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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将给小W的钱洒了一地。小W大大方方地拣,沐浴着不屑,体会着羞辱,裙袂翩翩,像童年时在山野里采撷一架一朵勿忘我,那小小的、白白的花 …… 她虽没被批准出院,但医生同意她每天下午出院放风。她先回YM公寓,然后回YM五十层大厦。 她随意地走入了YM最大的分公司之一,想找同公寓的小A,可是却被一帮子人围住了。这家隶属YM公司的大子公司,因为前段时间经营得好,自己也准备上市股票,而这个子公司发行的溢价一元八的内部职工股,U副董事长上任时黑市已升到五元……似乎是一种默契,那些同仁围住了她,分公司副经理给她递过来一个帐本。似乎她是来查帐的,又似乎对她的到来寄予了一线希望。 那是深圳文武会计事务所审计报告,显示半年时间,该公司帐面亏损七千二百万,待处理财产损失一千零七十万,应收款高达一亿七千万(其中目前已被确认为坏账的有七千万),三项累计亏损一亿五千万。由于公司经营者越权向金融、非金融机构贷款三亿四千万,使得当年的利息罚息就达六千六百万元。 “小A呢?”她问。 “我们经理另‘就’了!发了!光住房都是四五套!”“业务主管一个人就有三辆进口高级轿车!”“YM要垮了,有些人却发了,会计被抓,被检察机关拘传后,要他交四百万元保释金就放人,此君只几天,就交上保金,从铁门溜出国门,移居美国!” 这帮人七嘴八舌,所答非所问,似乎他们根本不认识小A,又仿佛她问的不是小A而是经理、业务主管、会计。他们的神态中有几分怨怅,似乎怪她到了这会了居然不问他们的公司的情况只问她的同公寓的小A。 “YM公司董事长原常务副总经理U,负案潜逃,现深圳检察机关已经拘留了YM公司犯罪嫌疑人十名。” 又是股寒气,小E呢?怎样了? 走上YM五十层大厦最顶一层,竟恍惚是走入荒凉的“大漠”,这是她没想到的。 办公室比F董事长的办公室还好一些,显然是U董事长进驻后,风格有一种根本的转换。最显著的特点是将一角地球仪上面的金刚石铸的微型YM的标志——取自邦选昌的《创造》的拓荒牛,现在被换成了一块巨大的如同U脚上的反翘式旅游船的古船形白金锭。那地球仪的中间是空的,原是各大股东的像片F家族祖的像片中间的是国旗,现变成了一朵红罂粟。 望了那张原是F现是U的大转椅老板桌,她感到阵阵昏晕。她想有一个万能的key,打开那锁得严严实实的老板桌的抽屈,里面会是什么?会不会是女人的乳罩、裤头?她猜想小E与U的两性关系能发生在哪里呢?为了自己的设想她打了一个寒颤。 自己的月牙儿形小办公室里怎么会蒙上那么厚那么厚的一层灰尘?如同走入一个尘封已千年的石窟。难道自己离开这么久居然从没有人进过自己的小办公室?曾想过已有千人、万人来过那已不属于自己的小领地,这会了才感到这尘封之地让任何人都不敢轻举妄动——任何一点小小的举动都会留下痕迹。恍惚是一个少女神圣的领地。她的心里有无限的凄凉,无限的无限的凄凉。 凉风不知从那里钻出来,从没有哪一日如今日那么真切地感到“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这样的意境。坐入灰蒙蒙的月牙儿似办公室的转椅中,她一下子感觉自己瘦了几圈。一抬头,她就看到了茫茫的云海、滚滚的白烟。仿佛是坐在飞机的驾驶舱内,又仿佛坐在深圳的海滩上。 潮来了,漫过自己,潮退了,她坐在潮水中不动,可是却分明地感到屁股下面的原本瓷实的“沙滩”如无数复活的毒蛇拗动着,一条一条飞挣着离开自己屁股下面的“地基”,那是一种下面被吱吱乱叫着的毒蛇掏空,自己将坠入万丈深渊前的恐怖。那些毒蛇如同唤醒的另一种性,那是U副给她的那种可怕的性感受。那是怎样的一种恐怖呀!那恐怖在潮水退落产生的白沫中嚓嚓地爆破,将一种悲观情绪渲染得漫天漫地。更令她恐怖的是那些毒蛇的下面似是沙漠中的一种噬金蚁。这种恶蚁深藏在沙漠之下,轻易不泛上地面,可是她分明感到那些蚁在下面躁动,在万丈深渊中等待着她的坠落。这些咬钢嚼铁噬金恶蚁,早就张着贪婪的口,等待她的坠落。她又想起电视中那头坠入蚁窝的大象倾刻之间被蚁食成森森白骨。 U成为YM公司的董事长也不过半年,这颗果实累累的商贸“金塔”却似已被噬金蚁噬空了。她恍惚看到那些噬金蚁留下的金销,看到那下面流淌的黑红色的血。她恍惚听到了那些噬金蚁加速在里噬金的嚓嚓声。 无论她是怎么的风花雪月,她也不能不为YM悲剧氛围所笼罩。她把落地长帘猛地一拉,让自己与那云海隔开。感觉吊吊灰在忽长忽短,感到更多的风尘扑敕敕坠落。她咳了一会儿,浑身开始发热。她人向后一仰,瘫坐转椅中,每一个细胞都沉得如同挂了一个砰蛇。有泪水潮水般从生命最深处涌动出来,鼓涨着她的生命。她想哭,想找一个地方放声大哭一场。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呢?怎么说垮就真的垮了呢?一切如同一个转瞬即逝的梦。一时里感到一切都如梦幻,她甚至对这世界上是不是真正存在过一个YM股份公司,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个她都产生了怀疑。她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一摸口袋,却摸到小E的调鸡尾酒的银管子,拿出来细看,她怔住了。那是小E留给自己的“遗物”。那一天从深圳儿童福利中心出来,她跑得匆忙把这银管子失落了,她找呀找,似丢了魂一般地找,都没有找着。找到最后天都下起了雪——深圳下雪可比不得她的青海下雪,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情呀!那一次在雪中,她动员十几个女友沿着她那天跑过的路一直找呀找,都没找到,这个管子怎么回到自己的口袋中呢?再看自己身上穿得却是小E被F接走时穿的裙子,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情?小E的裙子怎么会跑到自己的身上来?自己一回来就再没见到小E,F董事长也不告诉小E的情况,同仁们神秘的样子使她怀疑小E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一时恍恍惚惚觉得自己走在五里雾中。 再看桌子上蒙尘的卷宗,上面的名字全是自己的,她暗吃了一惊。自己是自己还是小E?再看那桌子上放的蒙尘东西中有一件却是小E要去的自己的项链——那是那串在青海古老的补连山岩石中找到的三叶草、珊瑚、腕足海生化石串成的项链。那项链在灰尘中隐现的却是三个字:“千千万”。那是一个定式。她打了一个寒颤。这是潜意识里最害怕发生又最“渴望”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一切一切的一切如同在一个梦中。又是那种人生的幻灭感,又是那人生的漂泊感。 她不由地恍恍惚惚:自己到底是人还是鬼?为什么一切一切都这样不可思议?是自己在生死轮回中?还是别人在生死轮回中? 再看灰尘中玻璃板下隐现的,居然是小E最喜欢的那首诗《那只雁是我的》:那只雁是我的/是我的灵魂从秋林上飞过…… 目光再一次落到那个项链形成“千千万”三个字所成的定式上。这,能是什么人“写”出的呢?由不得她不想起U,U恍惚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魔,调动的不是“个体”而是一个可怕的“整体”。可不是?一切都是虚虚幻幻的,唯有U给她的恐怖感与危机感是一种实在的感觉,似是每一个阴暗处都传递出U的窥探。 感觉U在吃完了世界上一切的少女的生命做成的鲜肉之后,还在密林中等着吃她,目光如炬,带着狞笑。如狼一般歹毒,如狐一般狡猾,如蝎一般阴险,如人一般平静,并已为她布下了天罗地网。她知道如果吃不上她,可怕的U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预感这个家伙要做的事情他是一定要做到的,不论采取什么卑鄙的手段。她感到那个可怕的他因为吃不着自己正在调动全世界最可怕的力量,正在实施世界上最阴险的毒计。 她低头,看到面前一张蒙尘的报纸,报上隐现一条新闻:台湾著名艺人的女儿遭绑架……她想起在医院看到小W被绑架案,还有那具少女的尸体,她不禁打一个冷颤,感到有阴风嗖嗖地从哪个门缝中钻进来。两个可怕的案子情节却是一样的。只是这一次被剁的不是被绑驾少女脚拇指而是小手拇指。这一次这个少女的尸体还会是替代吗?这样想她忽然感到自己在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中显得是那样的藐小,那样的势单力薄,感到这办公室被洒上让人迷幻的春药。觉得这小办公室被安上监视装置。 这一瞬,她似乎明白了,在深圳,为什么F那一类人那样受小姑娘的垂青。除了F身上的正气,那种档次,身后的财富,更重要的是深圳的每一个打工招聘的少女都有这种潜在的恐怖感。不是吗?而F,那实在仿佛是一个巨大的保护场,难怪那些莺莺燕燕的小姑娘们进了F的磁场就昏昏欲睡:“就是有了那事我们也不知道!也心甘情愿!”她想起M对自己讲的F。可是现在那种保护对于她真的正在发生了质变,从这一次住院F对她的精心护理,她真的感觉到了这一点。她是该退出这场身不由己加入的残酷游戏的了!她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理由主动回到那一个保护场中去了。一切都是不可以逆转的。想到这,她突然有了那样一种空落落的感受。若那还是一种父亲的感受该多么的好!没有人知道她生命中那潜在的恐怖感。 这时她惊奇的发现整日陪伴自己的除了L还有U,他们恍惚是天生的一对! 更可怕的是自己不争气的那个“本我”潜意识中却在幻想,幻想那个没有爱却有性被可怕禽兽毁灭撕扯蹂躏惨无人道摧毁的瞬间,渴望那个“丑恶”的人有一个巨大的战无不胜的赫赫阳物,好在死亡前被碎尸前让自己死得更痛苦更残酷更粉身碎骨更鲜血淋漓。一句话说就是更悲壮更惬意。 一抬头她更惊住了,那么多黑色的蝙蝠居然倒挂在自己的头顶上。那些蝙蝠身子如鼠脸却如马,手爪子居然长在翅膀尖尖儿上,那爪子中的一个抓着天花板上的天线,如同一个出击前的魔爪拳缩着。那些蝙蝠定是从破玻璃洞钻进来的,这些可怕的马脸尖爪的家伙似在向自己示威,带给自己那样一种隐痛,凑成那样一个巨大的黑影。她想退出自己的小办公室,可是害怕自己一动那些可怕的家伙会附冲下来,抓去自己的眼睛。 又是那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她后悔自己冒冒失失地闯回自己的小办公室。可是,这时她却那么真切地感到自己的生命中的那个“本我”却在这绝路上欢呼起来。 这会儿,她那样真切地意识到少女本身就是一种危险的“东西”。 她觉得奇怪,自己生命中的那个“本我”似乎根本不是自己,那个“本我”没有自己独立的看法独立的见解却有独立的欲望,以性作为前题做出最快的判断,根本不考虑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距自己的想法有时截然不同。 那具“本我”在渴望一种丑恶一种卑鄙一种残酷一种强暴,渴望生的伟大死的惨烈,那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本我”,原来一生里自己都是在与那个“本我”搏斗,原来一生里自己都是在与那个“本我”抗争。自己的生命中有一个女魔与一个仙女,她们在自己生命中扭打搏斗纠缠,她们的面孔相互变幻。而这会儿贴近性的是那个女魔。这个女魔主淫,会操纵各种的手淫动作,会臆造各种的意淫境头。 而自己的命运有很大一种成份是在那个神秘的“本我”的操纵之中。 这一瞬,她明白少女生命是怎样危险的一种“珍宝”,这“珍宝”比钻石、金银、珍宝、珍奇动物四周的危险多一千倍一万倍。因为钻石等宝物心里是安逸的本身是宁静的,不会在内里渴望着被争夺被蹂躏被毁灭。少女的生命本身不仅是一种危险的“珍宝”,而且少女的内心里在渴望一种风暴,一种毁灭自己的风暴。越纯洁的少女潜意识里就潜藏着越肮脏的企盼。越文静的少女生命中就隐藏着越激烈的渴望。这,怎样不令了解少女生命中这些信息的魔鬼蠢蠢欲动呢?与其说是少女渴望着被珍爱,到不如说是少女渴望着被毁灭。 少女首先渴望的是从“自己”中解脱出来。 少女最怕的就是有人从眼睛中窥探出这种不安宁。 “心静则凉”,可是最关键的问题是少女的心里野风激荡根本静不下来。所以少女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一种“珍宝”,最易转瞬即逝的珍宝,最易变得“一钱不值”的珍宝。 而少女的天真与好奇更使这种危险达到一种极致。 她百思不得其解,那么,这是不是最美丽的鲜花都开在最臭的大粪中? 只有少女在某一个阶段会感到世界上所有人都对自己有那个意思,只有少女不好意思看迎面走来的任何一个青年男人,因为她的心里上演着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强暴与毁灭。少女对面只要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向她走来那仿佛是一件天大的事情,羞得连正眼都不敢看。更何况她已准确接到了暗示,感到这个男人对自己有野心,这对少女的生命更是电闪雷鸣的事件。 少女最怕的就是掉入自己生命中那个“黑社会”的泥泽。少女就是在这样泥泽中向往着L那透明的可以拯救自己的爱;向往着有F那父亲式的爱可以保护自己;向往着不是被“丑”恶的U而是被“高尚”的L毁灭。 少女越加真切地感到生活中那一个可怕的黑社会,就越发地对L那透明的珍爱有一种透明的向往;就越发地对F那宽厚的博爱有一种透明的神往。 面对茁壮成长的YM股份有限公司,YM公司十二家大股东四十八家小股东当然希望它常盛不衰。而U副董事长的能干着实让他们兴奋了好长一段时间。于是在U的提议下,股东大会一致通过决议搞股东内部招标承包。 几番竞争U副董事长所在的香港UU实业公司与深圳UY实业公司以两个亿元的年利润标值联合取得承包权。其中UU责任占百分之七十,UY责任占百分之三十。(后查实不仅这两个公司都在AB国际环球股份公司的暗中操纵之下,而且当时所投两亿五千万等几个更高的利润指标也在AB国际环球股份公司暗中操纵之中。这种不切合实际的哄抬,挤走了中国真正有经济实力的国内公司。而U实为AB国际环球股份公司的幕后策划人之一)。 当时YM董事会看好UU与UY公司,认为两家大公司有雄厚的实力,严格的管理,以为选择了实力就是选择了信誉。 她轻手轻脚地脱了鞋,又蹑手蹑脚地溜出自己的小办公室,猛一关门,感到蝙蝠在里面横冲直撞。半天她才平静下来。 她走到原来的F董事长现在的U董事长的桌前又一次坐在那后面有一块电视屏幕的大转椅中,看到桌面上摆了一个合同。细看原来是YM股份公司与UU公司、UY公司签定了《承包经营合同》。其中有如此条款: 一、确保上缴利润基数。第一年两个亿,第二年两亿五千万,第三年三亿。合计三年共上缴七亿五千万。 二、确保四十五个子公司中十家内部股票三年内上市,使子公司也成为公众公司。 三、在承包期内新建十个每年创利润一百至一千万元的中小子公司。 可是才半年,多快的速度呀!居然就“落花流水春去也,换了人间”?现在再回过头来看这份蒙着尘烟的合同,觉得是那样的荒唐,但是这荒唐却一点也不滑稽,而是带有沉沉的悲剧色彩。 看这合同真的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呀!可不是?不仅看起来严谨而且除了这几条硬指标外,合同还规定了承包者的权与利。那就是把YM股份有限公司的所有权与承包方的经营权分离开,由承包者全权经营YM公司,经营中超过上缴利润基数的部分,则由UU公司UY公司拿大头。发包者与承包公司之间,此时已变成一种法人与法人的契约关系,或是企业的托管关系。 而这一切恍惚是真真实实的,可是为什么人们美好的梦幻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化为泡影了呢? 她看这些总是有一种在五里雾中的感觉。她的眼睛永远是如梦如幻,她的神态总也如烟似雾。 在经营方面,她永远是个局外人,她永远不在情况中。 无论世态怎么变化,她还是一个人在那里做着自己的梦。她实在是搞不清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就如刚开始招聘时,怎么自己不就是跳了一个自己爱跳的“坎巴舞”然后就被发射到这五十层大厦的最顶层,她又想起那些山呼海啸式的欢呼声,而那欢呼与现在凄凉的海潮声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呀! 就如刚开始她站在楼上不明白公司里正在发生什么一般,现在她同样的不明白YM公司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是觉得在自己住院这段时间YM发生了很多的事情,可却不知道是一些什么样的事情。 更奇怪的是这两个公司:UU公司与UY公司在YM公司股票下跌离宣布破产还远就宣布破产,而宣布的时候宏大的资金早已转入并无隶属关系的AB国际环球股份有限公司?好一个吞食的无声无息。 国有企业如一个美丽的少女,浪漫在无数双欲望的眼睛中。每双眼睛都贪婪地盯着这块鲜肉,伺机捏这个美丽的少女一把。更可怕的是这个美丽少女的生命却在渴望毁灭;少女的生命中有无数个贪婪的窥伺,时刻准备奔突出来,把美丽的少女连同自己一起送入那虎狼之口。这种鲜血淋漓的匾赠全然意识不到自己就是少女生命的一部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那是怎样的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恍惚是那少女被人空投到一个原始森林中,少女的生命内外都有虎狐豺狼出没。又恍惚是一个少女被人投入深海,毫不知晓的少女走在生命内外的鲨鱼、食人鱼之间。 各种阴谋各种诡计盘根错节,而国有企业就如一个少女一般天真的微笑着走在这些危险之中。 合同签完后,出任承包YM公司的总经理是UU公司新董事长。这位新董事长亲率近二十人的承包队伍全面接管了YM股份有限公司。居然由YM公司副董事长现董事长U兼常务副总经理代总经理全面主持工作。之所以这样用原YM公司的人,美其名曰:“了解情况”。 刚开始着实烧了几把火,可是不是在市场上而是在职工的奖励上。职工们美滋滋了一阵之后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这些掌握全权的总经理们,用的是“运筹于帷幄之中,决策于千里之外”的决策方式。“空中飞人”,当然偶尔这位大人也会亲莅深圳,但是屁股没坐热凳子,就被U的“凯迪拉克”接走了,玩一转飞走了。把一切事务交原YM董事长U手中。这等于使U的权力无形中扩大了无数倍,也就是说这样一倒腾,U甩开了股东也甩开了董事会,更甩开了各种的约束,所有的监督机制都被这样兜了一圈子后彻底地甩开了。国有企业一下子失去了各种的保护如脱缰的野马,再也没有了章法。如同一个少女辞职后离家出走一下子失去了组织家庭的保护,所有贪婪者便一哄而上。 更为可怕的是YM内部的许多人与U同流合污,挖自己公司的墙角。只要给一个小钱就可以挖出百个千个大钱,而巳速度越来越快。 U对UU带来的人及自己看好的人还有在这次易权中对他有功的原YM的人,不管业绩如何,一律封官进爵,普施恩惠,进出口贸易公司原只有一个,现在成立四个,工作交叉重复,相互推倭掣肘之事不绝于缕,甚至有些钢材买卖就在几个部门或几个下属公司间捉迷藏,根本转不出YM大厦,更谈不上进入市场。而U却加快了内蚀的速度。 光处级干部就如牛毛一般多,大架子搭了那么多,房子、工资全跟上了可是实在的效益却没跟上去。 她想起有一次闲聊中小E说:“哎!你煮过青蛙吗?”她睁开了诧异的眼睛:“我在青海时青海湟水河边的小水滩子里青蛙多极了!可是从来没听说过哪个青海人吃青蛙!青海藏、蒙、土族人连鱼都不吃你想能吃青蛙吗?”小E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用烫水煮青蛙,青蛙烫得受不了,一下子就跳出来了,所以烫水煮青蛙是煮不熟的!可是用温水煮,青蛙感到十分的舒服,慢慢地醉过去,在惬意中死了。所以煮青蛙要用温水慢慢地煮!”当时她不明白小E为什么说完之后眼里充溢着泪水。这时她才感到U是在用慢火煮YM公司这个“大青蛙”。那些YM同仁拿了些小钱后就陶醉过去了,根本不知道死之将临。 这么一位空中飞人似的老总,这么一种有计谋的全权代表,这么散乱的管理结构与队伍,而且完完全全失去了制约与科学决策,干是蚁蚀虫柱之灾悄悄在人们为得到一点个人利益的陶醉中进行。 也许是借了YM老本的光,承包第一年,第四季度公司帐面赢利二亿四千万元,承包公司的人们一协调,赢利一下子变成四亿四千万,水涨自然船高,仅提成奖金就三千零四万!帐面上赢利本来就虚,许多货积在子公司分公司中而未发出去是实的。就这一下子睹住了YM人的嘴。 第二年第一季度,YM的颓势已如大河决堤,属下四十五个分公司全面亏损,按规定,这时候是绝不允许发奖金与提取公益金的,但是U却在账面上做手脚,虚报利润提取公益金与奖金共计六百三十二万,用来“鼓励亏损”。奖励“亏损英雄”。 另外还“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先是为职工购买高额人身保险,然后再撤保提出现金,用于发放奖金。 后审计,U一人用装修楼房、维修设备等名义套取的现金就达九千万。 …… YM之所以孳虫生蚁,有多少的内幕。 当十二位大股东四十八小股东用法律与合同的形式把“孩子”托管给某一“托养者”的时候,YM这个婴儿已长成一个丰满的少女,关键在于承包后,由于失去应有的管教、监护、约束,少女被种种套子套住堕落成一个风尘女子。 几个月后,她昏昏乎乎地正式出了院,董事长F扶她上的却不是F的“奔驰”而是F太太的“雪铁龙”。 去深圳妇幼医院复查,开药。 在车上F的大哥大响了。 “股市上的谣传您携巨款带着姘头潜逃,传闻U是AB环球股份有限公司的幕后人之一……YM股票大跌……” “知道了!”F说。 F不动声色地收起大哥大,命令司机将车开向股市。 她暗暗吃了一惊。 F曾对她讲:“你现在是一般人但又不是一般人了!要明白你现在是董事长的秘书,一举一动不代表个人。你的任务是参与决策而不是去炒股。要掌握每日股市上报上来的数据,了解股市行情,要注意股市大户的动向和资金动向,并要做资金动态分析……但要少去股市,那是投资大众聚集的场所。一个参与决策者去股市难免受投资者的情绪影响。而投资者情绪往往相互影响,原不准备卖的股票受了别人情绪的感染很可能卖出委托……参与决策的人不能被情绪、情感所左右,要保持清醒的头脑!要冷静地看股市!要理智地处理问题!要将各方信息作为决策的最主要依据……必须培养足够的勇气和决断力,要敢于和大众做不尽相同甚至完全相反的事……” 她从这一决断感到了许多问题的严重性。 与F一同来接她的业务主管S给她侃股市,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 这种不同寻常的热情使她感到不习惯,但业务主管却浑然不觉: “……股民们形形色色,鱼龙混杂。但我将他们分成几派。‘激情派’的股民买卖多情绪化,股市急升就不分黑白一味死跟。稍一跌落就乱方寸,贱价抛售,十有八九血本无回。‘稳健派’的股民多携带计算器,买卖时计毫讲厘,出入货时小心翼翼,发达没份儿,但惨败也不会沾边儿。‘赌斗派’的股民活像一伙赌徒,在场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时阴沟翻船血本无回。‘盟友派’的股民多斯文礼貌,入货时有条不紊,出货时静静悄悄,唯恐扰乱军心。‘破尘派’的股民多做出一幅望破红尘的样子,手上握有大手大闸旧货却舍不得‘壮士断臂’毅然贱卖,只好终日长嗟短叹,自艾自怨……‘痴情派’的股民对某种股票情有独钟,拚命死捧,死追死跟输到两袖清风也在所不计……” “雪铁龙”到达股市,业务主管S下了车一阵吆喝。 人龙卷起一阵一阵鼓噪,一些女人和老人被惊得呜呜哭了起来。 “YM公司董事长F来了!” 这声音像海潮一般一流一浪传递开去…… “你们不是传YM公司董事长F携巨款潜逃了吗?你们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业务主管S声撕力竭地叫喊着。 “这可是正宗的董事长F!不是假冒伪劣!” F想阻止业务主管S蹩脚的“讲演”,但已晚了。 “哄”地一声,人龙立刻乱了。后面的拚命地往前挤希望瞧个究竟。一些人被压在两边的建筑物上,呼天喊地叫痛。人群波浪般涌上来,又扭出无数个“S”然后反涌出去,形成无数个涡流。几股明流相碰,几股暗流神出鬼没。哭喊声、狂吼声、惨叫声、呼唤声汇成雷一般的轰鸣。这四面八方的轰鸣在上空某一点撞击后又“哗”地散开化为吏大面积的嘈杂声。渐渐地似有更大的浪在酝酿之中,那势头似有一个原子弹将在上空爆炸…… 她吓得一下一下变小。 一种歇斯底里的情绪像毒雾迅速蔓延倾刻之间将她淹没了。 她不由地想起西宁那次踩死十八人的“十五灯会”,想起那次遇到的那位身着裘皮大衣下面光脚丫的摩登女郎“叭叽叭叽”走在冰凉的柏油马路上。路面上到处是鞋、证件、鞭炮屑、破布……真所谓一片狼藉。 董事长F却依旧那么平静、沉稳。那一米八零的伟岸身材,那考究的西装和发型,那高高的额头、巨大的鼻孔和慈祥的微微上挑的嘴角…… F就那么稳稳地站着。几个碰到F身上的人像触了电一般反弹回去,立刻不自觉手挽手圈出一个圈,排了命向后靠。 “不能挤!不能挤!” 这声音带着恐怖一声一声传递出去,在几分钟里产生一中神奇的效应:股民们竟自觉地用人墙挡出一条长长的弯弯曲曲的通路来。这通路上无数对相抵的脚,通路两边向后仰的身子…… 她跟在F身后一步一步向前走。她不敢看那些股民红红的眼睛,不敢去探究那些股民眼中的疑惑…… 她听到路两边的人泪水“扑扑”打在脚上、地面上…… 她强忍着才没让泪水涌出。 她们三人一走过去,后路就没有了,人群像一个巨大的压缩疙瘩一般压过来。 …… F轻轻地对急匆匆挤到自己眼前的YM公司职员说:“动用政府支援及我名下的存款收购YM股,特别是几个血本抛售的大头的YM股。抛出多少,收购多少,不惜任何代价,把这些抛售大头的风压下去!我要在今天下竿收市前见成效!” “你会血本无回的!” “可是还会跌!” “也不知是哪些人抛出来的,居然源源不绝,买多少有多少!” “这样下去YM股会失去底气!” “早些U副董事长舍不得一二十万,眼下你就是丢几百万、几千万也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复返!” …… 好不容易出了股市,F带她进了几家商店。 她总感觉有一个巨大的“生命”,垂危挣扎,行将咽气。 想像股民们冲进来首先撕扯的就是她——眼睛、鼻子、嘴,见什么抓什么,血肉模糊…… 而伴随这思绪的始终是沉闷的雷声。那滚滚的雷声漫过她脚下的土地、身边的建筑,在她的心头引起滚滚的回声…… 这回声一浪一浪交织、重叠,在她的肌体上引起阵阵惊悸…… 她想告诉F自己的感受,可是F的表情使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从商店抱了一大堆东西出来又进了“大潮酒家”。机械地吃“香蕉船”、“果冻”、“奶油果酱冰淇淋”、“巧克力圣代”,一罐一罐地喝“雪碧”,她才慢慢清醒过来。细看F给她买的,却是一大堆婚纱。那洁白的婚纱边上格外地锁着淡雪青色的边儿,别了一朵淡雪青边儿的花……预示着这婚纱是订做的,特属于她的。 海浪张开巨口一口一口咬着“大潮酒家”的基石。她似听见被“吞食”的小生灵在海肚子里扑腾。放眼望茫茫大海,只见溟溟海雾中,荧荧渔火泛着蒙蒙光晕,悠悠地远,悠悠地近…… 她越发迷惑,犹如飘浮在海雾中,沉浮在婚纱般的泡沫中。一团淡雪青的星云幻化着。她耳畔是梦一般的和声,一层层,一浪浪,浸没着自己。 丝丝缕缕的小雨仍在下,在路两边的玻璃上划出斜长斜长的泪痛,在蝴蝶形的紫荆叶儿、蝴蝶形的紫荆花瓣儿上结成滴滴泪珠,渲染出那么一种漫天漫地的苍凉。 一种头欲暴裂似的晕眩:“鹿娃离不开森林,雪莲离不开冰山。除非海干石头烂(好心肠人哟),我俩的情断是万难……” 她的手无意识地在桌子上划着,画出竟是无数个相同的符号。 她忽然记起这是一个西宁的穆斯林常用的宗教符号,意思是迎接太阳神。 太阳神?对呀!L不是正是她的太阳神她的阿波罗(希腊神话中太阳神叫阿波罗)吗? 自己与L是相互爱着吗?如果爱着为什么无法将激情当做羽毛理成一个爱的巢? 自己是在爱中吗?为什么那时时刻刻感觉在身边的情感如西剖格拉丹东冰塔林形成的迷宫一般可望不可及? 我翻过一山又一山 他却依然在山的那一边 多少次梦幻里,想象自己像土族新嫁娘一般跪在有*花纹的红毡毯上。请清风将熏沐香炉中圣洁的柏烟轻轻朝自己吹来……任L牵了自己的手,一步一步蹬上冰雪的台阶,走入那神圣的门…… 她多么想用生命内的每一个细胞、每一种器官去感觉、去抚摸那个独闯世界者心头的疲惫与累累的伤痕,为心爱的人解下珍藏的荷苞,献出护身的香草不再做那个手捂裙据手捂脸遮羞的处女。 ——对的!将那射向蓝天的箭镞留在“山”外!将那送亲的舞队留在山外! 为什么没有将自己早一些给了自己心爱的人呢?若曾经给过,就是驾驭不了自己的命运,也是心甘情愿呢! 想到这,泪水禁不住一层一层涌流出来。 她想起刚来深圳时的L的大办公室桌子玻璃板下看到的不知是谁写的诗。 一首是: 《日》 背过你的脸/生命的绿/才能丰满惬意 一首是: 《致——》 尽管岁月多有重复 但今天这个日子你要记住 故事既然已经开始 那就赶紧将它推向高潮 青春不过是本薄薄的小册子 何必加个冗长的序言 让我们把酒杯端起 即使不用饮酒 今夜的你也当豪爽一回 深秋的十一月很难有 无风无雨的天空 所以选择这样的季节 你当然比别人更懂得 人生的沼泞 时间是一把雕花的小刀 同时给我们美丽与严酷” 坚信你不会胆怯然而忧伤 情总是难负的 到那时我便是你的一首长笛 无论相隔多遥远 都会为你吹出整个的天宣 读这首诗颤栗一阵一阵从心头滚过,泪水一次一次从她眼中涌出——是的连她自己都一次一次被她与L的故事感动。 自己会吹长笛吗?她又一次浮想联篇。为了这些联想,她又一次羞红了,睫毛上挂满了细细小小的露珠。 她想站在L办公楼下等L回来时的心境。 如果我来世上一遭/只为与你相聚一次/只为了亿万 年时光里的一刹那/一刹那里所有甜蜜与悲戚/那么,就 叫该发生的在一瞬间出现/让我伏首感谢所有星星的相 助/让我们相遇,让我们别离/完成上帝所作的一首诗/然 后再缓缓地老去 一直等到晚上十点,L还没回来。深圳的夜跟她一般焦躁不安。 后来,下雨了,那雨丝儿划在裙子上也是这么斜长斜长的。 她给L留了条,L的同事对她说:“今晚有几种方案:一种是你到我们的男宿舍去让L睡中厅地上,你睡L的地铺上;一种是住进旅馆……她住进了L的同事为她安排的旅馆。 她进浴室冲凉。 她心里有一个隐秘,一个任何人都不肯告知的隐秘——她每在洗澡时都感到害怕。在那“哗哗”的水响中她总觉得世界要发生可怕的巨变。 她不得不承认在这点儿上自己实在是一个青海“阿门了”(土包子)。 “青海的山上不长草, 青海的丫头不洗澡。” 她在山里长到十几岁了还真的没洗过澡。 在“湟水”里打“教席”(游泳)那是孕娃(小伙子)们的事,丫头们连看也羞得不敢看哩! 青海的丫头有一种独特的洗澡方式,那就是“干洗”:每到特定的时候,少女的身上就开始发氧出现蛇纹,爆皮。那皮屑,纷纷扬扬,如漫天地透明的雪花一般。每一次“暴风雪”吹过,少女干干净净的就如新绽开的雪莲花一般,毛茸茸、鲜淋淋…… 后来爸爸落实政策后重返西宁,母亲曾带她去洗澡。看到公共淋浴中那些“白条条”的女人们毫不羞耻地展示自己女人的三点,她吓得哭了起来…… 没办法,母亲只好回家给她烧了一大盆水,放在小屋中让她洗澡。 她第一次全部地脱光了自己。她脱衣服就用了四十分钟时间。真是怪!从没有洗过的皮肤竟如毛茸茸的雪莲一般透明,水淋、干,净、鲜润。她看呆了。那透明的肌肤浸在透明的水中,显出那莹晶晶的一种雪青,使水也变成雪青色的了。渐渐地那水蒸气也变成雪青色的云烟。那云烟在雪白的墙上投下一圈一圈晶莹剔透着的光圈……她闭着眼睛在水中浮飘了一会儿,滑水就缓缓儿涌出了——那是一种好新奇的感受,似有一个巨大的力量在托浮着自己,使自己可以全放松地飘逸成一团轻纱,完成一次神秘的浮出…… 而那两个似是刚刚发育成熟的花蕾似的乳房,从乳房到乳头的过渡段有一种梦一般的鼓起,恍惚旋转中的一个雪青色的柔纱裙围,似乎是圣气在里面索绕,仙气在里面萦回,笼罩一圈朦胧的乳晕。这多么似青海农牧业区交界日月山口那神圣的俄博,那是进入圣地的标志呀2而那两个小小的乳头似两个毛茸茸的花蕊,中间还有两个小小的坑坑儿,如同针尖般密密含合动态的花蕊形成的两个小小的酒窝儿,里面盈满了含蓄的醉意,坳现着迷蒙的羞涩。乳房的阳面是粉红色的虚光,阴面是冥幽的淡青色实光,而根儿是一转阳红色的旋转柔光。 她的眼中渐渐地涌进晶莹的水汽,眼前的一切都迷蒙了,那乳房再也不似乳房,而似两个轰轰隆隆高速旋转的生命机器。里面翻滚搅动着粉红嫩白。渐渐地她的整个生命都成了那样的一个旋转机器,带出勃勃的女性荷尔蒙,葳蕤着的蓬勃的生精之气。 她睡眼迷离地从腾腾水汽中起浮,看到自己健美的肌肤颤动着,露珠盈盈,少女的妩媚与娇柔在里翻江倒海,如同那月季花粉红粉白地在里面一茬茬地开放枯萎,透出那么一种令人心醉令人旋晕的幻生幻灭的美丽。 躺下去,轻轻地躺下去,她感到中间的乳沟神秘地消失了,变成了一条大山中的沟壑,而那两个花蕾那么真实地向两边绽放出去,如同向两边的一种神秘的指向。指向哪里呢?一时间她思悠悠情悠悠。指向世界上不为少女所知道的什么。 再向下看,茸毛中间是那个微息涌动的肚脐,收成一个“丫”字,只是“坚”稍稍打了一个弯儿。她心想难怪青海人管姑娘叫“丫头”,是不是就是由写在这里的这个“字”来的?妈妈说青海的“丫头”是“羌家的”,原以为“丫头”与羌族是“手铐脚链牵着的奴隶有关”。原来“丫头”的“丫”字写在这里! 再向下看,她就看到了一个倒坐的观音。 那透明的茸毛,打着细致的鬈贴了肉皮向那个隐秘的地方爬去拥去。 那是女性生命的苇地,那些细细的草根有那样一种小小的隆起,那些苇草有一种小小的“纠集”,如同一枝一枝小小的荔枝,那样细致地怎么就漫成为一种逢乱之势,恍有无数个谜,就那样漫卷上去,就那样的将那个隐秘的地方覆盖,如同一个一个纠织在一起的小小的神秘的问号。那个“春梦捧心”的山形,如一个隐约的火山口,吞吐着紫色的烟岚,如梦如幻。那是一个混沌未开的世界,那腾腾的雾气中有露珠扑扑朔朔,恍惚有两条冰雪融化的溪水忽隐忽现。 她似乎是看到了长江源头的唐古拉山主峰格拉丹冬笼罩着漫漫白雾,覆盖那么一层晶冰莹雪。这样看着,她完全地看痴了过去,如同饮花露醇酒般痴醉过去。这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圣山圣水。 她轻轻地叹出一口气,那个地方恍惚青海湖、昆仑山、可可西里无人区一般被圣封了已有几千几万年!那是一个沓无人迹的圣地!“还没有人去过呢!”这样想,她感到那一种令人心醉的草香味儿带着一种颤栗呼唤而来,那是怎样浸人肺腑的草香呀?带着淡淡的温馨,淡淡的清新。她如同被灌了花露饮了仙酒,吾自陶醉在那芳醇之中。 有一种圣乐从那个隐秘的山形中隐隐传来,恍惚是从故乡遥远的黄教圣地隐隐传来,又似乎是从西部的昆仑雪山幽谷中袅袅飘来,一阵一阵,一层一层,随水荡漾,磁音悠悠,翁音阵阵,带出一层一层合声。那是多么神秘的回声呀!。那回音又被分成无数层无数缕,恍是一种空谷回音,上升着荒原蜃气。 那里纠结着自己的几多的情绪几多的情感。她的执拗、她的自信、她的自尊,她的一切的一切隐秘都在那一个草丛中。 那是一个少女的处女地!那更是一个感情的圣地! 这样想更多的泪水就从她的每一个毛孔中涌动出来,那些透明的泪水如透明的毛毛虫顶着珍珠在自己的毛孔中钻出钻进,占缀在她透明的茸毛上,点点滴滴,与身上的水珍珠儿浑然一体。 自己何时将走上千里朝拜之旅?走向个那个生命的圣地呢?这样一想她就感到那合声以更加的合围之势包围了自己。她又看到了透明的大海,听到了透明的钢琴曲,又看到梦幻的白马王子…… “那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呢?”这样想少女的羞涩就更加雪青地笼罩了她。天地间是更加朦胧的雪青。 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好奇,想去看看那个地方,在她从水中起身正想划开那些泡泡看一看那个圣封了二十多年圣地时,忽然啊起了敲门声。那声音不大但听起来却如雷贯耳。 她一下子坐起身,惊跳起来,抓起衣服,退到墙角,瑟瑟发抖。这一瞬,她看到无数透明的影子飞贴在墙上,如自己在公共浴池看到的那些不知羞耻地展示自己三点的女人们的定格…… 在西部十几年不洗澡都没有事情,可是在深圳不行。根本不行,于是刚来深圳时,她学那些打工妹在裙子里掏空法洗澡。而现在这么好的条件怎么能不洗呢?这么长时间在热气蒸腾中身上会不会不再是草香而是一种酥油味? 从没有哪一刻像这一刻,她那样的想洗澡。 她想起在民院上学时朋友们就说一进民院有一股酥油味儿。 如果见到L,L说自己身上有一股酥油味儿,那会是多么难为情的事情!这样想着,羞涩在她的脸上腾出两朵雪青色的红晕。她有些紧张地冲凉,一方面是缘于青海的丫头不洗澡,一方面缘于她从没用凉水洗过澡。 渐渐地,她仿佛是习惯了那“惊天动地”的水声。她望着脚下浴池中那晶莹的水,忽然有一种溶进水中的欲望。 她就那样完全放松地进入那个雪白瓷的浴盆中,把淋浴头放在一边。 看那晶莹的水先是碰到一起形成各种各样的雨化石,在身上滚动着,溜蹿着,越滚动越大,最后如同几块浮游大陆板块在她的身上碰击,最后一下子连成一片。 再看那透明水上的身子透明的茸光发出格外的明光,却笼住如雪似玉的肌体并没有让水真正接触到自己。水是进不去的,抹去又出一层,再抹去又出一层。 ——凉水不比热水,不粘身。凉水中气体没蒸发,在她的身上形成一层又一层泡泡。 是那些透明的茸毛拥住了她还是那些透明的泡泡拥住了她?那些细小的泡泡如深水中的鱼吐出一串一串气泡泡,又如节日那些五彩的气球。她用纤长的手抹一下,就有水珠子跳出,抹过的地方出现更大片的气泡泡。 自己身上毛孔似乎每一个都能呼吸,产生无数细细小小的泡泡几。那些泡泡越来越多,渐渐地自己如同一个神秘的细致的大大小小泡泡组成的泡泡人。 那些小泡泡跳动着分裂着有的还顽皮地跳到她的眼睛中,带着那么一种凉沁沁的风。如同小鱼儿游动着,跳出来扑在她的脸上;如同雪碧打开,水珠儿贱在她脸上,带给她那样一种清凉的惬意。 她想起小时在西宁湟水河边看到的那些在水草中隐现的透明’的青蛙卵。有一次那青蛙的卵组成一个人形的透明物。她以为是淹了什么人,可是涝起来拔一层是透明的卵再拔一层还是。 而自己这会儿就是这样的一个透明的人形卵,在水中奇怪地曳动。她恍惚感到那些小泡中也有一种黑色的隐动,自己如同由细小的透明的泡泡组成。 她甚至能听到那些细小的泡泡一个轻的爆破声,感到那贱起的透明的水。生命的短瞬感那么真切地再现,带给她那么一种因留不住这美而有的一种淡淡的伤感。 把那些泡泡推过去又有新的泡泡产生。那些推过去的泡泡全堆在那个神秘的地方。如同珍珠覆盖,却可以看到丝丝缕缕的气从缝儿中透出,却可以看到珍珠的涌动。 她忽然又产生了一种好奇,想去看看那个地方,在她从水中起身正想划开那些泡泡,看那个圣封了二十多年圣地时,忽然感到一种不可用语言形容的羞涩,她放弃了这个念头,似乎她只要看一眼那个地方,房子中又会响起惊天动地的敲门声,就如那一次母亲的敲门声一样。她感到自己脆弱的神经经受不了那样大的“打击”,只好放弃那个想细看那个禁地的“念头”。 她冲完凉,只包了一条毛巾被出来,却怎么也没想到L竟在房间里坐着。 男性的英气、慧气、气势似乎都敛聚在L身上。那似乎是团朦胧的诱惑人的气场,散发着无限的魅力。她似乎从来没看清过那五官长得到底什么样。恍惚她爱的就是那种感觉——从一开始。那种爱是崇教式的又是偶象式的又是…… L只穿了一件T恤衫,一条牛仔裤头,硕长健美的男性躯体散发出透明的青春气息,宛如L身上笼罩着一个巨大的磁场。每在这个磁场中她总感到自己渐渐被磁化……最后整个的她忧惚都飘飘逸逸不能自己…… 惊吓中,她用来裹身子的毛巾被掉了。她慌忙用手遮住女性的三点,那神志宛如大海的泡沫中诞生的维纳斯。她的肌肤太美了:五官阴影部分是淡雪青色的,丰满而又坚挺的乳房的阴影是紫红色。小腹的暗影呈嫩玫瑰红的光,大腿内侧的暗影泛着一种青色的光。更奇特的是那弹动人目光的躯体虽然被一头蓬松的微微卷曲的头发掩去了半个身子,却越呈出婀娜,却越发让人感到那雪青粉白的生命血质在里面翻滚。那肌肤上烘烘的热气弥漫成那么朦胧的淡雪青色光晕。 L望呆了,目光中充满了柔情和怜惜。 L一触到她,她就开始颤抖,流泪。 L抚摸她,抚摸那每一细节:从颈部那天鹅般流畅的曲线,到那一条乳沟,到臀部的两个小窝儿…… 她本能地护紧自己的三点。越发像一枝带雨滴含红羞的碧桃。她的目光更加莹然。 ——她从来没有这样暴露过,哀切的表情暴露无遗,迷蒙蒙的目光中那么一种孤独、无助甚至一种凄凉。 她扑入L怀里,像触到了什么又惊慌地挣脱出来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来回顶撞着,挣扎着。本能地猛一推L…… 直到L说出:“还想当深圳处女呀!”转身把她挂在衣架上的裙子撕成条条,冲出房间。好一会儿,生命的理解力和情感才回到她身上。她似从迷蒙中浮出。 她怔住了;自己在做什么?自己不是日里夜里都想把自己交给L吗?她扯下床单,裹在身上,扎上裙带,冲了出去。 ——好在那床单淡粉碎花,裹出的裙子像日本女人穿的和服,越发显出她格外的清丽。 雨停了。L站在那儿,留给她一个背影,一个忧郁的背影。 她忍禁不住轻轻战颤。 “这次来找我还是鬼使神差?”——L总也记得她讲的每一句话,且运用得神出鬼没。 “不!这次不是‘鬼使神差’,这次是‘无路可走’!” 其实从第一次L求她到现在她一直处在深深的悔恨与苦苦的煎熬之中,梦幻里她曾多少次幻想不要再让L请求自己,而要在最最心爱的人面前自己一件一件把衣服脱掉……她知道L临来深圳时为什么不要她……那会儿她以为自己不会来深圳是以诀别的形式非常悲壮地想把自己交给L的…… 可是,在L面前,她为什么驾驭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总觉得有许多“账”需向L“清算”。在西宁分手时,她特别地告诉L请他“别给别人讲她的故事引得一阵轰笑”。没想到L是哪壶不开提哪壶,L不仅耗费大量时间与她的女友交朋友,还与她的男友交朋友。 “知道我的女朋友‘仙女星座’吗?都不敢让我见她的男朋友!” “为了什么?” “‘仙女星座’是要所有的男人都围了她转,怕我吸走了那些男人吧”。 她像受了伤的小鹿靠在一棵紫荆树上。她的潜台词是:那个江南小女子是仙女看你连感情都不知道珍惜,连爱都不晓得深藏,到处去“炫耀”,都抱打不平了,连你这样的男人都能爱,什么样的男人不能爱。 “‘仙女星座’在给我介绍了无数她的男朋友之后,又在男友与我谈几句话后将男友叫走,或是约好了一同去玩又在玩之前或之中将男友拉走。” “为了什么?”L问。 “怕我勾引他们吧!”她委屈地扬扬眉,又说: “为了我吧!” 泪水禁不住从她眼眶中涌出。 是的,真的难为L,真的难为那帮女友了!“仙女星座”帮她请气功师,“仙女星座”给她写一封封开导信。女友们联合起来为她每早献上一束野花。她尤其地注意到:小雪莲的叶儿上白绒毛上还凝着露;红景天的叶儿内质多浆还泛着红;风毛菊的叶儿托着花塔的叶儿上的纹线中那一丝丝水……尤其是“仙女星座”,这位心细的小女子意想出这么些“办法”为她“除根”,真可谓煞费苦心。其实不必,这种痛只有埋在心底疼痛才轻,这种关心不仅伤害了那种情感,而且增加了她的痛苦,况且她相信自己软弱的韧性。其实,断肠人,人倚楼,为的是自己?还是L?…… “我说过了,我会坚强!你到是不必给她们找麻烦,让他们费尽心思来爱护我,更不必以这种方式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爱你!” 她想幽默的L会这样调侃:“少了个蹭饭吃的地方!”她想起电话中L取笑自己的女友“仙女星座”:“几个朋友在一起玩,玩到晚上十二点多了,‘仙女星座’忽然大喊:‘快给我拿台灯!我要搞创作!”取笑自己的女友“天琴星座”;“到我的朋友那儿,进屋‘视察’了一转,忧心忡忡:‘这么大的房子怎么没有书?没有书怎么生活?’”她恍惚又听见L朗朗地笑:“你呢……”“我呀!”她抢过了话题,“早上起来也不穿鞋光脚丫子在屋子里跳舞呀!”L与她都为她说的这句话愣怔住了。 ——这句话不仅对她与L情感的产生与发展有所挪揄,而且对她与L的行为、天性也有所挪揄,并且堵住了L的嘴……“说呀!说呀!再说不出口了吧!”她心里一遍遍对L说。 她有个心病:L会在众人面前这样开玩笑谈到自己吗?那幽默的家伙每一句话讲出都令人发笑。轰笑之后他会像说那些迫他的女孩说“我要走,不能在青海呆”,然后长叹一声吗?她知道这是自己在L面前放不开的一个重要的原因。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她觉得委屈。是L先找自己的!躲他都躲不及,她又想起L要约自己时那执拗的口气。 真正让她委屈的是她的爱被这么多人误解,心爱的L被自己的男女朋友、L的男女朋友们糟践的一踢糊涂。 她想起在西宁,“牧夫星座”那头发、胡子依旧是那么桀骛不驯地曲卷着。 “知道“牧夫星座”有多厉害吗?知道‘牧夫星座’是从玉树草原来的,是藏、汉人的后代吗?你离开西宁前,我在你办公楼对面的旅店里租好房子胡乱给你拔电话,‘牧夫星座’就在楼下拚命地喊我,疯子般来来回回找我。找不到,实在找不到,嗓已喊哑了,就在楼下等我。等了我四个小时,可我见了他连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呀。” 她的心一酸。 “牧夫星座”那一场大火,不仅伤了她而且伤了他自己。 “牧夫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觉得是一种欺骗!” 她浑身酸胀:“这种欺骗是由我们情感的相互‘欺骗’引起的,都是因为你对这感情一点也不珍视引起的,而你居然一无所知?” 她想起那一次L突然“出击”:“牧夫是哪毕业的?” L是想试探她爱的是否是“人大”这块名牌大学的牌子?还是想试探她真正的情感所系谁人? “不知道!”当时她可爱的神态有些儿像刑场上的刘胡兰。 这会儿也后悔自己与“牧夫星座”相处那么久竟从没问过“牧夫星座”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她庆幸自己第一次L约自己时就问L了:“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还问了L:“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从L问过她:“牧夫是哪毕业的?”回到原单位后,她还真的问过牧夫:“你是哪毕业的?”又是一转身她又忘了。她有些难为情,实在有些难为情!在一起共事了那么多年,连“牧夫是哪毕业的”都不知道。可是,她再没有问过。因为她明白,自己就是问一百遍,也记不住“牧夫是哪毕业的”。 从L不断地提及与问及“牧夫星座”的情况,她明白L是在乎自己与“牧夫星座”在一起的,她的心中不由掠过一阵快感,一阵酸楚的快感。她又想起“牧夫星座”那系列“卑鄙”的行径,想逼自己离家出走的原动力,真是微不足道的……只是这会儿她想把那“微不足道的原动力”扩大,让L意识到自己的罪过。 ——她与L“为怕离别”提前离别后,都怕对方痛苦而装出一副已完全解脱出来的样子。 那一次,两个单位举行联谊会,L与她不知是为了了解对方情况还是向对方证明自己没事,都参加了舞会,舞会地点是在他们第一次相识的地方。 不知为了什么,舞会上反反复复放的只有一首歌;“在这分离的那一瞬间,多想轻轻说声再见,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不知何时回到你身边。让我再看你一眼,看你那流满泪水的脸,让我再看你一眼,我要把你记在心间。” 舞会上,L仿佛不认识她,一会儿和这个女人跳,一会儿和那个女孩跳,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为了在这种强烈的刺激中坚持下去,她第一次接受了“牧夫星座”的邀请。‘牧夫’舞姿潇洒,气质超群,是舞会上唯一能和L对峙的人选。舞会后“牧夫星座”不由分说地向她表达了感情。她告诉,她一直在等“天狼星座”。 ——是的,她很难对“牧夫星座”对L表述自己对“天狼星座”复杂的情感。 “你是不是想听牧夫夜夜给你唱冰雪凄凉的‘三套车’?”她挪揄。 想想“牧夫星座”那一系列可怕的报复,她不寒而栗。 “千里迢迢来深圳找我,就是为了给我讲这些?” 质问中,L仿佛受了深深的伤害。 是的,L深信他这样做别人责怪他不理解他,但她能懂。L不想对任何人解释自己用心良苦。 “我觉得你自己做的事造成的后果,你自己应该知道!”她的小酒窝中出没着那么一种执拗。其实她心里更清楚是自己造成的后果,可是她心里有气就是想撒!她控制不住自己。 “还不都是为了你!”委屈终于从L胸中喷出一腔深藏不露的情感。他是不爱表白的。 酸甜苦辣一古脑涌上她心头:是为了我?还是不为了我? 不说这一件事对自己情感的“伤害”,就说将一个女子的激情唤起,那是煎熬中的上干个日日夜夜呀!本可以好好珍惜的!知道你为这爱护活得好苦好苦,爱护出的却是两个痛苦吗? 都是为了对方,结果是两个都被囹圄在折磨之中,苦不堪言。 她忽然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法把自己交给该死的L了——除了她觉得L给她的朋友们讲她的故事亵渎了那份情感并使她不敢放开表现自己的激情以外还有一种潜在的报复心态。 她心中的爱情应配的是一种相应的悲壮,而L的这种态度使她的这部分要求一下子转为虚荣心。这虚荣心不是因为她付出那么多爱情,而是因为她心中的爱情是需要生命去维护的。 她似乎已认准了,L是亵渎这神圣的敌人。她生命中那个执拗的小她不由自己地摆出一付与L决斗的架式。在她的羞涩隐藏下的那颗火热的心里这会儿什么也没有,只有仇恨,只有刻骨的仇恨。 ——在她的心志里,自己哪怕痛苦死,也会像生命一般珍惜那情感的! 一想到自己已没有归路,而自己与L的激情却不能相互溶合,并将掀起更大的风浪,她心里不是对“牧夫星座”、“天狼星座”而是对L存在无限的怨怅,无限无限的怨怅。 一想到西宁那帮女友、男友居然敢指责、嘲笑、玩笑自己投入全心身爱着的L,她心里不是对朋友们而是对L有太多的指责,太多太多的指责。 一想到在西宁时为了让L别再四处打问自己,她去找L的男友V——那个被朋友们尊敬、拥戴的“大哥”而从自行车上栽下来…… 她当时觉得自己的行为被L的男友V误解;她总觉得自己蒙受了洗不净的耻辱 V有父亲一般思考问题的神志,父亲一般的目光,父亲一般站立的姿态,父亲一般的气质超群、品貌出色。而八十年代的自愿支边比起五十年代的自愿支边的确有更撼动人心的意味。这一切使得她不得不像尊重父亲一般地尊重V,爱戴V,仰慕V。而V又有L一样的身段,L一样神志,L一样潇洒。虽然特别的气质使V与L区别开,虽然V的大胡子将V与L区别开,但神韵的相似使她不得不像看重L一般看重V,关注L一般关注V,在乎L一般在乎V。而父亲将V当儿子,L将V当大哥,这使得她对V的态度中更加认真。父亲的儿子就是自己的亲哥,她心爱人的大哥更是自己的大哥!可是V到自己家也好,到L那也好,从不和她讲话。她早已习惯这种不讲话,她从来没有深究过为什么V不同自己讲话。她满脑子都是L。她没有勇气与陌生的男人主动讲话,但“大哥”是一个例外。于是在她被L到处打问感情上弄得走投无路时她想到了找V。她没料到V的一身正气居然冲着她来了—— V没等她把话讲出,就做出一付知道她与L的故事或是知道更多的深沉模样……那神志神秘莫测:是V将她当成众多追求他的女孩中的一个?还是奇怪于这个羞涩的女子野丫头一般的举动?还是没等她说出来就明白了她想说的就以沉默告她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做…… 她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V的神态怔住了。她不再说话,痴痴地望了一会V沉思的模样,逃跑开了——那沉思的模样是那样撼动人心…… 由不得她不胡思乱想,找V竟成了另一种含义…… 每当想到这另一层含义,而V竟不理会,使她没有澄清的机会,她便觉得自己蒙受洗不净的耻辱,而对V的在乎使这耻辱刻骨铭心。 ——后V来找她才让自己自尊心得到一种安抚,但是……她没有想到V对自己那么深挚的情感…… 这会,她不但不希望将自己压抑在心底的千般柔情、万般痛爱倾注在L身上,而且不希望将自己积郁在心底的千种思念、万种牵挂灌注在L心里。 她希望将自己的熊熊怒火倾注在L身上。她甚至希望看着L在烈火中痛苦地挣扎、呻吟、仟悔…… 她的个性后隐藏的永不满足的情感旋涡此刻正在吼吼地旋转。 她全然忘了在这高节奏的城市L心底的孤苦、寂寥与栖惶。 她全然忘了L每一次给自己传话真可谓用心良苦。 而她身上的钱马上就要花光了,这更增加了她的紧迫感。 想想那五元一碗的白水面,二十元一壶的早茶,想想九元一听的饮料…… 想想每天喝一元钱一瓶的豆奶维持生命的自己那次硬头皮改善生活:“给我来一个牛肉馏!羊肉馅!”她觉得自己很大度了。她以为这牛肉馏、羊肉馏就是所谓的西部的爆炒牛肉、羊肉。想想自己居然敢点三十元的两个菜,她心里又心疼又紧张又自豪。“菜”上来后她怔住了,原来是足有洗脸盆那么大的两份内沫汤……她想退掉又不能退,想喝又不能喝下,那份尴尬真够她受的。 想想自己转遍大小商店都没买到一本日记本,好不容易在昌部大厦看到一本日记标价是每本七十元。 而自己饿着肚子想的是L,在以前日记本上的白纸加页上、日记的飞白上记的是L…… 想到这,她不由得怒火中烧。那笼罩她的淡雪青色光晕就加入了缕缕殷红。 她怪L使她的生命不听自己使唤;怪L明知她自尊心强却偏偏伤她的自尊心;怪L在这样的紧迫里不能抓紧时间…… 她甚至觉得自己承受的一切,都应向L讨还。 L来深圳前,她曾准备将自己完完整整交给L的。一个传统的东方女子做出这决定容易吗?多少个日夜冲刺那层层包裹的羞涩,冲击那层层包裹的传统观念——感觉L想要她,就像那一次请她晚上别走……这使她在悔恨、自责中渡过好些个不眠之夜,毕竟自己是用全部心身爱着L——她不准备有什么“虚伪”将他们隔开。她做好了独自承受一切后果的准备。 她没想到…… 不论L是出于怎样一种好的动机,不论L是怎样出于一种责任心,她都觉得自己蒙受了终身的耻辱——自己总是被宠着、追着、爱着,居然这个她今生今世唯一请求的男人敢拒绝她。“报应!”她想起了这个词。唯有这时她理解了那些追求自己的男人们遭拒绝时的痛苦。“不是不报,时候没到!”那彻心彻骨的痛苦留在她生命中一直延续至今。 “为了我!为了我!若不是知道你是为了我,我也不会这么伤心,也不会怎么甩也甩不开呀。”她的神态依旧是在西宁与L分手时的神态;你骂我!骂我!你不骂我就是我生出来的! 她又像孩子一般任性。 出门的阿哥(哈)孽障大 家里的尕妹(哈)苦大 …… 两个如此相爱的人,一个想给时一个不要,一个不想给时另一个又想要。为什么她与L“遭遇”时总是强烈的爱与恨?而青春苦短,岁月苦多,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而现在为什么自己还不肯给呢?难道自己与L一样沉溺在精神境界里太深又不能把自己的精神完整地交给对方所以才这样阴差阳错吗?在珠海因没有处级以上单位证明而没有办上深圳边防证的自己是把生命提在手里让几个当地人带到深圳来的……好不容易见到自己心爱的人,自己身上的钱连回去的路费都不够了。难道还要错过?因为自己心里还压抑了一腔对L的怨气,还埋藏许多由L形成的障碍! 想到这,她忍不住百感交集: “怪你怪你都怪你!到处去说!说!说!” “‘怪你怪你都怪你’呀!那么娇娇气气的!”L瓷瓷实实说出“娇娇气气”四个子,怨怅中,又一次意识到了一种沉重的责任感。L的嘴角儿向上一挑,如铁的意志又被唤回到L身上使L散发出一种放射冷光的英俊。L印堂喷出的怒火,似倾刻之间就会将她焚烧夷尽。 “说吧!”L向她逼了一步,“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L的潜台词是:“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做!” “我要你!要你!要你!要你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要讲起我呀!”她的尾音带出那么一种幼稚。她的神态是那么一副为了这份感情可以承受一切的架式,一副为这份情感不被亵渎而要与决斗的阵式。 千里迢迢,千辛万苦来到深圳,睡不好、吃不饱(她百来块钱的内地月工资在深圳还不够一天的花销),像不屈不挠的裂尻鱼一般冲到爱人身边,就是为了讲这句话吗?为什么不是L帮助“澄清”?这样表达出的意思是一个柔弱女子在这与命运抗争的过程中对这份感情“致命的”珍惜吗? 她与L都怔住了,对望着。 她觉出L的心中回荡着自己写过的句子:“请别给别人讲她的故事,引得一阵轰笑。若真想让别人知道,让我自己来向全世界的人宣布,不是被人请求,是我自己自愿的!” L低头思忖了一会儿,仿佛被一种灵魂里的东西深深感动了,又仿佛身子里面有什么被摧毁了:“不了!不会了!不会在任何人面前讲起你了!” 委屈中,L似乎一下子觉出自己行为的无聊,似乎受了残酷的打击——L灵魂里,一定是以为他这样做她会感激自己,她能尽快解脱出来。糟践自己在那么多人的数落声中,L一定是以为她知道他这样做心里着实大好受。 望了他的神态,她动了恻隐之心,陷入一种深深的自责。 自己难道真的甩不掉的女孩儿的柔弱?还能让L怎么做呢? 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咱们结伴去走吧!”潜台词是:“咱们回旅店接着……”心声是:“让我们再不分离吧!” 随着这句话,她的脸上又笼罩了淡雪青色的羞涩。 随了这句话,她的心中忽然掠过一种凄凉:一切一切被自己折断的似乎再也不能续上,再也不能,就如童年时,总想接着做一个美丽的梦,却从没有接上过一般。 随了这句话,L倾刻恢复了盛气凌人,似乎勇气与能量随了这句话注入到L体内。 “那当然是不行的啦!我喜欢的是我们导师的女儿!” 她的脸一瞬时变得苍白——自己已在L面前暴露过了,而L爱的却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导师的女儿。这导师的女儿是他的同学吗?反正不会是他原来的那个女友(已出国)! 刹那间四下一片沉默,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他和她都被沉重的空气压得不能呼吸。 一朵花似乎在一瞬间恹恹欲睡。 她心存侥幸地想起自己曾对L讲的话:“我姐与我妹长得像我妈!我和我弟长得像我爸!” L的眉间又锁那么一种执拗。 L的一系列行动只是与她一样身不由己地将感情推向一个一个更高的高度?感受一次一次精神升华后带给他那透明的惬意和一种与崇高境界吻合的悲壮? “你看我没穿鞋(空的拖鞋),再说我的自行车没地方存……”L学她说话的音味。 望了她眼中又盈满晶莹的泪水,望了她的身子又窈窈窕窕、摇摇欲坠,望了她扭过头去因害羞而显示出的无地自容。L的嘴角又浮出几丝近乎嘲弄的微笑: “你没看广告牌上写着:深圳是冒险家的乐园!” 那神态分明在说:你先回西宁!捧你的铁饭碗吃你的大锅饭!待我正式调来深圳后再请你这位小小水晶公主野花仙子来深圳“跳舞”!当然是专门为你办的盛大舞会! 几抹揶揄闪动在L的明眸中…… 没等她彻底反映过来L已退了她的房。这个冷酷的L! L将她的旅行包放在她脚前,楼台主管拿一张帐单与她结算:基本包括L的同事请她吃饭的钱的一半(AA制)四十元,L的同事送她过来“打的”的钱二十六元,一天的住店钱九十五元,店员小费二十元……算下来正是她身上所有钱的总数二百一十元。 她怔怔地看着帐单,感到一种毁灭力正从四面八方向她围来。她那么清楚地预感到自己将被这份爱情彻底毁灭,却在仇恨中控制不住自己不去爱L。 ——这些钱并不是她要花的,她只是顺应了L同事们的意见,至于没去L宿舍“凑热闹”纯属是她的害羞心态使然……她当然知道睡在L男宿舍的中厅毕竟比睡在广场上安全…… ——原以为L呼唤自己来,就会一切为自己操心的,她还设想了不让L操心,自己去创世界的种种方式…… 事实,没有比这更沉重更严重的了。 望她想说许多话,L又露出了讥消的白牙: “你想知道什么?股市行情?要知道从我口中了解的股市行情往往是大户老早吸饱正要趁机吐的当口……” L的光华从那声音的浑厚中绽放出来,L的神态之间似不以为然,所以风度越发潇洒。力量与智慧在L身上显示出峥峥铁骨。 还是那种感觉:L把身子给她,她没要,L就把心灵和思想给了她。 L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这陌生的城池,在这茫茫人海之中。她又举目无亲,无依无靠。 L!狠心的L!居然断了她的生路,将她抛在黑夜的“沙漠”里。这下子,她感觉自己在世界上可真是孤伶伶的一个人。她在与L赌气:她发誓死也不会再去找L。 无数的人影扑扑朔朔,无数的楼影隐隐约约。越来越浓的海雾飘着她淹没着她,唯剩那一团灵光如迷朦中的月亮…… 悠忽之间,月亮被一团浓云吞没了。她犹如走在点点磷火之中,感觉狼豹横行,嗥声不绝于耳…… 她哭了,这条路上的饥饿、疲惫、创伤、委屈一古脑涌上心头。 ——原本她的目标是找到L,现在她没了目标,只能是漫无边际地闯了。 “哎——清粼的长流水,当啷啷儿淌儿,热吐吐儿离开了,泪涟涟儿的想了。”无奈中耳畔又回荡着“花儿”,她感到阵阵昏晕…… ——在这份相思的无奈之中,又渗进了少女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同时受伤引起痛苦与痛苦中的耻侮。 ——她不明白那么多男人对自己大献殷情自己都不接受而L对自己这般冷酷、残酷自己却…… 仍是禁不住不去想L,无论怎样禁也禁不住去想L,长这么大,从没有一个男人能将自己生命中所有的细胞都唤醒,并且让它们持久地处于亢奋状态。从没有一个男人使自己生命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具有生殖繁衍能力。 想你地只有想你时/思绪才带领千军万马浓云密 雾/纵横奔驰沙场,那坐骑那‘青海骢”人总在回望时 放出,如神马飞扬四蹄,想你也只有想你时/尘飞马 嘶/温柔化为马鞭/电闪雷鸣…… 自己前世欠了L的!一定是!不然为何自己一千遍一万遍地想起:“不是冤家不碰头”这样的句子?不然为何唯有L拔了自身的傲气,其它的追求者是永远做不到!永远永远做不到! 可是为什么L拔了自己身上的傲气却拔不去自己身上的自尊呢? 而且一切的个性与拗劲因了那拔不去的自尊而滋生漫长。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找见L的踪影。 怔了半天,回过身来,她才恍恍惚惚看到一条腿跪着向她求婚的董事长F。 茶几上放着F与她的出国护照、UAE长期居住签证、一对水晶手镯、一个大钻石戒指。 又是一阵昏晕,她注意到了董事长F那微微泛白的鬓角上那两个漩儿——爸爸也有这么两个漩儿,盛着苦涩,旋转着,旋转着,天地间就充满了漩涡…… 望着董事长F脸上那凝重的表情,感觉F身上散发出格外的沉静——以前这沉静一层一层漾出总也使她变得更加沉静,而今天这种沉静中散发出的情绪,缓缓扩散,使她的思绪更加纷乱。 凭直觉,F不仅能理解自己的种种心境,而且能理解从洛杉矶回国后自己太太M的种种歇斯底里的行为——疑心生暗鬼!F定能理解M只是怕失去他才那样做的,可结果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她竟然真的开始为M着想了。 F与自己一样,一定是有几月前还没准备这样的吗!他娶自己与其说是被M与那么多人逼“上你的路”,不如说是冥冥之中的力量驱使吧!与其说是一种责任感使他出来保护自己,不如说是维护“正气”,以便重新树立一个堂堂董事长的威信与尊严!与其说是为了他自己不如说是为他自己的企业(海内外)…… 她想起这段日子陆陆续续F告诉她U代理董事长兼常务副总理以后发生的几件事: 香港UU实业集团有限公司实质上是U的私公司。 首先,U将财务总监换成从UU公司来的人。 然后,UU公司违反有关规定,向YM增加股本二百七十万元,获得资产评估价后,又将投资款汇回香港。 YM董事会将占合法资本的百分之六十转为优先股,损害了国家利益。 深圳市公信审计师事务所对YM部分资产进行评估,资产评估溢价四千七百多万元,董事会决定全部转为UU公司投资,而其中二千四百多万元资产溢价部分尚未取得使用权或所有的房产所虚增的,后由深圳特区会计师事务所出具虚假上市验证报告确认,为UU公司所有。 UU公司将三百万元YM股票转让给其他几家公司,却没有实际转让行为,YM公司被UU公司一手控制。这几家法人股东实为虚拟挂名,以便欺瞒政府,使股票上市。 YM公司以设立澳大利亚LP有限公司为名向UU公司汇出一百四十万美元和六十万港币,实际只需四十万美元,余款去向不明。 …… 现在,YM公司财务被监管。深圳人民银行发出公告,说明YM公司存在投入股本不实,虚拟股东、验资证明虚假及帐目混乱等问题。行情表上显示出每股面值十元的YM股票,市场价不断下跌〔已由每股二百八十元(黑市每股三百二十元)下降到每股二十二元〕,看来握在股民手中的大量股票将成为不能转让、无法兑现的“废纸”……再发展下去YM股票在交易所中可能将被停牌下市。 而F个人的海内外公司下属的一些分公司乘机做亏本生意捞取大量回扣,打入个人帐号;用公司钱为自己上巨额保险;购买公寓以办公用具报批;一位分公司的出纳员私自将分公司的三十张印鉴齐全的空白转帐支票交给他人致使分公司的六千万美元先后被转走…… 而接管海外F公司的到底是F的什么人物?真是F的私生子吗?为什么谜一般地出没在浓云迷雾中?恍惚那经营海外F公司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幽灵。那个幽灵每一次隐现都给国内F公司——YM公司带来神秘的变化且带来一系列震撼。 这一霎,她那么深刻地悟到一个成熟的高职位的男人是属于社会而不是属于某个女人的。 F的灵魂里似在下雨,这雨和她的灵动中淅淅沥沥的雨浑然一体…… 他体现的似是一种规律的力量。似乎他已隐遁自我,规律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隐现出一个巨神的力量——接天地四方之气,按经济规律、社会规律、历史规律、自然规律等的综合规律去办每一件事。她感到迷惑:是他是规律,还是规律是他? 董事长F缓缓抬头,用那么一种目光凝望她。就在这凝望的深处,有一刹那的走神,走神之后是一张凝滞了原始痛苦和恐怖的脸谱。 她的心微微一动。 她想起了一个战士在战场因一个美丽的走神而牺牲的故事。 F跟她结婚是否也是战场上的一幕?而走神才是对故土的思恋?而这片故土是否就是F对自己的太太M的感情世界的呢? 难道F与自己一样也是不知归路? 她不由地目光转向窗外。 窗外水光模糊,整个城市笼罩着层层迷雾,似乎幽幽爱恨在那一丛丛红桑、紫藤间飘飘乎乎。 她倏然间感到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孤独。 偏偏这会儿,她又听到一个将出世的孩子在子宫里哭…… 这个走神,一下子使她意识到社会的复杂,意识到F与M那三十多年夫妻感情的厚度——M仿佛已浸入F的心骨。而F找的到底是自己还是M的寄体?不是人们都说自己和M年轻时很像吗?而F那种深厚的感情又仿佛是对YM公司的,似乎YM公司是他的故土的庄园。 一想到庄园她立刻被一种撼动心腑的深挚情感所打动。 F与她是不是当称作被形势挤到同一战壕里的“官兵”(战友反正不合适)。 望F眼底弥漫的那种苍凉,她真的想为F唱那首歌,为她的L唱那首歌,为他们的YM公司唱那首歌: 再回首,云遮归途;再回首,荆棘密布。今夜不会 再有难舍的旧梦,曾经与你共有的梦,今后要向方便诉 说。再回首,背影已远走,再回首,泪眼朦胧…… F与她对望着,仿佛他们的悲凉都长出大翅膀,伤感都长出长羽毛。 董事长收回那飘渺的神思,用那么一种恳请的目光望她,似乎想请她理解他的走神,似乎想再捉住她眼里的栖惶与无助。F显得心事重重,痛苦不安。 “知道你遇到了一个多么残酷的求婚者!你得在夫妇两个人手中忍受痛苦!”F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神秘莫测。 “听过这样一个希腊神话故事吗? “天父宙斯在天上看到了居住在勒耳那,过着自由自在生活的姑娘伊俄。那姑娘浑身散发出露珠与野花的清香,闪烁着一种原始的生命之美。宙斯变成一个小伙子向伊俄求婚,伊俄不同意。宙斯的妻子看到了追下来,宙斯把伊俄变成一头小白牛。赫拉派一个粗暴人看管小白牛,宙斯派使者杀了看牛人。伊俄虽逃脱了看管而头上仍着长牛角。而赫拉又派一只牛蛙追逐伊俄。 “伊俄为了躲避牛蛙的追逐,到处漂泊,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又从另一个地方再逃到另一个地方……有一天,她竟独自走到悬岸边,想跳下海去摆脱一切苦难。 “女神们拉住了她。光明使者普罗米修斯见伊俄被牛虻叮得不能忍受,就先对伊俄讲了如何泅过海峡,躲过福耳库阿斯的女儿与复仇女神,最后到达终点尼罗河三角洲,恢复本形,与宙斯结婚的秘密。 “因为牛虹的叮咬,伊俄又全身痉挛,她含泪告别了众神,飞也似地朝着普罗米修斯指引的路跑去……” 她愣愣地望着董事长F,眼眶中渐渐充盈了泪。这不是自己的漫漫心旅吗?还有谁能悟自己悟到了心骨里?还有谁能知自己的漫漫心迹? F的话如雨侵入她的心野。 一想到F感知自己那晚去过海边,她羞愧万分…… 一想到F知道自己在他面前的“丑陋表演”,决不是为了某种物质利益,而是一种逆反心态,泪水迷离了她的视线。 这种透心透骨极有悟性的比喻使她一下子感到自己那么小那么小,有种无论怎么跳也跳不出如来佛手板心的感受。 她感到一个博大的气场又一次清清爽爽地笼罩了她。 她甚至感到F身上一种她无法理喻的悲苦,一种她从没有在其它人身上感受过的深沉的愁苦。她忽然意识到了笼罩F生命的孤独感,一种可怕的孤独感。 在F那可怕的灵魂孤独之中似乎隐现重重铁门。那些铁门重重洞开着,却庄重威严地从没有人进去过…… 似乎她一个人走在沙漠的人迹罕至之中,感觉自己是走向孤独的地球之心。 有种直感告诉她:这不是一个“陷饼”!F刚开始跟她一样绝没像他自己讲的“歹念”——F若将自己往好的方面讲,说不定她反将F往坏的方面想了。这一瞬,她一下子感觉到了F那超乎寻常的成熟——F知道解释没用!他是根据结果及希望事态向哪个方面发展来说话,不像自己老想实事求是地重复已发生的,总想证明自己的“洁白”与“高贵”,总想让人们理解自己——这种思维方式是从自己出发不是从别人出发,这种“自私”使自己不断地失去公众的支持而陷入孤军无援的境地。F的思绪方式就如她讲“我根本没想当董事长太太”!没有人相信,那就干脆坦然告诉别人:“对的,我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想勾引董事长F!对的!” 原来,自己与F思维方式最本质的区别是自己将“小我”当我,而F将公众这个“大我”当我。 人与神本质原来在此。 F的神态似告诉她:“嫁给我吧!一切都是大势所趋,小小的你无法抗拒!”F沉默了一会儿:“有一点很重要!这就是我内在的感情!”F诚挚的感情令人落泪。 F拉过她的手,给她戴上一对水晶手镯,再戴上大钻石结婚戒指。 F的大手将她的手小全部握在掌中,一副可以拯救她,拯救世界的样子,似在说:“你不需要泅过海峡躲复仇女神……宙斯他自己向你走来!” F的神态中似带有几分调侃:“我们总不能辜负那么多人的愿望吧!” 她的一双眼睛半垂着,用那两排密密的问号般睫毛感觉F。她觉得展开胸怀包揽了丑、消化了丑,体现了丑的神韵、丑的力量、丑的对抗度的F竟给人那么一种沉稳、实在的感觉! ——若他像自己一般解释自己被众人误解而产生的委屈,绝对不会有这种让人肃然起敬之感。 使她惊奇的是激情隐隐地从F的冷静的血管深处涌动出来,像海啸、像山洪、像火山将要爆发。那远远的、隐隐的轰鸣缓缓地包围了她,似乎这激情隐藏、压抑已久,现在终于有机会显示出来…… 这使她感到一种震动心灵的恐怖,仿佛那是一种毁灭力。 她感到一直跟在她身后给她以安全感的“狮身人面像”开始发生质变。如同身后分明是岸石的山,白云缠绕,却忽而变成无数的岩羊,卧的卧、站的站、动的动,并会在自己不经意弄出的声响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以前,感觉西部的狮身人面像一步一步地跟踪自己,她总能获得巨大的“后劲”,而西部狮身人面像上岩石随时都会逃蹿得无影无踪感觉却给她巨大的“前劲”。那片母亲一般平静的土地,父亲一般沉稳的山岩忽然让她感知那是千万匹雄性野马的热血所祭祀,千万头雄性野牛的精液所浇灌过的土地、山岩,那土地那山岩让她的激情为之勃发,热血为之沸腾,气脉为之冲动。那土地让她听到了雪崩声、山裂声,听到了无数个冰雪的魔方的变幻声。 ——她这才明白自己以前从没有把F本人当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去看,时而是父亲,时而是父母合体的崇拜体,时而是L的“寄体”…… ——似漂泊生涯中脐带被“母亲”割断之后,幻想的脐带也被“父亲”割断。没了岛、看不见岛的影子‘悬浮在烟雾中,虽恐怖慌乱,却使她感到一种兴奋。她觉得L这次不是作为一种精神附着在F的躯体上而是与F同做为一个完整人结合在一起,精神与精神结果,躯体与躯体相溶。 ——那仿佛L和F的被对方那“玩艺儿”相互吸收,通过菩萨心、应身轮、法身轮、现身轮上升到F的头顶泥丸绽放出两朵莲花汇成的光芒。 她的脑海里没来由地显现出去泰山参观时看到石崖上刻的一段话:……是故于彼清净莲花之中,而金则杵位于其上,乃 入彼中,发起金刚真实诗诵.然后金刚及彼莲花二事,成 就二种清净乳相,一谓金刚乳相,二谓莲花乳相。于二 相中生一大菩萨妙善之相,复出一大菩萨猛恶之相。菩 萨所现二种相者,但为调伏利益一切众生,由此出一切 贤圣,成就一切殊胜事业。 那次上泰山,她给F读这些石刻时她也不懂,只是那夜梦中 她被L诱至一“幽徽灵秀地”行那云雨之事。感觉L的一只手从那“山上”掠过,从她的“苇地”掠过,在她的漩涡里回旋…… 无数柔软的触角探入自己生命之中,渐渐地充满了自己、澎胀着 自己……那些充满激情的触角,带着好奇,带着挚爱在她的生命 中探索着,探索着,一种轻微战颤让她感受到L灵魂深处的一种渴望深层次沟通的愿望。这种无处不在的愿望使她的心灵中掠过微微的悸动。一些不可以用语言表达的语言浸漫着她,淹没着她,一些急于表达又无法表达的情感冲击着她,触抚着她……一种完全放松的心、神、肉体合二为一的缱绪柔情中,她听到心爱的人儿如此对自己说: “你知你从哪来,又向哪里去吗?大凡各种初绽野花,各种初生树木,各种灵石灵泉,各种仙山仙谷虽不可走动却均抱有‘云游四方,上天入地,阴阳交和,生像生卦’的期待,这期待日久形成气流交合于天地宇宙之间,交合之心气脉流转复杂却有规律,天长日久规律被注入血质长出骨肉,成一女胎‘生’出,这便是你出生的理由。而今你我交合,那透明清气、透明琼液润你心骨者乃万兽、万人、万神、万魔通过我向你传递出他们各自心中的各种期待,这期待日久成气在你体内化干种气流纵横交织,终要形成规律,规律之胎心将被兽、人、神、魔注入血质、长出骨肉、脱胎成一新的女婴,由你自己生出来……” 自那一日起,她虽是处女,但心已非处女之心。对那事全过程均心领神语并感到那胎心在自己生命中奇异地跳动,感觉在L的深情滋润之中各种气流在流转…… 而此刻,失踪的L那么真切的化为P出现在她眼前,且有种精神从欲望的泥泽中挣脱出一个境界。使她一下子顿悟了那段石刻的意思: 莲花不就指“女阴”,金刚杵不正指“男阳”,整段意思似乎是指男女“精神”的交合能“成就”一切殊胜事业。 奇怪的是F身上那潜在的激情又倏忽潜回去——众多的人从几个门涌进来,说是为婚礼而来,祝贺之后却顾不得提及婚事。 恍惚中她看到无数L离去的背影。 大家七嘴八舌说的话都跟业务有关: 这个说:“深圳特区会计师事务所出具虚假上市验证报告的具体人已查出……” 那个说:“已派十人去UU公司追查余款……” …… 又有人电话提供UU公司境外抽调和截留YM公司外汇的情况。 “三个人!拐角镜头照了相片……” …… 人们围着董事长F报告与YM有关的各种信息,提出各种建议,表达各种情绪。 感觉那么多人围着F,她感到说不出的迷惑。 “今日收市前,YM股已稳定在二十二元价位。” F周围人的情绪缓和了一些。 “一共动用多少现金?还有多少可以调?光稳住阵还不成,明天无论如何要托住YM股升上去!” “收回的股帐面上达七千多万啦!” “抛风头暂压下去,明天能顶住就好办!明天无论如何要顶抛出多少收购多少!” “现金不够周转哪!” “拿我们几人名下的YM股去银行抵押!我看也能再弄出二三个亿!” “我们大约估摸了一下YM信托银行,能够弄的现金不超过六个亿,大股东那可弄一些……这样下去恐怕不是个办法哪!这么着把资产全花在托价上,万一YM公司有个三长两短,那信托银行就只剩下空壳子了!” …… “进一步调查一下YM股步步下跌的原因。得看对方出于什么目的?幕后人的举动是不是和收购YM公司行动有关?这一招一招真他妈毒呀!一石两鸟,乘胜追击,根本不给我们喘息的机会……” …… 又一拔人冲进来围住了董事长F。 “传说YM股接了一笔两个亿的订单!传说美方Mill董事长兼总经理恢复与YM股份有限公司的长期贸易合同……股市将会轰动,YM股将开始急速回升…… …… F稳稳坐着,两只大手手心向上似在接气。一副绝对可以在短时间内挽救残局的样子,似乎他的生命就是由上万条细电线或是光路盘成,又似乎他的生命干脆就没有自己而是盘结在一起的别人的通路,且无论多细的电线、光路、道路能光滑地通进去就能通出来。 F对那些信息的态度,似乎是对天像的崇拜一般,却给人感觉F是高层次的唯物论者。F他决不会像自己前任太太M那样迷信那些由易经、八卦算出来的结果,而是把握各方规律之后,接天地血气的走向,主动推出自己的想法,做那或许是压抑在心底很久的自己想做的事,这种压抑的激情表达出来如大海发怒一般气势博大。可这事似乎是大家的事,而非他个人的事。看他似被这么多人驾驭着、牵制着、挟持着,已不是一个小他而有一个有巨大的离子身的大他。这个“大他”的每一个离子就是一个人,每一个器官都是由人组成——有些人组成他的大脑;有些人组成他的呼吸系统;有些人组成消化系统…… 现在这个由人组成的大F又开始动作起来,且比原来的气势更好,从这个婚礼气息就能感到。 F渐渐地溶化在大伙儿中,已看不见“驾驭”、“牵制”、“夹持”,却感到F身上摆出的成干上万条光线。那些光线连的似乎不仅是这么多人的利益,而且是那么多公司的利益,并且还连着政治经济形势等。 她觉得F身上曾让她感到的激情却像锚一般掉进大海——似乎大海就是他抛起的,他根本不需动。 而另一种博大的激情只让她感到恐怖,让她“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倏然间,她感到一种沉重得连话也讲不出的伤感。 仿佛面对F不是面对一个生命、面对那万事万物的规律,而是面对“天像”。 晚六点多,全包下来的“海潮酒家”已将顾客全部清走。 一阵阵嘈杂声隐隐传来。张罗婚礼的人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走马灯似地换了一拨又一拔。 四十五个公司及兄弟公司的贺电、贺礼纷纷送到。因不收贺礼,接待员与来宾发生争执,吵吵嚷嚷。 上千鲜花花篮被送上一层一层楼一圈一圈地摆在酒家的里面、外面。上千个只插花瓷瓶被放在一张张的酒桌上。 上千盆植物:薛荔藤蔓、紫藤、清葛、金登草、紫芸、青芷……被点缀在酒家内。有牵藤的、有引蔓的、有垂吊楼台的、有穿孔爬栅的、有如翠带飘飘的、有如金蛇盘屈的…… 许多股民拿着贺卡、鲜花涌在酒家门口。 那天井中几十米高的细玻璃管制成的巨大雨帘开始变幻:一会儿像细雨蒙蒙,一会儿如雪花飘飘,一会儿如冰雹隐隐,一会儿水雾迷离……几十道彩虹在那中间闪现…… 天井上挂字幅:“结婚典礼”。字幅两边两幅对联的字不大,下面YM股份有限公司的签名却写得很大。 各种花灯被装饰在酒家的重要位置上。花灯上闪现各种字:“恭贺新婚”“招‘才’进宝”“老夫少妻,地造一对,天配一双”…… 天井上巨大的吊灯被悬挂各种流彩流光的灯饰…… 她被告知打扮好后从“海潮”酒家后门,接出,前门进来…… 她听到两人窃窃私语:“嗨!听见了吗?‘后门’转‘前门’还要堂皇之!”“看别人走后门;别生气;自己没后门,别丧气;自己有了后门,别客气。”“只是那门是前门不能称之为后门!只是藏在阴暗的草丛中而已啦!” 在这样一个生活的门坎上,她怔住了,完全怔住了,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 他们!F!为什么不征求自己的意见呢?那结婚证怎么领出来的呢?她努力回忆逆反中的自己病中都做过些什么,可是想不起来,真的想不起来。他们为什么要相信舆论而不相信事实,他们为什么要相信自己后面的“勾引”行动而不推想一下那只是那受委屈后的叛逆行为呢? 这一瞬她想起自己在大庭广众而前的丑陋的表演。那不是竞争,那根本不是竞争,若是竞争的结果她真会坦然的多。 望着自己纱裙上的荷叶边和褶边在四周堆得如同波浪起伏,她怎么也摆不脱梦幻感。 她想想事情经过,起作用的是G、M、周围的人、自己叛逆的性格、自己的柔弱与执拗、F的人品、YM公司的局势…… 难道在这样的环境下连自己的婚姻大事也由他们安排?就像自己从进YM股份公司。自己的所谓的“才气、灵气、慧气”要由人安排一样。 ——如同将默许参加这个婚礼的是她的才气、灵气、慧气,而根本不是她自己。 她看那些搬来的植物基本都是爬蔓、引蔓植物,这些植物基本都是YM公司主楼内外主楼天井内外的,不好取不好搬,而有许多好搬的如楼前楼道各种菊花为什么不搬来,难道是有人故意以花喻自己人品低下? 一帮从美容院请来的美容师在给她卷睫毛。一个美容师说:“这睫毛不卷的好,都是问号?一夹都成‘7’了!“7”与‘气’,难道你想让这女子以后受气,本来年龄就受‘气’了!再说前七任秘书小姐被……”另一美容师说:“那就夹紧些成‘9’,祝新娘整天花天酒地,众星捧月,大富大贵,吉祥如意!’“不,9在‘易’中是极大数,当心物极必反,不如夹成一个凤回头——龙凤成祥嘛!”…… 感觉那又慕又恨又妒的目光,她的心里没有丝毫的快感反而滚过阵阵酸楚。 不时有YM公司的同仁进来看她。他们对望时露出满意的笑。她知道他们是将自己不再挣扎时表现出的柔媚娇俏当成一种胜利者的安祥了——他们与她的目光相对好像因知道了她在大街上丢人现眼的事因心照不喧而彼此之间有了一种默契。 YM公司工会主席将礼品单呈给她(F拒不收礼,当然不看),名单上格外地将“外来部队——原U副董事长一派人的名字放在前面;把“嫡系部队”——非U副董事长一派人的名字放在后面。工会主席重点地指了指曾在公众场合伤害过她的几个人的名字。那神态似乎是在他的组织下大伙联合起来默许了她所企盼的一件大事…… 再看那些忙碌的人,其中有在她的窗户底下唱歌骂她:“光滑滑的身子放着光辉,照得你家祖宗三代露出羞愧”的那些男青年,有说她:“两种服务!双保险”的女青年,有董事会上恶毒攻击她的董事会成员…… 小E依然萧洒飘逸,半掩着一只眉眼的短发随小E的动作起伏翻飞,一付对过去发生的事满不在乎或是很现代的样子。可为什么小E的目光在躲闪她?问题出在小E身上还是自己身上? 她想起小E那一片迷雾似的子宫,想小E一定送内地治疗前强撑病体来的…… 一时里她觉得这些人都是和自己一样是被迫在这里忙乎婚嫁之事的。 细看小E却不是小E而是另一位小姐,那种梦幻感更加真切…… 空调的冷气开大了,所有的玻璃上都蒙上了一层雾,仿佛那些灯都是一些将会转瞬即逝的冰灯;又仿佛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演示一种将成为过眼烟云般的繁华与富贵,一种生命的幻灭感使她心中有种微微的痛。 偏偏这时她又想起前七任秘书小姐,想董事长副董事长的变幻,想那一拨一拨被“炒”的同仁……想起被自己换下去与董事长F共风雨三十多年的F太太M,想那些莺莺燕燕围着董事长使F像“女儿国”君主的女人们,想那个被称小W的青楼妓女……一切的一切都是“运动”的,都是可以替换的,竟没有一个固定的参照系。 这时她忽然记起上大学时外号“马拉车”的物理老师讲的:“有人向爱因斯坦请教相对论,他说,与老妪相坐日长如年,与漂亮姑娘相坐时快如梭。”她想笑一笑,心中却涌出那么苦涩的泪。 似乎有一种东西不可以换,可这东西是什么她分不清、辨不清。 这可真是:“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红楼梦》) 偶尔一转头,她看见了总经理G。 G站在一上楼小中厅向她所在房间开的斜门口,身穿西装,打着领结…… G的神志依旧是虎势腾腾的,只是那野性中又增加了许多内容。 ——那眉宇之间依旧显出那么一种执拗,可那执拗中却多了一种威严;那嘴唇依旧呈现出那么一种冷酷,可那冷酷中却多了一种自信;那额头上依旧闪烁着那么一种慧光,可那慧光中却多了一种阴鸷;那躯体上下依旧放射出那么一种英气,可那英气中却增加了一种质量感…… 几十个人从小中厅斜门向这边挤,G呈扑势躲闪,几个动作潇洒利落,使人越发觉得这个浑身肌健比别人绷得紧的人如一只敏捷的老虎。 她的目光与G那明亮如警犬的目光相遇的刹那,她飞快地将目光躲开了。 在这短兵交接中,她依然感到了G压在心底的迷茫。这个坚强男子汉心底的迷茫使她怦然心动…… G用大手将头发向后一梳…… 她背对大G,却分明感到大G的目光在自己背上走,带着炽热的轻痛划来划去。 她忽有一种预感:G会在今晚婚礼最热闹的时候将自己掠走…… 她又想起草原的游牧民,想那幅名画《劫持阿米莫内》…… 再望一眼G,G的如玻璃柱的目光里有一簇火苗一闪,一瞬时就熊熊燃烧起来…… 感觉那么多人在她身后指指点点,知道他们是注意到了自己身段的窈窕。环顾三面墙壁上镜中的自己,薄如蝉翼的裙纱着实包裹不住躯体线条的优美,她逃不出这些,摆不脱这些,就像摆脱不了人们的怀疑、猜忌、误解、羡慕、嫉妒、怜悯。对的,她摆脱不了这些,就像精神的她永远摆脱不了肉体的她。摆脱不了这些谈什么竞争呢? 感觉到那些股民们在谈论她的才气。对的!她自己的才气、灵气、慧气她同样逃不脱。 而这会儿,她逃不脱的两方面,被人们格外地夸大,将她真实的生命更严地囹圄在里面,使她更加窒息。 ——因了她没有隆起的坚韧的肌肉,一种可以帮助她让两者都从属于自己而不是埋没自己的武器。 她不服气地绷紧全身肌肉,像健美运动员想显示一下自己的肌腱,可是那小小的骨骼上厚嘟嘟的肌肉颤动起显示不出肌键,却显出那么一种性感,性感里面流淌着无数的“诗”与“画”,“诗”与“画”中透出那么一种淡淡的伤感,似在寻找一种保护、爱护与珍爱。 来宾已纷纷就坐,忽然闯进一对男女拉起YM公司业务主管S与太太就向外走去。还没走出海潮酒家,四个人就开始相互指责、埋怨…… 听了半天,她才明白了。原来业务主管S的岳父有八百股YM原始股票。每股十元(五十元一股买入)今天,YM股原始股挂牌上市,开盘价二十二元,是发行价的两倍多。 岳父本想将手中股票先放放,等待回升。可业务主管S的岳母沉不住气,今早YM股刚上市即自作主张地将股票全部抛出。 岳父从女婿那打听到YM股份有限公司人事变动情况并听到一些传言,并看到中午YM股已有大头回收,便心急火燎地赶到市证券交易所查询。答复是:男方名下的八百股股票已作了交割。 能拿出岳父身份证的自然是岳母。岳父不甘自认晦气,他认为营业部在既无他的委托,又没有他的股票帐户卡的情况下予以成交,违反了证券交易规定,侵犯了他的合法权益,于是上诉区法院,要求证券公司返还股票。法院认为股票是其妻抛出的,也应追加为被告,与证券公司共同承担责任…… 岳母收到传票后发了疯一般找了来…… 岳父母两个越争越厉害,跑来拉的女婿给他们评理。评着评着浑身是筋的业务主管S与浑身是肉的S太太两个人打了起来。这一瘦一胖来回扭动如同皮影戏中的两上人物…… 这边刚把两口拉开,海潮酒家二楼又炸了锅。 去劝架的人回来七嘴八舌地告诉她: 打架的是小A的父亲与哥哥。 这对爷子都是股市大款。原来儿子是在老子三万元的资助下先于老子跨入“百万”行列。老子砍向儿子借钱购股,岂料儿子一毛不拔,全然忘却当初是靠老子起家。儿子不给老子借钱还算小事,更让老人伤心的是;儿子竟然算计他。 YM股将跌末跌时,儿子先老子知道信息。儿子将老子请到海潮酒家喝酒,儿子与几个哥们冲老子一吹二吹,说股市最近还要“牛”,劝老子赶快再买三千股YM股票,将手中的发展股、原野股、金田股卖掉,老子酒意朦胧中信了这个信息。 第二日,老子买入三千股YM股,才发现风头不对。儿子的帐户在电脑屏幕上显现,被老子看得一清二楚,老子这才发觉上了亲骨肉的当:老子买入的三千股Y骰是儿子卖出的,老子卖出的二千股发展股、二千五百股金田股……儿子后脚收进…… 老子气得当场休克。 这还不算,昨晚一帮人去看病倒在床的老子,说YM股票很快就会停牌下市了,劝老子血本贱卖,收一点,总比不收的好…… 老子拖着病体于今晨将三千股YM股以每股二十二元全部卖出(买入时三百二十元)。今天一天YM股跌势稳住,今天下午传出YM股将回升的风……, 晚上儿子跟了妹妹小A与去看老子的一帮人共同来参加F的结婚典礼,老子才发现又一次上了儿子的当……老子一路哽咽着闯入海潮酒家,向众人痛数儿子、女儿不孝…… 儿子倒无所谓,小A委曲地哭了。 …… 忽然,再一阵哗然从海潮酒家侧厅传出。 回头,这一次她惊住了。 大概是一位小姐到婚礼上来纠缠F,F为了摆脱纠缠,将一叠给那位小姐的钱洒了一地。 许许多多在空中飞扬的钱被那一瞬猛灌进海潮酒家侧厅的风翻动着,有些抽打在位小姐身上、脸上…… 那位小姐就那么娉娉婷婷地站在海风中任其抽打…… 风停了。钱飞得海潮酒家侧厅满处都是。一帮不知何时钻出簇拥着F的女人们用那么一种高贵的目光看着那位小姐似乎那位小姐匍匐身子去拣钱,人格与自尊就全没了,顷刻间那位小姐就变得低践了。 谁也没想到,那位小姐大大方方地拣,自自然然地拣,一会儿从这个女士脚下抽;一会儿从那个女士腿缝中拿;一会儿从这位小姐的头发上取;一会儿从那位小姐的裙据上拿……就那样沐浴着不屑、感受着鄙夷、享受着咒骂、承受着唾弃、体会着羞辱……使人们感到那位小姐是在感受朦朦的小雨浸润肺腑这样一个过程。 那位小姐的手被青岛姑娘踩了一下,头发上被云南姑娘泼上雪碧,身子被湖南姑娘啐的唾沫滑了一下。 可那位小姐楚楚可怜地把手放在口中哈了几下;把长发向上撩,无数的小露珠就在头发间闪烁了…… 她看不清那位小姐;却感到那么朦胧的一团白光,透出粉红,就那么在大厅中弥漫着,弥漫着……似乎大厅中的每一个线条都因了那位小姐而婀娜着……她想起在医院时那个神秘的倏忽即逝的倩影…… 许许多多神秘的线索,带着幽蓝幽蓝的光。神奇的接上了。 …… 那么一种淡淡的忧伤缓缓溢满了侧厅。似乎有清亮的泉水在慢慢儿浇灌干涸的土地…… 那位小姐穿了一条洁白洁白的荷叶双层裙边、荷叶双层泡泡的柔纱长裙,一头飘柔长发在拣钱时在肩上来回飘逸,像波浪,轻歌实曼……她感觉自己生命中纯纯洁洁、晶晶莹莹的山泉水就那么一层一层、一层一层地涌动出来…… 那位个姐睫毛半垂,双眸半掩,神思沉静,如袅袅一缕儿轻烟、如娜娜一丝儿水波。 浓烟浓雾、飞絮游花不知何时已从窗中涌进来。 那位小姐去捉空中飞动的钱,纱裙旋转起来,长发旋转起来。而那些钱仿佛也被赋予了灵性。那些钱与钱之间有蝴蝶翩飞着,有小鸟儿扑腾着.有红叶翻飞着…… F与那帮女人都看呆了。 ——那神光高洁、秀美天成的神态使人不忍心萌生半点邪念。 那一瞬那位小姐犹如一个仙女被不知哪里飘来的阵阵音乐飘浮着…… 钱在那位小姐的眼里似乎根本不是钱,反到像是山野里的无数野花。那位小姐似乎根本不是在拣钱而是在山野里采撷一朵一朵勿忘我。 看到那位小姐的举动,F的眼眶湿润了。F似乎终于把那位小姐从那帮女人中区别出来。 ——F似乎已为之心动,似乎已对那位小姐另眼相待,不论F心里有多么冷酷。 ——F似乎终于看出那位小姐身上那种甘愿忍受任何屈辱的一份温柔,看出那位小姐身上那种能经受任何委曲的一份纯真。 F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似乎有一种灵魂的撼动。但F却转身推开海潮酒家望海门上了望海台。 那位小姐收齐了钱眼过去,F却又转身向自己的新娘——她走来,把那位小姐孤伶伶地留在望海台上。 涨潮了,一个一个潮头扑打过来。 点点渔火在风浪中挣扎、隐现,带着那么一种漫天漫地的凄迷。 扑过来的潮头像一些在迷雾中隐隐约约着的怪兽,张牙舞…… 那位小姐的浑身都湿透了。 ——一片芳心,万千爱意被F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冷落,那位小姐的神态依旧是那么淡淡然然,但骨子里却沁透出一种凄凉,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凄凉。 不知哪几位女子戏弄般唱邓丽君的歌:“缕缕青丝垂肩上,相思缕缕比发长;为谁立尽黄昏里,已然忘记晚风凉。” …… 泪水迷朦了她的视野,待她重新抬头,那位小姐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 恍恍惚惚似南柯一梦。 她在周围的人脸上觅寻没觅到一点痕迹。她想问又不好意思问。 她越发昏昏乎乎,梦的感觉更加真切。 唯有那一团粉红隐约着的嫩白依旧在侧厅中弥漫…… 她越发越发迷惑:难道这所有的人都在梦中。 U在病床边给她讲的那位“做小姐”的叫小W的,如幽灵在她心中掠过…… 倏忽之间,她觉得自己、F、G,眼前这所有的人都在一个海市蜃楼中飘飘乎乎…… 窗户本就半开着,现被大开了,许许多多的脑袋探进来,一个摞一个,像一方框一方框滚动的西瓜。 “快看啦!一朵鲜花将插在牛粪上!” “应当是牛粪插在鲜花上!鲜花也没有那玩艺儿!怎么插!” “哈——”人们全笑了,脑瓜摇动得更厉害。 “给她借个电棍,很生动形象的!那家伙老了,只能看鲜花自己的了!” “咳!多少财产!别说借个电棍借个吹火棍我们都干!” “哗——”大家都笑了,闪出一道白光“不仅是那么多财产还是个棋王呢!那么多漂亮女人,那么多盘棋!车轮大战!同时下几十盘!盘盘都赢!情场老魁手!姜还是老的辣啦!对不对啦?你们谁有F那种本事?” “对呀!就看这其中一盘就羡慕到这份上!告诉你F的本事多着呢!那次给日本女人背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甜蜜的忧愁——/沙扬娜拉(日语‘再见)!”(徐志摩) “杀的绵羊往哪拉?快说呀!” 那一帮年轻人又喊:“杀羊哪拉!” 另一帮年轻人跟着喊“往这拉——” 那帮又喊:“往这拉—一” 口哨声四起。 起哄的是YM公司被炒的一些年轻职工。 她本能地颤栗了一下,这首徐志摩的《沙扬娜拉》自己在医院时F也给自己背过,难道F的“文化”可以对任何一个女人?那种悟性的感觉从哪来?她觉得自己和F的距离一下子远了。回望被无数女人围了“车轮大战”中的F忽觉得F是在冷静地操纵一切……想想自己曾被议论的,她努力甩甩头。那个对F不恭的想法倏忽即逝。转过身,她听到又是一阵轰笑:“真是回眸一‘望’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呀!” “你们看见没见过F大太M年轻时的照片?瞧这女孩子与M年轻时那个像呀?” “不是像M年轻时而是像M的女儿,死了的那个!叫卫红的那个!不是有照片吗?上次拿到公司给我们看的!不是吗?” “管她像太太还是像女儿只要叫我一声‘丈夫’不就平等了?叫一声‘丈夫’什么人都行!” “轰——”大家又笑了。 “不是‘丈夫’是‘大令’(英语亲爱的:daring)!”又是一阵轰笑…… …… 一些小小少年竟齐齐地背民谣:“喝白酒一斤二斤不醉,下舞场三步四步都会,打麻将五夜六夜不睡,做生意七年八年不会,收礼物九件十件不退。”“穿着料子,挺着肚子,拖着调子,画着圈子,出了再大的事儿也不会离开位子。”“批评领导怕丢帽子,批评群众怕丢票子,批评同级怕丢面子,批评自己怕丢份子”“更喜欢姑娘白如雪,三陪过后尽开颜。”…… 外面的保卫人员与那帮小痞子发生了冲突,人们冲到外面围观。她坐在那里。妆俺不住她脸上青一块、紫一些。泪水一冲,手一抹,妆又成了一塌糊涂…… 人群一走开,许多紫荆、黄槐花瓣儿从窗中扑进来和着风的凄凉。 一个影子罩住了她,抬眼一望,是F!只一眼,她便知道了他难言的隐衷与无告的痛苦;明白了他沉稳外面之下有一颗怎样热忱、真挚而又饱含酸楚的心。 这种感染力极强的情绪,使她的眼神被这眼神惹走了神,使她的心灵产生了猛烈的冲击。 “别哭!仪式不是马上就要举行了吗?”F说。 听F的口气,似乎将举行的仪式不是一个婚礼而是那么多人对她的人格重新认定仪式;而是一个唯一的知情者对一个弱女子举行的一个盛大的保护仪式;而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验证其人品人格道德修养的盛大仪式……而是YM公司对前一段时间发生的事给全公司职工、全体股民及整个社会关注YM公司的人一个答复。…… 在那些董事长、经理、官员、同人面前,她必须承认自己从头到尾颇有心机,从始至终目的明确—一如果自己没有个性没有主见怎么能在这么多人面前站得住呢?她还必须承认对董事长F“一见钟情”必须是爱情——没有爱情做出这一切不就太卑鄙了吗? 为了这种虚伪,她的脸慢慢地红了,天地间又弥漫着雪青色的光,低头看那团朦朦胧胧的雪青色婚纱,依旧是朦朦陇陇地变幻着,不由想高原石滩上的雪莲花。那雪莲花茸茸的毛中依旧透出润润的水光水色。她的神态恍恍惚惚的,泪水忍不住又缓缓充溢了她的躯体。 人们涌进来看她,是一个幸福的新娘的目光,没有人知道她的心碎了。她劝自己,一千遍一万遍,不断例举F的种种好处,F的种种能力,甚至想到F是一个博大的“巨人”,可是她渴望的不是这些。她灵魂里渴望的是风、是雨、是闪电、是雷鸣,是那种瞬时掠过却叫人回味无穷的爱情。 感觉这些不开窍的人,她忽然觉得这些人笨得出奇,不由得黯然神伤。这时,她更想L!那个将自己琢磨透明的人。 …… 她想那次去扶贫。休息时,L拉了她在沼泽湖边偷看黑颈鹤的婚礼仪式: 先是雄黑颈鹤在雌黑颈鹤四周翩翩起舞。雌黑颈鹤若无其事地站在中间,头抑得高高得像一位骄傲的公主,目光却在偷偷斜视……雄黑颈鹤看跳舞不起作用便开始引颈高歌,那歌声激情四溢,哀婉动情……雌黑颈鹤终于被打动,应声为雄黑颈鹤伴唱……雄黑颈鹤、雌黑颈鹤双双翩翩起舞,大翅膀刮着草地。天地间翻飞着那么细那么细的丝雨…… 看到雄黑颈鹤与雌黑颈鹤仪式完毕之后双双返回芦丛中,共同选择佳地准备建造新房……L拉着她跑出了芨芨草丛…… 她的耳畔又响起了L的歌声,恍惚在梦中,那歌中句子乱飞一阵: 微风吹着浮云,细雨漫漫飘落大地,连着我连着你, 连得世界多美丽。 微风伴着细雨,像我伴着可爱的你,看着我看着你, 看这世界多美丽。 漫步青青草地,小草也在静静地绿,诉说无尽秘密, 让我们同寻觅…… 啊……愿我是风你是雨,啊微风轻吹在细雨里…… 她仰仰头,感到海潮酒家凛然不可侵犯地昂着头,将阴影倒扣在她头上。 她这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L永远也不会将自己抱上冰雪的台阶了,永远不会了。 生命里一直一直在挣扎的受伤的人格与自尊心不再挣扎了,留下一种雄心的疼痛,那些过去重要的现在也就不重要了,而失去L却显得非常非常重要了。这一瞬,她明白了自己对L的爱情,这爱情胜过她的“人格”、“自尊心”、“虚荣心”,胜过她的一切。她爱L!真得爱L!为了L她已失去了很多很多但她觉得还不够多,为了L她愿失去一切的一切。一种从没有过的忧心忡忡充溢了大厅,她感到一种无用语言形容的凄凉。她觉得自己难以自持。哦!自己将永远地失去L,她的L,她心心爱爱的L。是什么拆散了她与L?是自己吗?她顿感到心如刀绞: 自己可以拿一切赌气,可怎么能拿自己的青春和爱情赌气呢? 而L只是为了珍爱自己才那样做的呀!她心里明白,都怪自己不好!可自己什么时候就不好了呢? 而要“冲上”婚礼她必须仍借助L给自己的力量:“我佩服的是她们的精神!”她想L说的。 而今日里这话怎么没了底气呢? 婚礼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使她恢心丧气的是:L没来解救自己。那三宝的诗是L为自己亲笔抄写的吗? 你别惧怕,别发愁/我的血将化为暖阳/顺着爱/从眼 里抚慰你/你醒着,我就在/你睡了,我再走/没有黑暗/ 没有孤独/你别惧怕,别发愁/你醒着,我就在/你睡了, 我再走…… 倏忽之间,她明白了,L可能在自己遇到各种危难时来解救自己或给自己精神的力量却不可能在婚礼上来解救自己,绝不可能。 她似又听到了黄教圣地塔尔寺大经轮的吱吱声与铃声;她又看到了土房子、小马驹、土炕桌、银耳环、牛项圈;她感到自己又走在羊肠小道上,又照着酥油灯,又在拣羊粪蛋,又在土墙上贴象形文字(贴牛粪饼),又穿着芨芨草编的“人字拖”背着柳条编的大背斗…… 她的耳朵一阵阵发麻,似有天籁之声隐隐传来,从她的西部,从她的青海湖——那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歌声: 一箭射中鹄的 箭头钻进地里 遇到我的恋人 魂儿也跟她飞去是一种中箭的感受,身上麻嗖嗖的,可为什么不是爱的感受? 飞到美国?飞到哪里又真正能逃脱一个尘世?飞到哪里可以真正寻到自己的爱?而路似乎有一条,那就是溶入那湛蓝湛蓝的青海湖——连迷失二十三岁的佛也只有溶进湖水去寻找一份真情,何况他们?何况F?何况自己? 又是那缥缥缈缈的湖光蜃气,又是那虚虚袅袅的波光鱼影,又是那巨大的冰川“U”形槽谷、冰斗、悬谷,又是那冰缘地貌中的石柱、舌状泥流及石多边形;又是那达板山区晶莹雪,又是那北山林场寂寞林。 西部的父母听到这消息心里会怎样难受——他们会为女儿的堕落而终身耻辱!他们会想到一座钢筋水泥的青春坟墓!而他们决不会想她得到了金钱与地位!他们会想到女儿走投无路而决不会想到女儿是什么“竞争胜利者” 她的耳畔又回荡起与母亲的对话: “妈!我要出去能拣一万元就好了!” “哎呀!这个女子啥时堕落到这一步了呀!可是不敢唷!” 她的眼前又凉过母亲脸上的惊恐与慌乱。那一次母亲硬是要她保证不去拣那一万元,才舒出一口气来。 妈妈!她在心里轻轻呼唤,自己那永远属于大山的妈妈,自己那永远属于山歌的妈妈哟! 她想起文革时爸爸是怎样受刑也不肯出卖自己的同志更不肯出卖自己的人格…… 她想起爸爸的三味书屋: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 想爸爸在自己临来深圳时给赠的句子:“如烟往事俱不挂,心底无私天地宽。” ——若不是爸的才气达到那一步,若不是政治运动席卷,爸爸怎会受那样的磨难? ——在父母眼里,惟做人是重要的而其它都是实实在在纯纯粹粹的身外之物呀! 她似乎又听爸爸对自己说:“一‘骨’穿世事,一‘空’惊天下。” 她恍惚又听见妈妈的山歌:“哎——黑马儿驮的连背斗,后修了金銮殿了。好身子没遇上好对头,坐下了哭,跪下着把天怨了。” 她似乎听到了父母自己打自己耳光的声音…… 她感觉西方的天宇上有一艘巨轮,轮船底部像一个巨大的犁从父母的心田上缓缓划过,感觉故乡土在父母的心野上翻花。 ——那是一种致命伤/在准备了似已千年的预料中/ 终于划来/将一切划成两半。 那么冲刺泪珠滚滚的河/前方是海/那尖底的轮船/ 那稳操的铧犁/又会怎样怎样/冲刺在浩瀚的苦涩之中 …… …… 已隐隐地感知,那海在疼痛中翻卷,已隐隐地感知海在船形的伤口中呻吟。而那船依旧是那么泰然地从海上缓缓、缓缓地滑过。 那船就似从她的胸口上心口上划过,激起那么一阵阵、一阵阵那么疼的浪波…… 以唇为代表的各种感觉,像一个忧郁打头的人字型雁阵,带着从母亲湖飞来的斑头雁、鱼鸥、鸿鹦、棕头鸥缓缓从天边掠过。 一条长裙一次又一次,缓缓从海边划过…… ------------------ 书 路 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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