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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事长太太M对她说:“人们诽谤你、议论你并不是希望你倒下去!而是希望你冲上去!他们似在训练你的承受力。他们公认你是董事长太太的最佳人选,想考验一下你是否是YM股份有限公司太太的最佳人选……” 她在雾中走,那幢幢楼都腆着个大肚子,都投下一个一个子宫形的影子。 而月亮在雾中也被拉成无数旋转的光晕也如一个子宫。 那些子宫就那么在雾中隐隐现现、飘飘乎乎,一会儿放大、一会儿缩小。 而那些水雾在子宫形的光照耀下都旋转成一个一个小子宫。 她就那样走,走在重重叠叠子宫的影动、子宫的光芒、子宫的水珠中…… 那一日,听小W讲着讲着,她就睡着了,醒来,已是第二日黄昏,看看小W,睡得像个小仙女一般,实在不忍心叫醒小W。 望望小W放在自己手中的支票、出国护照时不由暗吃了一惊;护照是两个人的护照,竟是她与L的。 “小W是怎样知道L的?” 爱L,不就是爱他品格高尚吗?L怎么和小W在一起了呢? 她心中狐疑万千:连自己都不知道L的下落,小W怎么知道?难道L曾找过她?她心中不由涌上阵阵嫉妒。想L曾给她讲的:“知道深圳的妓女吗?档次在全国是最高的,我挺佩服她们的!”难道L曾和小W在一起?那他与她有过那事吗? 这样想,她顿时感到心疼如绞,一股怨艾陡然升起,泪水哗哗地涌出了。她多少次想在听到一声火车汽笛鸣叫声就爬起来,一个人走上大街去赴L的“约会”。可是L怎么会在这? 小W这会儿又变成一个坏女人。 跟坏女人沾边的事都是很神秘,极见不得人的。她本觉得,只有低三下四的男人才会去找这种坏女人…… L居然也会来找这种坏女人!这使她的思路一下子开阔起来。 她曾设想若L是地球人类的“主”,他会命令把地球上所有的爱滋病人统统烧死,为人类干净利落地解决“世纪难题”。只有L肯真正人道而不虚伪地对待整个人类的生存问题。只有他! 她记得那次在青海玉树地区扶贫时,看到可可西里无人区的白唇鹿繁殖前雄鹿决斗——胜者才有与母鹿的“交配权”。L说:“连动物都知道为整体生存优生劣汰,难道人类连动物都不如?难道人类就从来没考虑过‘整体生存’问题?没想过‘整体生存’中悲壮的‘牺牲精神’?” “人类‘整体生存’是一场战役,为了这个‘人类整体生存’战役的胜利,我们只好忍痛扼杀‘伤员’。 她有种预感若L是“伤员”,他会自尽,悲壮地为了“整个人类”自尽。 可是是谁逼得L与“爱滋病”靠得这样近?是自己吗?一个想拯救世界的悲壮生命居然与将毁灭人类的“爱滋病”相伴?这是自己的罪过吗? 想着想着,她悚然而惊:L一定是痛苦至极才到小W这里的她想起没有勇气面对别离的L,好几次自己跑回宿舍嚎啕大哭。 一阵悲凉涌上心头,她顿觉芳心如摧。 她恍惚看到L那钢铁的意志隐没在憔停之中。 她那么真切地意识到这都是自己的罪孽。 在悔恨与自责之中,她开始向上帝赎罪。 她似真切地看到L正背着十字架走在烈日中,如向山上推大石头的西西弗斯,忍受着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煎熬…… 她知道:L的处境再艰难,他也不会呻吟一声的。 而L的所有痛苦,似乎就是自己在西部那晚没答应L的请求造成的,她总觉的! 她愿意像拉丁十字架在风雨之中生生死死为她的L祈祷。 可小W加入算的什么事? 她想起L对自己讲的:“冰川并非静卧不动,它以每年数十米的速度向下移动着。移动的冰川到雪线以下被融蚀,冰川的下缘,消失的末尾就称为冰舌。” 难道人的舌头也可和这冰舌一般,舌头都不是原来的舌头,何况说出的话。 她听见L接着说:“由于冰川的移动、断裂、昼溶夜冻在冰舌部分形成美丽的冰塔林,十几丈的冰塔林挂条条冰凌,冰水沿冰凌直泻形成冰瀑布……” 她这才意识L的这些话有很深的含意。这含意这会儿透明了,但却晶莹一片,使不知该说哪一层…… 似乎这里面有一层与小W有关。 甩甩头不去想却仍要想。想想小W那可以感悟一切的样子,难道L对小W讲了一切,或是托小W找自己,不然为何这护照是自己和L的呢?而自己除小E外从没给深圳的任何人讲过她与L的关系。就是对小E她也没说L的姓名。小W怎知L? 一时里她昏昏乎乎仿佛吸了吗啡。她不想离开不要离开。她要问小W这一切!她要知道L在哪里!虽然她觉得已无颜面对L! 可是不论她怎么推小W,小W都不醒。不醒,却让人感到实际上小W并没有睡着,只悄悄地窥视她的反应。她只好记下了小W的电话。 感觉有一些人悄悄潜入小荷别墅。危险笼罩了五个荷池,渐渐地向居所逼近。她看到死亡的精灵在小荷别墅的落地窗上跳舞。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一株鲜嫩的、行走的、镶冰带雪又入药的雪莲,可是身后却拖着一个可怕的鬼影。小荷别墅有一种凉泌泌的阴气直浸骨子。那不知从哪里钻出的阴风,如“游刃有余”的刀片割疼了她。那不知从哪里飘进来的枯叶,如巨大的“宇宙行星”每一片都碰痛了她。她那么真切地感到自己呆在人群最高处、最低处、最热处、最冷处。一股一股沉沉的死气如沉沉的雾瘴合围了她。偏偏这时她看到小W脚上触目惊心地没有拇指。她想起在红会医院U副董事长给她看的那一张发黄的报纸上那条八十年代中期的新闻:“三十年代著名影星的女儿小E在广州遭绑架一案终告侦破”,想起毁得惨不忍睹的少女尸体。她的身上一瞬起了无数的鸡皮疙瘩。 她无助地向各处窥望。 她推小W,小W仍不醒。她忽有些儿害怕,想小W说的为自己布下一个陷阱,莫不是这真是个可怕的陷阱? 看着小W,她感到自己晕晕欲睡,那脸灿若桃花,但那是一种带毒夹竹桃的红色,那是绝对不正常的一种红色;那唇小巧玲珑,宛如一个红罂桃,但是却带有一抹罂粟花的青黑色余韵。更有丝丝缕缕的气体使自己昏昏欲睡,恍惚空气中的氧正被人抽空。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美丽。 她看到小W的三点真的有黑红色气体袅袅升起,莫不是那三个地方散发出一种毒气?她揉揉眼睛,静静地看着小W,分明看到有黑色的雾气从那隐秘的三点腾腾升起。她不信任地再揉眼睛,还是看到那三点腾起的隐约的黑气,如同有妖魔从那三点袅袅升起。她想起在书里看到的一个研究成果:人在恨中唾液如同毒蛇一般都是有毒的,那么女人的恨中是不是三点都带毒呢?这个小W是不是在恨中呢? 为什么自己如入迷瘴?为什么? 渐渐地她的目光更加恍惚,眼前的这一切变得更加如梦如幻。 感觉自己飘浮在雾气中,那是多么浓的雾呀!细细地看,漫天漫地恍惚不是一种黑雾,那分明是沉沉的瘴气纵横交错重重叠叠地爬向宇宙一个幽深无底的洞。那是多么厚重的瘴气!一层层地压在自己头顶上。有丝丝缕缕奇怪的光反照在这些瘴气上。这似乎是人生做出重大决策的时候。 这瘴气怎么通进小荷别墅的呢? 她想起F有一次给她讲的日本西南部熊本县的麻生火山——那是一座休眠的火山,由于吸入从山体内渗出的罂粟红色的毒气而导致旅游者昏厥死伤无数。海拔一千五百九十二米的麻生火山是日本著名的旅游胜地,虽然毒气导致人员伤亡的事件时有发生,但是每年仍有成百上千的人到那观光。 当时她并不明白F为什么要给她讲麻生火山。有许多神秘的线索在她的悟性中悄悄接通着。 可不是?有一种冥幽之光射入,她分明看到那瘴气就是从小W那个隐秘的地方冒出来的。这会儿她才明白,这冥幽之光恍惚是一个神秘的飞碟的光。 那真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原来以为是一个仙地,现在看来也是一个魔地。那里面是那个可可西里无人区吗?那里面藏有潘多拉的魔匣子吗?为什么可以源源不断地放出这么多的瘴气? 仰头望了望那重重的瘴气,再低头看一看那个美丽的少女,她的心里一下子就漫出漫无边际的伤感。 荷池中总有水动鱼动,声音越来越弱,恍惚那些灵性的生命也感到了这种窒息。 感觉不对劲!就是不对劲!她如同一个深山的灵鸟对一切的气息都是那样的敏感,可是怎样推小W就是不醒。 感觉应该给一个什么急救中心一类的地方打一个电话,可是小荷别墅的每一个房间中都有电话可就是没有一部电话可以打出去。 这一瞬,她的心中涌入浓浓的乡愁…… 她在L的护照背面写下:“你逃避生活,生活必然逃避你,唯有那扇你不肯跨越的门,不肯逃避,永远横亘在你面前。”又给小W留了个条:“尖尖小荷滚动开。” 她下了楼,溜出了小荷别墅,沿着人行道跑了一阵。 去哪呢?回公司上班?公司是万万不可能要她的,被老板“炒”是炒定了。都说老板是“千人千面千颗心,被聘者心有千窍也难应付”。自己居然敢这样对待“老板”,在旁观者看的确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有谁理解她的苦衷呢?她想起小W抄的诗:“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不论怎样,被老板炒总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为了照顾自己可怜的自尊心,还是先下手为强,炒老板!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是那会儿她们几个打工妹在一起经常说的话,她嘴角儿泛上几丝苦笑。 怎么炒老板呢?她还不知自己将被罚到哪一个分公司的新老板是谁呢!她想起上次总经理炒一位住了二个月医院的文员的方式,给那小姑娘献上一束鲜花一封辞退信。自己要不要给老板送上一枝干枝梅一封辞职信? 回去先把行李打好以免被动。 她苦涩地笑笑:“还像自己真的把老板炒了一般!”自己在深圳无背景无亲友,穷得只乘一把傲骨,还牛得不行。可是她无法改变自己。 无论自己的事业曾怎样轰轰烈烈过,现在的她就像刚来闯深圳时一般:“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一想到自己将回YM公司,她实在是感到不好意思。 她想给小E挂个电话,让小E将自己的皮包、身份证拿出来。 很久没跟小E交过心了,她忽然感到一种思念之情,可是一想起小E给自己送天文望远镜及这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她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 她总觉得小E很神秘,就象连小E的子宫都失去的十分神秘,神秘到再接触小E时需三思而后行。虽然她无论怎样也割舍不了对小E深挚的情感,割舍不了对小E温馨气质的依恋。……小E现在哪呢? 她伸手招了一辆TIXE,钻进去,走了一段路才记起自己身上已没了钱,请司机把车停下来,司机却拉了她疯跑。她慌了,在车窗的水雾上写了呼救符号却无人理会,又在车窗的水雾上写了已过时的呼救符号“SOS”,立刻有两辆小车跟踪上来。司机苦笑了一下,将反光镜一转,在一立交桥上停车。 她下了车,站在雨中足足有十几分钟,仍分不清东南西北。她漫无边际地在雨中走。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转回YM股份有限公司的单身公寓点式楼的,只是知道转着转着那公寓就忽地跳入眼帘。真可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打开自己的公寓,她又一次怔住了:四室一厅里住的三个女单身全搬走了。 小E呢?小A呢?她心里有无限的失落感。 她去敲同一门的另一套公寓的门。开门的是一位来探亲的老妈妈: “她们去找小A了!小A与博士的婚礼上不晓得谁送给博士一盘录像带,说是博士的父母送来的,让婚礼上放。婚礼进行到最热闹处,博士一放录像带,所有人都惊住了。你说那么文静秀丽的小A怎么会是那种女孩?挨打后的小A没得脸了,跑了!” “那盘录像带,有人说是一大股东让交给博士的;有人说是U副董事长让交给博士的……晓不得谁干下的缺德事!在录像中,博士知道了什么叫‘毒蛇转’,看到了小A被一帮人……博士疯了!把身上的衣服全部扒了还在扒,扒出道道血痕,拿了刀要砍小A…… 她怔住了。半天才机械地转过身子。她想起小A那神秘的风情。她想起刚来深圳在晶都大厦看到那个长美人痣的女子。她想起小A的抽屉中博士的那一摞账单。原来博士的欠款不仅是请客的三万,还有小A偷转出的公款让博士炒股被套损失的四十万。她想起博士身上穿的小A给买的西装,领带。她想起每晚十二点才飘然而回的小A。她想起小A抽屉中U的名片F的名片,当时她心想都在一个单位还给的哪门子名片?…… 那无数个谜神秘地连在一起,却又形成一个更大的谜萦回在她的心间。 小A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那个“坠落”的U手上的博士,可是博士为什么还有脸打小A?为什么要掀婚礼的桌子?是希望小A的钱是她的大款父亲、大款哥哥的?难道博士没听说过他俩一毛不拔? 她想起同仁们的议论,这才相信有时议论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她没有勇气再找人追问,退回自己的公寓。 她坐在公寓一个墙,蜷缩在地上,抱住自己的头,任那大房子倒扣着自己。小E在哪里?小A在哪里?小E不见了?小A失踪了?这是真的?大家都在找小A,博士在婚礼上掀了席,打了小A一耳光,她们是不是化为露珠了? 想起那一次YM公司公休日工会组织去华山玩,她与小E、小A三个人单独行动,结伴去黄山——原来是为了照顾小A可以带上她的博士而不让YM公司的人知道。没想到到了黄山小A与博士把她们俩给甩了。这“一对尤物”不走正路,从侧面攀向黄山天都峰,而那一次刚有八个大学生不走正道全部摔死。后暴雨打雷天都峰劈死两人,封山。她俩焦急之时,都以为完了,劈死的可能就是他俩,没想到,他们俩居然奇迹般地重新出现。这一次,这一次“这一对尤物”“这一对冤家”还会那样出现带给她那样的一种惊喜吗? 而这一次的感觉是那样的不一样,真的是那样的不一样,一种沉沉的死气笼罩着她压抑着她。她这才明白博士在小A生命中的份量。 她的生命有一种隐隐的痛,一种不可用语言形容的隐隐的痛。 现在U潜逃了,小A不是终于可以与博士大大方方在一起了吗?为什么偏偏又出现这样的事情呢? 到深圳后,她的生命又一次经受了重创。她这才意识到自以为关系一般的小A在自己的生命中的份量。不知从何时开始,小A已成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只是自己不知道。她觉得奇怪,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怎么会这样的多,这样这样的多。 小E呢?小A呢?小W现在怎样了呢?她的眼前闪现无数的冰灯,又闪过无数的露水,莹红晶绿,转瞬即逝。那是少女怎样短暂而又轻灵的美丽呀!那是水晶玻璃一般极致的美丽!恍惚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没有人!天地之间那么空蒙,那么死寂,那么虚幻。她的心里充溢着水雾蒙蒙的伤感。那是怎样极致的伤感呀!漫天漫地,氤氤氲氲。 她想起黄庭坚的《清平乐》: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 来同住。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鹤。百转无人 能解,因飞吹过蔷薇。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正眼看看自己的公寓: 那些用来隔小间用的三合板已全部拆去。房子已全部装修,所用材料相当考究。 客厅瓷砖地中间铺了一个杂色圆地毯,如她的西部那长满蘑菇、草莓、各色野花的高寒杂甸草原。 迎面墙上是她的一张原本只有三寸现放大成长一面墙,宽约一米五的照片。这照片是她去青海湖的路上照的,照的是她的一个背影。照片上的她梳着长长的蜈蚣辫,辫子没扎头绳,辫子里编进了无数从文成公主进藏抛日月宝镜的日月山上采来的小野花;身着一条长裙……她蹲在一片紫色的马兰花、紫花苜蓿、野薄荷中凝望草原深处,背影透出淡淡的忧郁,气质与背景浑然一体。背景是共和草原。水雾迷离中隐约可看出草原上的草都是有“心”的——越靠近水源水草越丰茂。草原上点缀着无数个水源,草就呈现出无数个有“心”的圆。而这些圆组成的大圆也有圆心,它是一个水草在这些小圆中形成的最丰润的小圆。这奇妙的景观使笼罩着草原的荒原蜃气又添了几份儿神秘。 对面墙上是从泊水谷地仰照上去的西部祁连山铁峻岭。可以从“春”望到“夏”,从“夏”望到“秋”,从“秋”望到“冬”。从河谷地带的水青梨、子宫花、免耳朵到山地荒漠草原带的稀疏的冰草、猪耳朵、骆驼刺到山地灌丛草原带的钟花杜鹃灌丛到高山草甸带的圆穗寥、黄花总草、蒿草、座垫驼绒藜到冰雪的铁峻岭。 墙边修了两道约二寸宽的沟槽,里面是活水隐动,水面上的小毛莫开着美丽的小花——浮叶植物,水中蹿动的竟是西部的胡子鱼、麻蛇板、小头裸鲤、湟水裸裂尻鱼、泥鳅…… 组合家俱装饰组的木格中除了一些陶器皿以外还有一朵养在空调水晶玻璃器皿中的鲜活的雪莲花,由于温差,玻璃器皿中雾蒙蒙的,那雪莲若隐若现,忽紫忽白。 听得阳台上小鸟轻唤,辨得出那是出自青海山里的“相思鸟”“太阳鸟”……她奔去看,除了小鸟还有一只小小的藏雪鸡(淡腹雪鸡)。 阳台边上一长溜花盆,其中竟有一盆中“种”的是冬虫草(冬虫草冬天是虫子夏天是草,“长”在青海玉树、果洛一带)。 卧室中哈达缭绕、暗香涌动,墙上挂了一个本应挂在青海黄教圣地塔尔寺大经堂中的无价之宝:唐卡。 带大阳台的房间里放置了一架巨大的钢琴。钢琴后挂的是毕加索的四幅非常生动的蚀刻画《瞎子半人半牛怪物》——一个手捧鸽子的漂亮少女深情地牵着一个半人半牛的怪物。盲兽的周围有一种绝望的悲剧气氛…… 钢琴琴盖上放了一个古色古香的骨瓷瓶。用手轻轻地抚摸这骨瓷瓶她感到自己都变得细腻如脂透明似玉。一道红光一闪,她有些吃惊。这骨瓷是她小时随母下放到青海脑山地区那小山村祖传下来的技术烧制成的。烧制时加入动物骨粉,烧出的骨瓷器皿的玉色中透出一抹晶莹的血色。 再细看那骨瓷瓶时她感到自己的子宫蓦然一亮,宛如她身体中也有一个骨瓷瓶。仿佛某种神秘的对应,她一下子记起西部的莲聚塔,想起火葬时那子宫的涅架塔。 骨瓷瓶中插了一朵白罂粟:那卵形的叶儿基部抱茎,枝顶白罂粟的四个花瓣儿呈四种神态,楚楚生动。花边一个卵形的蒴果弯着头似在羞怯怯地展示风情…… 房子中,纱幔、纱帘隐隐现现,草影若飞若扬。一股股草香不知从哪里飘来,使她眼饧骨软。 似乎从哪儿传来幽幽怨怨的旋律,似乎从哪儿飘来蝙蜓袅娜的影动。 她迷迷糊糊地从这间屋转到那间屋,不知怎的想起《红楼梦》中贾宝玉被警幻仙子引导游太虚仙境的情景,一时里恍惚那一间间房子也是什么:“结怨司”“痴情司”“夜怨司”“秋悲司”……又恍惚这里是她找了许多日子终于找到的一个“安静”的角落…… 一阵钥匙开门声将她从梦幻中惊醒。她转过身来,面对着门。门开了,显现在她面前的却是董事长太太M。 她一下子想起那个可怕的“电风扇”,那个幽灵一般令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的“电风扇”。她睑上的肌肉一阵痉挛,灵魂似一下子出了窍。 “南山上啦雾云罩了,云头上闪电(者)雷响……” 昏溟之中,仿佛她又在青海脑山地区的小山村里。 生日那天,她被母亲拉着去拜见族里的一个神。那阿姑在前面打着火把,边走嘴里边“咕咕噜噜”地说着什么,脚心处有两朵光亮的莲花。小径两边一会儿是土葬的巨大石丘、土丘,一会儿是水葬的河流、祭祀台,一会是火葬的土馍头窑、花圈,一会儿是天葬台、玛尼堆……不时有小动物从路前跑过,钻进路旁的黑刺丛、梭梭树丛,不时有天葬台的神鹰在头顶盘旋,不时传来似是动物似是鬼魂的长啸……后来阿姑带她们过石牌坊、石大门、碑亭、石像生、神道来到一个巨大的石雕人面前。 那石人的形像似是一个女性,服饰非汉非土非回非藏。石雕人坐在一朵巨大的石莲上,手捂着身边的一个石柱。当地人将这个石柱叫石男根(生殖器崇拜物),上条刻有三角绳纹、饕餮。石雕人与石男根组成一个“祖”字。石雕人在月光中投下的影子如一个巨大的子宫。 那石雕人的前面供有哈达、五色粮食,点着酥油灯。 阿姑与母亲让她跪在雕人面前。阿姑拿起两根草,一根绑在神身上,一根绑在她身上,嘴里咕咕噜噜说了些什么,然后让她跟了边唱边跳。由于惊恐,虚弱的她一下子跌倒在地上,母亲大惊失色,立刻将她拉起和她一起蹲在石雕人面前,她刚好笼罩在那子宫形的影阴之中,感到自己的样子也像一个小小子宫。 她抬头看那可怕的石雕人时怔住了;那石雕人的神韵不像是一个人,而像一个子宫的市道,那重重叠叠的子宫形成的南道恍惚通向远古,通向开辟鸿蒙时那一团朦胧星云。那团星云旋转着,隐现着一个晶莹剔透的子宫——像一个玉体的坐佛。那子宫的两道中陡峭的石阶上,无数叩长头的朝拜者、无数血肉模糊的尸体;无数的女子正从石阶上滚下来;无数被摔伤的女子挣扎着爬起来又一步步往上爬,边爬边叩头,一幅无怨无悔的样子。汗水、血水就那么顺着石阶儿流下来,就那么涂抹在石壁上,就那么弥漫在空气中,成为一种辉煌……。 忽然又有无数女子从前面的石阶上跌下,劈头盖脑向她砸来……她感到浑身的汁毛一下子冷起,一道血光从自己躯体上起飞,浑身一热一冷,汗水哗地涌出…… 一阵阵敲门声将她从昏冥状态中唤醒。打开门,还是董事长太太M——原来M以为她没回来,便用钥匙开门,当M知道她已回来便退出去敲门。 一看是M,她有气无力地靠在门上。渐渐地她似乎明白了这房子是怎么回事。她冲进屋子找到自己原有的几件东西,一个装书的箱子、几件换洗衣服、一床毛巾被。拿上就准备走。 M将她挡在屋子里自己退到屋外。 曾有的委屈、苦闷、怨怅、孤苦、迷偶一古脑涌上心头。她依着门框忍声抽泣。 “这么大的雨,你才从医院出来,找死呀!”她听见M说。这后一句话,一下子唤醒了她的记忆。她记起了那日M在董事会闹过之后自己找M想解释,结果,M向她披头泼下一盆凉水,她转身跑开差点撞在一辆小车上。小车司机吓得爬在方向盘上足有十分钟,抬起头,泪水哗地涌出,劈头盖脑地骂她:“找死你他妈找到老子头上!……”路边的几位陌生人都过来安慰她…… “那时候你若肯下来安抚一下我,再肯给我一二分钟的时间,我立刻会像女儿扑入母亲怀里撒娇一般向你诉说一切。为了相信那一夜我和董事长F相安无事,我甚至愿意忍受屈辱同你一同去医院让医生给你提供自己处女膜完好无损的证明——还有一种纯洁是处女膜根本无法证明的!这委屈我多么想用心头的血泪告诉你!” ——而这个去医院检查的证明方法是她上中学时的好友小红被污陷以色相拉拢革命干部,全家五口人一同自杀后,小红的遗书中向办案人员提出验尸证明自己的清白的方法给她的启示。 这种破釜沉舟的证明方式由于启蒙于那么一件惨案,由于给自己的心灵带来各种震撼,所以被蒙上那么一种悲壮的色彩。而M任凭舆论水涨船高,竟连证明的机会都不肯给她。 苦闷、怨怅、孤苦、迷惘扭绞在她的心头。她仰头忍声哭泣,一时里雨声大作。 F太太身着的和服式风衣被雨水淋得水渍班驳,一条金项链的鸡心挂在右边脖子的衣领上,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以往的高傲、矜持荡然无存,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付愿挨打挨骂的乞丐样;一付想唤醒她恻隐之心的可怜样。 一股幽怨升上她的心头。 她一抬头,触到了F太太哀哀欲诉的目光,心中升起一股火。这火倾刻间焚烧了她身上的羞涩。她用眼睛从下向上尊重地望着M,然后慢慢地抬眼、抬头,两个小酒窝又开始隐动起来,一双会说话的阵子将心中要说的话准确地传递出来。 够了!上次在董事会诽谤、辱侮人的劲儿哪去了?比较起来那种风度比这种更像一位董事长太太呢!比较起来我更喜欢你那尖刻的咒骂与恶的攻击呢!“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不是吗? 过去我是怎样的在乎你、尊重你、维护你,可是在你心里一个无依无靠、无钱无势的小女对你的爱并不珍贵,是吗? 想起M那冰冷的目光,想起M说的那些中伤的恶语,她的浑身开始瑟瑟发抖。她用手把脸盘上悬挂的泪水用手一刮,然后摔在地上。 那时煽风点火中你的形像不是非常高贵吗?你仿佛拥有着一切的真理!你在是拥有了几乎所有的听众!你曾是怎样的一个胜利者呀!似乎是拥有一个世界的女皇,骄横跋扈,大发淫威。 长这么大她就没这么“伤害”过别人,比伤害自己还叫她心中隐隐作疼,可是她的思绪停不下来。根本停不下来。 现在,你不是可以去找那位名叫耄耋的你亲舅舅吗?不是可以少熬几年了吗?你不是总要强加给人一份乱伦意识吗? 是不是因为我将要占有你所看重的金钱?是不是我将进入属干你的高贵人的圈子?是不是我将卷入大家欲望的漩涡?是不是因为我已学会抛媚眼、扭臀儿,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卖弄风情,变得终于不是原来的那个我?是不是因为我的声名狼藉终于换来了股民们的羡慕?是不是因了我对心爱人的负心——别忘了那可是一个用全心身爱着我的人呀! 想起L,她的心中一种酸涩涩的大面积的痛。失去L对她是致命的,是的!只有L!不论外部环境多么恶劣,总是给自己一份信任,一份理解,并总是在不断发现自己的价值,总是使她恪守一种信念并不断被一种崇高的精神所感动不断地自我完善自我塑造……这份爱时时陪伴她灵魂中的孤独并伴她向纵深走去,这份爱多少次使她从生活的泥潭中被解救出来使她一次一次经历毁灭而被创造出来——唯她自己心里清楚,这份爱几乎是自己全部的精神支柱——那份爱中除了爱还有怎样的一种品格与人格的力量,她感觉到。 想到自己将永远地失去L,她浑身瘫软了,靠在门框上,手臂有气无力地支撑着。她压根就没准备将M往屋里让。 “让我进去!好吗?不要总把我排挤在外面!知道吗?外面很冷!很凄凉!你一来YM公司,我就有种身在外面的感觉,并感觉你还在不断将我向更外面排斥。” M看上去好忧郁、好怅然,那可怜虚弱的样子真的唤起了她的恻隐之心。正想放下手臂请M进去,耳畔一下轰响起那挖苦声……她又一次横过身子一只手臂有气无力地支撑在门框上。 细细琢磨M刚才对她讲的话,才明白里面包含对她人格更深的侮辱。浓雾又一次从她的眼中弥漫出。 这么说M与公司大多数人一般认为自己一开始就不要“人格”“自尊”而主动要呆在里面的。 她心中又是那受伤的隐痛。 她的心在泣血。直到现在,F夫人仍旧不知道她是为努力维护一个“母亲”的利益,才走到这一步的;直到现在,F夫人仍不以为自己是从董事长F那逃离出来,而是以为她在向F摆谱、拿架子,要更大的“身价”…… 她知道了,只要M认这个死理,那么这世上除了当事人,将没有人知道那所谓的“自尊”“自爱”竟和一个在一次一次羞辱中无地自容的女子相关相联。 但是,她的“丑恶”和“卑鄙”却是人人皆知的。 她的血气扭绞在一起!直到现在M仍不明白是自己把董事长的肉体先推向小W、把精神推向她,继而把整个的F与她逼到了一起……如果真的有所冒犯,是M冒犯了她,而不是她冒犯了M。 想想董事长F,总经理G两个堂堂的男子汉竟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想想一个庞大的股份公司竟被这个女人搞得昏天黑地、乌烟瘴气,不由悲从中来。 对F太太,她实在需要一种尖刻的挖苦、冷酷的责骂,不然她的心态无法扯平!实在无法扯平! 可是她搜肠刮肚想不出责骂的句子。 M打了一个寒颤,不知是不是掐算的“一指禅”接收到了不好的信息(M以前给她算过)。 收回目光,她触到M那楚楚可怜的目光中尖酸的成份,心像被锥子刺了一般疼痛,汗水像小虫般爬了她一身。 她扬扬下颌,亮出自己的胳膊,胳膊上戴的那个水晶手镯与上次被M砸碎的水晶手镯几乎一样。那手镯透出一种水莹莹的光使她的胳膊显得冰清玉洁,丰腴生动。 “对的!F!董事长!他要求我嫁给他,并且——”她炫耀似地停了一下。她后悔自己将那只大钻石的结婚戒指留给了小W——那是一只密码戒指,在小W示意下,她以自己生日的数码取下了那枚离开婚礼时自己怎么也取不下的戒指。 这只水晶手镯的每一个水晶面上都采用微雕镌刻了一丛丛绒毛、细刺,一动那亮光就在手镯内成一个一个毛绒绒、亮晶晶、透出淡雪青朦胧光晕的小小雪莲。对着光一旋转,满屋的影动似雪、雨、雹、霰等七种天气交替变幻出现,这种天气变幻在西部是常见的。 每当想起那只被摔碎的水晶手镯,她就记起那次与爸爸在茶卡盐盖上打的那个洞,旧勺子掏那天然生成的水晶盐,一会儿洞里又长满亮晶晶的水晶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M目不转睛地望那手镯,这更增加了她心中的痛楚感。她把裙袖向下一甩遮住那手镯,似乎向M炫耀自己唯一的一个武器。 她的唇像花瓣一般绽开了几下,不无挪揄地说: “很漂亮啦!”她把“漂亮”两字像广东人讲普通话一般发第四声。这种说法生动形象地表达了“漂亮”的含义。 “是你家先生送的啦!”她把“先生”学广东讲普通都发第一声。 “这一对手镯,其中一只我留下!算是补我家祖传的那只手镯!我妈回去要检查。另一只转给您!” 她一边幽幽地将“你”格外地转换成“您”,一边将一只手递过去让M取镯。 M还没拿到镯子,手碰了她的手一下,她又如受了惊吓的小鹿手本能地向后一缩,镯子脱落下来摔在地上,竟一下子变成了上千颗小水晶在地上滚动着。 那在地上流蹿的小水晶,弹动中又化成许多更小的水晶,每一颗分裂的水晶心中显现那么一种晶莹剔透,似在寓示那另一只被M摔碎的水晶手镯的无价…… M与她的脸色渐渐地都苍白了。 她以为在这种心被摔碎的感觉中,M会将自己曾有的那只被摔碎的水晶手镯放在“祭坛”上。她心中又是那么一种悲壮感。 这会儿她才明白自己,就是逆反心态中,自己也并不是真的想竞争董事长太太,而是在竟争一个让M与所有人明白事情真象,感觉她所受的冤屈并因此而自责、反思的精神境界。 感受人们都了解真象后的心情,她感到了悲壮之中的那种灵魂的升华感。 M抹一把脸上的两行清泪,用手把蓬乱的爆炸头捏成一股,用一只手扭一转,另一只手将一个发卡从头上取下插在扭出的头发上,立刻就显出一个地道的母亲式的发髻。 这一套动作的准确麻利,使她感到一种恐怖,那显现在墙上的母亲式的投影又给她一种时空错乱感。她感到自己要命的地方被人占领,心中有种致命的隐痛。她拦着门的手不由自己地放下了。 M走进房间,坐在沙发上,从茶盘上拿出两套杯子与雀巢咖啡,熟练地冲好咖啡,将一杯放在她面前,俨然一副主人的架式。 望那杯咖啡,她忽然疑神疑鬼地怕M在里面下了毒——她想起自己住院时那弯弯曲曲逃跑的蛇影…… 一只猫跳到她怀里。M打猫:“这么快就变了心!”她护住猫:“去!我不要你!到你该去的地方去!回去!” M又打猎:“瞧那走路拐弯抹角的样子!总让人不放心!整天似丢了魂似的身子回来心不回来!” M喝了几口热咖啡,深深叹了一口气:“你总做轰动的事,不是最好就是最坏!” 她望着M,回味M说的“你总做”,这简直又是一种侮辱,这次的事是“你们做”还是“我做”? 她倏然感到M的身子上阴鬼出没,似中了阿伽门农的咒语,“嫉妒”的毒仿佛已深入到骨子里…… “唉!”她叹口气说:“总有种身不由己的感受!真的不知是感激那些助阵的人呢还是不感谢他们?这会儿我觉得不登上那个‘最’,就辜负了那么多人,真感到有种‘众望难负’之感!” 她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睨视着M。似乎她在暗示M:“再给那种逆反的激情我可真要去完成那个‘最’了!”她想起董事长F在自己逃离婚礼时讲的话是说他还在那里等她的。 M的目光中显出一种乞求,这种与母亲的身份完全不统一的乞求使她的心一酸,一股怆恻爬上她的心头。乞求什么呢?她忽然明白了这是M不肯认输的另一种表现方式。M乞求的是自己压根就没想过应当去争去要的,而对她精神上的那么一种小小的愿望M都不让她实现。 她倏忽想起那个骨瓷瓶的形状正是M有一次问她西部风情,她讲西部对不孝子女实行火葬的火化炉的形状…… 原来,到现在M都不肯放过她被伤害得鲜血淋漓的心。原来M是在寻找她致命的弱点在向她发起一次反攻,以夺回自己失去的。 那种母亲式的悲苦中竟放射出一种凶光。这种凶光与M原本慈善的长相形成那么一种鲜明的对比。 母亲!善良的母亲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她本能地推了推咖啡杯。再望M那似藏有无数把匕首的目光,她打了一个寒颤。 忽然觉得这房子象一个子宫形的骨灰塔一般阴风嗖嗖。这一瞬,她又是那个惊恐惶遽地寻找一双保护自己臂湾的小女子,虽然那种逆反心理仍在自己生命中集聚力量与M对峙。 M太太还在讲:“女儿”“叔叔”“性功能”……那苍老而干巴的絮絮叨叨如阴间的蝉噪声又如死亡机器的轰鸣声…… 迷津渐渐被那絮絮叨叨的声音碾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漠——更似一片凝固的死亡之海。 又是那种时空错乱感。仿佛冒然闯进一座魔鬼的废墟一般的时轮立体坛城,又仿佛进到沙漠中外星人放置的地球仪、浑天仪的转动晃动之间……时空的错乱、方位的错乱、参照物的错乱…… 乱响的钟声伴乱响的铃声伴乱响的风的呻吟…… 她用手捂着耳朵,滚烫的脸颊烧出一种深玫瑰红。她拼命地摇头,求M不要讲了。 可是M根本就不听她的乞求。M的脸向她探过来,那脸上隐动着一个魔鬼嘴脸,似鬼附体。M放慢速度对她说: “F说我是属鼠的,我是属鼠的,专打洞,在泥土里钻来钻去。‘性’本就是一些老鼠在生命的泥土中钻来钻去!” 接着M又絮絮叨叨地讲着:“女儿”“母亲”“叔叔”“性功能”…… 天地都在M的絮絮叨叨中筛动着,使她觉得:“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原来,队头到尾都是M一个人在表演,都是一个人将自己的推断强加在别人头上。M根本就没在乎过她,压根就没有在乎过她的思想。她阵阵烦躁、恼怒。她又一次站起身来向门外冲、裙据又被M拉住了。 她感觉自己像触到一个扎口的干粮口袋,里面老鼠奔蹿。她感到肉麻,推开M扑到钢琴上,却见那骨瓷瓶像一个骷髅一般对她笑了几下,她感到自己的子宫一阵抽痛,她拿起骨瓷瓶,骨瓷瓶却像一个生命挣脱她的手自己摔在地上。在她诧之间骨瓷瓶在地下滚了几转却不碎,停了一会儿,竟爆炸了,冲射出一种属于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青藏高原的“极光”,带出许多状如佛“舍利子”般的小颗粒,有的小如米粒,有的大如珍珠,其颜色有黑色、白色、红色等,个个晶莹圆润。不知那是否就是所谓“发舍利”“血舍利”“髓舍利”…… 她曾听青海塔尔寺寺主阿嘉活佛讲过: “舍利子”的产生,是因修行者在生前依佛法中的“戒”、“定”、“慧”三大法门精进修持,圆寂后予以火化,只要是得道高僧,就有“舍利子”。 她心中大惊。“舍利子”是可以自生的,若这真是活佛圆寂后火化时产生的舍利子,怎么能让它们滚落在地下呢?她弯下腰去拣,可她的手颤拌得根本拣不起。从小在藏传黄教的创始人宗喀巴的诞生地长大,她对黄教创始人宗喀巴及他的两个大弟子克珠杰与曹操杰形成的班禅、达赖神职系统是十分十分尊敬的。 M还在絮絮叨叨,她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怖,神经仿佛要分裂了。并且,她已看见天地间无数“神经”像树一般快速分裂着。 她在这些扭动的怪物之间挣扎着,拼命挣扎着。她感到一股气从温漉漉的下面被挣脱,冲过三脉,直冲头顶泥丸穴,头涨得嗡嗡的。 她转身扑向那架巨大的钢琴。她一双纤长的手不听使唤地在钢琴上飞也似地弹动着,从最低音到最高音,一会协合爬音,一会儿不协合爬音,一会完全不协合爬音……激情犹如闪电雷鸣一般被渲泄出来。她恍惚被一个看不见的巨大的神力驾驭着,她恍惚不是自己,根本不是自己。 她的眼睛忽而睁开,忽而闭着,她的头发忽而垂下忽而被甩过去。 ——她以前根本没有学过钢琴,只是听力乐理相当好而已…… 更使她惊奇的是,M那无尽的困惑和无边的烦恼也在旋律中雷鸣般轰响起来。似乎有一股强大的气流带着她和M的生命在生与死、灵魂和肉体、个体与社会、毁灭与新生之间跳动,跌宕起伏。 这完全是一首创新式的曲子,青春生命鲜活地在“子宫”中挣扎,在子宫爆炸的佛光中流淌出各种优美的旋律…… 这是一首纯粹的创作!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一首让自己热泪盈眶的钢琴曲…… 激情渐渐平抑,她陷入沉思,手下流淌出的旋律似乎是电影《沙器》中的主题曲《宿命》,那是男主角贺和英良演奏的成名曲。 奔腾渲泄的韵,可是汇合了内心的意识流?是对自我异化的悔悟?是对人性复归的神往?是对童年往事的追忆?是复述那在政治运动漩涡中的迷惑?是对充满了欢乐与痛苦的初恋进行反思?抑或是对高速发展但又欲望横流的城市的依恋与排斥…… 在音乐声中,她的眼前渐渐展现这样一个镜头: 一片迷蒙的细雨,一片无际的山野…… 一片起伏流动的沙漠,一河滚动碰撞的大石头…… 一种淡淡的凄凉,一种淡淡的惆怅,一种淡淡的无奈,一种淡淡的栖惶…… 一支呜呜吹响的鹰笛,几丛泪莹莹的女贞草;一条曲曲弯弯的羊肠小路…… 一老一小互牵着,背着薄薄的行李卷,走在茫茫雨雾中…… 老人与小孩走着走着走着,渐渐溶进山野的宁静与天际的安谧之中…… 她叩下最后一个音符,扑倒在琴键上,几十个琴键同时轰响,犹如天堂与地狱同时被震撼,磁音一层一层,一浪一浪…… 她爬在琴上半天一动没动。 天地间是那么静,那么静,她有些迷惑。 她转身来看M,却见M再也不是歇斯底里的那一个:眼中的阴鸷没有了,酸熟没有了,有的竟是那样淡的一种恬然与那么淡的一种忧郁,孤独的美丽中淡淡透出那么高贵的一种气质,仿佛一幅雨意山水。 看着看着,她感到自己真的被笼罩在如烟的雨雾里,心中充满了那么一种不可言表的感动。 她忽然觉得看M必须转了看,就像围着童年时那个石塑人看,转来转去仍是看不透…… M靠在落地窗的边儿上,一动不动,似乎那琴声仍不绝如缕。余音袅袅地围了M旋转…… 良久,M才意识到琴声停了。 M用那一种目光看她,使她感到那目光中有让她流泪的感动。 M转过身,依旧是依在落地窗的纱帘之间,形体语言仿佛一个问号——那生命中重叠的问号像一个难解的谜通向无限的远方。 灵光一闪,她感到自己生命中无数拐角处的重门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推开。她一下子看到了M生命中的内含,一下子悟透了什么叫女人的更年期…… M转过身来望她,清澈的目光透出母亲才有的慈爱,一种清爽顺着修长的眉缓缓儿舒展开。 她们就那么对望着,不知过了多久。M理理自己的头发,走到钢琴前。 M弯腰拣起骨瓷瓶中插的白罂粟夹在谱夹上。那白罂粟上居然还颤动着一些各种形状的露“珠”,并且那些露“珠”的形状还在变幻着。 她请M同自己一起坐在钢琴前的长条几上。 她闭了一会儿眼睛,开始在钢琴上弹出一些梦一般的旋律。她用眼睛的余光感觉M,用梦一般的声音对M说:“F太太!知道吗?我是在用琴声与你谈话。” “谈话”像梦一般被缓缓拉开,向纵深里向渺远里弥漫…… “知道吗?现在我在心底好喜欢你!真的好喜欢!”她仿佛在憧憬什么,整个的人都沉浸在淡雪青色的迷雾中。 感觉M用那么一种全神贯注的神态在听她弹琴、听她讲话,像真正的母亲一般,一些细细小小的珍珠在这一瞬爬满了她那两排无数问号一般的长睫毛。 钢琴声又一次转向《宿命》,只是不是将旋律从前往后弹,而是从后往前弹。且不是从后段弹向前段而是将谱子从后向前弹——有音乐天份的她一时灵动来了一种创新。 在M娓娓的诉说中,在她的钢琴旋律中,那一片雨丝儿又一次缓缓在她的眼前展开。那一老一小又显现在雨雾中,只是不是走向“岁月”的深处,而是从“岁月”深处走出来。 “……F的父亲不是个大企业家吗!1953——1956年不是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吗?搞公私合营!企业以定息的方式上交国家。老F想不通,拒绝上交企业。F对父亲说:‘如果您不接受改造,我就和您一刀两断……” “F离家出走。老F跳楼自杀了。F得知后痛苦万分。”老F的遗体被空运到法国巴黎。F在那里为自己的父亲举行了第二次葬礼——这隆重的葬礼与前面那凄淡的葬礼形成鲜明的对比。在古老的八间教堂墓地老F与F家族的祖宗们安眠在一起。F继承F家族的遗产后,每年都要去法国巴黎八音教堂墓地F家族墓园,为自己逼死的老F‘谒陵’。 她的脑海中灵光又一闪,想起每天早上清洁小姐放在F董事长案桌上的那朵欲绽未绽的白罂粟。脑海中又响起F董事长的声音:“有一次我专程到法国八音教学墓地F家族墓园给老F‘谒陵’,看到父亲的坎上开满了白罂粟……” 她想起小E给自己讲的老F的故事:上海解放时,亲友们劝老F到国外去,可是为了保护家族财产老F坚定地留在上海。当时国民党逃溃时奉命带走老F,豪华的住宅令来抓的人昏头转向,一下子心理发虚,跪在地上,反被F家族守护拖带到老F跟前。看到老F的气势来抓的人更加心虚不知所措,任F打自己的高尔夫球,沉着地连胜。然后,老F说还没吃饭,抓的人被老F坦然的气质所征服,只好在外面等,可是老F在仆人的陪同下吃完饭,慢慢离开豪华饭堂,让抓人的人把自己带走时,抓人的人自己先胆怯了。抓人的人给头打电话,请他亲自来抓。 国民党派了一个营的人来,才发现不了解这公寓到底有多大来头,多少财产。营长问老F用多少人才能包围F公寓,F说:“没试过!你们可以再调兵试一下S试完了回来告诉我!”营长不敢妄动,只好撤兵请示上级。他们前脚走,老F后脚回卧室睡觉。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般。 “没有想到就是这样的父亲却是让自己的亲儿子给‘逼’上绝路!” “F哪里想到自己的出走会产生这样可怕的后果。F的父亲面对上海常出现的绑架都没有恐怖过!” “说的对!‘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 “那是致命的一击,你知道吗?那是致命的一击。” 没想到1958年因F是资产阶级“孝子贤孙”,又发表过几篇文章,为完成指标,F被打成右派。 ……F被打成右派送到劳改农场后,M怀着G被下放到鄂尔多斯高原。那一次难产,一辆马拉着M飞奔在小道上(没有马车夫),M在马车上辗转呻吟,鲜血淋漓了一路……走到一块红、白、灰三色如同被风沙切割过砒砂崖边,马车被陷在泥泞中。M在砒砂崖上挣扎,这时一道闪电像一头猛虎钻进M的身体,孩子顺利地出生了。 说来也怪。当时那一带正在流行鼠疫。许多人被鼠疫夺去了生命,更多的人得了鼠疫挣扎在生死的边沿上。许多人家一家都得了鼠疫死了,被人们堵了门用麦草烧。有的人死了,火一烧又活了,如鬼在火中横冲直撞……有的村的人死的死、逃的逃,真可谓:“‘山村’薛荔人遗矢,‘庄户’萧疏鬼唱歌。“G生下后,天晴了。高原上又长出一茬新芽,瘟疫病也止住了。那些有病的人都疯也似的从四面八方跑来争前恐后地摸G,病竟然都去了,说是有气从脚心钻出,如万鼠溜出,麻麻的。于是当地人就说大G像只虎,是猫神转世。乡亲们十分喜欢大G,今天这个抱在怀里,明天那个抱在怀里……大G三岁时,乡亲们选子一个吉利的日子为他举行降生洗礼(三岁才洗才剪第一次头)。按当地风俗,乡亲们各自献上自己的礼物,其中有虎皮帽子,虎皮衣服。乡亲们向G头上撤五谷为他祝福,乡亲们一人剪去G的一缕头发放在盘里…… 文革一开始,由于F是右派,M算右派家属,没人敢和M母子俩多来往。当时有个公社的头,带了几个爪牙,说是审判右派家属。他们把土坑烧得滚烫,然后将M扒光了放在坑上,M烫得辗转反侧。那个头却戴着皮护手、护脚,当着爪牙的面强奸M……又烫又痛M在那个头的怀里挣扎,他们却当M是在激情之中暴发出淫荡的狂笑……正面弄完了,那狗杂种要反过来整,怕M……就让爪牙把M一口好牙齐齐拔掉了……” 现在M一口假牙…… “你想象不出事后那个痛——土炕烫后表皮不痛皮肤里面疼,浑身都是淤血点,血不往外流向内流!吐的、拉的都带血……” “我无论怎么也没想到大G看到了这一切。 “为了躲那个头,我领了G在山里漂泊了很长一段时间,过着茹毛饮血像野人一般的生活…… “有一次G抱回一个虎仔,也怪,那一带很少听说有虎,并且大老虎并没有因G抱走它的仔而伤害我们,只是围了我们转了几圈。 “那一日太阳是血红的,那个强奸我的头走向山豁,那只虎仔就静静地在那山豁等他。吃了那狗杂种的虎仔回头望了望站在山下的我们母子俩,拖着一幅血淋淋的人骨,然后溶进太阳…… “待我们母子上到山豁,只见石上谶语:‘伏魔之处!’只见那狗杂种的尘根儿在一滩浓血里…… “我感到自己印堂间戴的黑气渐渐烟散。 “一回到石洞却见乡亲们都聚在洞里等我们,一时里我散了三魂七魄。 “—一原来乡亲们是上山来祭社稷之神的演变土地神。他们也看到虎仔吃那个头的情景,却没人去救他。这才知道村里几乎有三分之二妇女遭他强奸…… “乡亲们割破手指起誓为我们保密,并且将滴有每一位在场人鲜血的青棵酒捧给G喝。乡亲们祭土地神竟把G也放在祭台上。 “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晚上。我和乡亲们都十分沉重,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而十岁的G却是那么天真那么幼稚地唱着、跳着,那童音至今回荡在我心中: 昏红里的白罂粟 为何你不告诉我 童年时就遇到你 这里为什么 背着背斗绕来绕去 却没能躲过你 一条山路弯弯曲曲 你却在直直的路头哩 “歌声中乡亲们个个热泪盈眶,而G却咯咯地笑着,稚气的大眼睛中充满了好奇与灵动…… “哎!这孩子!绝顶聪明!知事太早太早!” M的声音应该带有一种苦涩苍凉甚至是一种哭尾子,但岁月似已将这一切都淡化了,对往事M的神态显出那么一种淡然,宛如这个城市的喧哗都被那种神态推到逐远的天外 “永远也忘不了在我的结婚三十年纪念日时G给我们老两口送别墅并在别墅内举行纪念仪式的情景: “一进别野,绕过山石,是一条飘满红叶的漫漫小径,那些美丽的红叶在树上像些灯,在柏丛、红桑、黄槐、冬青墙中像一个个澄黄、澄红的苹果,在喷泉中像昏红中飞翔的鸽子,在花丛中像一张张童稚的笑脸,在草地上在小径上像一个一个遗落梦,在空气中飞舞像我压抑了那么多年的情感……我与F董事长就那么互拥着在亲友的簇拥下走向红叶的深处……” 渐渐地,她听到了自己与M心灵的交汇声,她觉得眼前展现出一幅一幅景致。 G看我们对红叶热爱的样子便提议将别墅名改为“叶红别墅”。 “唉!”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绵缈、悠远,M接着说: “这么多年,自己的隐秘与痛苦从没敢对人讲过。心中的积郁难以排除,灵魂的创伤难以愈合,悲剧就在我生命中酝酿。 “有的时候,总觉得有股神力在驾驭自己,不知怎的就变得不是自己了,也不知怎的一件事就将以前自己给F的好印象全部推翻了…… “渐渐去我失去了自信心——一个拥有爱情的人不会失去自信心,对吗?” 她心中微微一怔。原来M太太也与自己一般是不得不“上你的路”,是清醒地沿着一条“错误的路”走着,直到自己将自己本当拥有的一切全部遗失。那么当M“恃强凌弱”而感到自己失势时,是否已感到F与她都是在默默地维护M自己的利益? ——原以为她需要给M暗示许多M才明白这一切内蕴,这才发现完全没有必要。 这样一个女人是怎样一个女人呢?是怎样一个神奇的女人呢?她忽觉得M更像一个谜,一个她极想解下去的谜。这个被惆怅包裹的谜令她阵阵恍惚。她忽然觉得对世间许多事的了解眼睛不够重要,重要的是用心去感受。 M再叹一口气,那气息更加绵缈、幽远,尾音在宇宙中引起阵阵回音。 “其实我不是那种极度自卑、自私的女人,缠住丈夫就像一棵藤缠住一棵树,宁可缠死也不放手——我并不忍心真的扼杀他,实在不行我可以舍弃一切的。 “说实话,这几年,我一直有种潜在的恐怖心理,别看F表面上人高马大,我却预感他会从内部亏空下去,而我却不能救他。” 她忽然受到一种启示,深感感触地想到,一个不实实在在地拥有一份真正爱情的人,在深圳这种竞争性这么强的城市里是呆不下去的。深圳是属于真正爱情的。 “这段时间我是做了几件傻事。至于和F签定离婚协议书情况就是这样的。” ——YM事件发生后,众多受坑害的股民如五雷轰顶,顷刻陷入恶梦之中。许多人围在YM公司的门口…… 一位年轻姑娘在石阶上哭成个泪人。姑娘告诉M她在家乡集资二十余万元,辞去公职,带着亲友的重托和美丽的梦想千里迢迢来深圳,把“宝”全部押在YM股票上,没想到落个血本无回有家难归。 一位头发花白的退休老职工更是滚在地上捶足顿胸。老人告诉M他取出毕生的积蓄购买股票以求老,却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变成一摞废纸。 一们中年男人扯住M让M还他的公款。 这位业务员瞒着自己所在公司偷偷用八十六万元的公款以每股一百七十二元买下五千股YM股票。YM股降到每股五十元时,这位业务员抛出二千五百股收回了十二万五千元,现在手中的二千五百股Y股票全抛出才能收回六万二千五百元,共损失六十七万二千五百元…… “你救了我,我们全家老少三代十八口人,给您跪一年……我们为你养老送终……” 业务员声泪俱下,跪在M前面…… …… 一帮女人更是质问M: “你害了我们的股,你为什么不可以拿出一份资金在交易所以‘委托买入’的办法挂出很高的牌价,好让我们在场外乘势卖出大量YM股……” …… 那些日子,M与F等人一样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眼睛熬得红红的,精神几近崩溃。 “越怕鬼,越来鬼。” 股民们找不到副董事长U,来纠缠M的人越来越多…… M的屋外议论声、骂声、笑声、哭声,如工地上混凝土的搅拌声。 …… 许多股市大鲸抛股不成联合起来要求调查会计师事务所提供不真实验资证明,帐面混乱注册资金失实等问题…… 股民们欲哭无泪,悲愤中纷纷上书政府和传媒,要求严惩奸商,由国家收购YM股票以挽回损失,不少人甚至以自杀相要挟。许多人白天黑夜在YM公司和叶红别野门口同事。 也真是祸不单行!YM公司与新加坡的国际贸易中又发生了信用证“软条款”诈骗事件。 (新加坡某公司持新加坡某银行电开信用证一份金额为一千万美元,购五万吨花岗岩、石块,由于新上任业务主管对国际贸易结算方式不甚了解,没仔细考查信用证中实行无法生效的“软条款”,使开证申请人控制整笔交易。YM公司钻进套圈,按证中条款将一千万人民币作为履约金注往新加坡,新加坡方提走履约金后,买方——新加坡方来验货,以质量不合格为由,不签发检验证书,拒绝发出装运通知,致使货物滞留产地,以“合同手法”诈骗。YM公司拿不到装船通知和检验证,不能发货和向开证行交单索汇,开证行自行免除信用证项下附款责任,使YM公司蒙受惨重损失。) “许多了解内情的人不怨U副董事长却怨我拆了董事长F的台。我以为我签了离婚协议书情况就能往好的方面转化。哎!总不能背负那么多!没想到情况更加复杂!恢复董事长F的方案是提交出来了,YM股的跌势却谁也无法挽救……更有五个女人以各种方式威胁F娶她们,其中有女人提供了去医院做人流时有F签字的手术通知书。那女人中有的是什么人?是妓女!真是辱没家门!给祖宗丢脸呀!……而股民们竞自发地为你和F在海潮酒家办婚礼…… “哎——这会儿才感觉自己把整整一个世界都失落了!说是竞争,我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谈什么竞争?‘岁月不饶人’呀!” 恍恍惚惚中她记起自己住院时M曾表达过这样一个意思:像F这样一个大男人,心胸博大,真的可以同时拥有两个女人!如地球不就同时容纳了黄河与长江吗?若能同时生存在一家庭中我们三个人不都很轻松吗?我已到了更年期,对那方面已没有什么要求了,只要一个名份,要一个空位子,要一个心理平衡,只要有人能伴我孤独就行了。你可以暂时不要那名份,只要实际的内容。你和F在一起我不告你们谁也不会管那闲事。平时,我在家守家,你跟F天南地北去谈生意。等你们有了孩子我可以给你们带带孩子。我就是父亲的小太太生的,大太太带大的…… 当时她并不知道F准备娶自己,对M的话感到莫名其妙。 人老了折腾不起了!再有什么要求呢?要的就是自己辛苦了一辈子守了一辈子别落下个被抛弃者的名儿。再就是对家庭父老乡亲好有个交待……惨败返回故里那份耻辱真是让人受不了!你们总不忍心我老了连个魂归故里的权利也被剥夺吧!这会儿,她听懂了M的心声。 她望着蓦然间苍老的M,一种恻隐之心油然升起。她知道M的心声是:真希望恢复一夫多妻制。一夫多妻制还可保证丈夫对每一个妻子的负责。一夫一委制其实并不能保护妇女的权利,而是把为丈夫操劳一生的女子像旧衣服一般极不负责任地抛掉使她掉入痛苦的深渊。 M叹口气:“现在说是妇女解放,解放什么?而是把更严峻的课题摆在女人面前!而是将女人抛入更深的深渊…… “有人让我上书深圳市妇联告F是当代陈士美。哎!什么‘陈士美’、‘陈士美’!虽然我心里真的想把历史车轮拉着倒转,想他还是那个穷书生、臭右派,那样我们反可白头偕老。 “当然我讲这些全是废话,除非你愿意为了我这么做。” M漠然注视远方,又说。 “我劝你还是回去同董事长F举行婚礼。虽然你临阵逃走,股民们热情不减,他们决定为你们在‘皇冠酒楼’办更大规模、更大声势的婚礼。” M的神态说: “你知道你不上那几个女人就会上,她们中有几个是为了爱?我讨厌她们、恨她们。她们身上喷出的毒火像火苗一般烧得我坐立不安。想像有一日F的事业真垮了,她们会瓜分F的财产然后作鸟兽散的样子,我心中好凄凉。从你退房子等事看你比她们要强得多!另外从个人条件看你也不比她们差! “若我是大太太我会亲自主事将你接进门!” M用那么一种目光望她,那目光竟在激励她:冲上去吧!我需要你答应我,不论这事有多难!我有种预感,F需要你!只有你能使他恢复成一个真正的男人! “你以为你孤独吗?孤独的是我老太婆。” M拨通了F的电话。 电话中一个人说了一句话,立刻被一些声音淹没了: “十二元七”、“十二元六”、……“十一元” “跌!”“跌!”的声音此起彼伏。 有人喊:“捏住!你他妈的捏不住那玩儿,一切都玩完了!” “我操!YM股若真他妈有那玩儿,能他妈这么快就玩完吗?” M手抖瑟着放下电话。 中厅里倏然一片空蒙的死寂,整个世界恍惚一下子落入魔窟…… 她感到无数双魔爪在撕扯她的心…… …… M推开窗子窗下是黑压压的股民…… 嘈嘈杂杂的声音汇成那么博大的悲剧氛围……泪水一下涌向她的心头。M竟哽咽出声:“想当初,中签率千分之一的YM股认购证是多么抢手!原始股进入二级是多么红火!黑市更是火爆!我注意观察过得到YM股股票的股民脸上的表情,简直像抢到一个聚宝库的钥匙一般!可现在……” 她听到了M的心声:“你不孤独!人们骂你、议论你,似乎怕你去竞争F太太,其实,人们并不希望你真正倒下。人们起哄漫骂攻击似乎是想观察你、考验你到底有多大承受力,能不能真正担当公司的门面,有无能力为大家谋得更多的利益……若你在大风大浪中站住了,若你真那样做并且成功了,他们中许多人甚至会为你欢呼起来。他们中持传统观念的人会以历史的观点看你这个特别,更会在乎你的成功而不在乎你采取了什么手段。”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成功才是关键!” “他们共认你德、才、貌兼备是F太太的最佳人选,但他们要看的是你是否是YM股份有限公司的太太的最佳人选——太太似乎不是F一个人的而是大家的!” 她忽然打了一个寒颤,想起那些为她办婚事的股民、股东,忽然明白了若不冲上去,股民、股东在失望之余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到那时,你的下场比我还惨!你明白吗?” 她又想起那重重叠叠父亲的重山,那一圈一圈母亲的庭院。 M走来抚摸她,使她第一次在M那里感到一种母亲式的关怀。M从谱架上拿起那枝白罂粟递到她手上:“上吧!只要你能配合F帮我挽回YM公司的局面,速与美方Mill先生联系取消那份毁约合同,速调查U副董事长所做的一切挽回损失……我还求你原谅我曾伤害你!我不该骂你是美女蛇!让我自己是条蛇缠着你求你原谅!好吗?我不该把‘勾引’用在你这样的好女孩身上……真是一时气糊涂了!你的委屈大家都知道了,让我给你赔一千个不是!”M转过身来就要跪下去,她拦住M泪水哗地涌出了。 这时传来阵敲门声。敲门声越来越猛连房子都震撼了。她欲去开门,M将她挡住了。 敲门声消失了,却从门底下寒进一封信来。信是写给她的。信的下角是英语写的“ILoveyou”(我爱你)。那字体一看就知是大G的。 她心一惊,这狗屁英语谁看不懂?幸亏房中小E、小A两位女同仁已搬走,又一想上次G在董事会上讲的千方百计又觉得全公司的人可能早已知道,心反而平静下来。 M看出是G的字,慌忙开门,送信的人早消失得无影。 M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哎!看我说对了吧!连我的儿子都属于你了!从我去董事会闹过后,G居然再也没来看过我,见了我的面连妈也不叫了,只是派人来关照我的生活,按时给我送来各种东西。” M哽咽起来:“小时候我教G唱过一首儿歌:一旦羽翼成/引长庭树枝/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若真是飞到了也好了!可我的儿子却是向我开刀的第一人!你看我儿子像不像我养的一条大马哈鱼,定是要血淋淋地一口一口吃了母亲才能长大,连吃还边扭动着身子,真是我的活冤家。 “G还写诗挖苦我。” M掏出一张报纸,铺在她眼前。 《婆婆》 你走得吃力 因为你曾走过坎坷 平路上走出山的孤线 怎能不时撞时跌大汗淋漓 心已扭曲成蜿蜒石径的形状 思路已迥回成曲折小溪的踪迹 你思忖这平路这没有山的怪事 终于凝成一个路障 即使是山的模样 莫让走惯坎坷的人失望 左一步十年右一步十年 哪怕海潮声漫过街灯轰然闯入 你要先走过 曲折幽暗的 九万里愁肠 “做为妻子,做为母亲,我已把一切都失落了!”M又一次哽咽出声。 恻隐之心又动,她的睫毛又升起迷雾。 “就是G这样对待我,我还是不忍不管他,不忍心不把G当我的命根子。董事长F毕竟是G法定的亲父亲,理应是F海内外遗产的唯一继承人!F的那干儿子是F的私生子……”M的潜台词是;我求你帮F把董事长位置坐稳之后好好保护一下大G,不为别的就算是对待一个爱你的年轻人。 “特区刚成立时,G的路还好膛,以后会越来越难!” 她也感到了G实在是一个需要好多人保护的家伙!别看他浑身的本事,可他不会搞人事关系,若没有人支持他,给他开路,给他稳住阵,他的想法膛不出路来都成空的。他太有个性,太有激情,太多鬼点子,太有闯劲,他有太多的辫子留给人抓!他只是一个人像一条鱼哪儿浪大往哪儿冲,根本不在乎周围的人。G是一个人,F像一个神(生命由无数个人组成)。她想起F告诉自己的:“G已栽过两个跟头了,有一次差点被送进号子……” 而这一次,公安局的网正在收紧谁都知道大G的生死悬在半空中。许许多多YM公司的人都为大G捏着一把汗。 但这个保护G的人绝对不该是自己!她觉得,自己从来都是个需别人保护的小家伙! M递给她一大串钥匙,硬要将一个老式结婚戒指给她戴上:“请不要问我将到哪里去,只请你满足我的意愿!” 她怔怔地看着M,“意愿”还是“遗愿”她分不清。因为她又感到了从M的骨子里散发出的沉沉的死气。 她的耳畔梦幻一般一层层地回荡着一个童稚的声音:“晚风中的白罂粟/请你告诉我/童年时就遇到你/那是哪一天//背着小篮绕来绕去……” 又是那种围了一个石雕人转的感觉,转了好多转,仍旧是看不透。依稀,她又被带了去拜那个族里的神,又被母亲按着跪在那石雕像重重叠叠子宫形的阴影中。她努力睁大眼睛分辨着,想看看石雕像手中是否握着那个石男根,可是泪水飞迷了眼眶。 那子宫形的市道仍是重重叠叠直通向远方,南道尽头一朵金莲上盘坐一圣母。圣母通体光亮,经络如星座隐现,子宫如一无价宝瓶。圣母头部顶轮有一透明的莲花,莲花的根须似在眉心一个圆陀陀的光芒中隐现,莲花中隐现赤日黄月,赤日黄月猛然一闪也如一个子宫,子宫下有一彤红明亮的藏语字母。圣母吸气时那字下流出乳露般液滴,似宇宙中的能量跟那液滴轰隆隆地进入心轮,呼气时那红色的液滴变成清泉流入肚脐处的明点…… 无数的女子仍一步一个长头顺了石阶向上攀缘而上,她也在这个队伍之中,口中念念有词,渐渐地她感到无数的石阶路围着圣母旋转着,旋转着,无数的人跌落下来,她的激情又化为石块碰下来…… 对的!唯有母亲才有这样心怀,面对伤害自己的儿子依旧付出一份母爱!对的,唯有母亲使她感到这一切一切不可超越…… 她的眼前又显现青色青海湖,红色的青海湖,绿色的青海湖,血色的青海湖。 青海湖的鸟岛上小小鸬鹚又顽皮地在悬崖峭壁上布窝,密密麻麻如深圳国贸大厦上重重叠叠的窗子。 斑头雁又气宇轩昂地衔枝运草,来来往往如股市上那些大鲸。 鱼鸥、棕头鸥又心急火燎地为抢占地盘吵闹不休,如股市上的芸芸众生。 无数的鱼影从眼子菜和浮游藻之间掠过…… 渐渐地,她感到无数石级围了圣母旋转得越来越快,却终也没有一个石级能转到圣母跟前,而她像被抛入一个金色的大海的波涛汹涌之中,围了一个太阳的投影旋转着,像围了一个金色转盘。 《不动佛》 生命中,总有一尊不动佛 在旋转的旅途中 一动不动 在无数方向的出没中 一动不动 生命中,总有一尊不动佛 在岁月的烟海中 一动不动 在无数车轮的漩涡中 一动不动 …… 她感到母亲的光芒照耀使她浑身酥软,她感到母亲又抛出无数美丽的绳索,束缚她残存的竞争意识;她感到这种母亲式的“高尚”又成为一个金色的磨盘,使一代一代想“超越”的人像被蒙了眼睛拉金色磨盘的毛驴——而现在睁了眼睛还得一转一转拉了磨盘转。 太阳已落到海平面上,在夕阳里,恍若太阳分裂出一个一个透明的子宫,天地间扩散着一圈子宫形的孤线,湮散处,那么透明的一种伤感…… 总也是山里凉风习习的秋天,总也是山里才有的漆黑,静寂的夜晚;总也是藏鹰从天葬台起飞在天际旋转;总也是千点、万点篝火一个接一个点燃;总也是蜃气从山后升起慢慢地笼罩山野……接着西部的忧愁带着鸟叫与振羽声就从云雾中传来,有的鸟儿扑入火堆,有的钻入她的衣袖,有的停在她的肩上、脸上……渐渐地鸟越来越多,冲来撞去几乎把她撞倒。后来,云雾渐渐散去,篝火一个一个灭了,鸟儿也难觅寻…… 西部的忧愁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M用手轻轻触了她一下,黄火又亮,云雾又起,鸟儿又来…… 以唇为代表的各种感觉,如无数鸟儿围了一个子宫的投影转了一圈又一圈,留下一些旋转的哀鸣…… 一条长裙在海风中飘动,投下一个斜长的阴影…… ------------------ 书 路 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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