿一串榛蘑来,听说你就爱棒蘑呣。”灵子像回忆什么可笑的情形似的笑起来。
  “真是一圈儿混蛋。”
  “她还要见见您哪——”
  “哦——所以你特意地赶忙出去,挡了驾,吓!——”
  “你没替我道歉哪,说我有失迎迓,罪该万死呵!”
  灵子马上搭着眼皮,微笑着,到那边去叠被。
  丁宁立在一张蛤蜊瓢嵌花的铁梨木小茶几旁边,喝完了奶,向着放在茶几底层昨天父亲送过来的《朝日画刊》看了一眼,便向外走。
  灵子婉婉地走过来:“咱们应该给少奶奶送两盆——不,或者别的东西。”
  “去——马后课!”
  “什么叫马后课?”
  丁宁俏皮地伸一伸脖儿,便走出。
  花风带来了无限的朝晨的青春的生意,吹满了人的襟怀。
  站在台阶上,丁宁把两只手撑起来。对着初升的新鲜的太阳。“呵哈——”几只白色的和蓝色的鸽子,从正房的屋脊上飞起来,带着弓子,嗡嗡地响。
  初升的太阳,照在丁宁的脸上,像刚从丁宁的心底升出来似的,布满了照明宇宙的光辉。
  丁宁感动地摇了摇头,大大地出了一口气,又向天空迷恋地注视了一眼,便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来。
  “太太起来了吗?”
  一个母亲房里的小丫头,正从后园子掐来一把花,低着头走。
  “早就起来啦,刚让我到后园子掐把花来,插花瓶儿……”
  “热都退了罢?——”
  “都退了,封先生说,前天太太早晨起来闪着点寒火……”
  “怎的,又是封先生!——”丁宁转过身来,便生气地望母亲的屋里走,方才满身的喜悦,好像都被封先生这几个字冲碎了似的……
  母亲娴静地躺在床上,眼睛阖着,脖领底下一个纽绊儿松开来没有结好。
  大法师李常真端坐在母亲的身畔给“品”①呢。两只迂曲的腿盘成“莲花式”,膝盖上一边放一只手,手心都向上翻着,一动不动。
  
  ①品,大法师静坐默识,可以知道病人一切,叫作“品”。

  旁边侍立的使女们,看见少爷来了,都屏息着。
  丁宁向她们巡视了一眼,春兄没有在这儿……
  李常真又把左腿挪上来,压在右腿上,似乎这回是用另外那一半心来“品”。
  丁宁走过来,看见一个银碟子,放一条母亲日常戴的金簪。碟心里,还有几里淡墨色的纸灰,一点凉水。
  丁宁憎恶地看了一眼,便死立在地上,两眼像要撕碎什么东西似的盯在李大法师的身上。
  “呵吓——”呆了一会儿,李大法师如释重负似的喘出一口气来,把两手互相搓着,搓完,顺着眼皮,在脸上舒展了两下,便机械地颠了颠头:“呵,老佛的慈悲——动了!呵,呵,——是胡家的,呵,呵,是家仙,没什么说……”
  母亲微微地睁开了眼睛,感慰似的向他瞧着。
  “呵,呵,动了,很好求,就动了,没什么……呵,呵,好好养……你这几天,没到后园子——约摸着,呵,子丑寅卯,不是个卯日子,哎,就是个——”
  “呵,可不是,就是昨天晚上,佟姑娘,是吗,是昨天晚上,是前天晚上,我说到后园子散散心……”母亲回过头来,向旁边做细活的佟姑娘问。
  丁宁顺着他的视线,又向四周扫寻了一眼,春兄仍然不在
  “呵,是前天晚上……太太。”佟姑娘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俯在母亲的跟前细声地说。
  “呢,呃,前天晚上,正是正是,我一掐算,就说是个卯日子,呵,前天——”李大法师又用拇指在其他的指节之间点了一遍,便很神秘地眯缝起眼。“呵,呵,是的,是的……”
  母亲看见丁宁,又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刚想要向大法师说话,一看丁宁立在地心,便爱抚地一笑,用眼光慈和地招他。
  “呵,呵,这就是了……好好养养,几天就好了,一要清心寡欲,二要敛性收心哪——呵,呵,少爷来了,呵,少爷,呵,呵……”
  李常真一眼看见少爷立在地心,便匆促地伸出粗大的黑手,向炕沿根底下很吃力地捞鞋。
  一个小姑娘赶快地走过来替他拾起。
  李常真想把鞋肚里的土向外倒倒,但是连忙又像记起了什么东西似的,赶快地穿在两只肥硕的脚上,就下地来。
  “呵,呵,少爷,起来好早……刚才诊化诊化的,呵,呵……”大法师机械地搓了搓手,又用两个食指,在眼睛上面拂了两拂。
  “坐,坐……”丁宁命令似的客气着。
  “少爷好久没见了……前回送来的《达道图》①看过了吗?呵,呵,那是当年吴祖②亲笔留下的,哈哈,普渡缘人登道岸,割断红尘一线牵哪,哈哈,少爷看过了?”
  
  ①《达道日》,东北的一种教门——弘阳法的创始人达道真人写的“经”。
  ②吴祖,就是所谓的达道真人。

  “啊,看了看。”声音是阴冷的。
  “呵,吴祖的天机是顶超绝的,少爷,当年吴祖……呵,不用送祟了……”
  一个小丫头拿出一篓已经印上了纲咒钱的黄钱纸来,放在大法师的跟前。
  “呵,大奶奶,不用解脱了,五月,六月,呵,您府上不是有一堂佛事吗?到时一堆儿操办罢,我方才求了,胡仙也答应了……哈哈……都是家仙,喝两盅酒一天云彩就都散了,没有什么怪手的。”
  “大师的力量——”母亲痛苦似的全身略略地动弹了一下,眼光梦幻似的向前一凝视。
  “哈哈,早得明心——见——性!”大法师荣宠地兴会地笑着。
  “那么我要有别的心愿,也都在那时一齐地解脱罢!”
  “呵,呵,心愿——呵,心愿呵,心愿可是不能轻许的,若要一动这个念头——那可就得许的,要不然,那老佛前,可是说不过去的。”
  “我想……哎,到那时再说罢……”母亲无力地长出了一口气。
  眼睛又病弱地阖上了,而且激动地打着颤。
  “哎,你自己就得放宽了想呵。”李大法师局促地擦了擦自己两只粗糙的大手,想了一想措词,便很谨慎地俯下身来。“你听我说呵,呵,过去的呢,不用想它,怎么说呢,人死了不能复生,那是阎王爷的公事,有谁还能跟阎王爷来算账呢?人死了,不能复生,是不是?不能复生,那不用想它。未来的不用想它,怎么说呢?未来的,是天机呀——哈哈——天机有谁能知道呢,所以,你就是想也不是无益了不是?所以,还是以不想为妙……现在的呢,不用想它,怎么说呢,现在的都在眼前呢,眼前的事,那你还想它干啥,朝思量,暮打算的,那,那岂不是,哈哈,太太……哈哈……所以说……佛经上都有呵,佛经上不说吗,‘我劝你,拴住了,心猿意马,要知道,无常到,撒手空还……’”
  母亲领悟似的点了点头,但是似乎“无常”两个字又牵引起她心底下一种不可消磨的感情,使她陷入了更深一层的哀悼,渐渐地她的两眼都模糊了,湿润了,又痛苦地闭上。
  李大法师这时知道,母亲又触起了她爱女之死,于是,便把他早已经预备好了的说词,重新背诵了一遍。
  “而且,而且,我不是早就说么,我为了这件事,观的景①也不止一次了。我每次观景,她都是在观音大士的座前浇花呢……她已经作了观音大士前的浇花玉女了。比咱们都强呵,她已经成了正果了,你怎么还忍心用凡心来牵恋她呢,使她在仙界里也不得安哪?是不是,你老就往开了想罢,她在仙界比咱们都强哪,你想想观音大士很宠爱她,你想想,你怎还能用咱们的俗情来缠绕她呢?”
  
  ①观景,即静中显示,是法师的一种板眼,是“观静”庸俗化的论称。

  “唉,我也知道呵……”母亲悲痛地向空落里痴痴地望着。
  “所以我没说吗,咱们凡人要想她一分,就是给她加罪一分,要想她二分,就是给她加罪二分。”
  “唉!”母亲碎心地长叹一声。
  “所以你就得往宽了想呵,你留不住,小姐是个真花姐②,早晚也是得走。你看她现在走了,你受不了。你看将来她要生儿长女的,年纪青青的,一扔扔了一拍拉,那可怎么办?所以,你想她,你想她干么,她要多哄你一年,你就多还她一年,所以她是早走早利索。”
  
  ②花姐,童女注定要被招到佛前的叫真花姐,是一种迷信。

  “——夏天已经来了,我想给她换点单衣服……她临走的时候,穿的都是夹的……唉,这几天,天也热了……”母亲喃喃地说着,如同在记忆里和自己谈话似的。
  “哎,你要为的是了心愿呢,那倒也成呵……可是她已经在观音大士面前了,那能还穿咱们凡人的衣裳……哈哈!这个,少爷是明白这个道理的……而且,呵,呵,要烧冥衣,还得在庙里……”
  “在房后胡仙堂里——不行吗?”
  “不,那一定得在庙里,还得是城隍庙才行,要不这么是白烧。”李大法师坚定地摇头。
  “那么,大师,你就给……”
  “好,好,我就给她代办罢!”
  “在李纸村活的那儿?……要时兴的……现在兴活楔的,兴死楔①的?……”
  
  ①活楔,死楔,指冥衣的下摆是缝住的还是开着的。

  母亲说话的声音,都是喃喃的,有声无气的,可是大家却都恭敬地细心地去听。佟姑娘听得母亲讲完了,知道后尾半句话是问自己,便连忙俯过身来低低地说:“现在时兴的,是兴活楔的。”
  “我让他作来,奶奶看。”
  “唉……佟姑娘你到我炕衬②里……”
  
  ②炕衬,是和炕一般长的一种木柜。

  佟姑娘知道了母亲的意思,连忙到炕衬里去拿钱。
  李大法师看见佟姑娘正在估计着能用多少钱,在那里盘算,连忙客气地搓了搓手:“不,不,我得回去了……等作好了再说,那好说,家里还有几份等着诊化哪……那一早赶来的,早起空肚子,好赶病……少爷,哈哈,你若要看,我呆会儿打发人送来,每样一份,呵,《梁王忏》,《目莲救母》,《游地狱宝卷》,《钥匙真经》,《黄氏女过阴真经》,《血湖经》,呵,呵,都是,呵呵,《血湖经》是黄大帅的干侄女新许印的……呵,看经是好的呀,少爷的慧根,是很厚的呀……”
  李大法师,看见了丁宁面孔的意外的沉吟,心里不由得一震,连忙向他又偷看了一眼,便像要逃走似的坐起来。可是还故意地装作镇静,回过头来对母亲说:
  “你老就放宽心好了,好好的养,唉,一死生惟有命在天呵,都是个劫数……少爷,嘿嘿,也不能到那边坐坐,嘿嘿,茅连草舍的,少爷……”大法师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跨着伸手去撩门帘,一个小姑娘走过来,早把门帘打开。
  “我不送了……”丁宁在内房的门里探出头来。
  “少爷留步,外边有风,看凉着,少爷……”
  “你领出去。”丁宁对着外屋一个老雇工。
  “我知道,少爷,请回。”
  “好,好,走罢,走罢……”丁宁看见他走出风门,便把内房的绿轴穗门帘刷地一撂,心里填满了一种不可形容的憎恶的感觉。
  母亲的眼睛朦胧地闭着。
  见他走过来,便轻轻地睁开。
  丁宁呒然地用手抚着她额角,悲悯与憎恶的情绪的交流。
  “没什么大不了的,躺两天就好了。”
  “温度不高。”
  “不热,刚诊化的。”
  丁宁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
  佟姑娘走过来到母亲的跟前,像有什么事情要说似的。
  母亲点了点头,把耳朵轻轻地送过来。
  于是佟姑娘小心地俯下身来,安安静静地说了几句话。
  母亲的面色就沉阴了。
  又说了几句,佟姑娘便走出去了。
  母亲出气非常地匀和,平静地在那里躺着,脸上没有表情。
  丁宁假使要不用手去抚一抚她的脉搏,几乎不知道这是不是还是一只有生命的手。
  环屋子里的东西,好像都在他的眼里消失了血色,他又搜索地看了一眼——
  “春兄哪?——”丁宁阴郁地问。
  母亲迟迟地撩开了眼睑。
  “……她母亲病了,接她回去……”
  “新病吗?”
  “还是老病。”
  “哼,那就——很难好了吧。”
  “昨天走的吗?——”
  “哼——”
  母亲的目光萎落下去了。
  佟姑娘轻轻地从外面走过来……俯在母亲的耳旁……
  “二十元……他说,谢奶奶……”
  “二十元!”丁宁什么都明白了。
  “二十元太少了吧?”
  “你知道什么钱哪!”母亲还镇静地笑着。
  “多给拿点。”丁宁完全是厌恶的口吻。
  “反正花钱的时候还多哪,呆两天再说吧……”
  “苏大姨什么时候死的?——”
  “这不是苏黑子刚来报的丧吗……才打发走的。”
  丁宁觉得身上有点冷。
  “唉,可惜了一个如花似玉的人,要强了一辈子,去年我去看她。她还躲着我,总觉得见不得人……”母亲喘了一口气,又幽幽地说,“你父亲总隔长不短的,让春兄去侍候侍候,还把自己的蜜枣带给她……”
  母亲又静静地停了一会。
  “苏黑子那小子,就不是人,她都疯了十多年了,他又让她养活了三个孩子……”
  “唉,活活的……活活的把个人糟蹋死了。”
  “唉,死了也好,她多活一天,就多受一天的罪……”母亲似乎是非常地疲倦了,又沉沉地卧着,一动不动。
  丁宁微微地喟叹了一下。
  一个女人的一生,又在他的眼前一闪。
  “哎……”
  一个体态轻盈的女子,在她的堂姊刚被丁家的少爷抢去了之后,自己为了姊姊的命运,正坐在鸳鹭湖畔,对着天际袅起的一段水云暗暗地出神。白云在鸳鹭湖的芦苇里袅出,上三台的晚钟,一声一声地传来,于是在岑寂的辽阔里,空气就更沉阴了。
  一只鹭鸶在眼前飞起了,迟迟地在白云里不见了。
  眼前还好像有一道白光,但是那只孤零的鹭鸶却不见了,无论怎样的搜寻。
  她觉得,她的姊姊,也是这样地消逝了。
  她把手探到头发里去,也看了看她脚底下方才拾来的草,她想她自己也到芦苇里去……
  忽然,眼前一黑,一双粗大的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这就是她小时候指肚许给的人,她所恐惧的男人,当她每在街上遇见他,他都要投向她以不良的眼光,她的全身,就浑如在拔草的时候,手在深草里摸着了蛇似的……每个神经纤维都打震颤,她赶忙地像一个被攫伤了的老鼠似的跑了,直至跑到家里,心还炸裂似的跳……
  但是,今天这个永远恐惧的阴影,却在她的眼前扩大了,一直地震恐地用一只带着黑色的恐怖的大手,蒙住了她的整个的双眼,她什么都不能看见了,她只觉得身子一软,什么东西,都在脚根底下沉下去了。
  一片无底的黑暗。
  一片无底的黑暗呵。
  芦苇还是萧萧地响着,白云也依然的对着那晓装的鹭鸶湖照着,今天的风和昨天一样的暖和,但是,命运在她,却被那双今后每一到黑夜,都要把她攫在手里的黑手,给搅起了永久不能平息的旋涡,她便像一条死了的银鱼似的,顺着这条旋涡沉下去……永远地沉下去。
  在深夜里,上三台的钟声,从被雨扫破了的窗棂,一只落叶似的飘到她的枕畔,那正是她哭泣的时候。三星一直的在她的眼角里陨落下去,她想不起什么,她还是静静地躺着,有几次,她突地想起立刻跑开,但是,她听见了远远的风声,她又心悸地萎缩做一团。
  这样,她为了报答他性欲的粗暴,她给他养了三个孩子。
  白云在鹭鸶湖的翼子底下飞起了,她还坐在从前的拔草的地方幽幽地哭泣……老鸹眼映着满山红的时候,秋风一起来,她估量那一间小小的马架,就要被从山坡赶上来的风雪掩埋了,她又幽抑地在望着那好像十年来就永远没有改换过位置的,钉在那合抱的大柏树上的天之一角的白云,在幽抑地哭泣了。
  十年了。
  如今是十年了。
  那天,是端午节,艾蒿香从原野里吹来,粽于香从街的这头向街的那头轻佻地散放。
  孩子们向大气仔细地嗅了嗅,便痴痴地向着妈望着。母亲从窗口探出头来,向外看着,是一个湿润的下午,白云一片一片地在湖天挂着,她尽向着天注视,几乎是一顿饭的工夫,她尽望着,固定地向外望着。
  最后,她低低地向着偎在旁边自己的孩子悲哀地看了一眼,便低低地向她说:“春兄呵,咱们上湖边去……”
  “妈,咱们拔草去吗?……”
  于是,他们到湖边去了。她依然坐在十年前她坐着看白云的地方坐着看白云……
  孩子们懒懒地拔草。
  她一声不响地在那里坐着,一直到天都快黑了。
  “妈,咱们在这等啥呀……”大一点的春兄便迟疑地问娘。
  母亲微微地低下头。
  天更黑了,水面升起了五月的模糊的晚雾。
  一只鹭鸶,滋溜滋溜地叫了一声,飞逝了。
  一切又都安静。
  “春兄呵,你到……哎……”她说了一声,叹了一口气,又顿住了。
  “……到我大爷家里去吗?”春兄张大了两只乌黑的眼睛。
  “你到他家就说……你可碰见了大爷再说……别人你别说……记住,呵,你记住了没有……你就说……哎,要,要一把艾蒿使唤……”
  春兄迟疑了一会,便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
  瞑色更浓了,细密地精致地淹没了五月的绯色的气候。
  苏姨的眼睛还是向上望着,即使是在黑暗中,她也能望见那她十年前所见的依然的那块白云……
  黑暗了,夜晚已经爬过了黄昏。
  两个孩子都畏缩地爬到她的怀里,用耳朵听着远方的树响……
  不一会,前边便有一阵细碎的脚步的窸窣声了,她的心便急遽地跳着,一直要吐出了胸口……
  “妈呀……”声音有喜悦的哀凉的抖颤。
  她极力地睁大了自己的眼睛,向着她的手看,想看出她手里的东西的轮廓……呵,她看出来了,她的心跳了,她咳嗽了两声,她觉到嗓子里有点发成,她心里一冷,身上便透出了一身虚汗。
  “妈呀!”春兄浑身抖战地扑到她的怀里,用着刚才通过原野时候所遗留的惊怖和为了粽子而喜悦的心情叫出来的声音……“妈,一串粽子,大爷给的!”
  两个孩子已经睡了,她轻轻地把他们推醒,孩子们梦呓似的哼着,每只小手,都毫不放松地握住了一只黏在手上的黄米粽子。
  孩子把头垂在她的肩上,她们踽踽地回家……
  那夜,她便出了一宿虚汗……
  第二天,一早晨苏黑子要钱回来,看见锅台上的粽子,拿过来就吃,刚只吃了五个,从最小的孩子那里听到了是从妻的娘家的黄大爷家拿来的,那曾经骂过他的黄家拿来的,呵,他一纵身跳了起来,掀开被,便打她……
  “我的名声都给糟蹋坏了。我小子有小子骨头,我能吃姓黄的东西吗?我,呵,我能像个要饭的似的,低三下四地到他的家,要一串粽子吃吗?呵……”他打她……
  从那天起,她便疯了……
  从那天之后,家里拔草的人也没有了,日子更不容易从饥饿里挨过去。
  终于,苏黑子想起来了,春兄,是一笔好钱。
  她的神智虽然不清,但是对于这件事体,她却比她未曾神经混乱之前还要明晰,她一点都不迟疑,她每夜都张着发光的眼,计算着,筹划着,终于,在一个昏黑的暗夜里,她托付了一个可靠的熟车,把春兄送到城里她姑夫家里——丁家。
  父亲知道这件事情,心里非常地哀伤,本来想震怒地加苏黑子以一种严重的惩治,但是父亲听完了春兄的一切的陈述之后,却只能悲恸地说。
  “……你在我这儿罢,你不能再受你母亲的罪……可是他也要打你母亲哪……唉,好罢,我派管事的,把她也弄来,让她来看咱们西郊的那块菜园子……唉,我不看在他身上,我看你的母亲身上呵,呀,刚强了一辈子,活活的……唉……”
  就这样苏大姨带着她残余的生命又在这菜园里寂寂地过了七年。
  “我想我去看看他们去吧!”丁宁从沉思里回转来,悲哀地说。
  “到西郊,还这老远的哪,你不要去了,现在时令不正,他们那儿乱七八糟的,气味难闻,别熏出病来!”母亲有神地睁开了眼睛,立刻来阻止。
  “不要紧,我就去!”
  “丁宁!”
  可是丁宁已经走出去了。
  屋里非常的岑寂,春兄一个人坐在那里哭。
  几片小小的纸灰向上翻着,又无声地落下来。
  春兄觉著有人进来,惊悸地凄惶地向前愕视,好像正恐惧着什么凶顽的动物来捉她,而那凶顽的动物却正来了。
  看见是丁宁,她的眸子闪出一道明亮的光来,但是即刻却又低下了头去。
  丁宁无言地向四周看看,墙上挂着一个已经坏了的滚笼,其余的都是苍黑色的空隙。
  炕上堆满了破布,和两床麻花的小被。一个极肥壮的毛毛虫在炕席上爬着,爬到一块破蔑的地方,又臃肿地钻进了露出来的炕坯上的浓厚的尘土里去。
  墙角上,一口带锔子的水缸,从缸外头润出来的水印儿,就可以知道那里有半缸的水,缸上正放着一块黑木板子,有五个青莲斗碗,一个洋铁盒子里边插着几双蒿子秆剥成的筷子,还有几只是细秫秸作成的……
  “你怎么来了?这是什么地方?……”
  “就去埋了吗?”
  春兄把两眼痴痴地放在空落里,半天半天才慢吞吞地答:“他怕老黄家人不让他,他赶快抬出去埋了!……唉!”
  丁宁搜索地向外看了一眼,这屋似乎是一切东西都没有,也没有生物在这里居住,更不像方才有一个人在这里死去。
  他惨然地摇了摇头。
  悄悄地踱到窗前,向外无意地望了一下,大大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有一畦菜花已经黄了,有几畦还都呈出葱绿。其余的都是一大片的刚浇完水的——可是已经就干枯了的——龟裂的地皮。
  “弟弟妹妹们也都去了吗……埋在那里了?”
  “左右还不是什么乱死岗子……唉!”春兄又幽幽地哭起来,可是,她猛可地立起来,湛然地向国外一凝视,便大声地决断地说:
  “我们走罢!”
  “家呢?”
  春兄把她身畔的一堆乱东西向地下不屑地一甩;便显得好像比往常特别高了似的站起来。迷惑地慌乱地又向四周望了一眼,便跑到水缸边去喝凉水。
  丁宁默默地看着她,眼光便倏地暗下去,他知道她是永远不喝凉水。
  半天半天,他的眼光又亮了,落在风门上。
  “已经出去啦——怎的快!二姑夫说埋在南园子那儿,我二姑,我妈,荆针,不都埋在那儿了吗?——”
  大山像一只喘哮的豹子,胸脯前一上一下地鼓动。
  丁宁似乎突地记起来了似的:“对了,是的!”
  春兄还是一声不响,半天后才喃喃地自语道:“哼,反正那个地方都一样——”
  “我去叫他们抬到南园子去埋——我就去!”
  声音还在这屋里回旋呢,大山却兀的不见了。
  丁宁沉沉地把头低下去,经过了好几分钟才如同丧失了自信似的迷惘地问道:
  “我们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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