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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李绍正的院子外,吹了一声口哨。他放下凿子斧头,把木板靠在墙上,转身收拾晒在榻榻米上的一些东西。 童年的照片,旧式的烂了几个洞的毛线衣,一床蓝布白花的被子,从来没见他盖过,送到博物馆里,也会被拿当古物了,他却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放进樟木箱子。把这一切都弄舒齐以后,拿进屋里,用铜锁扣上门,朝头上戴一顶鸭舌帽。 我们沿小街走下去,遇见不少熟人。我向卖冰棒的打招呼,朝鲜花店的阿美笑一笑,绍正却板着脸孔,仿佛什么也没看到。 “他们全是高中时的同学,你不认识了吗?”我问他。 绍正朝嘴里塞一根香烟,掏出眼镜盒,向鼻梁上戴一副黑眼镜。 “嗯——?”我又问。 他把火柴划着,点燃了香烟,白雾吐得远远的,样子十分阴郁。“怎么不认识呢?他们全会唱本地的小调儿。”绍正说。 “唉呀喽哩唉,“唉呀喽哩唉……”怪腔怪调地学着。 “这不是很好听吗?”我说。 “我很怕听,”绍正说,“尤其在连绵阴雨的天气,躺在席子上,街头传来这种歌声,使人觉得是在船上,篷也没有了,帆也没有了,指南针坏了,任凭海浪把你向天边打着。” “你的古怪脾气,一点都不改。” “我怪吗?”绍正问。 “谁跟你相处,都会觉得你的神经不正常。” “那因为你是本地人的关系,”绍正说,“在地面上生根。 我却是天上的云,到处飘着。”又把烟雾吐得远远的。 停在阿火伯的猎具店前,我们端详鸟枪,一眼就看见那支我用熟了的家伙,靠在木架上。我把它拿下来,装进一颗子弹,向街对面瞄。背书包的小女孩儿走过去,戴斗笠拿镰刀的农人回头看一下,赶快让开了,又穿过一辆红色的花车,我才啪的一响,射中对面壁上的黑圈。 “又多了一个疤。”阿火伯说,望着刚才射中的地方。 “这支鸟枪从上次用过后,没添什么毛病。”我说,掏出五十块钱,阿火伯就替我数子弹。 绍正也找到常用的家伙,装上子弹转身去瞄准。走过一个打洋伞的女孩儿来,挡在那个黑圈上。她是弹子房记分的阿珠,头发长长的,背靠在那里,脸上露着调皮的笑。 绍正摆了两次手,她偏不走开,一只手拧动着洋伞。 “这是能杀死凤凰的枪,不是照相机啊!”我说。 “枪又怎么样?”阿珠说,“我不信他敢射我。” “你再不走开,他就会射的。”我说。 “哼!”阿珠说,“瞧他那付呆笨像!他敢吗?” 停下三四个看热闹的人,卖李子的手推车也停下了。绍正的脸红红,转身一枪,射中车上的一颗李子。 “这是零卖的,不是给人当靶子的。”小贩吵嚷着说。 绍正也买好子弹,接过阿火伯找回的零钱,转身又买了一些李子。 “噢,家乡的水果,十几年没吃到了。”用低沉的声音说,把射烂的李子咬了一口。“生错了地方,味道酸酸的。不像往日吃的,甜甜的。” 看热闹的哈哈笑,阿珠撇了一下嘴唇,跺着木板鞋跑回店里去了。 肩上背着鸟枪,我们走到镇外去。青草潭的那边,就是长满杂树的小山。绍正一路贪吃绿色的李子,眉头不断苦皱着。青草潭上有几只小船,看起来没有移动,但你片刻不看,他们就到潭的另一边了。红色、绿色和黄色的伞在船上撑开,下面是飘动的头发,长长的裙子。男人都戴草帽,手里轻点着桨,有两个仰起脸,鼻子里哼着温柔的歌曲。绍正在潭边站了很久,眼睛凝视那些船,脸上显出几道皱纹,一只蜻蜓落到他的帽沿上,他都没有察觉,嚼李子的嘴巴也忘记动。 “真美啊!”我说。 “什么?”绍正问。 “阿珠不是很美吗?”我笑着说,“怎么你不追她呢?” 绍正的脸变了一下,天并没有阴,给人的感觉是天要下雨。 “她总是捣你的蛋!冬天藏起你的手套,春天把果皮丢在你的衣领里。”我说,“要是我,早就带她来划船了,弯过那边的山角,荷叶丛里很幽静呢。” 绍正吐掉只吃一半的李子。“没有故乡的味道好啊!”他说。 “我跟你谈阿珠呢!她的眼睛不是很亮,脸蛋不是很美吗?” “你看上她,带她到天边去吧!”绍正说,“再不然,到云丛中爱飞多远飞多远,管我干什么?” “她挡在你的枪口上,没挡在我的枪口上呢。”我说。 “你有家,木栏里养着猪,门口是三甲田,屋后还有竹林子,才会想到这些。”绍正说,“我能给她什么呢?” “一只船,几声低柔的歌,像他们那样子。” “人不是靠唱歌划船过一百年的。”绍正说。 “月亮躲进云缝,只有星星出满天的时候,你就不会想到这些。”我大声说。 “我要先想到这些,才去想别的。”绍正仍慢吞吞地说,“脑子里不会有星星,眼里也不会看见月亮。” “你这样固执,没有什么好处的。”我抱怨说。 他把李子抛起来,惊走帽沿上的蜻蜓,绕一个圈,往我们背后飞去。李子仍朝上抛,带着一些心烦,扑通扑通全落在水里。 一只船划过来,男人拾起吃了说: “味道真好。” “递一个给我。”女孩儿说。 从水里捞起一个递过去,女孩儿吃了说: “真的,他为什么丢掉呢?” 绍正耸一耸肩,从潭边走开了。船上的人们捡吃水里的李子,我惋惜地笑起来,绍正说: “李子生在北方,比此地好多了。颗粒大,长得饱满,颜色又亮,那才是真正的水果。” “刚才我吃了两颗,觉得也不错。”我说。 “你没有到过北方,我却是从北方来的。”他说。 “那有什么不同?” “如果你是我,又见过颜色亮的李子,你就会有不同的感觉。” “我不会觉得不同的。” “你会觉得自己是生错地方的李子!”绍正重重地说。 爬上山坡,进了乱树林,我们就猎杀那些鸟。绍正的枪法比我好,什么鸟只要他看见,枪管一举,就从枝上落下来。 有的被击杀,有的只伤一只翅膀,还有一只翅子在扑扇,绍正就用一根粗线把它拴起。他的耳朵又尖,我还在四下乱望,他早就听见几十公尺外的鸟叫声了,鼻子也不会弄错方向,顶多转两下,一直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隔着阴影和叶丛,只要目光能看见,过不多会儿,那只鸟就被他拴在线上了。我们的枪啪啪响,鲜血刺激起的欲望,使我们兴奋着,脚步也比先前重,鸟群便飞出林子,逃往黄土山的后面。点查一下数目,我问绍正: “回去吗?” “再到后面看看,平地上也有一些杂树。”他说。 “二十几只,够我们吃的了。” “还剩下很多子弹,不打光睡不好觉。” 爬上山顶,我们坐下来休息,绍正递给我一支烟,一面点火,眼睛俯视下面。那些杂树林显得矮小,围聚在山角,里面响着鸟叫和知了。中间一块被砍伐光秃,一幢红墙灰瓦的房子盖在那里,外面围着红色的院墙。上次我们来打鸟,山角下还没有这户人家,现在却从烟囱里向外冒烟了。树林的外面,便是绿油油的田亩,稻禾被风吹卷,一层层的波浪起伏。里面搁上船只,你就会以为是海洋,若落下断线风筝,又会以为是天空蓝过火了。我和绍正抽完烟,懒洋洋地走下去。 踏平那些荒草,到达树林外边,我向绍正摆摆手,两人便蹑手蹑脚走进去。树影披了一身,我看见一只斑鸠歇在凤凰木上。绍正停下来,转脸向别处望,我的枪刚一瞄准,斑鸠便展开翅膀,刷刷地飞走了。鸟叫声在我们进来以后,显得稀落一些,知了仍吱吱噪叫着,我撇开绍正,又轻又快地去赶那只斑鸠。 转了两个弯,斑鸠已不知飞往哪个方向。绍正却拄着枪,两只手握紧枪管,把头向一旁偏着。那是一种倾听的姿式,雪白的鹭鸶,明明落在他的头上,他都没有看到。我举起鸟枪,还没有射击,绍正就伸手把枪管挡开。我以为他自己要打的,仰脸看看鹭鸶,绍正却仍呆在那里。 “你没有子弹了吗?”我问。 “嘘——”他把手指竖在嘴唇前,样子显得神秘。 “搞什么鬼?”我又问。 “你没听见吗?”绍正低声说,“简直是不可能的。” “听见什么?” “布谷鸟的啼叫,还有黄鹂的声音。”绍正说,“百灵鸟,甚至还有喜鹊!……” “什么是喜鹊和黄鹂呢?” “故乡的鸟啊!”绍正说,“突然在这个林子里听见了,难道是我在做梦吗?” “当然不是。”我说。 “刚才明明听见的。布谷鸟在叫着‘布谷’!”他学着鸟叫的声音说,“现在不是四月啊?” “七月。”我说,“七月十五,是今天的日期。” “布谷在四月叫的。”绍正说,“也许是此地,布谷要晚叫三个月,火麻子在此地长成树,桃子却结不大,异乡的草木乱开花,鸟儿的叫声也是一样吧?” “山鸡,乌鸦,鹭鸶,此地到处都有。”我回答说,“却没听讲过布谷鸟。” “几分钟以前,你没出现以前,我明明听见在叫的。‘布谷!布谷!’”“他又学习着。“还有黄鹂和喜鹊,百灵鸟,渗着黄嗡子的声音。” “疯了,”我说,“你一定疯了。这些鸟,这座树林里怎么会有呢?” “我也是这样想啊!”绍正说,用手捏一捏自己的脑门。” 这里离北方,至少好几万里。那边冬天下雪,这边永远看不见雪。那边秋天落霜,这边却没有。鸟,也该是一样呀!我来此地十多年了,一直没有听见。怎会突然听见呢?” “如果你没疯,一定是耳朵出了毛病。” “我睹咒,刚才明明听见的。” “八成是知了太多太响,把你耳朵吵乱了吧?”我说,“眼睛看久了,也会花的。” “一定是的。”绍正点点头说,“一定是。这边冬天不下雪哩!” 我们在树林里又向前走。知了鸣叫暂歇一会儿,绍正慢慢停下了,头向风中歪着。一阵清亮的鸟叫声,从林子深处传来,悠扬而又悦耳,我长这么大,都没听见那种奇怪的声音。有画眉点缀几声,也有斑鸠在啼。除去这些外,别的鸟鸣,都不是我常听的了。绍正的脸色迷茫,眼睛在黑色镜片后面,看不清,脚步慢慢地朝前挪,向鸟叫走近。知了的噪叫一起,声音又被遮断了。他停下来沉郁地问: “刚才又有一阵,你注意到了吗?” 我点点头。“那些鸟叫,我是很陌生的。” “那么,我听得不错了。”绍正兴奋地说,“这座林子里,竟有那些鸟吗?怎么平常没有留意呢?” “我没疯,”他又说,“但我对自己,还有一点不相信。” 更慢地向里走,到了树林的深处。许多鸟看见人影,吱喳着飞远了,枝头还站着一只灰色的鸟。枪管再度伸向空中,脸孔随着仰上去,我正要扣板机,绍正却跳起来,把我的枪管按住。我霎霎眼睛凝视他,绍正说: “不要再打了,你会把别的鸟射伤的。” “我们是出来打鸟,不是来放生啊!”我说。 绍正抬起我的枪口,堵在他的胸口上。“如果你执意要打,先射死我吧!”他发狂似的说,我从来没有看过谁的举动像他这个样。 “你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呢?”我想把枪管拿开,他仍用手抓住。 “你射不中这只鸟,也许会误伤布谷的。”绍正说,“我想找到它,黄鹂还有喜鹊,只要看一眼都好。” 这只鸟是常见的啊。”我说,把手指从板机上移开,唯恐鸟枪走火。 “是的。你不能射它。鸟枪常常会打这只鸟不着,偏碰上另外一只。也常常会穿过一只鸟,又中另外一只鸟。” 他的声音和态度,把我感动了。我说: “好吧,你把手松开。我答应你不打鸟就是。让我们好好寻找。” “真的?”他问。 “我也想看看布谷、黄鹂呢。” 他放心了,胸口从枪前让开。我们继续走过去,前面已能望见那户红墙灰瓦的人家,陌生的鸟叫又响过一阵。我听在前面,绍正也认为在前面。走到墙外了,树上却连一只鸟也没有。 “声音并不远啊?”绍正说。 “也没见鸟飞起。”我咕哝着。 “也许在房子那边吧?” “八成是。怪近的叫声,走到跟前就没有了。” 绕过这户人家,我们在林子里到处寻觅。鹭鸶受惊,斑鸠逃窜,黄雀和别的鸟全成阵落远了,绍正仍没有发现什么。 走到田坡尽头,几只鹭鸶在绿浪中翱翔,样子非常自在。我呆呆望着,绍正却走回来,在一片稀疏的叶影中,又停住脚步。我也听得更真切。前面是有清亮的陌生的鸟叫,知了们一混,就含糊不清。两个人走到红墙附近,声音又消失了。林子上仍然是空的,只有太阳懒懒地在云缝中移动着。 “一定在我们没到达前,又飞到房子那边。”我说。“再找回去吧。” “这一次分头去找。”绍正说,“你走墙这边绕,我走墙那边绕。” “好的。”我说,转脸刚想走,绍正又把我拉住。 “把鸟枪给我。”他说。 “我保证不射杀就是。”我拍胸脯说。 “给我。”他冷冰冰地说。 我把枪从肩上卸下来,交到他手里。绍正才放心地向墙那边绕去。我走另一个方向穿过树林,看见一座绿漆门,静静的关闭着。山鸡从地上惊飞,我找下去很远,一些鸟是熟识的,从展翅的姿态上,我能叫出它们的名字。没看见一只陌生的鸟。渐渐转向另一边时,又听见陌生的叫声。绍正也在山角下出现了,额角上冒着汗,背着两支鸟枪,样子显得疲惫。 “我的口好渴,想回去了。”我抱怨着。 “刚才又叫过一阵,难道你没听到?”他问。 “听见了。”我说,“在你那一边叫的。” “不过。”绍正摸摸黑眼镜说,“我明明听见在你这一边叫的。绕过房子,声音就没有了。还以为你看见它们了呢。” “我的口干死了。”我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在东边,听见是在西边。在南边,又觉得是在北边。跑到北边,叫声明明在正南。绕到西边,鸟叫又从东边来了。” 绍正自语着说,“中间只隔一幢房子。我明白了,那些鸟一定是在这户人家里。” “你猜得对。”我说,眼睛向墙头上看着,“这家人也许是养鸟的吧?” “走进去看看。”绍正说,“顺便找点水喝。” 我们停在绿漆大门外,用手指敲门。里面响着音乐声,一个低哑的声音问: “谁呀?” “我们是过路的,想进来坐坐。”回答说。 门打开了,一个穿白衬衫的先生端详我们。院子里有自来水龙头,我没等他让,早已跨进去,拧开龙头就喝。主人说: “你看你渴的,屋子里有茶,这样会闹肚子的。” 绍正站在院中向四下乱望。我一口气喝完,也转脸看看,房檐上没挂鸟笼,鼻孔里也没闻到鸟粪味儿。 “住处太简陋了,难得有客人来。”主人彬彬有礼地说,“站着做什么?到里面坐。” 绍正走进屋子,把两支鸟枪靠在门边,一串鸟挂在帽架上。我也挂好自己的鸟。主人说:“枪法很好啊!猎到这么多!” 一面替我们倒茶。 屋里也没有鸟笼,更没有高搭养鸟的架子。绍正摘下黑眼镜,样子有点失望了。主人放下茶杯问: “东张西望,嫌壁上没挂画吗?” “不是的。”绍正说,“你这里没养鸟吗?” “你想买鸟?”主人问。 “嗯,”绍正说,“在外面明明听见院子里有鸟叫。” “有时斑鸠落进来,会啼叫几声。“主人说,从电唱机上拿下唱片,音乐就停止了。”树林里鸟叫更多啊!那有什么稀奇呢?” “听口音,你是北方人吧?”绍正说。 “是的。”主人回答,装好唱片。 “告诉你,就会感到稀奇了。”绍正说,“我们听见黄鹂、布谷、还有喜鹊、百灵……很多很多鸟叫,在你的院子里。” “唔。”主人说,低着头想了一想,然后哈哈笑起来。 我和绍正凝望着他,不晓得他笑什么。主人却放下唱片,在架上拿下另一张唱片,放在电唱机的转盘上,把机头拉开,唱片旋转着,针头轻轻放上去,奇妙的声音就响起了。各种清脆的鸟叫,使人觉得这是春天的早晨。“布谷!布谷”是绍正学过的声音。画眉和斑鸠,我比较熟悉,另外一些啼叫,都是我没听到过的了。绍正凝神倾听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边,一遍唱完,唱片停了。主人问: “你们是说这个吗?” “再放一遍。”绍正请求着。 主人又为他放了一遍,片子仍在旋转着,我转脸看看,发现绍正的眶子里慢慢地滚下两行泪。 (选自《中国当代十大小说家选》)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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