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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南没有马上去找余子期。因为她和李永利谈话的时候,大家已经吃好早饭上工去了。她匆匆吃完早饭,也扛了把铁(钅+搭右),刨地去了。 今天地里的气氛有些沉闷。几个干活的人各有各的心事。早上冯文峰从连部办公室回去的时候,一直唱唱嗷嗷的,小眼睛里闪着鬼火。有人问他遇到了什么喜事,他阴阳怪气地说:“我是一个运交华盖的人,哪里会有什么喜事呢?交了桃花运的人才有喜事呢!”余子期一听,心里就有点嘀咕,偷偷问程思远说:“不会又要出什么事了吧?”程思远说:“很可能,我看见向南被李永利叫去了。”王友义在吃早饭的时候又偷偷对程思远说:“叫老余当心点吧,怕是又要挨整了。”程思远没有马上对余子期讲,心里却也存下了一段心事。向南和李永利一直谈到吃早饭还没有出来,这几个人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时之壁和贾羡竹也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因为吃饭的时候,冯文峰特地端着饭碗到时之壁面前说:“老时,我预感到革命的暴风雨就要来临,你还是一个有功之臣呢!”时之壁问他什么事,他忙摇头说:“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弄得时之壁心里也不安起来,她管它什么革命的暴风雨来不来呢?打雷掩耳,下雨撑伞,没伞听淋就是。可是这个“有功之臣”,她却是怕当的。自从她编了那一段余子期和向南的“恋爱史”之后,她心里就好像钻进了一个鬼,今天冯文峰特地向她报告这类消息,说不定又是与这个“故事”有关,叫她怎么不提心吊胆呢?刚才劳动的时候,她问贾羡竹,早上男宿舍里传出什么消息吧,贾羡竹把冯文峰的形状一说,她就在心里叫苦说:“我真是叫鬼缠住了!” 向南来到菜地的时候,几个人已经闷着头刨了好一会儿地了。他们一看见向南那副样子,就知道李永利谈的不是什么好事,都想听向南透露一点。可是一向藏不住心事的向南,今天也不说话了。这更使他们觉得,事情非同小可。所以也都不问。余子期特别不安。他朝向南看看,见向南并不抬头,便小声问王友义:“你看李永利可能和小向谈了什么事。”王友义小声回答说:“我也不知道。看样子和你们两个的事有关系。”余子期说:“不同意吗?”王友义叹叹气说:“谁知道!不过,你们应该做好思想准备,往坏处多想想。”说着,他朝正在自己有首的贾羡竹看看,有意紧赶了几铁铬,把贾羡竹拉下了一段距离,余子期会意,也紧刨两下,跟上了王友义。王友义又低声说:“冯文峰又在整理你的《不尽长江滚滚流》的材料了,这一次主要查背景。”余子期想想说:“这就是要搞我的政治问题,不是搞我们的婚姻问题了。”他转身看看正在时之壁右边用力刨地的向南,心里十分烦躁不安。 贾羡竹见王友义和余子期有意避开自己往前赶,便故意放慢了脚步,等右后方的时之壁跟上来。时之壁跟上来了。他用下巴向前指指,小声对时之壁说:“看见了吧?老余和王友义在叽叽咕咕,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时之壁看看在自己右前方的向南和左前方的余子期,摇了摇头。贾羡竹问:“你看会禁止他们结婚吗?”时之壁说:“难讲。现在的事没有章程,上面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说着,她又朝余子期和向南看看,叹口气说:“唉,其实这俩人倒是挺好的一对,真要拆散了,怪可惜的!”贾羡竹对她笑笑说:“你要是早有这份菩萨心肠,别把那些事告诉冯文峰多好!说不定是冯文峰的材料发作了呢!”时之壁被触动了心事,悻悻地说:“从今往后,我再不跟这种人说半句真话了。”贾羡竹叹口气说:“大家都说我好揭发人家,其实,我什么时候像冯文峰这样把人往死里整呢?我真不懂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干!”时之壁说:“为了向上爬吧!今天社会上就不会有《红与黑》里的于连那种人了吗?我看不见得。不过技件好看的衣裳罢了。我真后悔不该跟冯文峰说那件事。我想跟向南打个招呼,可是一看见她那股子傲气就又不想说了!”贾羡竹连连劝说道:“与人为善,与人为善。还是给她透个风,要他们有个准备。”时之壁停下来,扶着铁鎝柄说:“也好。不过你要是给我抖落出来,我可不饶你!我不像人家,你揭什么就认什么。你要是惹着我,我要倒打你一耙!”时之壁说这些话的时候,面带笑容,可是又叫贾羡竹听得清清楚楚,她是认真的。这使贸羡竹感到委屈和不快。他对她说:“你也不放心我?这几年我可是从来没有揭发过你呀!老邻居,老同事了。我现在也懂了,不到解放我的时候,我揭发别人再多,也不会解放我。我何必去到处树敌?为了春笋,我也要积点德呀!现在她——”一讲到春笋,贾羡竹就痛苦得声音发颤了。时之壁连忙安慰说:“算了,算了。我跟你开开玩笑,不必当真。我到小向那边去了,你就两垄一起刨吧,慢点不要紧。”说着,她丢下贾羡竹朝前走了一段,和向南并排刨起来。 向南从下地到现在还没有讲过话。她的右边是程思远,本来就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今天更是不想说话。两个人都一声不吭,不紧不慢但又用心用力地创着。他们一直落在余子期和王友义的后面,又超在贾羡竹和时之壁前面。这样,一块田里六个人的位置恰好形成一个等腰三角形。时之壁赶到向南那里去以后,贾羡竹那个点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仍然慢吞吞地刨着。 时之壁的位置突然变化,使其他几个人都抬头看看她,看见她后面丢下一块白地,都觉得奇怪,但又都不愿意多讲话。所以也只是朝她看了一眼,就又闷着头往前刨了。 “今儿个这是怎么啦?都成了哑巴了?连小向也不说话了。”时之壁打开了沉闷,对向南搭讪了一句。 “有什么好说的!”向南头也不抬,不情愿地回答说。 时之壁往向南身边靠了靠,诚恳地问:“小向,你今天不高兴,李永利跟你谈了什么事?”向南不回答。 “小向,我真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真是替你们担心呀!李永利今天到底对你讲了什么?这地里除了我和老贾,都是你信得过的人吧?我和老贾可以对你发誓……”向南连忙止住她,感动地说:“我相信你们。倒霉的事已经来了,叫我到黑龙江插队落户去。” 地里的几个人都愕住了。“发配黑龙江!”几个人一起想到这句话。但是谁也没有说出来,只是面面相觑。王友义首先叹口气,用力举起铁鎝,狠狠地刨下去!程思远跟着也举起了铁鎝狠狠地刨下去!余子期和向南对看了一眼,满腹的话不便说,也只能一起举起铁鎝刨下去!剩下时之壁和贾羡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说不出话来。直到那四个人都把一垄地刨到头,又回头刨了,贾羡竹才叹出一口气说:“爱莫能助,爱莫能助啊!”说着一铁鎝落了下去,跟着朝前走了。 看起来整个连队都知道向南要到黑龙江去了。吃中饭的时候,气氛已经大不一样。他们蹲在饭厅里吃饭,上来凑热闹的人也没有了,只有程思远、王友义和他们蹲在一起,也是闷头不说话,他们感受到从各个角落里投过来的目光,有人交头接耳,还用筷子朝他们这里指指点点。这一切,好像突然筑起了一道墙,把余子期和向南隔离在里面了。向南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吃得下饭?她眼睛红红地望着余子期,突然把筷子往碗里一插,站起身离开了饭厅。程思远忙对余子期说:“你快点吃,找个地方和小向谈谈。两个人都要冷静!”余子期连忙三扒两咽地吃完饭,把碗筷往地上一放,对王友义说:“友义替我洗洗,我去了。”王友义点点头说:“要冷静!” 余子期在女宿舍找到向南,向南正坐在床上掉眼泪。他对她说:“找个地方谈谈吧!”她下床默默地跟他到了连队工具间。这是连队放工具的小草棚,里面堆满了各种农具,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但是比较安静,除了拿工具的时候是不会有人来的。余子期拾摄出一块地方,铺上一块草帘子,和向南坐了下来。向南把她和李永利谈话的内容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对余子期说:“我看领导上根本不赞成我们结婚,可是不肯明说,所以才把我调走。”余子期沉重地说:“是呀!”向南难过地问:“为什么不赞成我们结婚?”余子期回答说:“门不当户不对呀!我看这一切都是段超群搞的。”向南怔了一下,但马上又摇头说:“超群不赞成我们,这是真的。叫我到黑龙江,李永利也说是她的意见。可是我不明白:她有什么必要一定要把我们分开呢?我们结婚也犯不着她什么?亲姐妹也不能干涉别人的婚姻,何况朋友?我看超群还不致于干这种事。一定是李永利和冯文峰造了我们的谣言,超群信了。我要去辟谣。”余子期忧虑地看着向南说:“段超群可不像你那么单纯!你想,如果她真的了解你,爱护你,她会不做任何调查,也不问问你本人就相信谣言。根据谣言做出决定吗?你去向谁辟谣?辟得了吗?有人需要造谣,而这谣言又对某些当权的人有用的时候,这种谣是辟不了的。因为他们就是要诬陷!” “诬陷?超群诬陷你我?这不可能!她没有理由来诬陷我们!”向南激烈地争辩说。 “小向,你别激动。这不是个人之间的问题。我觉得这件事就是段超群在直接指挥着干,现在事情还刚刚开始,他们又要查《不尽长江滚滚流》,说是查背景,这是政治上的压力和生活上的压力一起下,只是,我还弄不清是为了拆散我们而施加政治压力呢,还是为了从政治上搞我而把我们拆散。” 听了余子期冷静地说完这段话,向南的心不能不有所动。事实上,她也已经怀疑段超群了。但是她还不愿意承认这种怀疑,嘴里还强硬地说:“我不怀疑朋友!我不怀疑朋友!”可是说着说着,却伏在余子期的肩上哭起来了。 余子期抚着她的背说:“听我说,小向。不要再哭了。我们还是商量一下怎么办吧?我说,你到黑龙江去!我赞成你去!” “我不去!就是不去!要去就先结婚!”向南固执地说。 余子期拍拍她说:“别闹孩子气。他们的主意已经定了。你不去,也得去,还会给他们抓住一条辫子。去吧,小向,我等你。你去一年,我等一年;去二年,我等二年;十年八年我都等。” 向南还是呜咽着说:“要等到什么时候呢?要是等到最后仍然不许我们结婚呢?”余子期安慰说:“会等到的,会等到的。”可是向南还是任性地说:“我不去!我不离开你!” 余子期有点生气了。他把她的头从自己的肩头扶起来,严厉地看着她说:“那你说怎么办呢?我们私奔吗?你和我,社会主义国家的两个文艺工作者,两个革命干部,为了争取婚姻自由,私奔!你看行不行?谁给我们转油粮关系?谁又给我转党的关系?我是共产党员呀!”他看见向南满腹委屈,便又把她揽在怀里,温存地说:“我又哪里离得开你呢?”向南不再任性了,她柔顺地把脸贴在他的肩上,用手抚着他鬓边的白发说:“这两年,你老多了……” 向南的话没说完,草棚的门突然吱扭一声,有人推门。余子期连忙站起来,拿掉顶在门上的一把铁鎝,打开门,门口站着贾羡竹。贾羡竹手里搬个小凳子,胳肢里夹着书写纸张。他看见是余子期和向南在里面,感到很紧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个劲地对余子期点头,却说不出话。余子期大大方方地说:“你进来吧!我们就要出去了!”贾羡竹这才连忙解释说:“你们不要多心,我真不知道你们在这里。冯文峰叫我复写一份机密材料,不许让别人知道,我才想起到这里来。哪想到——你们放心!我不会……” 余子期见贾羡竹如此剖白自己,便诚恳地对他说:“老贾,我们相信你。我们在商量小向到黑龙江的事,已经商量好了。” “去不去呢?”贾羡竹立即关心地问。 “去!当然去!去锻炼锻炼也好嘛!”余子期回答说。 “对,对。应当去。小向当心点就是。”贾羡竹也只得连连点头表示这样的意见。 向南趁他们讲话的时候,擦干了眼泪,站起来要走了。可是贾羡竹拉住她说:“不行,不行,你的眼红了,让人家看见了不好。我去另找个地方,你们再坐一会儿。”贾羡竹说着就要走,可是余子期又拉住了他,一定要他留下。他便索性放下小板凳坐下来,凑近余子期和向南说:“唉!我也正替你们着急呀!我老实对你们讲吧!冯文峰叫我复写的这份材料,就是整你的。把你的《不尽长江滚滚流》上‘纲’上得可怕。冯文峰说是绝密,他因为手里还要写什么东西,才让我复写的。他知道我不会说出来。我对谁也没说,连时之壁也没说,对你们说了。你们可要当心呀!”余子期和向南听了这番话,都感到贾羡竹近来确实与以前不同,便感激地对他说:“谢谢你,贾羡竹同志,我们注意就是。” 一声“同志”,使贾羡竹激动起来。因为几年来没有人这样称呼他了。他的脸红了,不敢把眼睛正视余子期和向南。为了掩饰这种激动,他把眼镜去掉揩拭起来。正在这时,忽听到门外有人喊:“贾羡竹!”是冯文峰的声音。贾羡竹吓了一大跳。他连忙戴上眼镜,对余子期和向南做手势,叫他们不要响,自己拉门走了出去,并且马上又把门关了起来。余子期和向南不声不响地坐在工具间里,听着冯文峰和贾羡竹的对话: 贾羡竹一见冯文峰就说:“我已经开始抄了,还有什么事呀,小冯?” 冯文峰说:“给你下面一部分。你一定要抄得清楚,这是送上去的。” 贾羡竹连忙应道:“知道了,知道了。” 冯文峰指指工具间说:“会不会有人来?” 贾羡竹突然提高嗓子说:“休息时间谁会到这里来?你放心好了,任何人都不会知道。我抄好直接交给你!” 冯文峰答应了一声,走了。 过了一会儿,贾羡竹又回到了工具间,好像完成一项重要任务那样,脸上放着光彩,又挂着羞怯的笑。余子期走上前,一把握住贾羡竹的手说:“谢谢你,老贾!”贾羡竹不知所措了。他一连声地讲着:“不谢,不谢!”同时伸手抹了一下眼睛。他看着余子期和向南走出去,摆好小板凳,摊开纸笔,开始抄写。但是心里却想起了春笋。他在心里对女儿说:“爸爸治不好你的病,要治治自己的病了。要不,一听见你唱五星红旗就脸红呀!” 向南在工具间门口和余子期分手之后,径直去找李永利,告诉他:“我同意去黑龙江。”李永利用尖眼在她脸上刺探了一下,不无怀疑地笑着说:“好哇!我立即向超群同志汇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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