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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红尘滚滚


  她就那么爬在潮涨潮退中,有气无力地将自己又骂了一遍:“妓女!婊子!美女蛇!情场老手!不要脸的……”麻木渐退去,生命渐渐复活。“就算是被称作‘妓女、双保险两种服务’又怎么样?那么多大名星还争着去演;
  那么多人压抑的激情还不是靠关心妓女得到一种渲泄……”这样想,她感到自己脸上那两个小酒窝顽皮地隐功,带着一种娇美旋到未知的远方。
  这是怎样一个生命驿站,几十个层次,几十个呈辐射状的雨道,令人眼晕、恐怖、心悸,似乎空气中有无数个蜥蜴逃向远方。
  仿佛在子宫中仰望庞大的生命工程:各种血管纵横交错,各种筋健纵横交错;仿佛在子宫内谛听骨髓运送的轰轰声,血液奔腾的喧嚣声,心肺跳动的隆隆声,透明的荷尔蒙化为海潮远远的扑打声……
  雾浓到几乎将疲惫万分的她飘浮起来,似乎并不是幻觉而是她真的在羊水中游弋,她一会儿恍惚自己是一只疲惫的恐龙在思绪中沉浮寻找一个岸;一会儿忧惚自己是一只受伤的青蛙在忧愁中曳动四肢寻找一个支撑点……
  亘古洪荒的那一轮月亮还是在她身后遥遥地拽着她,还是以一个声音苦苦地呼唤她,呼唤她回转身子沿着母亲的市道,那黑黑的长长的市道,那雕梁画栋的回廊走入那一团太始混沌清虚之气——那唯一牵住她生命的脐带通向归路,一级比一级陡,一圈比一圈小。
  她不可能回去,生命的路只在她前面,她没有归路。
  在这轰鸣声无所不在的夜晚,使她,小小的她,在羊水中无根漂泊的她,忽然记起自己来到这个城市是被一种冥冥之中的神力所驱使,被几个意念所驱使,被柔弱躯体中一股自己难以驾驭的激情所驱使,而真正的自己并不属于这个高速发展的城市:步子迈进了,却没有充分的精神准备,更没有一种真正属于这个时代的、属于她自己的观念与理论帮她泅渡,更没有将原本属于自己的个性与拗劲自觉解放出来以迎接这时代的风潮……
  一切一切似乎都是被动的。
  她还是那个她嘛!
  她坐在这个宝座上已近一年了吗?
  虽然坐在了董事长秘书的宝座上,她还是那个她嘛!
  那个踏上电梯就有些儿慌乱,就想象裹过脚的母亲踏上电梯会怎样紧张忙乱的永远的山里丫头。
  那个踩上绒绒的地毯就想起那远方的高寒草原,心中就开满镶着冰花瓣儿的星星梅、马仙、雁来红、猫眼草、火绒蒿的永远的乡下人。
  那个一走进有地毯、香风、侍应小姐的洗手间(厕所)就想起故乡那干打垒式的土院、土房、黑黢黢房梁、灰尘飞扬的场院、烟雾中咳嗽的父老乡亲们的永远的西部人。
  ……
  可是一切的一切为什么还是不习惯呢?
  除了每日接转上百个业务电话,她一连收到许多非业务电话。
  电话之一:
  “你和董事长F的祖籍相同,是不是亲戚?”
  电话之二:
  “我提示、提醒你一句,董事长太太M可是一个精明人……”
  电话之三:
  “你这么年轻?是不是以漂亮调动大家的积极性?”
  电话之四:
  “那轰轰烈烈的竞争场面你是怎么安排的?费了不少心思吧!别以为这种方式你就能坐住。”
  电话之五:
  “我是YM股份公司的女职工代表,善意地提醒你一句,要懂得得自尊自爱自强自立,别像前几任董事长秘书一般给我们公司的女职工丢脸。人有人格,国有国格,我们把我们YM股份公司的‘格’叫‘YM格’。YM虽是我们公司名字的缩写,但刚好是中国式英语‘YourMan’的前两个字母,也就是‘Yourhasband’。‘你的丈夫’就是‘你的丈夫!’我们不要去争、去抢……当然你还没结婚啦,也就是‘你的丈夫’中的丈夫一定指别人的丈夫而不是‘你的丈夫’!”
  电话之六:
  “你的第一轮竞争成功极了!让我们一起投入第二轮竞争——竞争董事长太太!虽然我没有你那么多机会接触董事长,但我想我决不会输给你!”
  电话之七:
  “为使你不覆前辙我提醒你一句;别给董事长出谋划策!别插手财务管理与董事会决策……知道现在任普通职员的董事长太太就是第零任的秘书吗?……”
  电话之八:
  “……什么?你只把董事长当父亲?得了,别那虚伪!别想欺骗我。我是想告诉你我这个丑女人的进攻性与征服性有多强!我看上的男人我决不放过!”
  电话之九:
  “你上吧!步子要稳!内功要扎实。我是YM股份有限公司最大的股东之一。我资金雄厚,想以最大股东的身份加入YM股份有限公司,可是你们董事长F是个精明人,一定要我入股的资金少于他,以控制我……今后,我会在暗中帮你,每个月你会收到佚名给寄来的一份多于你工资十倍的工资,另外我的战友现在深圳重要部门任职可帮你正式调动……
  “你的底气很足,你要一鼓作气!识事务者当为俊杰嘛!知道你!”
  电话之十:
  “你长得不美,但很有‘感觉’,挺性感的!不知你来公司之前读没读过《素女经》?……知道那日招聘后的任聘仪式上为什么有人冲董事长喊‘金屋藏娇’吗?那可是个青楼女子,你是她的对手吗?”
  电话之十一:
  “你……要明白,你不去争别人也以为你在争,你不上就得下,你没有选择,我劝你看看李宗噗的《厚黑学》与《武媚娘》一类书!
  “那个老女人不是你的对手!她气数将尽。知道吗,她最近做面膜、按摩的次数增加了,这说明她心中很慌乱、很惊恐、你要把握住时机……”
  “……”
  电话之十二:
  “证服董事长F不如去征服总经理G。看好了,儿子比父亲更有竞争力,更有希望,更有实干精神,更有闯劲!以后真正的权力在G手中,这是众望所归。我作为董事会成员将用电脑为你收集整理各方面的信息……”
  ……
  每次放下这种无聊的电话,她都迷迷糊糊,不是在梦中吧?
  “自己不就是来竞争一份工作的吗?不就是想有一个宽松、公平的环境去发挥自己的才气的吗?”
  “哦!好可怜的芸芸众生!好可怜的自己!”
  在西部工作时,不论工作多么忙乱,人们多么焦急,可是她总是一个例外。她总是悠哉悠哉的,小声地唱着歌。她恍惚永远是个旁观者,而不是一个局中人。在西部没有人来打扰她做旁观者当局外人,可是在深圳不行,总有电话、议论、观点击破、打破她内心的宁静,改变她的心态。
  在故乡虽然依旧是重重叠叠的目光,那也是观察、监视、窥探,似是想侵犯她的秘密与自由,但那里多少含有对一个女子的关心与关照。而这儿重重叠叠的目光让她感觉并不是侵犯她的秘密与自由,而是侵犯她的身体而使她感到侵犯了自己的尊严与人格。走在人流中像走在空旷的沙漠中既让人产生一种可以随心所欲的错觉,又让人感到一种危险,一种危机。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毫无干系使她很不习惯:那百年祖宗的训导呢?那千年道德的束缚呢?
  而奇妙的是每种感觉都牵涉到子宫,似乎子宫是一个比她更多愁善感、更弱小的女子。那“小女子”由洁白的酥油提成,像一个观音。而那观音坐在她一层一层生命中,仿佛是一个长长的通道,通到无限的远方。通道中的光芒像无数双手,层层叠叠的手去触摸神圣亮光的边缘。
  她还是一遍遍唱那首歌:
  给我一个安静的角落,避开所有目光的探索,寂寞是我唯一的藉口,经过多年刻意的漂泊,面对无数陌生的面孔,想有个归宿找不到理由……
  并不是我故意冷漠,也不是要让自己孤独,只是心里话该向谁诉说。我只要一片简单的拥有,一片小小真
  实的天空,不要再有飘零的失落。
  为什么经过多年以后,所有的爱与恨不能淡薄,为什么经过多年以后,风干的伤口心痛依旧……
  她像仰头望星星一般望那些摩天大楼上的灯光。
  她实在是希望一个人呆着,没有阳光没有声音,独坐于一隅,于幽静之中,咀嚼那个真实的自我。她要弄清楚许多,她实在需要把自己乱七八糟的思绪整理一下。
  她的肉体仍在寻找一片细雨,寻找生命中生长的那一片森林,那里有单卷叶儿的含羞草、千万卵子的沙荆、小小子宫的野宫花、充满诱惑的溪水,与那朦朦胧胧的意境……
  办公室似电梯般轰隆隆地响。
  而她的生命也轰隆隆地响。无数的“电话”从她躯体上射出来,忽长忽短,她感觉自己有些像个浑身长“电话刺”的小刺猬。
  这时,她多么思念故乡那一份寂静,多么思念!
  那是怎样一种静哟!那静像绵羊般慢慢地散开,那静像黄土山般绵延到远方,这会儿她才明白为什么爸爸的藏族学生为何学习好让留校不留:“城市吗吵的个很吗!草原静的个很吗!静的个啊哈哈!野花的个开吗,马头琴的个拉吗,拉伊的个唱吗,啊哈哈!好的个很啊!”那静像牧草一般迷离到天外……
  而那一种真情的渴望,依旧是在那静中漾起涟漪,漾出圈圈恬淡与温情,扩散到无限远的意念里。
  而这种对静的渴望在这巨大的轰鸣声、吵嘈声中显得那样奢侈,那样贪婪,那样可望而不可及。
  只有偶而传来小鸟撞在车辆上的惨叫声与青蛙在寻找水洼的鸣叫声,带脚的弹涂鱼在泥沙中的蹿动声。这声音划出一种不和谐的空灵,让人竟感到有种催人泪下的深刻感动,战栗着传遍全身,恍若终于感受到一份洁白如处子的自然和单纯。
  真的!多么想再一次走上那故乡的羊肠小道,多么想再一次走进那干打垒式的庄廓,多么想像城里人唱《渴望》一般一遍遍唱出那只能在深山里唱的《花儿》……
  ——那凝固了习惯之后的安祥,使飘乎的心总有一种神圣、和平的贴近,总有一种让情思、愁绪展开的舒畅,总有一种人与自然合一的温风熏熏的惬意……
  那些山里的阿大、阿娜、阿姑、阿哥,虽然衣衫褴缕,但那冰草般眉毛间、骆驼刺般的胡子间、黄土地般微笑间,却隐约流淌着她热衷的可以净化心灵的湟水河。她曾经被那粗扩中显现出的道德而感动,曾经为那自然里绽放出的人性的光芒而感动,曾经为那自由里存在的纯纯的爱情而感动。她想起小时随母下放时的父老乡亲,想起房东阿姐殉情的故事,她又想起了阿姐的阿哥一次一次唱过的“花儿”,那属于爱情的山歌!“山里的鹿娃离不开林,没林着阿门家活哩,花儿是阿哥的护心油,不唱着阿门家过哩……”那嚓嚓拉拉的声音总使她一次次热泪盈眶。
  仿佛与现在所生活的时代相差一个世纪。她的生命总恍惚沉浸在梦的光晕之中,她的身子总恍惚笼罩着一个隐现的光环,似乎是默念六明大字真言的观音,就这样念法!分不清是哪一年!分不清是哪一代!香火缭绕。
  去美国做生意成功一年后,董事会决定给她买一套三居室的楼房,升四级工资。
  想想为做这做笔生意董事长太太M所忍受的委屈,她似乎是为了体现自己灵魂中什么决定将房子让给M。虽她知道M可能根本不会把这一套房子放在眼里。还没等董事会将这件事正式落实下来,她就收到了M写来的红笔信。
  她以为生意之事该过去了,没想到一年后为了一套房子居然引起这么大风波。那盛气凌人的口气那种咄咄逼人的言辞,这是她根本没有想到的:
  那么强大的压力,那样的人身侮辱,我都忍了,该偃旗息鼓了!怎么刚勾引完我儿子和我丈夫伤害我之后,又把董事会的人也诱惑起来侮辱我呢?才将几块石头压在我心上,现在又要把一幢房子压在我心上,你还要怎样呢?一个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请不要欺人太甚!为你的事已有非议,我丈夫董事长F与我的儿子总经理G的名声太便宜了吧!我郑重地警告你:请你自重!也该懂得尊重他人!“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M不仅给她写了信,而且还给上级主管部门、董事会写了信。把去美谈生意的成功说成是一条美女蛇勾引Mill总经理的结果……
  M还当着众人的面将她那个祖传下来的水晶手镯摔碎了。
  看着那信,听着各种议论,忍着各种目光,她的头越变越大;感觉那进溅的水晶,她心中是水晶玻璃划出的干种酸楚与疼痛。她的生命中仿佛一下子挤进了一个城市,那单行道、火车道、高速公路像血管一下子爬满了她的全身。在那推上机的轰鸣声中,她感到天昏地暗。
  那生命的撕裂声仍旧是西部花儿声中:“阿拉古山上的烟瘴大,大通河里的水大……”
  似乎她躯体中的变化被M看出。这使她羞惭而不安。渐渐地,仿佛真有那事一般,她稳不住的心阵阵慌乱……
  那日M在董事会闹过之后,她找到叶红别墅想找M解释交心。结果M自她披头泼下一盆凉水。她转身跑开,差点撞在一辆别墅道口的小车上。尖叫的刹车声之后,小车司机吓得在方向盘上足有十分钟。抬起头,司机的泪水哗地涌出,劈头盖脑地骂她;“找死你他妈的找到老子头上……”
  她清醒过来时,夜色已悄悄降临了,透骨的塞冷从闷热中突围出来笼罩了整个城市,无数枯叶儿被冷风吹得刮着地面楼面沙沙响,无数落花在暮色苍茫中翻飞,无数的暗影包围着她。恍恍惚惚的她只记得自己曾去找过M,是去向M解释什么,在M的楼下似乎是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什么事?她记忆中出现了一片空白,记不清!真的记不清了。
  外面不知何时已下起渐渐沥沥的小雨,车灯迷蒙蒙,整个世界都迷迷蒙蒙。
  如果她的生命没被唤醒过来也不会这么委屈;如果她被唤醒的生命不是经历痛苦的煎熬她也不会觉得这么冤枉。原本这种维持是需要得到一种鼓励与赞扬的反遭误解,她感到简直痛不欲生……
  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融进雨中,整个城市似乎用一个声音在提示她:“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她想起L唱过的歌:“在雨中,我寻找,找寻你的行踪,灯影蒙蒙,树影蒙蒙,行人也匆匆!今天我要寻到你来与我诉说情衷!”
  ……
  她越发昏昏乎乎,找谁诉说情衷?找董事长太太M?她想哭又想笑。找董事长太太M?找董事长太太M?她真的最想寻到的是M……总有闪光神秘地划过,仿佛M左右开弓扇她耳光。
  她的眼前总闪现童年时爸爸带自己去青海湖鸟岛时的情景。那是一个同样可怕的情景!那成千上万只红、白、蓝、花的飞鸟先是在她和爸爸头上盘旋,接着拉粪如下雪,再接着向她与爸爸俯冲……
  为躲避鸟儿的伤害,爸爸拉着她慌乱地左躲右闪,结果她听到那些五光十色的鸟蛋被“叭、叭”地踢烂,无数嗽嫩的小鸟被踩得声声惨叫,各种形状的鸟巢被“扑、扑”地撞碎……
  她这才明白她就是说一千遍一万遍,这些为生计奔忙的人也无法懂得一个她!这时她多么希望L在她身边,可L在哪里?哪里呢?
  想想那洛杉矶的烙守之夜,想想请求董事长F去看M时的心境,想想董事会上还傻乎乎地请求把房子奖给M……
  她越想越觉得荒唐,越想越觉得委屈,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行为与思想太不入流。
  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在这个城市没有根,如一个漂泊在大海中的浮萍。
  这世界是怎么了?为什么感觉越来越不对了呢?原认为这种烙守就是人们都不懂而母亲一定能懂——自己竟把M与母亲混为一谈。为了这种“懂”,泪光中她总有一种烈士一般的悲壮之感。而现在M的加入使她一下子感到自己的荒唐与幼稚。她感到自己透明的血液中一下子钻进无数条毒蛇,使她一下子失去了勇气与战斗力,就像被强迫注入毒品海洛因,一阵阵迷幻飘逸之后是那样的瘫软无力。她感到自己最开始与最终依靠的精神支柱一下子溃崩了,就仿佛在大海中沉浮,而母亲无情地将唯一牵系她生命的脐带砍断,四面八方的浪一下子汇在一起,形成一个几百丈深的高速旋转的大漩涡,使她不断地呛水不断地沉浮……
  这时茫茫人海中,能理解她的只有当事人董事长F与总经理G—一这两个同样处在风雨飘摇中的男人,而真正知道她清白无辜理解她受冤屈有多深的只有董事长F一人。
  但她还有些儿心虚,F那晚似看透她的生命了,似窥出她那些飘忽而逝的心思了。随事态的扩大,这越来越沉的心虚却化为正与她之间越来越深的默契。这默契因了F与她始终相安无事而又有了一种深度与厚度。
  事发后,总经理G在董事会上解释结果是推波助澜,是的,在山崩石裂中,唯有董事长稳如泰山一副父母般可依可赖的样子。
  这种理解就变得十分可怕了,她感觉自己轻轻飘飘的身子正在各种谣言、咒语中拚命地游着,想远离那份理解,而那四面八方的力却化为惊涛骇浪想将她拍打进董事长F的怀里。每一次为了远离这份父爱她浑身颤栗着,就像那洛衫矶之夜不去亲近M一般控制着心头的泪……
  一切一切推波助澜的人似乎想延长F与在洛杉矶的那个夜,似乎一定要让该发生的事发生。
  她不知道最终自己会不会比为石头击伤董事长。设想一下结果,她知道是非常可怕的。她似乎已听到山崩石裂的轰鸣声,已听到石头在山上发出的似是骨碰骨的碰撞声……但感知那么多扭曲了像宦官一样丑陋的男人们,感知那么多像婆娘一样尖嘴猴腮的男人们,她确确实实觉得董事长F像父亲一般威然屹立,像父亲一般博大宽厚。
  在她精疲力尽时,在她一次一次受惊吓本能地寻找一种保护时,她一遍一遍地想:那只是一个父亲呀!泪水就那么苦苦涩涩地漫涌了。
  那雨还在下,只是那么的不一样,边下边冒烟,落在地上烟雾腾腾。
  她在浓雾中拚命地游着,她想游出那浓雾,对站在董事会主席台上哭诉的M讲:“错了!真的错!彻底错了!别再推了!为了你自己的缘故!别在推了!疲惫得要死的我已支撑不住了。男女之间本就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哪经得住这么大的推力?真的别再推了!”
  她真的真的想游出浓雾,对那些听完M的哭诉后打着口哨,喝着彩,对着她的窗子大唱:“光溜溜的身子放着光辉,照得你那祖宗三代露出羞愧,你张开了胸怀伸出了手,你说你要的就是我的尖锐……”的年轻人讲:“错了!全错了!别再推了!我受不了!实在受不了……”是的,她的心已是伤痕累累了,怎经得起这一戳再戳?
  回想那些年轻人骂她的话,她的头一次一次在鸣响中爆炸着。
  她拚命地在雾中游着,雾一次一次淹没她……她好不容易站在众人面前想讲话唇却增厚着像山一般翕动不起来,随着泪水喷发出的几句解释,把整个生命都震痛得嗡嗡的,声音却是那么细小。
  没有人听她解释,没有人相信她。到最后她自己都有些不相信自己了。他们要相信她的行为而她要相信自己的思想。她力单势薄,唯有能理解她的人依旧是董事长F与总经理G。而感知F与G看出了她的心事又使她觉得自己无颜以对他俩。她知道L是能理解自己的,但去哪里觅寻L呢?她这才明白她之所以为他跋涉干里万里就是因为L给了自己一份理解,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理解。她之所以接受L的爱就是因为天狼星座给她的误解太多。她所以能忍受L的爱带给自己的痛苦,就是因为L给了她一份理解的爱与爱的理解。
  没有人真正能知道压抑在她心底的是怎样一股悲凉之水;没有人知道涌动在她心底的是怎样一种伤感之潮。
  走在灯光迷蒙的街道上感觉雨在脸上洗,感觉汽车的哭啸在身上擦。就在这感觉中一股音乐潮动般从路边的商店传出,像情感的涌动一般,她的泪水禁不住又喷涌了:为什么一番风雨要让自己承受?为什么生命像被掠夺一般一次一次被人掏空?
  她想装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可是不行,不像!
  走到深圳歌剧院玻璃幕墙边上,栖惶的感觉里都是母亲的身影,她忽然记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对的!生日那是母亲流血流汗声嘶力竭的日子,那是一个感情极易被攻破的点。
  她想起了去年的生日——她当时怎么也没想到进YM公司后参加的第一个大型活动居然是为自己过生日。那一天也是这样地飘着雨,也是这样的灯影朦朦、树影朦朦、楼影憧憧、人影憧憧,她也是这样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
  恍惚中总有尖锐的鸣响从远方响起。一阵风过,雨被风旋成一顶一顶小草帽,西部大的雪帽儿也被风旋成一顶一顶小草帽:
  妈妈你是否还记得
  你送我的那顶旧草帽
  很久以前我把它丢失了
  飘入浓雾的山谷
  ……
  (《人证》)
  是的,妈妈从肚子里从生出自己时给自己的那顶生命的草帽呢?是无意还是不可避免,她把那顶草帽丢失了,只是那草帽不是飘入浓雾的山谷,而是浓雾的深圳。
  回到现实,她的圣母像还在崩溃着,化为千万个石块砸得她头破血流。……
  ——没有什么比“母亲”的崩溃更让她感知世界末日的来临了。
  ——那经常在脑海中出没的美好幻觉变为一种幻灭的悲凉,那经常在思绪中隐现的甜甜的记忆变为一种虚无的苍凉。仿佛西部在她的感觉中崩塌着……
  她忽然进一步明白总经理G为什么有勇气在关键时刻让她去取代他妈了。她想起M侮辱她的话:“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她还想添一句话“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她想这些日子公司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昨日电告一位请来的翻译将FOB价(离岸价)翻成CIF价(到岸价)使公司损失一大笔……她又想再添一句:“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
  她想起了M那发青的脸孔,想起那酸熟的几乎要剥去她衣裙的目光——那目光使她感受到莫大的亵渎。
  她忽然明白了M脸上那过多的细细皱纹从哪里来:所有的卑微的心机与狭隘的算计都过早地写在了这张本不该这么老的脸上。
  她想起第一次看见M时她怔住了:M不知哪里与自己有些像。再过几十年自己是否就是这个样子?那次M身着闪亮精绣的真丝绸老板衣、老板裤、老板鞋。M的形象仿佛是她的额骨、眼睛、嘴微微向斜上方奔突出去的形象,给人一种动感。第一次她就感觉M虽漂亮但是眼睛中似乎少了什么,这会才明白少了什么——那高贵服装包裹的躯壳中仿佛没有自己的灵魂,那眼中仿佛没有自己的眼神。仿佛她的身躯中只是一些模式,是什么模式呢?是封建意识在现代意识夹缝下表现出的生活模式、情感模式、思维模式?还是现代意识在封建意识夹缝下表现出的生活模式、情感模式、思维模式?她分不太清。
  她就那样跌跌撞撞地走,就那样昏昏乎乎地走,不知道自己将走到哪里,也不知道有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在等待,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奔走在漫漫黄泉路上,不知道!她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心力衰竭已到崩溃的边缘。她已无法顾及那一切……
  她感到自己的精神要崩溃了,要彻底崩溃了。从小学到大学除了高中那笑面虎老师谁也没碰过她这个优秀学生。老师们都知道,轻轻一碰,这个姑娘的珍珠泪就会滚滚流落,一泄千里。而高中那个笑面虎男老师因为她家成份不好对她几句羞辱使她从此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而这一年,各种的伤害达到了她承受力的极限。
  一阵海潮声及轰鸣声使她从半昏迷状态中激醒,这才发现自己已站在海边了。她忽然记着那洛杉矶之夜:临晨F走后G曾经来过……走上这么一条路,她有些慌乱,似乎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难道是三个人做那事时被人当场捉住……她被现实弄得迷迷糊糊。想想不可能!可自己为什么会飘游到似在索命的大海面前呢?她忽然听明白了大海里、生命中各种声音都在重复一句话:“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听明白了,泪水哗哗地涌出了,去也就罢了!可自己毕竟太年轻,她想像不出若L知道自己的死能否有勇气孤单地闯下去。她耳畔又响起了L喜欢的鳟鱼幻想曲——两条鳝鱼结了伴去闯大海,入海后分手了,他们约定河口是他们再相会的地点。
  可是哪里还有归路?哪里?。
  今生今世她何曾受过这种屈辱?何曾?就算是换一家企业,股民遍及深圳的YM股份公司的“丑闻”仍会在短时间里传过去,这叫她一个弱女子怎么生存下去?
  她眼前闪过那一双双忽然变得色迷迷的眼睛,那是一种羊在狼群的感受……
  而平时待她像亲姐妹一般的公司女同人现在有的不理她,有的用那么一种戒备的眼光看她似乎怕她抢走她们的。老公”……
  同一大门不同公寓的另十几个女子联合起来不理她不说还阴一句阳一句挖苦她:“噫,双保险!两种服务呢!”“怪不得那么有弹性!”……
  就那位与她同一公寓的小A也只敢偷偷溜到她办公室来安慰她——在公寓总见不着小A。小A总是深夜十二点以后才神秘地飘然而至。小A悄悄地劝她到自己在深圳上步区的家里住一段避避风:“我爸我哥整天泡在股市里赌场上,日不归家,夜不落屋。你去正好与我做伴!你知道晚上我好怕,常常睡下了,又因为夜深人静,偌大的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又爬起来往YM公寓跑!”望她满眼疑问小A的脸红了。
  她苦回西部背这样一个臭名声更无法生存。
  她又想起后河那七横八竖少女的尸体,又想起丽丽姐孤单的背影,又想起自杀的女教授……
  ——那本就是没有退路的呀!
  她扑到沙滩上嚎啕大哭,身子像风中战栗的小白花,透出那么一种凄楚、哀怨。
  哭够了,她在沙滩上划了一些神秘得连她自己都读不懂的记号。她将辫子解开任长发披散,把祁连山化石项链与一个唐古拉山水晶手镯埋入沙中,把发夹、耳环都摘下扔进大海,把裙子上一切饰物去掉,把已被雨水、泪水冲坏的淡妆洗掉,去岸边摘下白色桅子花,编成一个花环戴上。这时,她想起那被摔碎的水晶手镯,她又一次听到心像玻璃般被摔碎的声音。
  “黯乡魂,追旅思”,泪水又一次从她那肿成一道缝的眼中涌出。最后,她提着裙子一步步向大海走去。她没想到第一次下海竟是最后一次,西部的女孩子是不兴下海的。
  越往海边走,聒噪也越响。
  她踏着潮声走去,脚下的沙子像海绵般托浮着她,无边的细雨像刀片般一层一层地切割着她,喧嚣中感到的却是那么可怕的寂深境界,这从没有找到过的境界似乎是她自己的精神境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梯下。”
  那境界中是透骨透骨地被全世界抛弃了的凄凉感,泪水又一次竟自流出。
  想想自己活得那样有所顾及,那样地没伤害过任何人竟然落入这种绝境,一种问屈使她实在喘不过气来。她太委屈自己了。
  自己的一缕芳魂就是还给大自然,也当还给西部的草原,西部的黄土山,西部的青海湖。她是要融入那旷野的澹泊与飘逸,是要收入那圣山的高洁与宁静,是要化入那江河源头那丝丝入髓的清凉与缕缕溶血的芳醇的。
  想想自己青春的生命将要交付这片苦涩而陌生的大海,她禁不住忍声饮泣。是的,怎么才可以至死无悔,至死无怨?
  ——她流泪,为她那纯纯的愿望甜甜的梦;她流泪,为她那天真的祈祷与幼稚的祝愿;她流泪,为这生命的美丽与青春的磨难;她流泪,为自己对别人的恪守和对自己的残酷;她流泪,为这不自由的思想与被自己囹圄住的激情;她流泪,为了自己将给极要面子的父母身上笼罩那么一圈不光彩的阴影……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可小小的自己连“还洁去”的愿望也如雾霭向天边渐渐湮散。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她只有栖惶地这样去思去想。
  “鸟之将死其鸣也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M与那些起哄者还能怎么骂自己、毁自己呢?黄泉路漫漫,他们总不会赶到阴间来伤害自己吧。
  她一步一步向大海深处走去,大海的泡沫嚓嚓嚓嚓地响,似手她的颤栗在嚓嚓嚓嚓地响并嚓嚓地向天宇扩大,似乎那嚓嚓声的空间中有无数忧伤与痛苦在飞翔,发出那么一种空洞的绝望的鸣叫。
  这时,一道闪电划过,那嚓嚓声便消失了,海浪声也清晰了。
  “我喜欢的是我们导师的女儿!”“导师的女儿!”“导师的女——儿——!”这声音在大海中回荡着,带来了那么一种轰轰的雷声。这是她心爱的人的声音呀!
  是的,她在走,走不出那份柏拉图式的爱情境界。
  是的,她又在走,走不出重重叠叠父亲们的群山,走不出重重叠叠父亲们的威严。
  她又想起少年时爸爸对倒在血泊中的她喊出的话:“起来!自己爬起来!若不起来,你就不是我的女儿!”那是爸爸被红卫兵小将五花大绑地替被逼自杀的学院院长给武斗中死去的学生嗑头,额头上鲜血淋漓……
  “不是我的女儿!”“不是我的女儿!”这声浪比刚才更大的阵势轰响着。
  那一次,为了分离,L与她同时陷入了痛苦之中,她的痛苦更甚。她想起一种“痛苦”劝另一种“痛苦”时的对话。
  “你有没有儿子?”L眼底的伤感被那一种执拗所取代。
  “哪里?儿子是结婚以后的事。”她不解地注视着L。
  “结不结婚有何区别?”
  “区别就是结婚前不要孩子,结婚以后要孩子。”灵秀之气又在她的眉眼之间出没,这句话由她这么一个娟秀雅致的东方女子讲出实在是令人忍俊不禁,他们忍不住都笑了。
  她仰望L,终于明白L的潜台词:“你若不自己爬起来、站起来,你就不是我的爱人,而是我生出来的!”她长久地体会那句话的份量,再抬头望L,竟无语凝咽。
  “你就是我生出来的!”“你就是我生出来的!”这轰响声连成一片,仿佛西部的众山都被地球中的岩浆发射着,那散发的热将黄土地“嘟、嘟、嘟”地煮沸着。
  她又听见了L灵魂中轰响着的声音:“可不可以背个大包,穿条破烂牛仔裤,跟了那么一个人去流浪?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对的!若自己不能忍受痛苦将一个全新的自己“生”出来,就不可能真正拥有那份爱!就不可能进入那份爱的中心!她渐悟着。
  想起L,她用心用生命去爱的人,一种对生命的依恋酸酸楚楚地涌上心头。离愁万千,别恨万千。而这离愁别恨更如海水,“更行更远更深”。
  她的步子停住了。既然死都不怕还怕生?还怕迎着风暴走上去?
  她骨子里的那股拗劲又显现出来。
  她迎着海浪走上去,不再为了走入大海,而为了经受大海的浪击。大浪将她打翻,她倔强地站起来迎上去。再将她打翻,她再倔强地站起来迎上去。那份柔弱中显出那么一种让人感动落泪的什么。
  当我看到你与风浪搏斗时,我会助风助浪助闪电但
  决不助你!我知道风大了你活得才充实,雨大了你活得
  才够味儿,我喜欢看你执拗的眉间锁着那种只属于你的
  惬意。在你寂寞时,我会给你唱一支忧伤的情歌,再给
  你讲树影下少女与少男的故事,我要让你好好尝尝相思
  的滋味,让你在情感的折磨中蜕几层皮。不然你会觉得
  青春没味道!不然你会觉得这世上没有一个女孩是为你
  而生……
  那个对L说着这样话的顽皮的女孩哪去了?那个在L的精神鼓励下展现出的个性哪去了?
  她的肌肤被海水拍打得鲜红鲜红的,脸上的皮肤火辣辣的。
  与其被人骂不如自己骂训练自己的承受力——对的!她生命中一切深层意识的压抑都在寻求一种发泄以还原相对的平衡。她必须建立一种适合于外部环境适合于唤醒躯体适合于人们诅骂的卑微的人格,给自己强加一种罪恶感而使自己冲出“怪圈”达到一种心理平衡……
  什么“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细雨细如愁”,她必须要冲破这种女孩儿的多愁善感!必须要冲破这种女孩儿的儿女情长!
  她在浪海向自己打来时一遍一遍骂自己:“妓女!婊子!美女蛇!不要脸的!情场老手!……”她搜集一切人们骂过她的话自骂着,每骂一句都像用带刺的鞭子将自己抽打得鲜血淋漓。那个理智的自己与本能的自己相互摧毁,相互残杀得遍体鳞伤仍不肯相互屈服……
  在西部山村,别说这么多臭名声,就是其中一个也足以致她于死地。那么就让自己九死一生吧!她驾着、抽着,对哭泣的灵魂呵斥着:“记着!不能哭!不能!绝对不能!要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要平平静静地承受一切!要迎着骂声,唾弃声走上去!”
  她任海浪、骂声将自己撕扯着,任雷电、风暴将自己鞭笞着……
  仿佛已过了一个世纪,她感到一团团迷蒙的白光向自己扑来,一阵阵丝竹之声向自己流来。渐渐地,她感到自己飘飞到虚无缥缈间,只见楼阁隐隐、彩云纷飞、仙女闪现。渐渐地她感到自己溶入那悠悠歌声,绰约舞姿中,似烟岚像云雾……
  一个劈雷,那个幻境破了,她感到空悬的自己被海潮结结实实地摔在岸上。
  她强撑了几次也没能把身子撑起来,就那么爬在潮涨潮退中,有气无力地将自己又骂了一遍:“妓女!婊子!美女蛇!臭不要脸的!……”麻木渐渐退去,生命渐渐复活。
  “就算是被称作妓女又怎么样?”她忽然想起了妓女身上笼罩的朦胧烟云,想那一次寻找妓女的心境——是呀2每一个人不都在自己生命的热血中寻找妓女吗?
  “对呀!就算是被称作丑恶、低贱的妓女,那么多大名星还不是争着去演?那么多人被压抑的激情还不靠议论、关心妓女得到一种渲泄……”
  这样想,她感到自己脸上那两个小酒窝顽皮地隐动了几下,带着那么一种娇美,像两个漩涡儿就那么旋到一个未知的远方。
  叹什么“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原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呀!
  ——原来伤害自己最深的竟是自己!是自己骨子里的羞耻感、屈辱感给了自己最致命的伤害!原来只要自己不谴责自己,一切的谴责都不会来得这么猛。原来只要自己不伤害自己,任何伤害都不可能使自己真正倒下!而自己不倒下,任何人也不会让自己倒下。
  对呀!让人骂又怎么样?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这样认为又怎么样?她想起了狮身人面像斯芬克斯——那个吃人的怪物不也是用了那个永恒的谜,而使自己对它产生一种格外的崇敬之情吗?这些年总在乎别人,仿佛自己就是为了别人从方方面面感到一种美而活,那几乎是可以忍受一切痛苦与自虐的献身精神,就如那个在寒冬腊月身着白纱裙在舞台上领舞的少女,就如那个被缚高加索山崖的普罗米修斯忍受一次次撕扯只为达到一次次精神上的升华。每一次,感觉别人从自己身上发现一点丑,她的心就要疼痛半天,似乎是自己的一种罪过。
  是呀!应当学点为自己活,管它别人怎么想。
  她想起刚来深圳时,她追上了生气离去的L。她眨动着充满了好奇与心机的慧眼哄生气的L:“知道这些树叫什么名字吗?这是紫荆、这是黄槐、这是红桑……”
  望着她用目光依恋花草时娇娇气气、柔柔弱弱的样子,L暗示过深圳的人情淡漠、竟争激烈之后说:“知道深圳的妓女吗?在全国档次是最高的!其中不少研究生、大学生。她们当中有许多是想做一件事又没有资本就拿自己的身体当本钱,说实话,我挺佩眼她们的!”
  望着她扑闪着的像问号一般想知道什么还想知道什么,似乎想掀开一切事秘密盖子,想探索一切事情究竟的眼睛,L转了转调说:“想知道我是否找过她们,对吗?我去采访过她们!”
  感觉她眼中雾朦朦般升起的迷惑,L接着说:“当然不是叫你去当妓女!我佩服的是她们的精神!”
  她从一种昏晕的轻痛中飘浮出来,她的前路豁然开朗了——以前最怕的不就是别人议论吗?最在乎的不就是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吗?对的!若连被别人称作妓女都不怕,这世上还有什么让她去怕?还有什么叫她承受不了?还有什么可叫她屈服?那些不了解真象的人除了骂她:“妓女、婊子、美女蛇……”之外,还能怎么伤害自己?还能怎么吧?
  她眼前又闪过L那张年轻、英气的脸,那口洁白洁白的牙,那高大的身影。她心中又回荡起L那磊落得让太阳和月亮都黯然失色的笑……每在这时,她都觉得宇宙在他的胸怀中显得那么小那么小。
  ——又是那站在海边的感受。那连绵几百公里长的白色浪潮的涌动一排接一排;那浩浩几千公里苍茫画卷的变幻一幅接一幅;那纵深几万公里的恢宏气势的倾泻一梯接一梯……那海的呼吸连着天、连着地、连着宇宙……那一瞬,才懂了,自己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所寻求的是什么!还懂了,为何只望了L一眼,还没开口便有股惆怅涌流出来;为何只想讲那永恒的一句话,还没讲便有泪水缓缓地一次一次涌出……终于懂了,L是属于大海的。他注定会像大海般深深地恋着,却要把多情的小贝壳留在岸边。
  而这会儿她分明看到她的L驾着一叶小舟在透明的海中冲浪,冲破远方那透明的小舟,飞过那透明的帆影,绕过一轮透明的月儿,推去那透明的小岛,冲出一条天与地的界线……
  她感到自己的生命中被注入了透明的力量。她咬牙支撑着站立起来,在那透明的大海中将裙子与头洗干净,然后往深圳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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