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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的爱情

作者:达理

  衣柜的门大开着,樟木箱盖高高地支了起来,一只大抽屉倒扣在地上。小玲玲四处追逐着满地滚动的线团、钮扣、雪花膏瓶,欢喜地扬起脸叫嚷着:“妈妈,这个给我吧?”“妈妈,那块花布头儿你还要吗?”……妈妈脸上掠过一丝凄然的苦笑:“拿吧,孩子!随便拿吧,只要是妈妈的东西。”
  这句话,更增添了孩子的兴致,但却使金惠萍感到一阵揪心似的痛楚。无知的孩子哪里知道,家里的东西从今天起分成“爸爸的”和“妈妈的”将意味着什么;而金惠萍清晰地知道,这标志着她与丈夫汪子扬共同生活的历史,将永远地结束了。
  八年了,他们一起建设了这个小家庭。这里的各样东西,都留下了他们共同生活的痕迹,并曾给她带来过温暖和幸福;但今天,它们却使她感到冰冷和绝望。她决心抛弃这一切,只带走仅属于她自己的那小小的一部分。
  金惠萍的目光落在从大学时代起就伴随着她的那只小皮箱上。她缓步走到床前,准备把自己的几件随身衣裳装进箱里。
  打开箱子,箱盖内侧那只精致的衬袋突然使她感到一阵剧烈的心跳。她不禁伸进手,抽出一只镶着蓝色波纹的航空信封。薄薄的已经有些磨损的两页信笺取出来了,第一页信纸上端写着“惠萍”,第二页下端署名是“彭唤涛”。
  “呵,他的信!”金惠萍用颤抖的手捧起信笺,只觉得一股股热浪扑打着心房,她的眼前蓦地一阵模糊……
  “你怎么哭了,妈妈?”小女儿扑到妈妈跟前,和妈妈一样妩媚细长的睛眼里充满了惶惑和不安。金惠萍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在孩子那鲜嫩的脸蛋上。
   

  那是十年前一个初夏的上午。
  伴着一串清脆的铃声,一辆墨绿色的自行车停在院外的大榕树下。
  “金惠萍,信!”邮递员喊声未落,屋里的小提琴声戛然而止。金惠萍掀开竹帘,象一只燕子飞下台阶。
  她坐在藤萝架下的竹凳上,急切而又小心地拆开信封,心中不禁一阵激跳,“呵,是他!真的是他!”
  半个月前,学校发生了大规模武斗,她被那种从未见过的野蛮行径和流血场面吓坏了,匆忙搭车回到广州家里。金惠萍的父亲是市交响乐队的小提琴师,严谨的职业生活给他自己,同时又经过他,从小教给女儿一种循规蹈矩的习惯。在同父母商量以后,金惠萍一连向班里的同学发出四封信,请他们替她请假,并希望在武斗结束后,及时通知她返校参加运动。
  她第一封信写给彭唤涛。当她把信投进邮筒时,突然感到一种神秘的喜悦和期待袭上心头,曾是团支部书记的彭唤涛没参加任何一派。想到彭唤涛,金惠萍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的长相很普通:个子不高,脸庞清瘦,头发有些发黄,这可能是从小在陕北老乡家里养大,一直营养不良的缘故。但他身上,却有一种动人的风采。他的目光热情、诚实、待人真挚,处处替别人着想,而且想得很细。
  金惠萍真切地记得,三年前新生联欢晚会上,她表演小提琴独奏《新疆之春》,彭唤涛手风琴伴奏。他们只排练了两遍,但她的几处弱点,彭唤涛都一一记在心里。演出时,那几处含混的地方,都由他的手风琴声巧妙地掩盖了;而在她确有把握出彩的段落,他则尽力压低自己的伴奏。她的独奏博得了台下一片热烈掌声。当她满怀喜悦地去谢幕的时候,伴奏者早已退人后台了。从此,她总不自觉的怀着一种特殊的热情观察着这个小伙子,她忍不住想常常见到他,也希望听到同学们谈起他;而当他向自己迎面走来时,她却又不由得双颊绯红,害羞地低下了头……她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她知道,这是她平生从未体验过的一种心情。在这种心情驱使下,就连这次写给彭唤涛的信,也比另外三封格外用心。想不到,他这么快回信了。身居千里之外,这第一封飞来的竟是他的信!
  “没有人会谴责你的不辞而别,而且也不应该;至于请假,更是难以办到的,向谁去请呢?”在开头的问候之后,信中这样写道。“两派的嫡系部队,正在为自己的山头进行‘圣战’,校园里到处长矛飞矢,剑影刀光,堂堂的高等学府,如今成了地地道道的‘古战场’,历史似乎一下子退回到了纪元年前。几天前,汪子扬率领的长矛队攻占了三十二楼,法语专业的一名同学被长矛戳穿了前胸当场死去,伤者数不胜数。是谁煽起同学间相互仇杀?是谁在全国挑起大规模武斗?这些,群众心明如镜。八亿人民不是匍匐在强权之下的愚氓,而是站起来的伟大的智者;几只长着黑色铁腕的魔爪,遮不住人民心中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真正光芒。”
  “建议你暂时作个‘逍遥派’,但思想万勿逍遥。专业不要丢下,琴也应多练。你的技巧有余,似应在意境上多下功夫,是否拉拉马扎斯?”
  金惠萍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把信看了几遍,她实在搞不清到底是谁导演了这场悲剧。信中一些话的含意,她并不全懂,但她仍感到那么亲切温暖。因为,他的信也和他的人一样,是坦白诚恳的,甚至是推心置腹的。
  她把信珍藏在自己的小皮箱里,取出马扎斯的《艺术家练习曲》,认真地练了起来。琴声悠扬婉转,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拉出的音符里充满了诗情画意。
   

  武斗终于平息了。金惠萍回到了断垣残壁、砖石狼藉的校园。大联合改变着学校的面貌;刀光剑影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高擎着红宝书的秩序井然的队伍。人们在广场上排成方阵,围成圆圈,在一片“敬祝”声中,参差起舞。
  突然,外语系教学楼里,飞出了激越雄壮的歌声。这歌声如惊雷动地,似大潮奔腾,它穿过广场,冲上晴空,在古老的校园里飞扬回荡,激动着每个人的心房,“听,国际歌!”同学们交换着惊喜的目光,把视线不约而同地转向了外语系教学楼。
  明媚的阳光洒满了宽大的阶梯教室,刚刚开过全系大联合会议,同学们在系大联合领导小组副组长彭唤涛的指挥下,先是用中文,接着用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日文,一起高唱《国际歌》。
  金惠萍几乎是付出了全身的精力,运用全部技巧,用小提琴为大家伴奏。她的眼睛越过面前上下翻飞的琴弓,凝视着彭唤涛那坚定有力的双臂,那表情庄严的脸庞,把自己的满腔激情,融汇到每一个音符中去。她的心弦随着琴弦一起震动,发出和谐有力的共鸣。
  “你拉得真好,”彭唤涛热情地赞扬她,“比过去大有进步,太好啦!”
  “真的吗?你喜欢听?”金惠萍抚摸着琴身,月牙一样明澈妩媚的眼睛勇敢地望着彭唤涛。
  “喜欢。”彭唤涛发自内心地说,“有时间一定听你拉几首。”
  不久,彭唤涛果然到她的宿舍里来了,而且带来了手风琴。他俩配合得那么融洽、和谐,金惠萍深深地陶醉了。她多么希望时间就此停住,让他的琴声永远陪伴着她……呵!彭唤涛对她是那样富有魅力。她似乎是处在一块巨大的磁石所放出的磁场之中,不禁随之心荡神摇了。
  一连几夜,她失眠了。最后,她终于把自己内心的秘密告诉了她最知心的女朋友,同宿舍的尤浦芳。
  尤浦芳是生长在黄浦江畔的一位著名建筑专家的女儿,又是班里的团支部宣传委员。大学生活开始不久,金惠萍就对这个爽朗而又有主见的姑娘产生了一种深深的信赖和钦佩。那是从金惠萍突然接到班里的体育委员汪子扬的一封求爱情引起的。情书的字里行间燃烧着火一样的热情,并随信附上了一张风度翩然的小照。金惠萍惶惑得不知所措了。尤浦芳望着她那含着委屈泪水的眼睛,竟“噗哧”一声笑了:
  “何必为这种事伤神呢?”尤浦芳轻松地摇摇头,若无其事地说,“我也同样收到过他这样一封来信,但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他想爱谁,那是他自己的权利,你不理他,也就够了。”
  “他自己的权利?”金惠萍对这种新奇的说法感到吃惊,赶紧问:“那,信怎么办?”
  “退给他。诚恳地对他说,我不爱你。如果对方是个连这句话都不值得奉告的人,那就干脆把信扔到垃圾堆里。”
  金惠萍眨着惊奇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从此,她遇事总愿和尤浦芳商量商量,而且,每次都能得到一个圆满的解答。
  “浦芳,你说,我这到底是怎么了呢?”金惠萍在向尤浦芳讲述了自己的心事后,问道,“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尤浦芳脸上迅速滑过一种难以捉摸的复杂表情。在金惠萍的印象里,遇事沉默不语,这在尤浦芳还是第一次。她有些疑惑不解了。
  “难道……”她吞吞吐吐地说,“也许,我不该想这些?”
  “不——”尤浦芳长舒一口气,郑重而深情地说,“他,值得你爱。”
  “那,我值得他吗?”金惠萍兴奋得涨红了脸,鼓足生平的勇气说出了这句话,慌乱之中,说得很不通顺。
  这句问话在尤浦芳心中激起一种不可言喻的波澜,她一时不知应该怎么回答。但当她一触到金惠萍那充满初恋的憧憬和不安的目光,顿时感到自己的闪烁其辞是有罪的。她从容地把齐耳的短发向肩后一拢,善意而风趣地问道:
  “想让我去当红娘,是吧?”
  “浦芳,你——”金惠萍情不自禁地把脸贴在浦芳的肩上,感激地说,“你真好!”继而,她又担心地嘱咐道:“你先听听他的意思,要是不行,先别说我……”
  “放心吧,鬼丫头!”尤浦芳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说,“我知道该怎么对他说。”
   

  金惠萍对彭唤涛爱得近乎发痴了。三个月前的一个星期天,通过尤浦芳的安排,他们在颐和国知春亭做了第一次约会后,她简直象影子一样步步追随着她的唤涛了。
  在男生宿舍围坐一圈开班会,她的目光总是不知不觉地落在唤涛的身上。在大饭厅的卖饭口买好饭菜,转过身来,她第一眼就能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发现他,于是不由自主地朝他坐的桌子走去。每天晚上熄灯躺下以后,她都要在心中暗暗计算着,今天见到了他几次,都是在什么地方;今天他和自己说了几句话,都说了些什么……然后怀着对明天的甜蜜的希望,微笑着睡去。一到周末的傍晚,她就静静地坐在宿舍里,盼望着他那熟悉的叩门声。然后,他们就沿着两边排满了白杨树的笔直的学院路,无目的地朝前漫步走去。金惠萍真希望脚下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可以让他们永远这样走下去。
  从此,在曙光微露的山岗上,在红叶如火的枫林里,在峭崖绝壁的鹫峰之巅,在洒满阳光的天安门广场……金惠萍走在自己热恋的情人身边,听他从历史讲到现实,从哲学谈到宗教,从科学谈到迷信,在自己的面前展示了一个广阔深邃的思想的世界。这里有呼啸旋转的风暴,有阴沉翻滚的黑云,有白帆点点的海岸,有蔚蓝高远的晴空。金惠萍时而感到惊异,时而感到迷惘,更多的是感到深深的不安。
  “惠萍,每当有人领头呼喊祝愿那位副统帅永远健康的时候,我就一阵阵恶心。什么副统帅,我看他就是那种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就是把他的名字写进党章,铸成铜牌,也避免不了垮台的命运。借助于条文来巩固‘接班人’的地位,不正足以说明他是多么虚弱,多么可悲,又是多么可鄙呀!”
  “你说些什么?”金惠萍从唤涛的怀里抬起了惶惑的眼睛,接着,又象大梦初醒似的惊愕地张大了嘴,“呵,别瞎说了,太可怕了!”
  “别吓成这样。”唤涛把惠萍的手放在自己滚热有力的掌心里,深沉、激愤地说,“我一天比一天看得更明白,以那个‘接班人’为首的一伙丑类,是中国历史上最阴险最肮脏的奸佞。他们想踏着中国革命功臣的脊梁去摘掉光明的太阳,他们想陷害最忠勇的人民的总理,砍倒中国革命的擎天大柱。他们恶毒地把无产阶级领袖丑化为天神和皇帝,妄图把英雄的人民当教徒和奴隶那样摆布,以求他们来日登基称帝……我们的人民,决不会忍受这种侮辱;历史,也决不可能这样头脚倒立下去……”
  “呵,我求求你!”姑娘扬起俏丽的脸庞,目光恳切地说:“你千万别想这些危险可怕的问题了,更别再向任何人讲。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别这样,惠萍。”彭唤涛安慰地抚摸着姑娘的肩头,轻轻地说,“强权只能禁锢人的舌头,却不能禁锢人的思想。你放心好了,尽管我随时都在准备弹药,可我决不是一个盲动主义者,他们碰不着我。”
  “我真怕他们碰你!学校揪出了那么多反动小集团,实在太可怕了……”姑娘紧紧地依偎在亲人的怀里,生怕什么人把他从自己手里抢走。
   

  入冬后的第一场寒流突然袭来。肆虐的北风呼叫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枯枝败叶铺满楼旁路径。“清队”运动已进入高潮,各系揪斗反动小集团战果累累,各种建筑物上触目惊心的黑字红叉的大字块,不断更新。校园里,人人垂首低眉,脚步匆匆,即使最熟悉的人路遇,也只交换一下会意的目光,便迅速擦肩而过。
  伴着一片纷乱急促的脚步声,做“早请示”的人流迅速涌向广场,宿舍楼里顿时安静下来。
  彭唤涛推开一扇南窗,迎着扑面而来的寒风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今天轮到他作宿舍卫生值日。他把四张方凳倒放在书桌上,抡起拖把,刚要擦地,一个敏捷、墩实的身影闪了进来。他迅速环顾了一下,轻轻地关上了门。
  “出什么事了,小黄?”彭唤涛打量着神色异样的黄烈成,一种不祥之兆立即钳住了他的心。小黄是系清队办公室成员,一个质朴正直的工人儿子。他有些忙乱地用手托着鼻梁上的白边眼镜,说话声急促而又低沉。
  “系清队办公室收到一封上边打回来的上告信,信里指名道姓地批评中央文革,还说咱学校的清队是搞法西斯白色恐怖,设集中营,是谎报情况,欺骗主席……信是用仿宋体写的,署名是普通党员。”他抹了一把额上渗出的汗水,一口气讲下去:“信上说的,尽是咱外语系的事儿,还说喝延河水长大的战士,要永远发扬延安精神,不许有人用强权践踏党的旗帜。咱们系的党员里,只有你和方延丹是在延安长大的,马上就要拿你俩开刀,还要把延丹从医院拖出来交代问题……”黄烈成还想再说什么,楼道里传来的一阵脚步声又使他把话咽了回去。“你们快作好思想准备,别叫他们打个措手不及!”小黄再三焦虑地叮咛着,轻轻退出门去。
  “她果然写信了!”彭唤涛眼前忽地闪出方延丹那苍白的布满病容的脸:她那纤弱却又充满激情的声音响起在耳畔。
  那是二十多天前的事情了。彭唤涛去校医院看望外语系的学生党支部书记方延丹。她是比唤涛大四岁的调干生,丈夫在江西驻军某医院当军医,她的父母一直担负着上海一座大型钢铁企业的领导职务。
  两年前,瘦弱的延丹被疾病缠身,最近又出现心力衰竭征兆。但病痛丝毫不能剥夺这位年轻党员的高昂斗志,她始终警惕地注视着这座著名学府——当时的革命风暴中心所发生的每件事情,并把这一切与党的事业、人民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一起。
  “你可来了,唤涛!”延丹从病床上挣扎着坐起来。肥大的白色病号服裹着她那消瘦的双肩,深邃的眼睛里,依然跳动着两朵明亮、热情的火焰。
  这是一间能住两位患者的病室。
  “我的病友散步去了,”她用手指着对面的病床,“你就坐在她床上吧,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从一入学起,延丹就象一个年长的大姐那样,对于出生在延安的彭唤涛怀着一种天然的手足之情。“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了。”延丹倚在松软的大枕头上,深陷的两眼探询什么似地凝望着彭唤涛,“我想给党中央写封信,坦率地阐明自己对当前一些问题的看法,如果毛主席和党中央知道那些人怎样把这座举世闻名的学校变成了残害人民群众的法西斯集中营,一定会出来说话的。”
  “想得太天真了,”彭唤涛苦笑着摇摇头,“党中央不可能收到你的信,党内民主生活的准则,早被他们碾成灰了!”
  延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她嘴唇轻轻地抖动着,吃力地说:“我实在忍不下去了。眼看着他们疯狂践踏党的原则,肆意败坏党的传统,我们却没有挺身为捍卫真理而斗争,作为党员,你不觉得这是最大的耻辱吗?”
  彭唤涛扬起头,激动地注视着延丹,声音缓慢而坚定地说:“魔鬼越是猖獗,人民就越是容易看清它们的鬼脸。我们现在应该认真从思想上、理论上做好准备;准备迎接党率领人民进行的全面总反攻。相信吧,一个在血火中前赴后继,英勇奋斗了半个世纪的党,决不会断送在几个败类的手里。”
  “我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我自己知道,我的生命太有限了。若真需要为真理而赴难,我甘愿用自己这微薄的生命,去点燃真理的火炬。”
  “不能!不能让他们把延丹拖出医院,决不允许他们折磨垂危的病人,要想一切办法保护延丹同志,哪怕是舍弃自己……”彭唤涛倚在窗前,紧张严峻地思考着,决定着,“是的,在瞬息万变、飞矢如雨的政治斗争风暴中,革命者要善于机智地打击敌人,巧妙地保护自己,不做任何无谓的牺牲。然而,一旦需要付出牺牲的关键时刻,那就要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一个青年党员,今天也能象忠诚的老一代布尔什维克那样,为捍卫真理而赴汤蹈火,那将是无尚的幸福和光荣。”想着这些,彭唤涛坦然地作出了应付眼前事变的抉择。他微笑地凝望着窗外那绚丽的朝霞,心里也象朝霞那样美好、明亮。
  夜深了,系值班室突然接到校医院报告方延丹病势危急的电话。各宿舍立即骚动起来,尤浦芳第一个冲出宿舍楼,跑到校医院问明情况后,便迅速骑车去邮局给延丹的亲属打了加急电报。等她赶回病房,延丹的床边已围满了垂首低泣的同学们。
  延丹静卧在雪白的病床上,呼吸艰难急促。看见挤到床前来的尤浦芳,她的嘴唇轻轻动了动。此时此刻,延丹的思维异乎寻常地清晰、活跃,但胸口,却象被一块烧红了的铁烙着,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痛楚使她讲话那样艰难:
  “呵……浦芳!唤涛和……惠萍呢?”延丹吃力地问道。尤浦芳再也抑制不住如泉的泪水,禁不住痛哭失声。
  “告诉我……他们哪儿……去了?别让我死不瞑目……”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瞬,延丹的洞察力也是迅速、敏锐的。
  “上午,全系追查一封上边打回来的上告信,彭唤涛马上承认是他写的,当时就宣布为现行反革命,他被隔离审查了。……惠萍也被人看起来了……”尤浦芳泣不成声。她为唤涛、惠萍的遭遇悲痛,为延丹那即将熄灭的年轻生命悲痛,她为多少被摧残、被蹂躏的光明美好的事物悲痛不已。她真想放声大哭一场,但她毕竟是个理智坚强的姑娘。
  “呵,不!不是他……是我……信是我写的!”延丹艰难地摇摇头,“信的……底稿在我枕头下面……不能让他们……代我受过。”尤浦芳从她枕下抽出一只牛皮纸信封,一双双眼睛,激动而惊异地望着尤浦芳手中所展开的一叠厚厚的信笺。这是年青的共产党员,向一群魋魅魍魉掷去的匕首投枪,向党和人民献出的一颗正直磊落的赤子之心!
  方延丹在那个北风凶狂的黑夜里离开了人世。在那些党和祖国面临深重灾难的暗夜里,尤浦芳无比深刻地感受到了彭唤涛、方延丹,还有无数象他们那样生活的人们身上所放射出来的灿烂的思想光芒,那是祖国未来的希望之光!尤浦芳也更加深切地懂得了自己应当怎样生活和斗争。
   

  金惠萍呆坐在床头,蓬松的发辫纷乱地垂在两肩,双眼泪光点点,茫然直视,哭肿的眼皮周围,布满一层浓浓的红晕。
  “吃点饭吧,惠萍。他们把你折磨得还不够吗?何苦再自己折磨自己?”尤浦芳给她端来了午饭,见早上送来的稀饭原封不动地放在小桌上,表面已经凝成一层青白色的胶质,便搂住她的肩头,轻声劝慰着。
  金惠萍无力地摇摇头,缓缓地说:“我实在吃不下去。”
  “惠萍,你得振作起来。全校都在议论唤涛,多少人都在看着你,你得有一派做霜雪的气势,给唤涛争气啊!”尤浦芳按捺着心头的激动,黑亮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花。在延丹告别人世的那个难忘的深夜,她的心,突然被一片耀眼的光芒照得通明透亮。她想起高尔基笔下那个在黑暗的森林里,高举着自己燃烧的红心,为人们照路的丹柯……呵,亲爱的延丹、唤涛,你们不就是那个勇敢无私的丹柯吗?她真想扑上前去,向他们倾吐自己内心的崇敬,请他们带她一起进入那无比崇高瑰丽的精神境界。
  她意识到,她现在唯一能为唤涛做的事情就是照顾好惠萍,使她能够全力以赴地去迎接斗争的风雨。她终于劝金惠萍吃下了一小碗饭,刚想和她再多谈一会儿,忽然门声一响,一个瘦长的身影跨进屋来。
  “哦,你们都在呵,吃过饭啦?”汪子扬满脸堆笑,亲热地搭讪着。尤浦芳头也不抬地收拾着桌上的碗筷。金惠萍惊恐地望了他一眼,又慌忙低下头去。
  “浦芳,系领导委托我来找惠萍谈一谈……”汪子扬彬彬有礼地说道。
  “那就请便。”尤浦芳冷冷地答了一句,端起碗筷朝门外走去。临出门时,用叮咛和鼓励的目光望了一眼正在目送着她的金惠萍,便推门离去了。
  汪子扬坐在金惠萍的床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这个早就使他销魂夺魄的广州姑娘。金惠萍的伤心失态,使他十分动心。他觉得眼前的她,真能比得上大观园里那些以泪洗面的美人儿。而这又恰是出自他汪子扬的杰作,这不能不使他感到一种胜者的快意。
  三年前,他作为淮北某县的一名“小才子”,踌躇满志地跨进了这座名牌大学。然而他很快感到了自己的孤陋和俗鄙。这里人材济济,众星灿灿,使他不免相形见绌。口语课上,他的生硬而又做作的发音,常常引起满堂的哄笑。他煞费苦心,别出心裁写出的那篇热烈讴歌《红与黑》中主人公于连的“读后感”,又受到了教师的严厉批评。他越是想炫耀一下自己的才能,就越是处处出丑,更不用说尤浦芳、金惠萍等姑娘对他的绝情了。他开始嫉恨周围的一切。他感到眼前的那座理想之峰是那样高不可攀。他仰慕那辉煌的峰顶,却又实在下不得苦功。与其眼睁睁地看着他人拾级而上,不如把这座山峰彻底轰毁!现在,这个轰毁山峰的时机已经出现在面前,他怎能不去做一名冲在前面的爆破手呢?
  这些日子的战绩真使他狂喜不已。外语系一个所谓“裴多菲俱乐部”式的教师反动小集团被发现并突破了。他因破案有功,一跃而升为系清队领导小组副组长。接着就是追查那封反革命上告信。他把信仅仅读了一遍,就立即把方延丹、彭唤涛列为重点嫌疑对象。事实果然不出他的所料。上告信底稿已被查获,作者方延丹负罪而死,同党彭唤涛不打自招,足证他们思想上原属一伙。现在,必须迎头痛击彭、方掀起的这股颇有蛊惑力的逆流。他想起上告信中对外语系的摧毁那个裴多菲俱乐部的逼死两条人命,株连百余名师生的谴责之词,不禁恼恨交加。这封上告信不明明要把他汪子扬一笔断送吗?“不——办不到!”汪子扬挫着牙邦,狠狠地想到,自己的命运是和当前的“时代潮流”紧紧连在一起的,仅仅为了自己的生存和发展,也得和彭、方决一雌雄!他决定,先从金惠萍身上下手,要让他彭唤涛众叛亲离,身败名裂!
  “惠萍,我很理解你的处境。彭唤涛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大家和你一样,都很痛心哪!”汪子扬说得十分诚恳、动人。全惠萍不由得抬起了她那象月牙儿一样的眼睛。
  “但是,你必须看清今天的形势。”汪子扬接着说:“彭唤涛他们搞的那封上告信,纯属反革命诬告,性质十分严重。”
  “不——”金惠萍失声喊道:“那封上告信是延丹写的,跟唤涛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姑娘用哀恳的目光望着汪子扬,双手机械地翻绕着一条素白的手绢。
  “我们本来也是这么认为嘛!”汪子扬通情达理地说,“昨天,我们都把方延丹的原稿放在他眼前了,告诉他,只要公开出来和她划清界限,批判信中的反动思想,就会得到群众的谅解。”汪子扬点起一支烟,轻轻地喷吐着烟雾,慢悠悠地说,“可他,不识抬举。他说信虽不是他写的,可他完全同意信中的观点。他不仅不和方延丹划清界限,反而说什么,他为党有方延丹这样的女儿感到骄傲!”
  “哦!他——他怎么这么糊涂呵!”金惠萍失望地呜咽起来。
  “他一点也不糊涂!”汪子扬的口气变得十分严厉,“他是顽固不化,坚持反动立场。惠萍,你好好想想,我们学校是谁抓的点。我们的清队经验,已经转发全国。可他们却进行全面攻击,全盘否定。更为严重的是,他们公然指名道姓地攻击中央文革领导,发泄对文化大革命刻骨的阶级仇恨!他们把矛头指向那里?这不是十足的反革命是什么?”
  “天哪,不能这么说!”金惠萍吓得面色苍白,口角变得僵硬起来,语无伦次地说:“唤涛是烈士子弟,他对党只有骨肉之情,决没有阶级仇恨……”
  “不!”汪子扬打断了金惠萍的话,“彭唤涛的反动阶级本性,是刀斧也砍不掉的,白纸黑字写在那封上告信上。别看他父母是烈士,要是他们活着,也准跑不了是走资派。他的不少社会关系都是大号走资派,方延丹也是走资派子女。这不是对文化大革命有阶级仇恨是什么?告诉你,这封信不是孤立的,我们正在追查,看看到底哪个走资派的黑手在为他们摇羽毛扇!”汪子扬望着金惠萍脸上的惊疑神色,忽而转换了口气,无不体贴地劝说道:“惠萍同志,你好好想想,在无产阶级专政时代,阶级关系已经发生了新变化,我们不能按过去的框框去划分敌我友了。是爱情迷住了你的眼睛,使你看不清彭唤涛罪行的严重。和反革命搞资产阶级人性论,最终你要碰得头破血流的!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呐……”汪子扬的口气更加缓和了下来,“今天组织上派我来,就是因为我们认为你的思想和他不完全一致,大家为你惋惜,竭力想挽救你。惠萍,阶级斗争是严酷的,它从来不会用感情的尺度去宽容对方的罪恶,你若再不和他划清界限,只能成为他政治上的殉葬品。”
  汪子扬的滔滔之言,在金惠萍心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反党反中央”、“矛头指向伟大领袖”、“现行反革命”……这是些多么可怕的罪名啊!在鲜红的队旗下、团旗下,纯真热忱的金惠萍曾经那样虔诚地宣誓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但是现在,她竟成了反对这个伟大事业的敌人的未婚妻,她将作为“反革命分子家属”而被人们所不齿,被社会所遗弃。从入团时起,她就渴望能有一天会成为光荣的共产党员,但现在,不仅唤涛会被开除出党,就是她也将永远被剥夺为党的事业奋斗的权利……啊,她的爱情要付出的代价是多么惨重啊!而一旦失去了理想、前途、政治地位,爱情又将何以附丽呢?……金惠萍内心痛苦地思索着,斗争着,茫然不知所向。最后,她木然地问了一声:“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汪子扬迅速地判断出,她感情的防线已经出现了裂口,便决定不失时机地再砍上一刀:“事情很清楚,大义灭亲,一刀两断!只有彻底揭发批判彭唤涛的罪行,才能取得群众的谅解,回到群众一边来!要知道,这不仅是我个人意见,是组织让我来的。组织就是党啊!”
  最不愿想、也不愿听的话,终于从那两张蚌壳一样的薄唇中喷发出来,吐在金惠萍的心上。她被撞倒了,瘫软地伏在被摞儿上,伤心地哭了起来。昏黑的眼前,出现了彭唤涛那亲切真诚的面影,他向她热忱地微笑,向她投来信赖、期待的目光。
  “呵,我不能害他,他虽然政治上犯了错误,但他的人格是无可指责的。他从没作过对不起我的事,他对我那么好,他真心爱我……我不能对不起他!”
  汪子扬咬着嘴唇,转动着眼珠,轻蔑地在鼻孔里“哼”了一声,用挑拨煽动的口吻高声问道:“他真心爱你?没作过对不起你的事?你想得太天真了!远的不说,就说这次吧!他要去为方延丹承受万箭穿身之祸,事先跟你商量过了没有?没有;他想没想过这一切要给你带来什么后果?没有;你在这里为他伤心落泪,痛不欲生,他想没想过稍微替你减轻一点痛苦呢?没有。想反,他却是在用你的爱情,去换取他无私的美名;用你的泪水,成就他英雄的业绩,可这又是哪个阶级的美名,谁家的业绩呢?!他一往情深地把方延丹那具政治僵尸引为自己值得骄傲的同志,不惜为她赴汤蹈火,而把你的前途命运完全置之度外,请问,这就是他对得起你的地方吗?”汪子扬紧紧地追逐着他的猎获物,“惠萍,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但事到如今,说说也可以打破你的一些幻想。据校医院的医生护士揭发,在方延丹病重时,彭唤涛常常溜进她的病房,长时间不出来……”
  “呵,我不听,我不听!你别再往下说了!”金惠萍用绝望的、疯狂的声音喊了起来。她感到自己的心正在被一把刀一片一片地割着,疼得就要昏死过去。尤其是一想到唤涛竟那样坚决地为延丹去担杀身之祸,却置她自己的命运于不顾,则更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和怨恨。“汪子扬说的不是一点没道理,他为什么一点不替我想想,为什么一点不把我放在心上呢?!”……想到这些,一股无名怨气迅速在胸中聚集膨胀,好象要把全身都炸成碎片……“呵——唤涛,你太狠心了!”她憋了许久,终于“哇”地一声痛哭起来,委屈的泪水扑簌簌地落满两腮,全身痉挛一样抽动着。
  “冷静些,惠萍,别这样嘛!”汪子扬忍不住伸出手,试着去抚摸金惠萍的肩头,心中漫上一种难言的喜悦。金惠萍的哭声简直比最动听的歌声还悦耳——他没有白费心思,他又成功了!他从兜里掏出一卷稿纸,塞到金惠萍手上,说:“看,领导让我把发言稿都给你写好了。认真准备一下,后天开全系批判大会,这是你向党表忠心,做好划清站的机会。希望你不要辜负党和群众,其中也包括我的期望。在大是大非面前可不能糊涂啊!”
   

  批判大会的秩序很不象样。不知是谁捐献了一包香烟,十几个男同学人手一支,一起点上抽起来,会场上顿时烟雾腾腾。女同学中,有人织起了毛线,还不时交流着各自的小花样。坐在主席台上的汪子扬几次抓起发言者的话筒,大声喝斥着,但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一片无休止的噪音之中了。
  突然,会场上变得鸦雀无声。几百双眼睛同时汇聚在一个快步朝台前走去的姑娘的背影上。
  “她要干什么?”
  “她也要发言吗?”
  “批判彭唤涛?”
  “她发昏了?”
  大家纷纷议论着。直到金惠萍那有气无力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来,大家才重新安静下来。金惠萍飞快地照稿读着,几乎让人听不清,脸上一副麻木的表情,但当最后读到“彭唤涛,你至今坚持反动立场,毫无悔改之意,我决心和你划清界限,彻底断绝一切关系。”时,她感到一阵眩晕,禁不住呜咽起来。汪子扬不失时机地喊起了口号,掩盖了她低声的啜泣。
  金惠萍跌跌撞撞地奔下台来。她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径直朝会场外冲去。
  尤浦芳默默地坐在最后一排。金惠萍的发言似一声晴天霹雳,把她的心击碎了。她为她难过,为她痛惜,为她感到深深的羞耻。呵,惠萍!你得到了一颗璀璨的珍珠,但你却把它扔进了肮脏的污泥里;你得到了最可宝贵的爱情,但你却一点不懂得它的价值!尤浦芳痛苦地垂下头,双手紧紧地捂着脸,往事象潮水似地扑打着她那被刺痛的心房。
  半年前,在金惠萍向尤浦芳倾吐了内心秘密的那个夜晚,尤浦芳几乎是整整一夜没有入睡。直到此时她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仅已经爱上了彭唤涛,而且,爱得那样深。
  作为一名团支部委员,她和自己的支部书记彭唤涛有过许多工作接触。她很快发现了这个革命烈士后代身上所具有的优秀品质和非凡才能,他从不肯盲从于任何时势,也决不迷信任何权威。不知为什么,她能清楚地记得他讲的许多话——甚至是他无意中的闲谈,都会久久地珍藏在这个姑娘的记忆深处。“我转送你一句名言:我们不要学会了一切,而惟独没有学会思想。”彭唤涛说得那么轻松,而在尤浦芳的心弦上却发出轰鸣。她的教养和阅历,教会了她怎样从本质上去审视一个人。彭唤涛貌不惊人,但在尤浦芳的眼里,他是那样美,是一种思想的美,心灵的美,精神的美,她深深地懂得这种美的意义。她为他的美倾心了!但是,她并不急于向他表白心迹。她对彭唤涛在爱情上的选择和判断,有足够的自信心。几年来,才貌出众的尤浦芳,果断而又恰到好处地拒绝了一封封接踵而来的求爱信。她怀着最美丽的憧憬和希望,期待着那只一定会飞到她身边来的幸福之鸟。
  然而,一阵突如其来的疾风摇落了她心中的满树鲜花。她最要好的女朋友金惠萍爱上了彭唤涛,并且委托她去接线搭桥,这是多么意想不到的事呵!
  一连几天,尤浦芳在感情的浪峰涛谷中搏斗着,挣扎着。如盘的满月,把清冷的银辉洒满了安静的小宿舍。酣睡的金惠萍翻了翻身,纯真、善良的脸上浮起一个幸福甜蜜的笑影;而一颗颗滚热的泪珠,却从尤浦芳那黑宝石一样明亮的眼睛里淌落下来,沾湿了素白的枕巾……
  在婆娑的树影下,在清澈的湖水旁,尤浦芳又一次翻开了《怎么办?》伟大的俄国思想家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这部充满了曲折的情节和热情的政论的不朽著作,此时竟如此深刻地打动了她的心弦。这部书,她已经看过两遍,如果说以前读时还不能完全理解其中巨大的思想意义的话,那么今天读来,却使她获得了深沉的共鸣。书中主人公们的高尚情操和广阔胸怀,那种至今仍使庸人市侩们瞠目结舌的自我牺牲精神,使她眼前豁然开朗。
  尤浦芳开始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去衡量金惠萍对彭唤涛的爱情。正如她说的,彭唤涛值得金惠萍去爱。他那颗深邃的头脑,会使金惠萍纯洁的灵魂富有起来;而金惠萍那单纯善良的本质,温柔娴静的性格,也一定会使彭唤涛幸福的;再经过一段时间的融合与互补,他们的关系一定会发展到天衣无缝的完美程度……想到这些,尤浦芳秀丽的脸庞上漾起了欣慰的笑容。
  早在尤浦芳还是一个扎着蝴蝶结的小姑娘的时候,就在少先队的火炬下懂得了,一个真正的人的存在,就是为了使别人生活得更美好。在人生的道路上,这个蓬勃向上的姑娘努力不懈地实践着被自己认识了的真理。为了彭唤涛和金惠萍的幸福,她毅然把自己心中最美好的爱情送上了祭坛,却怀着对他们的最高尚、最无私的爱,点燃了另一团爱情的火焰;她用自己心灵的泉水,浇灌着彭唤涛和金惠萍的爱情之花,然而,这株花却突然被风刀霜剑摧落了……
  尤浦芳抬起头,一眼看到了汪子扬那得意地狞笑着的长脸,心中霎时怒火万丈。呵,人世间会有这样歹毒的嗜血狂!他们竟以骨肉亲人之间的违心相逼来取乐,以无辜群众之间的互相伤害来开心,就象古代奴隶主欣赏互相残杀的角斗士们的鲜血那样兴趣盎然!呵,这一群现代喝血的奴隶总管们,祖国美好的蓝天之下,难道能容许他们重演这种骇人听闻的历史悲剧吗?尤浦芳愤怒得几乎呼喊起来:“你们这群卑鄙丑类,无耻的走狗,总有一天人民将要审判你们!你们逃不脱历史的惩罚!”
  在一片猜猜狂吠的口号声中,彭唤涛平静地站在台侧,他的脸虽然那么苍白、清瘦,但那从容安详的眼睛里,却蕴藏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强大的精神力量。
  尤浦芳久久地凝望着台上那个不屈的人,她的目光中充满了对他的崇敬和信任。她真想冲上前去告诉他,她愿和他一起,分担人民的忧患;和他一起,为捍卫真理而斗争。
   

  金惠萍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立即送进了校医院。尤浦芳守在她的床边,给她喂水,冷敷。但金惠萍醒来一看见她,立即惊恐地喊叫:“天哪,不能怨我,不能怨我!”尤浦芳痛苦地忍受着,亲昵地搂着她,但她叫得更响,更恐怖了。
  “你在这儿,对她的病不利,还是回避一下吧。”校医委婉地解释着,尤浦芳只得忍痛离去。
  金惠萍出院的时候,是汪子扬把她接回宿舍的。
  “这回可好了,解决了问题,治好了病,一切从头做起吧。”汪子扬扶金惠萍斜靠在床头。然后拿起一只苹果,一边削皮一边说,“想想过去的日子,我都替你后怕。不是问题暴露得快,关系结束得早,你的前途真不堪设想。彭唤涛那个人,早晚是要出事的。”
  “别说了,老汪。”金惠萍无力地摇摇头,闭上了眼睛。她的眼眶深深地陷了下去,周围布着一层黑晕,脸颊削瘦得脱了相,仅仅一周时间,她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汪子扬两眼闪闪发光地说,“校系领导已经表态,同意专案组的请示报告,对你免予一切处理,欢迎你站过来。你写的检查交代材料不装档案,很快清点销毁。这份报告是我起草的——你知道吗,惠萍,为了你,我费了多少心思和口舌呵!今后可得总结经验教训。”
  汪子扬把一只削好的苹果递给金惠萍。金惠萍接过苹果,望着这个殷勤、体贴人的小伙子,心中涌上一股由衷的感激之情。她把清水一样明澈温柔的目光投向了那张白净的面孔,感激地说:“老汪,你对我太好了!”
  汪子扬趁势抓起姑娘的手,金惠萍慌乱地把手抽了回去,顿时羞红了脸。想起当年他写给她的那封信,虽仍有些不快,但那毕竟是他自己的权利,这不是浦芳说的么?
  经历了这一段急风暴雨似的日子,现在,她有一种精疲力尽,但又安全可靠的感觉,就象在惊涛骇浪中颠簸飘荡,行将沉没的时候,突然落在一块陆地上一样,身下是干燥的柴草,头上是严密的顶篷,再也不会受到风吹雨打了。而这种感觉,在同彭唤涛在一起的时候却是很少感受到的。想起唤涛,心中又一阵酸楚。初恋在少女心中刻下的感情的痕迹毕竟是终身难以磨灭的,她忧心忡忡地问:“唤涛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是一点改悔的意思都没有。”汪子扬冷冷地说,“系里已经给学校打了报告,要求把他送交公安机关,一旦报告批下来,立即逮捕法办!”
  “呵!”金惠萍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不禁向床边歪倒下来。汪子扬急忙扑上前去,把姑娘瘫软的身子紧紧抱在怀里。
  “惠萍,惠萍!你想想吧,他都给你带来了些什么?担惊受怕,审查挨整,丢人现眼,就算有那么点幸福,也早抵消得一干二净了。彻底忘掉过去那些恶梦吧,惠萍。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在爱你,爱得都要发疯了!我不顾一切地把你从他的蒙蔽中抢救出来,那是费了多少心血和精力呵!答应我吧,我会使你幸福的。我现在在系里的地位你很清楚,我已经填表了,很快就能批准入党,毕业后,也一定能有个好位置,想想吧,咱们的前途多迷人呐!”
  “不,不!我不能……你让我再想想……”金惠萍在他的臂腕里,竭力地挣扎着,但却被汪子扬紧紧地钳住,一点动弹不得。突然,一声令人心惊的巨响,使汪子扬吓得立时松了手。只见半掩的房门口,站着金惠萍过去最知心的女朋友尤浦芳,苹果、桔子滚了一地,水果罐头在她脚下摔得粉碎。两道惊疑、痛惜的目光一直刺向金惠萍的心房。金惠萍无力地呻吟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彭唤涛没有被送交公安机关。在讨论对他的处理时,由于上告信毕竟不是他亲笔所写,因而构不成逮捕法办的依据。最后,决定把“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彭唤涛开除党籍,放在群众中批判教育,以观后效。
  在一个晴朗的周末的下午,彭唤涛从四楼北面那间阴暗的隔离室里,第一次自由地走到了楼外。他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抬头望了一眼斜挂在空中的明亮的太阳,心中感到一种少有的舒畅和温暖。他没来得及仔细观察周围的景物,便大步朝校门口的汽车站匆匆走去。刚才,在离开那间隔离室时,给他开门的黄烈成悄声告诉他,“今晚六点,在天安门广场纪念碑前,有人等你。一定准时到达。”
  “会是谁呢?”彭唤涛坐在车上想了一路,始终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当彭唤涛绕过人民大会堂进入广场的时候,绚丽的晚霞在电报大楼的钟楼顶端抹去了最后一缕金辉。整个广场刹时华灯齐放,满树银花。川流不息的车辆从他身旁飞驰而过,拖着欢快的笛声在远方消失。四周高大建筑物上迎宾的标语和彩旗在晚风中呼啦啦飘扬。来往的人群时聚时散,到处都能听到一片喧闹的欢声、笑语。是呵,生活仍在沸腾着前进。这是任何邪恶的力量也阻挡不住的,就象乌云永远不能阻挡光明的太阳从彼岸升起那样!
  彭唤涛的眼睛向着纪念碑前望去,在那一片夺目的银辉之中,有一朵美丽的红云。那朵红云落在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身上,把她的全身辉映得光彩照人,鲜艳夺目。
  “浦芳!”彭唤涛犹豫了片刻,胸中翻波涌浪。这个爽朗刚毅,具有独特性格力量的姑娘,很早就给彭唤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在各科考试中名列前茅的优异成绩,她在口语课上对答如流的英语会话,她在新年晚会上轻盈欢快的舞姿,以至她无论冬夏,常年坚持冷水浴的习惯,都令彭唤涛惊叹不已。在他的心目中,尤浦芳是一个全面发展的、属于未来的女性。他没有对她存更多的奢望,只要能够从旁观察她那绚丽多彩的生活图景,就是很大的满足了。半年前那个难忘的夏夜,尤浦芳在荷花湖畔那样热情诚挚地向他讲述了金惠萍对他的热恋,这更使反应敏捷的彭唤涛懂得了,这本身也是尤浦芳对他的一种明朗的表态。他和她之间过去尽管有着融洽密切的工作关系,但这种关系也仅仅只能是工作关系而已。然而今天,在彭唤涛刚刚走出隔离室的第一天,竟然会在这里和她会面,这是多么出乎意料呵!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呢?彭唤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大步迎了上去。
  “唤涛!”尤浦芳激动万分地呼唤起来。这一声深情而欢喜的呼唤,犹如一道闪电划破迷蒙的阴空,犹如一把利剑劈开沉重的闸门,使姑娘久蓄在心底的爱的光热,感情的洪流,突然迸出耀眼的辉焰,卷起接天的巨澜!她把自己滚烫的手伸进唤涛有力的手掌里。唤涛从那微微抖动的手上,感到一阵猛烈的心灵的震撼。直到这时,他才看清,一向俭朴的尤浦芳,今天穿了一件玫瑰色的短祆罩衣,在一片耀眼的银辉下,显得格外娇艳。
  他们漫步登上纪念碑的宽大的石阶,感到脚下的基石是那样坚实、稳固,耸立的碑身又是那样高大、雄伟。他们围绕着汉白玉制成的浮雕走着、看着,仿佛是在作一次祖国解放历程的庄严巡礼。
  明白了他此刻正在想些什么。她很早就从延丹那里听说过,唤涛的爸爸是在炮火纷飞的渡江战役中壮烈牺牲的,也就是在那个走向胜利的日子里,他的做地下工作的妈妈,被国民党反动派枪杀在南京雨花台。是呵!这座丰碑的基石上,洒着他父母及千百万革命烈士的鲜血,烈士的后代怎能不舍生忘死去保卫它呢!
  “浦芳,”彭唤涛仔细端洋着纪念碑的每一处造型和图案,由衷地称赞说,“听说,当年你爸爸也参加纪念碑的设计了?”
  浦芳心里一阵激动,浓密细长的睫毛下,闪着惊奇的目光;“你怎么知道的?”
  “我做为一名团支部书记,难道不该知道自己支部每一个团员的家庭情况吗?”
  “刚一听到解放军打过长江的消息,爸爸就马上带领我们全家离开了伯尔尼,昼夜兼程地赶回了祖国。不久,他就接受了纪念碑的设计任务。”尤浦芳生动地讲述着至今仍历历在目的那些往事:“我那时,还没有桌子高,爸爸抱我看图板上那些各种各样的纪念碑小模型。爸爸说,这是给那些为祖国解放献出了生命的英雄们建的纪念碑,他们是世界上最美最好的人。我从那时起逐渐地懂得了要热爱祖国,热爱那些为祖国和人民赴汤蹈火、英勇献身的人!”浦芳深情地凝视着身边的唤涛,在心中热切地呼唤着:“唤涛,亲爱的唤涛,你不就是值得我深深地热爱的人吗?”
  “唤涛,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约你来吗?”他们来到纪念碑南面的小松林里,尤浦芳望着满地的树影,轻轻地问彭唤涛。
  彭唤涛默默不语,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
  “你怎么不说话?你真不明白吗?”
  彭唤涛望着姑娘那双充满期待而又不安的眼睛,低声说:“他们强加给我的罪名,我从来不感到畏惧,但是,我不忍心再让一个无辜的人为我受牵连,我不能只想到我自己……”他的声音有些怅然,但又十分肯定。
  唤涛的话,使尤浦芳刹时热泪盈眶,当他去为别人付出牺牲的时候,他是那么慷慨;而当别人要为他分担一点点痛苦的时候,他却是多么吝啬呵!尤浦芳觉得,现在应当先由自己向他捧上她那份最宝贵的爱情,去弥补他内心所遭受的创伤,任何丝毫的矜持和踌躇,都完全没必要。想到这儿,姑娘勇敢地扬起脸庞,夺眶而出的热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唤涛,我今天约你来,是要亲口对你说,我爱你,一直都在爱。前面就是有刀山火海,我也永不变心!”
  象是在酷热焦干、烟尘滚滚的沙漠中,听到了清泉在淙淙地流淌;象是在风雪交加寒冷漆黑的荒原上,听到了亲人的热切的呼唤。彭唤涛再也抑制不住心中奔涌的激情,把尤浦芳紧紧地搂在怀里。
  夜深了,广场上变得更加空阔、谧静。两颗年青的火热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驱散了冬夜的严寒,迎接着黎明的曙光。
  毕业分配时,彭唤涛和尤浦芳被远远地发落到西南边疆的一座小小的偏僻山城里;而金惠萍最后终于投入了汪子扬的怀抱,他们双双来到华东地区一座省会城市。但是,历史终究是会按照每个人的真正价值安排他的命运的。金惠萍在刚刚开过的市直机关粉碎资产阶级帮派体系大会上,同时得到两个具有鲜明对照意义的讯息:大会发言以大量事实证明,几年前就爬上市委宣传组副组长高位的汪子扬,不仅是帮派体系中的一名凶恶打手,而且是帮派体系中一名女干将、比他大十岁的市委组织组副组长的姘夫!正当她为这一打击心肝俱碎的时候,市报记者黄烈成从会场另一角跑来告诉她,昨天他刚收到彭唤涛的一封来信,说他们夫妇已同时考取研究生,不久将重返母校,开始新的学习生活。他让黄烈成转告金惠萍,说他和浦芳一直在关注着她的命运,衷心地祝愿她幸福。
  从会场直到家里,金惠萍辛酸而又愧悔的泪水长流不止,打湿了她的衣襟,也打湿了这封珍藏了十年的信。她给小玲玲换上干净的短裙,背上小挎包,孩子高兴得在屋里直转圈;“带我出去玩吗,妈妈?”金惠萍的泪水又止不住淌了出来,“妈妈带你到一个新的家去,有好多叔叔阿姨都住在那儿……”她抹去泪水,强作出一个微笑,在孩子天真的笑脸上深深地吻了一下,带着玲玲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金惠萍也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曾经经历过的那美好的爱情,但这一切,已经永远失去了。
           (原载《鸭绿江》1978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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