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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向南到段超群家里做客


  在段超群受到狄化桥接见后的半个月光景,向南他们回到滨海休假的当天晚上,段超群给向南打了一个电话,请向南明天中午到她家里吃中饭。
  在干校,他们每月回到滨海休假一次。虽然干校离市区不算远,但在乡下时间久了,大部分人还是想家的。特别是一些儿女多的同志,他们全家的生活都必须在休假的几天内安排妥贴,因此这几天对他们就特别可贵了。他们往往这个月休假才结束,就要计划好下个月休假该干的事了。久而久之,他们的计时单位也就发生了变化。一小时、一天、一星期,在他们都是不须计算的;几月几号,星期几,也是用不着记住的,他们最关心的是离休假还有几天?
  向南对于休假并不像其他同志那么热心。在滨海和干校对她都一样,因为她没有自己的家。在滨海,她只在文协机关里占了一间十来个平方米的小屋,屋里的全部家具是:一床、一桌、两张椅子,这是公家的;一只廉价的木板箱,还有三个竹制的小书架,这是她的私有财产。本来,向南对于自己的小屋是很有些感情的。因为关在屋里读书,十分安静。读累了,就随便到哪个同学朋友家里去串串门,谈谈心,也是其乐无穷。可是文化大革命以来,狄化桥下令文协停止一切业务活动,机关资料室被说成是“黑书库”而封闭了,书源断绝,向南就无书可读了。受审查以来,她又不得不深居简出,也无门可串、无友可探了。只有马大海和张巧娣不避嫌疑,每个月都来看看她,邀请她去家里玩。可是她为了不给他们添麻烦,一次也没去过。这样,回到市区反而更比在干校无聊、窝气,休假成了一种精神折磨。一回到小屋,种种不愉快的念头就会缠绕着她,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孤独感也会向她袭来,叫她不得安宁。这一次就是这样。下车了,同志们一个个回家和亲人团聚去了,向南却只能回到自己那间散发着霉气的小屋里。她洗罢澡,换好衣服坐下来,就觉得无事可做、百无聊赖了。尽管马路上的说话声、喇叭声、脚步声不断从窗口传进来,可是不但不能给小屋增添一分生气,反而更使向南感到空寂。这就是陶渊明说的“心远地自偏”吧!向南坐在小桌前,拿着一支钢笔,随手在一张纸上乱划,脑子白茫茫一片空旷。自己在写划些什么,她也并不认真地去想,等到一张纸划满了,拿起来看看,原来写来写去都是曹操的几句诗:
      月明星稀,
      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
      无枝可依。

  “啐!怎么突然想起这几句诗来了?”她感到脸上有点发热,连忙把纸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里。她想,还是想办法消磨这几天的假期吧。洗被子、晒衣服,一天;洗头理发,到街上买点生活必需品,又一天;还有两天干什么呢?她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似乎无事可做,又走到书架前翻翻,看到卢文弟寄来的那本《毛线编织法》。自从寄来的那天,她打开书页写上“X年X月X日文弟寄来”之后,再也没有翻开过。今天又看到这本书,她想,也好,就学学结毛线,搞搞“妇女家庭化”吧,于是她翻出自己的毛线衣,想拆洗重结一下。可是衣服是妈妈结的,她要拆也费劲,找不到线头在哪里。弄了好半天,一个袖子也没拆下来。她又犹豫了:万一到秋天打不起来怎么办?算了,算了,还是不要多事吧!她马上就把毛衣重新收拾起来了。那么,还有两天怎么过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读点马列著作吧。在干校的时候,她读完了《反杜林论》,断断续续写下一点笔记,不妨花两天时间把书重翻一遍,把笔记整理整理。好了,四天可以过去了。向南对这样安排还算满意,便摊开被子,准备休息。就在这个时候,老陈来喊她听电话了。电话是段超群打来的。
  段超群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亲切:“南丫头,你这么久不来看我,把我想坏了。我妈也天天唠叨你。你怎么啦,把老朋友都忘了?”
  向南不加思索,就把话掷了过去:“我现在还有忘记谁、记得谁的权利吗?我还敢大胆妄称是什么人的老朋友吗?”
  段超群对向南的气话似乎毫不介意,依然用她的亲切的语调说:“好好,怪我不好。明天中午我和单庄请你到家里来吃饭,要打要骂,到时候一并领受,行了吧?”
  这倒出乎向南的意料之外。去不去呢?她沉吟良久。说实话,她对段超群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自从受审查以来,段超群不但没有来看过她,甚至连一个电话、一张纸条都没有来过。向南想,我不去找你,这是对你的体谅。可是你怎么一点也不体谅我呢?为什么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我呢?难道连你也不知道我的心是红的还是黑的?好吧,今后别想我再理你。可是想不到今天段超群却来邀请了。这是不是说明自己以往是多心,错怪了她?要说她是因为避嫌疑而不敢和自己接触,那么我向南现在仍然是一名“牛鬼蛇神”,为什么她不避嫌疑地把电话打到机关里来找我呢?
  “怎么不说话呀?架子大,不肯赏光吗?”段超群在电话里催促道。
  向南想了一会儿,对着电话叹口气说:“好吧,明天还是我到你们夫妻面前去负荆请罪吧!我不该疏远了你们。”
  向南哪里知道,士别三日,必须刮目相看了呢?受过狄化桥接见以后的段超群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段超群了。现在,实行“无产阶级全面专政”的战略目标把段超群彻底武装起来了,她已经完全不是从个人感情出发,而是从“战略目标”出发,看待和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了。半个月来,她把狄化桥的那些指示反反复复思考过了。她也按照狄化桥的要求把文化局治下的兵马排了队,心里渐渐有了一盘棋。她想先把文协做个试点走走看。她想到了向南,认为向南可以争取过来跟“我们”走。在段超群看来,向南虽然和自己的思想观点不尽一致,但毕竟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互相了解,有感情,靠得住。前一阵的表现,也算教训过了,今后她还不学点乖?到了伸手拉她一把的时候了。但是段超群并没有马上下命令叫李永利“解放”向南,因为她先要在向南面前表示一下自己的友谊,使这一步棋达到理想的效果。她知道向南吃软不吃硬。只要你对她表示出一分感情,她就会拿出十分来报答你。另外,段超群的棋盘上不只有向南这一个人,而是有一批人,她想把一盘棋一下子摆出来。棋盘上还有余子期、程思远和时之壁这些人。段超群认为这三个人,各有各的用处。程思远精通英语、日语和法语,虽然不能让他跟“我们”走,却可以当“我们”的工具。时之壁本领不大,丈夫又是北京某报的一个“走资派”、“黑线人物”。但是这位歌唱家名气不小,把她解放出来也可以让人家看看,“我们”也是讲究“政策”的。关于余子期,段超群想得最多。余子期在文艺界影响大,业务上有一套,比游若冰强得多了。如果能把这个人拉过来,作用和影响自然也比游若冰大得多,他可以调动那帮子“老家伙”的积极性。但是,这个人物的可怕之处也在这里,要是拉不过来,让他“解放”了,工作了,那就等于铁扇公主让孙悟空钻进自己的肚皮里。她一直没有忘记,余子期身后还拖着一根大辫子,就是那个“老右派”的信。这些信里虽然抓不出什么重大问题,但却可以说明余子期和资产阶级司令部的关系。所以想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她问单庄:“中央里可以让一大批右派代表留在那里,我可不可以也让余子期这样的人留在文艺队伍里?”单庄对她说:“有了金刚钻就可以揽破瓷器。只要你有办法防止副作用,当然可以试试看。”她说:“用这样的人好比第一个吃螃蟹,要冒点风险,不过,我就吃一吃这个螃蟹,如何?”单庄说:“螃蟹活着才吓人。要是一只死蟹,还有什么可怕的?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也是先把螃蟹弄死了再吃,而不是让它张牙舞爪横行到自己肚子里去的。”段超群听了,抿嘴一笑说:“嗯,懂了。我们对他必须经过长期的、严格的考察。‘解放’还是可以‘解放’,但要外松内紧,看看他‘解放’以后的行状。表现不好,再关起来也可以。权在我们手里嘛!”单庄也笑着说:“这就叫欲擒先纵。”于是这着棋就定了。但是最后,单庄还是提醒段超群:“走这盘棋一定要慎重。去年马大海的错误教训,我们还是要吸取。虽然今天的形势与去年不同了,但我们的基本路线和政策是不变的,千万不要粗心大意,让牛鬼蛇神再一起活动起来,我们就被动了。”段超群听了单庄的提醒,认为很有道理。她约向南到家里吃饭,除了要抚慰向南以外,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通过向南摸一摸这些人的动态,再作最后定夺。
  向南是个急性子。随便做什么事,都想“提前完成”。到朋友家吃饭也是这样。她在上午十点钟左右就到段超群家里了。给她开门的是段大婶。大婶一见向南,就拉住向南的手,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闺女!”她把向南带到厨房里,对她说:“闺女,先在这里和大婶叙叙话,超群是个夜猫子,这早晚还没起来呢!”
  厨房里四只煤气灶上已经炖满了东西。段大婶掀开一只砂锅,用筷子搅搅,又忙着去褪一只已经按在开水里的老母鸡。向南自己搬了个小凳子在大婶面前坐了下来。大婶一边褪鸡,一边看着向南唠叨:“咋这么长时间不来啊!把大婶想死了。人咋又黑又瘦?还在乡里劳动吗?唉!我对超群说过多少回了,我说,你们俩都当了大干部,就不能想个办法把向南从乡里弄上来?亲帮亲,邻帮邻,观音菩萨也向着自家人。不看向南的面子,还要看向老师的面子呢!超群说我唠叨。我呢,也就是唠叨。我唠叨,你们还记不住,我要是不唠叨,你们还不把向南忘到九天云外去了?这不,超群叫我唠叨好了。昨个晚上对我说,明天南丫头来吃饭,你把那只老母鸡杀了吧!大婶喜欢得今天一清早就把它给杀了!”
  说完这段话,鸡也煺好了。大婶提溜着两只鸡腿,用手拍着鸡脯子说:“看,多肥!这肚子里黄嫩嫩的全是油!你猜今天大婶做啥给你吃?你妈的拿手好菜:粉鸡!”大婶说着,就把鸡放到砧板上,用刀割下鸡脯子上的一大块肉,把剩下来的鸡身丢在又一只砂锅里偎汤。
  大婶割下鸡脯子上的这块肉,就是为了做粉鸡。向南对于烹饪素无研究,不知道粉鸡是不是自己家乡特有的菜。她只知道自己爱吃,每次回家探亲,妈妈都要给她做几次。所以,她很有兴趣地看着大婶怎么做。但见大婶先把鸡肉切成薄片,用刀背一片一片轻轻地砸砸,再放到鸡蛋清里滤一滤,又一片一片放到绿豆粉里滚一滚。向南知道,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道工序:把鸡肉一片一片下到配好各种佐料的、滚开的清鸡汤里,烧开就可。看着大婶熟练的动作,向南很自然地想起了妈妈。她已经好久没有给妈妈写信了。妈妈接连来了几封信,叫她今年暑假回家探亲。她怎么能对妈妈说,自己现在没有探亲的权利呢?想到这些,向南不由得叹了口气。
  “咋啦?有啥心事儿?跟大婶说说。”大婶关切地说。
  “没啥。大婶,你啥时候回家,我跟你一阵。”向南用家乡话回答大婶。这是她的习惯,和家乡人说家乡话,她觉得心里热乎。
  “啥时候回家?驴年马月!整天忙得像个没头的苍蝇,可又不知道忙的啥!心里也还是没抓没摸的。唉,闺女呀!大婶真想家。”大婶发过这几句感慨,又忙着去切笋了。
  向南感觉到老人的烦恼,便安慰说:“大婶,闺女的家不是跟自己的家一样吗?”
  大婶停下刀说:“一样?一样就没穷富啦!闺女,这叫一家不知道一家。唉,不提吧!我说闺女,你啥时候成家,大婶情愿住到你家里去。”
  向南笑笑说:“大婶,那你等不到了,我这一辈子也成不了家啦!”
  “为啥?”大婶很不相信。
  “人长得丑呀!”向南调皮地对大婶指指自己的脸。
  “丑?不缺胳膊不少腿,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丑啥?瞎子麻子还能配成对呢,你就找不着个对象?八成是你眼眶子高。”大婶认真地和向南争辩着。
  平时向南对人家问这件事,都大不在意,可是今天不知为什么,向南心里有点烦。但是大婶是一片好心呀!她不得不强打精神继续和大婶说着开心话:“大婶,你这是癫痢头的儿子——自己的好啊!你没见我黑得像个泥鳅,掉到煤窑里怕也找不出来。谁家要是缺煤少炭,倒可以把我扛去烧了。”
  “哈哈哈!”大婶听了向南的话,笑得打咯咯。她一把抓住向南的手,用笑得流泪的眼看着向南。停了好久,才止住笑说:“闺女,你还是这样的欢乐脾气。大婶就喜欢这脾气。超群哇!一点也不像你……”
  大概是大婶的笑声惊动了段超群。只听她在楼上叫了一声:“是向南来了吗?”接着就穿了双拖鞋下了楼,把向南从厨房里拉到楼上去了。
  自从单庄当上市委领导,搬进这所住宅里来,向南一次也没有到段超群家里来过。所以一到楼上就打量起他们的新居来。她感到这不可能是自己的朋友的家。虽说是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可是向南还是觉得,她和朋友之间的悬殊实在太大了。刚刚在楼下,她坐在厨房里,已经看到了阔绰的客厅,现在登堂入室,更感到气派不凡了。楼上一共有三个房间,两个朝南的房间是套间,做段超群夫妇的卧室和书房。朝北的一个小间,段大婶住着,段超群把向南领进书房,这里是他们夫妇在家里办公和接待朋友的地方。下面的客厅则是接待一般客人用的,有时也用来开个小会,所以里面的摆设都是公家的。书房和卧室里的一切则是段氏夫妇的私有财产,里面的陈设完全体现着段超群的风格。书房的陈设以暗紫色为基调,家具的式样厚重古朴,很有点书香气。里面的卧室则又是一种格调了。一切都以淡黄为基调。家具的式样也轻巧、新颖,给人以轻柔淡雅的印象。向南只是在书房朝卧室看了一眼,并没有朝卧室走过去。她不想进去。
  段超群让向南在书橱前的沙发上坐下来,又忙着去泡茶。她拿出一只别致的彩釉高脚细瓷茶杯,摆在向南面前说:“你看这个茶杯怎么样?”向南拿在手里细看了一下,造型、色彩都好看。她又特别喜欢茶杯上“岁寒三友”图案。这显然不是文化大革命以后的产品。看毕,她对段超群说:“好看倒是好看,不过,红卫兵破四旧的时候怎么没有把这些都摔碎呢?这也算幸存下来的古董了。”段超群说:“我可不赞成摔东西。茶杯何罪?有罪的是茶杯的设计者和生产者。对于那些专门搞四旧的人,我是要批要斗的,可是对于这些茶杯,我倒主张实行拿来主义。怎么样?你要是喜欢,喝完茶就把它带去吧!”向南一面打开茶杯盖喝了一口茶,一面笑笑说:“学起《红楼梦》里的妙玉了,嫌客人的嘴污了茶杯,索性连茶杯一起送人。”段超群听了把嘴一撇说:“我真是好心不得好报!知道你是个茶罐子,早就想送给你一个茶杯。可是挑来挑去不中意。前不久,有个江西的朋友到滨海来,我特地托他到以前出产的陈货里去掏来的。你倒把我比成妙玉。我即使有妙玉的雅净,也没有她那样的阔绰呀!”
  段超群撒了一个谎,这个茶杯哪里是她买的?其实就是前天,一个首次上门拜见单庄的江西客人送来了一套出口茶具,这个茶杯就是其中的一个。她觉得家中的茶具已经太多,而且这个客人的底细,她和单庄都不了解,如此贵重的茶具,说不定也是“拿来主义”的结果。所以,她决定把这套茶具藏着不用。今天给向南泡茶的时候,她又想起这套茶具,放着不用也可惜,便随手拿下一只茶杯送给向南。向南倒真的相信段超群对自己的情深义长了。所以不无感激地说:“这又何必!喝茶哪里在乎茶杯的好坏?我现在在干校,整天用吃饭的瓷碗喝茶,也很有味道。当然不能算做品茶了,只能叫做牛饮。”说罢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段超群看见向南全没有了往日的精神,便体贴地说:“南丫头,你受审查的事我也知道,很早就想去看看你了,就是忙得脱不开身。我相信你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也相信你能经得住这样的考验。我知道,你为这事生我的气。现在,我就当面给你赔个不是吧!”
  向南本来是不愿意对段超群说这件事的。因为她心里仍然有气。叫她对段超群去说:“我毫不介意”,那她做不到,她不愿意说假话。但是,发一顿牢骚又有多大意思呢?弄得不好,倒会使段超群觉得是想求她为自己说情。这就会更伤害她的自尊心了。所以她决定不提此事。现在听到段超群主动提到这件事,并且态度很诚恳,向南的气不觉就消了一些,一种委屈的感情升了上来,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了。她难过地对段超群说:
  “超群!不是我小心使性。我在滨海有谁?文弟那么远还能来看看我。你就那么忙吗?我是不会求你包庇我的,我也没有什么需要人包庇的东西。我需要的是友谊……”说到这里,向南抽抽搭搭地哭了。
  段超群见向南发了一通牢骚,又哭了起来,不觉松了一口气。这就是说,向南不但谅解了她,而且重新相信了她,愿意向她说心里话了。但是,她并不表露自己内心的轻松。她仍旧做出心情沉重的样子说:“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是我不好,考虑的不周到。”说着,她从糖缸里拿出两粒夹心巧克力糖果,剥开了一只,往向南嘴里吹向南不习惯如此亲密的举动,用手接了过来。段超群又剥了一粒自己吃了。
  向南平静下来了。她对段超群说:“上次文弟来看我,刚见面就被李永利赶跑了,她对我说,她和姚如卉离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没有跟你说吗?她的信是从来不写这些事的。”
  段超群听说卢文弟离婚,也吃了一惊。那天卢文弟对自己一个字也没有吐露,这也引起她的不快。她感到自己和卢文弟之间已经有了裂痕,不过看来,卢文弟没有把这事向向南流露,所以,她顺着向南的话题说:“我也一直挂牵文弟的事。那一次来只说了个头,她就急着要走了。过几天,我也想给她写封信问问。”
  就在这时,腾腾腾一阵楼梯响,单庄回来了。人末到,声先问:“小向来了吗?哎呀,久违,久违!”他一进来便热情地握住向南的手,使劲地摇着:“超群和我都一直惦记你,怎么样,好吧?”向南对他客气地点点头说:“还好。”段超群马上向楼下高喊一声:“妈,吃饭吧!”接着就拉着向南走下楼去。
  吃饭间在厨房隔壁,旧式的八仙桌上摆了不少菜。四个人正好一人坐一边。段大婶除了在饭桌正中放了一大碗粉鸡外,又特地用小花碗盛了满满的一碗,放在向南面前。不过向南的胃口已经不佳了。她没精打采地用筷子在小碗里拌来拌去,并不往嘴里送。段大婶见了,不安地说:“闺女,你吃呀,你嫌大婶做的没有你妈做的好吃吧?”向南感激地看了大婶一眼,夹起一块鸡肉往嘴里送,可是眼睛潮湿了。因为她又想起了妈妈,想起了自己在滨海的处境和段超群之间的巨大差别。
  “闺女,有啥不高兴的事?说说!这里又没有外人。”大婶心疼地问。
  单庄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妻子朝他使个眼色,叫他安慰向南。于是,单庄便朝向南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同时劝慰道:
  “小向,不要垂头丧气,灰溜溜啊!你受审查的事,我前几天才知道,听说你的一条错误就是说我也是臭知识分子,是吧?这些人真是胡来!这算什么错误?我当然是臭知识分子,超群也是。不承认这一点,还算什么无产阶级革命派呢?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我们这些人,说不定早就被修正主义路线连骨头带肉都吃掉了。”
  单庄的这一段话,很使向南满意。她早就想到,单庄不会因此把她打成反革命的嘛!心里好受一点了,情绪也就高了一点。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单庄说:“可见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不过,你刚才说的也太严重了一点。文艺黑线固然把我们害得不浅,可是也并没有吃掉我们的骨头。不然的话,我怎么还能挑起百十斤重的担子呢?”
  段超群马上笑着接上去说:“好哇,有骨头不愁肉。”
  单庄更进一步鼓励说:“是呀,小向。革命需要你这样的人材呀!”
  “我算得上什么人材?”向南说。“不过说到人材,我倒想给你们提个意见。”
  “欢迎!欢迎!”单庄连忙点头说,“什么意见?”
  “文协的‘牛棚’里关了那么多人,问题都查清了,你们为什么不同意解放呢?这不是浪费人材吗?”向南坦率地说。
  单庄和段超群听到向南说这个话题,都正中下怀。单庄立即肯定向南的意见。他说:“你说得对。我们正在考虑这方面问题。化桥同志也指示我们要落实政策。”
  向南有点兴奋了。她说:“那真太好了。五年了呀,一个人一辈子有几个五年?”
  单庄转过脸对段超群说:“你这个主任应该亲自去抓抓这个工作。凡是可以团结的人,我们都要团结。”段超群点头说:“我正在管这个事。”她又转向向南一一询问靠边人员的情况。听向南谈完以后,又表示关心地说:“向南,你关心这些人是好的。不过,我想提醒你一下,不要因此就丧失了阶级警惕性啊!”
  “这是什么意思?”向南不解地问。
  “我的意思是既要看到那些人身上有用的一面,也要看到他们和我们归根结底是两条路线上的人。同样是用,用法就不一样。”段超群解释说。
  “怎么不一样呢?”向南又问。
  “比如余子期,充其量是个过渡性人物,而你却可以成为无产阶级文艺的骨干力量。”段超群明确地说。
  向南不禁缩缩鼻子笑笑说:“一个‘牛棚’里分出两个阶级、两条路线来了吗?我不理解。我看余子期比我政治上艺术上都强得多。他才是骨干力量。我嘛,我做个‘牛棚文艺’的骨干吧!”
  “又发牢骚了!小向,牢骚太盛防肠断哟!”单庄笑呵呵地说。“我看,进进牛棚没有什么不好,对于文艺工作者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生活体验。说不定哪一天,我也想去体验体验呢!”
  想不到单庄的这几句话激怒了向南。她觉得身为市委书记的单庄,拿人家的痛苦开玩笑,太不应该了。她多想对单庄说:“你单书记有此雅兴,不妨也去体验一下。台上台下都站站,幕前幕后多看看,对你是大有好处的。”可是想到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她还是忍下了。她匆匆地喝完那一小碗汤,就站起来说:“你们慢吃吧,我饱了。”段大婶一把拽住了她说:“不行,一口饭都没吃,这是咋的?”她又去埋怨女儿、女婿说:“你们就不会叙点叫人高兴的事?南子闺女这么大了,还没有对象,你们就不替她操点心?”段大婶的话起了一点缓和作用,向南又在饭桌上坐了下来。单庄和段超群也趁势扭转了话题。
  “真的,小向,这件事要不要我们帮点忙?”单庄关切地问。
  “我还担心南丫头看上余子期了呢!”段超群开了个玩笑。
  向南的脸又变了。她生气地问:“你这种古怪的担心有什么依据?难道有人造了什么谣言吗?”
  段超群赶紧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说:“我是瞎说说,开个玩笑。什么依据也没有。”她确实没有一点依据。不过,每当向南和她说起余子期的时候,她都仿佛觉得在这两个人身上有一种什么相似的气质,脑子里也就不由自主地把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当然,她自己也知道,这十分荒唐。
  向南也不再追问了。但是她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吃罢饭,她连楼也不上,就坚决告辞了。段超群犟不过她,便说:“那你等一下,我上去给你拿手提包。”向南在楼下等了一会,只见段超群拿了个纸包和向南的手提包走下楼来。她把纸包往向南的手提包里一塞,递给向南说:“茶杯带去吧。以后常来玩。”向南把纸包掏出来还给她说:“我用不着这么高级的茶杯,你自己留着用吧。”段超群变脸说:“那你就当着我的面把它摔了吧!”向南只得收了。
  从段超群家走出来以后,向南想想今天做客的经过,感到心里乱糟糟的理不出一个头绪,好像又亲热,又冷漠。她觉得,这几年,连朋友关系都变得难以理解和无法捉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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