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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悦:老许,你对我说这些,我
           真没想到。

  倒霉的事一齐找到我。
  “孙悦,我要求你宽恕!孙悦,我要求你宽恕!”
  赵振环的信把我的心搅得更乱了,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现在就来了。结了疤的伤口还是要流血,因为有人要揭疤。
  憾憾要去参加学校组织的游园活动,急急忙忙地整理着东西。她的动作使人产生紧迫感。
  “妈妈,要是何叔叔今天来找我,你对他说一声,我请他下星期天来玩。”临走的时候,她对我说。
  “哪个何叔叔?”“何荆夫呀!”
  又来了!自从上次何荆夫到家里来,她三天两天问我“何叔叔”的事。就是这个何荆夫,昨天晚上把我留在办公室里,问我当初与赵振环离婚的详细经过。最后,他对我说:“你不该同意和他离婚。你应该为环环想想。”想不到,他对我说这个!为了自尊心,我不能把赵振环对我的所作所为都告诉他。可是他也不该这样埋怨我呀!是啊,我不该同意,是谁叫我同意的呢?
  “宽恕!”说得多么轻巧啊,赵振环!正是在我遇到第二次强烈冲击的时候,你加紧逼我离婚。“连孙悦的丈夫都要和她划清界线了,要把她休了!”整个学校都这样传着。“休了”,“休了”!这个词与共产党员孙悦联在一起岂不滑稽?然而,这却是事实。不但要“休”我,你还侮辱我的人格啊!“什么青梅竹马?别编这些故事自欺欺人了!”“我受不了这样的污辱:奚流的姘头!我不能要人家的姘头!”“你欺骗了我,你从来不爱我!”“你死皮赖脸地缠住我干什么啊!我宁死也不要你!”你一天一封信,一天一封信呀!在做了一天的“牛鬼蛇神”之后回到家里,陪伴我的,除了憾憾,就是你的这种信。
  “妈妈,爸爸的信!”憾憾总是高高兴兴地把信交给我。我不敢当着孩子的面看信,因为孩子总要问:“爸爸问我了吗?爸爸想环环了吗?你写信叫爸爸来吧!”我等孩子睡觉以后再看这些信,每个字都像一张血盆大口要把我吞吃掉。我还得编出一套骗孩子。
  “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再去和他谈谈吧!”我请求工、军宣队。
  “你不要用个人生活问题转移斗争大方向!”这是回答。
  我找几位朋友商量商量。立即就有大字报贴出来:(孙悦又在进行反革命串联了!)
  同情我的同事偷偷地问问我情况,我说了。又得到新的罪名:制造舆论,蒙蔽群众,骗取同情。
  一张“休书”寄到我手上,我只有一个人偷偷地哭!
  宽恕吗?可是谁能把这些从我的记忆中抹去呢?
  “你不该把自己的苦难转移到孩子身上,孩子感到孤独,你知道吗?”
  我是不是母亲?我爱不爱自己的孩子?你这个单身汉怎么能理解啊!
  那一天,学校工、军宣队把离婚证书交到我手里。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反而幸灾乐祸。我看也没有看,就把它装到书包里了。我到幼儿园接回孩子。一见孩子,眼泪就哗哗往下流。孩子也哭了。“谁欺负妈妈了?”“妈妈想爸爸了吗?”从幼儿园到家里,孩子不停地问,我除了摇头、流泪还能说什么?法律规定保护妇女儿童的权利。可是在我们的离婚证书上却判决:孩子归女方抚养,男方不负抚养责任。从此以后,女儿只是我一个人的了。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把孩子带大。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羞辱和打击啊!我把孩子早早安排睡下,一个人坐在灯下想呀想呀,我多想离开这个世界!我整理了一切,撕碎了照片,最后在孩子身边坐下来。懂事的孩子还没睡着,一直催着:“妈妈睡呀!环环害怕!”
  “环环!我的好环环!要是妈妈不在了,你怎么过呢?”我抱着孩子,狂热地吻着,哭着。
  孩子伸出小手,抹去我的眼泪,安慰我说:“妈妈要去出差吗?你放心去吧!乡亲们会照顾我的。”
  昨天刚刚看了《白毛女》,学会了一个词汇:“乡亲们”,她用到这里来了!聪明的孩子!可爱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啊!我把她抱起来,贴在胸口,放声痛哭了一夜!
  为了孩子,我坚强地活到今天。我愿意把苦难转移到孩子身上?我正是要把一切苦难咽下肚里,不留一点痕迹啊!可是苦难不是容易咽下的东西,喉头哽得痛,心里闷得慌的时候,脸上自然会现出一种苦相。这影响了孩子……我为此流了多少泪,自责了多少次,你知道吗?可是你还要——责备我!看来,我们是无法互相了解的。你总认为,生活对我很仁慈,只是对你特别残酷……
  这震耳欲聋的噪音!学校宿舍已经离开市区较远了,还是这么闹。临马路的窗子,关了不是,开了也不是。关了,显得阴冷。开了,就是这种噪音的奏鸣,可以致人神经分裂的噪音。还是关上窗走出去好。憾憾中午不回来吃饭,我一个人呆在家里干什么?随便到哪里混顿饭吃算了。
  天气出奇的好。校园里桃红柳绿,春意盎然。我们都曾经年轻过,就像这些春天里盛开的花朵。像那些在花丛中穿行的男女学生。花开花落,一年一次。人少人老,一生一次。
  这里,是校园最冷僻的一个角落。种着灌木。低矮、茂密。是谈情说爱的地方。就在这里,我对何荆夫……那是一种什么感情呢?
  从第一次见面,我就被他吸引了。他没有赵振环漂亮,可是他那一双眼睛使赵振环的一切美色都显得黯淡无光。他的眼睛可以教最愚钝的学生准确地理解“神采”这个词的意义。就是这双眼睛到处追随着我,像两团火,像两盏灯。我没法躲过它。但是在心里,我却越来越多地拿他和赵振环比较:赵振环爱我,热情中带着夸张,时时提醒我:“我们在谈恋爱。”他却深沉、自然,让你不知不觉地把自己与他联系在一起。在资料室,他会把一本书递给你:“看看这个吧,很不错!”你果然受到吸引,当你感动得流泪的时候,那双眼睛正关注着你,他知道你为什么流泪。他看过的书,我都看了。我看过的,他也都看了。没有约定,一切都在默默地、不知不觉中进行。我甚至不承认,我们已经成为朋友。可是那次演出《放下你的鞭子》,我看见平静的地面下流动着烈焰,才突然意识到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使自己没有失去常态啊!我怕他。疏远他。他太吸引我了,他会诱使我丢掉青梅竹马的朋友。那样,我将背弃自己的誓言,无颜见江东父老了。于是,我向所有的人公布自己与赵振环的恋爱关系;我有意当着他的面挽着赵振环的手臂;我用赵振环的出众的美貌和特别的温柔体贴来安慰自己,鼓励自己的勇气。我总算抵御了他的诱惑。
  可是他的那些日记公布了。是谁发明了这种阶级斗争的方法?靠揭人阴私,靠发掘人的心灵中最隐秘的感情来致人于死地。就是接受了这样的教训,我在“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的时候就烧掉了我的全部日记。现在想起还很痛心啊!可是我的日记与何荆夫的相比又算什么呢?没有人曾经这样爱过我。那时候,我多么想一句一句抄下那些日记啊!
  每天晚上,我躲开赵振环,在这片灌木丛里等他。我从来没有约会过他,但我相信我会碰上他。我要告诉他:让人家去嘲笑吧,去侮辱吧!我接受了你的这颗心,请你也收下我的一颗心。那天,我碰上了他。他就站在我的对面,两盏明灯一直射人我的心。我情不自禁……“背叛!双重的背叛!背叛了爱人!背叛了党!”我仿佛听到有人对我叫喊,吓跑了。
  “向党交心”的时候,我坦白交代了这一切。团组织严肃、热情地帮助了我,表扬我“从阶级斗争中吸取了教训”。
  奇怪,这灌木丛二十多年来竟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还是这么茂密,这么低矮。可是我的记忆却显得这么生涩和苍老了。我努力忘记他。他是“右派”,我是“左派”。一左一右,怎么相爱呢?我究竟把他忘记了没有呢?我也不知道。像把妖魔装进瓶子里不敢再打开瓶盖,我也不敢探究自己的灵魂……
  这一切,他都了解吗?他会怎么看待我呢?
  “宽恕”!赵振环,你说得太轻松了!为了与你保持天真的、幼稚的、浅薄的爱情,我付出过多大的代价,作出了怎样的牺牲啊!我在一切幸福的诱惑面前闭起了自己的双眼,封锁了自己的心灵。为了忠实于你,我背叛自己的心。我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你了。虽然我感到遗憾,但可以从忠实中得到安慰。可是你给忠实的报酬是遗弃。
  不,孙悦已经没有力量宽恕别人了。她只想请求他——何荆夫的宽恕。不,这个她也不想。她只想忘掉这一切。
  “孙悦,我多么希望你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孙悦啊!为什么你要背着沉重的包袱走路呢?要知道,远路无轻担。路很长,你的包袱又大重。”
  荆夫,老何!你记忆中的孙悦是你用爱情塑造的孙悦,她本来就不曾存在过。眼前这个真实的孙悦也有她的“过去”。不过这个“过去”已经死去了。死去的不可能再复活。叫她怎么可能像以往一样呢?那时候,她有着坚定的信仰,热烈的追求,美好的憧憬,旺盛的精力。她把奚流当做党的化身,道德的楷模。她相信付出去的是心,换回来的也是心。她用整个心灵捧托着一具雕像,神圣的雕像啊,像艳阳当空照耀着她、温暖着她。突然一阵狂风暴雨,把一切都吹散了,颠倒了,混淆了。她眼里看的,心里捧的,都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她怀疑,原来笼罩着她的彩虹和花卉,都是自己用麦秸秆向天空吹起的肥皂泡。人失去了依托。荆夫,你没有听到过她的哭泣吗?虔诚的修女一旦发现上帝是自己造的,她不会发疯吗?
  我的心曾经近乎疯狂。每当夜深人静,我蒙着头哭泣,无声地呐喊。
  多么晴朗的天!风停雨歇已经很久了。可是一切的一切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原来的色彩呢?不是靠粉刷和涂抹。骨骼要修整。肌肉要磨练。血液要抽换……可是你看孙悦,两鬓已经白花花了。
  老何,爱你用爱情塑造的那个虚幻的孙悦吧。我不愿意用真实去破坏它。
  “孙老师!”一对情侣从树丛深处突然转到我面前,我吃了一惊。但愿刚才我不曾自言自语过。
  这是一对有趣的情侣,好端端的偏要寻出一点烦恼。女孩子在我面前哭了好几次鼻子了。每一次,都是还没等我去把男孩子找来训一顿,他们又手挽手地走进树丛里了。些微的痛苦是恋爱中的佐料,适合青年人的口味,对于女孩子的眼泪,我也就不那么认真对待了。
  “没有出去玩玩吗?”我问。
  “下午练歌,要参加学校歌咏比赛,没有人陪他出去玩了。”女孩子回答。
  “没有人陪他出去玩了”,这姑娘好自信!
  “好,年轻人应该多唱革命歌曲,让精神振奋。”我笑着说。但脸发热。我在歌曲前面加“革命”二字,学生不会说我是“保守派”吧。可这是我的习惯。我明明知道,并不是每一首好歌都能“革命”的。
  “孙老师,听说你读书的时候是文娱活动的积极分子,下午来和我们一起唱吧!”还是女孩子说话。这一对,真像当初我和赵振环,总是我说话,可是真正“掌权”的,却是“他”。
  “好,我去!”我爽快地答应了,连我自己也吃惊。
  男孩子看了女孩子一眼,女孩子对我道声“再见”,两人肩并肩走了。
  不能再在灌木丛里转了,不知道要碰到多少对呢!
  我沿着校园里的小河朝前走。真的去和他们一起唱吗?系总支书记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可是这十几年,除了唱过几首“语录歌”,什么歌都没唱过。长歌当哭,那也是一种幸福,我无法享受。过去会唱的歌全都忘了吗?想想看。“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我曾经扭着秧歌唱这支歌。一次,我腰里勒的红绸子太短了,扭起来不自如,还对老师洒了几滴眼泪。可是现在只记得这两句了。“雄鸡雄鸡高呀么高声叫,叫得太阳红呀么红又红。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怎么能躺在床上做呀做懒虫。”这是《兄妹开荒》中“哥哥”的一段唱词。演出在广场上,没有扩音器。为了让大家都能听到,老师找了四对“兄妹”一起“开荒”。男同学会唱的不多,老师说我长得像男孩,叫我扮“哥哥”。头上扎一条白羊肚毛巾,都是赵振环帮我扎的,他也扮“哥哥”。
  “高粱叶子青又青,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放下你的鞭子》的插曲。与何荆夫同台演戏。他那一声叫喊,我相信最后一排的人都能听见。因为我听起来像雷鸣,震得心发乱、眼发花。一切都过去了。但是,这支歌我却还能从头唱到底……
  “什么事这么高兴?一路走一路唱的?”
  我吓了一跳!真要命,我这自言自语的毛病!许恒忠拎着菜篮子在背后走呢!大概已经跟我走了一段路。
  “星期天自己要开伙了?”我搭讪说。
  “有个孩子,有什么办法?我又当爸又当妈,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家庭夫男’了。”他苦笑说。
  我可怜他。
  “你们憾憾呢?”“到学校参加活动去了。”
  “你到哪里去?”“随便走走吧!”
  “我给小鲲做了一件衣服,大概剪裁错了,怎么也弄不到一块去。”他似乎想求我,眼睛不敢正视我。
  “走吧,老许!让我去帮帮你。”
  他轻快地点点头,我跟他一起走了。
  人多么奇怪!几年前,谁也不会想到我们俩会走在一起,我讨厌他到了极点。许恒忠本来也是“保奚派”,可是“一月风暴”前夕,他突然起来造反了。还算讲点朋友的交情,造反前他让妻子通知我,并劝我也改变立场。我坚决拒绝了,很看不起他的随风倒。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来往。对于他的造反,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是奚流一手树起的一面旗帜,反右英雄。“鸣放”时,他因为奚流受到攻击而寝食不安。当时的报纸上还专门登载过他的事迹呢!而且平时他总是谨慎地听从党组织的指示,不是一个爱率先发表意见、举旗树帜的人。他怎么会在“保守派”还声势雄大的时候参加少数派呢?
  “老许,”我未开口,自己先笑了。“前几年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他看着我,等着我问。
  “你是一个行动谨慎的人,为什么会起来造反呢?”
  他的脸红了。他长得清秀,风度相当儒雅。学生时期是很能吸引女同学的,可是我不喜欢他身上的一种“味儿”。不是酸,不是“贫”,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味儿”。打个比方吧:他的心好像用一张油纸包裹着,既让人看不清,更不容任何人用别的颜色往里渗透。“心贴心”,在他那里永远只是一个词汇,一个概念。今天他会不会对我说实话呢?
  “这个问题我问过自己多少遍了。回答是:一半由于自私,一半由于愚蠢。”
  这个开头就出乎我意料的坦白。生活真能教育人。
  “你还记得反右时期我贴何荆夫的那张大字报吗?”他问,我点点头。“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我没有想到,英雄模范可以假造,用“误会法”。
  一九五七年,鸣放开始的时候,许恒忠和大家一样,想真心实意地帮党整风。他在何荆夫的大字报上签了字,不过签得很小,很草,难以辨认。一天晚上,他看见奚流和几个校党委领导人站在这张大字报前指指划划,便有意躲在一旁听听、看看。他关心小谢的命运,希望能让他出国探亲,也怕奚流报复何荆夫。奚流一边看大字报,一边哼哼,狂怒使他的嘴脸都变形了。“中央精神已经下来,这些人猖狂不了几天了。”奚流对他的左右说。
  许恒忠吓坏了。等奚流他们一走,他就走到大字报前,寻找自己的签名。他找到了,虽然很不显眼,他还是决定用钢笔把自己的签名戳破,像是无意甩上的一滴墨汁,不留一点痕迹。正当他做完这个,准备离开大字报的时候,一个人走过来了,带着照相机。许恒忠认识他是校刊总编辑。那人问他:“哪个系的?到这里来干什么?”他支支吾吾地回答:“心里闷得睡不着觉。”那人立即很感兴趣:“为了这张大字报?你对它有什么看法?”他还是支支吾吾:“我不了解真实情况。”“奚流同志根本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什么我们共产党是不讲人情的,我们只讲阶级感情。奚流同志是这样说的:我们承认有人情,但人情是有阶级性的。你看何荆夫是不是造谣污蔑,恶毒攻击党的领导?”
  “一而二,二而一。我听不出这两句话有什么区别。可是,‘恶毒攻击党的领导’的提法使我立即出了一身冷汗,我朝总编先生点了点头。”许恒忠这样讲的时候,风度仍不失为风流调说,可是掩饰不住的自嘲使他显得虚弱和苍老。
  第二天,许恒忠被奚流找去个别谈话。
  “听说你对何荆夫的大字报很不满意,激动得夜里睡不着觉?”这是奚流的开场白。许恒忠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这些天一直睡不好。”
  “你什么出身?”
  “贫农。”许恒忠不敢追溯自己的三代,祖父是地主,父亲是嫖客,“贫农”就是父亲嫖的结果。但实在是贫。小时候,他连裤子都穿不起,同村人叫他“光腚”,我们也叫他“光腚”,虽然这与他那风雅的气派极不相称。
  “好哇,你的阶级感情极其可贵。这与何荆夫宣扬的资产阶级人性论、人道主义正好是鲜明的对比。我们的青年学生大部分是好的和比较好的,你就是一个好的典型。积极投入运动,勇敢地站出来批驳右派的反动谬论,我们给你撑腰。”奚流的态度严肃而又亲切。
  “我当时的情绪十分复杂。我对何荆夫毫无反感,也看不出何荆夫的大字报里有什么反党情绪。可是奚流传达的是中央精神。而且我怕连累自己。”
  “于是你写了那张大字报?”我问。
  “是校刊总编辑起的稿,我抄的。”他回答。
  “这么小啊!”有一次,我去美术制片厂参观,一看见比指头大不了多少的木偶,叫了起来。操纵者或站或坐,或一人操纵一个木偶,或同时操纵几个木偶。一会儿,这人搬开这个木偶的头,一会儿,那人举起那个木偶的手。哭。笑。拥抱。扭打。千军万马。英雄劣汉。天高气爽。硝烟弥漫。都靠操纵者的手。
  要是小孩子来参观了木偶片的制作过程,他们还会那么认真地赞美银幕上的英雄,对着恶汉举起手指“啪!啪!”地打吗?我想会的。因为艺术境界不同于现实生活。
  “有何感想?”许恒忠讲完他的故事,这样问我。很潇酒,也很紧张。
  “我一向都是严肃认真地对待一切政治斗争的。我总要求自己全身心地投入一切运动。可是想不到……”我说不清楚自己的意见。
  然而,许恒忠居然听懂了:“是啊,我也想不到……。我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好处,入党、留校、登报扬名。从那以后我懂得了,政治斗争中的正确和错误,在于机会,而不在于一个人是否真诚。”
  “那么,造反,也是由于你看到机会了!”我问。心里像吞进一只苍蝇。不是由于许恒忠,而是由于由此产生的一些联想。
  “从一个高干家庭出身的同学那里,我知道刘少奇确实保不住了!”他回答,羞愧懊恼全挂在脸上。
  我不再问什么。他也不再说什么。还有什么可问的、可说的?他心里有数,我心里有数。所有经历过这类事情的人心里都有数。人的肩膀上扛的都是自己的脑袋吗?不一定。可是谁都说自己在独立思考,对每件事情都问过一个“为什么”了。以喜剧的形式演出悲剧。又以悲剧的形式演出喜剧。弄不清谁该诅咒,谁该同情。
  我从路上抬起几块石子往河里扔,想打水花,都是一扔就沉,没有打出一个水花。
  许恒忠从我手中接过一块石子,一甩手,河里接连出现四个水花。
  “要轻轻地扔,让石子贴着水面跳。”他教我。
  “我学不会。”我说。他的脸又红了。
  小鲲见了我就扑过来叫:“孙妈妈!”这孩子,长得倒很清秀,只是瘦骨伶仃,神情阴郁又带几分胆怯,似乎在向所有的人哀求:爱我吧!别欺负我吧!我是一个小可怜儿!
  我替许恒忠修理那件剪坏了的衣服。缝纫机嗒嗒嗒地响了起来,小鲲怯生生地站在旁边,想去碰那传送带,又不敢碰。
  许恒忠忙着弄菜了。嘴里不停地叫:“小鲲,别调皮啊!不要影响孙妈妈啊!”
  半导体收音机一直开着。唱的是《拉兹之歌》。我想到何荆夫。许恒忠却停止洗菜,凑到我身边来,问:“还能修好吗?”声音有点变样。我点点头,不想回答。
  “命运逼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啊——”拉兹唱。像戏谑,戏滤得催人落泪。可是拉兹哪有何荆夫的命运坎坷?拉兹有丽达。何荆夫的丽达呢?我不是他的丽达,也不配作他的丽达。拉兹的歌声里含着泪。何荆夫的歌声里凝着血。长城根下,一颗流星。我的露水珠干了吗?我不需要他的同情和怜悯。错过了就错过了。不能修复的东西不要去修复。
  衣服弄好了,我给小鲲穿上试试。小鲲笑了。这孩子很少笑,笑容里有讨好的味道,但决不是谄笑。小孩子不会这种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孔老夫子也受不了讨人喜欢的笑。我把小鲲抱起来,他的头贴在我肩上。许恒忠凑过来亲了孩子一下,离我太近了。我把孩子放下来,想回家。
  许恒忠教孩子:“小鲲说:孙妈妈和我们一起吃饭。孙妈妈不走。”孩子接连说了三遍,说第三遍时,把嘴一撇,哭了。
  我只能留下。
  这样的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要是让别人看见会怎样说呢?许恒忠真是少有的愉快,不断地给我拣菜。
  “小孙,我们家里很久没有今天这么热闹了。你也是吧?”他突然放下筷子问。我不置可否。
  “我希望你常常来,像今天一样。”他说。我也未置可否。
  “我们认识廿多年了。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又朝我靠近一些,我吃惊地看着他。
  “小孙,你知道吗?当学生的时候,我曾经想追求一位女同学,可是赵振环占先了。”他的神态完全变了,带着明显的热情。
  耳朵轰的一声,心跳,脸热。陈玉立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难道会弄假成真?和他?这个我对他只有同情的男人?我低下了头。
  “憾憾渴望父爱,你是否考虑过重新建立家庭来满足孩子的这种渴望呢?”何荆夫昨天问我,我回答:“没有考虑。不打算考虑。”也许,到了必须考虑的时候了。不是为了孩子,而是为了自己。为了拒绝赵振环的赎罪,为了不接受何荆夫的恩赐,为了打消自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对许恒忠只有同情。同情自然不是爱情。但世界上真实的同情也不多,何况爱情?李宜宁说得对,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夫妇都是凑合,不同的是,有的凑合得巧妙,像玉雕艺人,在玉石的瑕疵处雕上鸟儿的眼睛,于是,瑕瑜相得,完美无缺。有的却把一切凑合的痕迹都暴露在外面。
  凑合也是结合。路上无花,但平坦。沿着它,也能走到人生的尽头。怎么回答许恒忠呢?
  我抬头看看他。他刚才脸上的红色已经褪尽,眼神流露出羞赧、恳求和不安。我勉强笑了笑说:“老许,你对我说这些,我真没想到。”
  “我知道,我不配。我本来就是一个平庸的人。现在,我的市场价格比我的实际价值还要低。没有人会看得上我。我这一辈子也不想再做什么梦了。”他的声音里充满自嘲和酸苦。一时间,他好像老了十年!
  我突然间觉得我和他的命运有相似之处。我们好像沿着同一条波浪形的道路往前走,只不过是交换地出现在高峰和低潮处。我们的“市场价格”是由我们在这条波浪形的道路上的现实位置决定的,然而,它并不能表明我们的实际价值。难道还要这样走下去吗?什么时候才能按照我们的实际价值对待我们,而不再需要不断波动的市场价格呢?我们都是过了“不惑之年”的人了,再波动两次,也就该下场了。
  我对他说了这些意思。他的脸重新有了光彩。他这么容易受别人态度的影响,好像他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这一点与何荆夫多么不同。一个人对客观条件的反应过于迟钝不好,然而灵敏度太高同样会失去自己。我不喜欢灵敏度过高的人。
  我该走了。
  “请你原谅我刚才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他似乎又泄了气。我有点厌烦,不大客气地说:“既然知道不三不四,又为什么要说呢?”他惶惑了。一个没有男人气的男人。我不需要这样的人。我立即走了。
  我竭力摆脱刚才的印象,走得很快。又走到灌木丛,想到答应学生去唱歌的事。去吧,到青年中去,这些乱七八糟的思想可以暂时放一放。像奚望那样的青年还是幸福的。他们身上只有历史的责任,而无历史的负担。我们还会像他们一样吗?或者他们也会变成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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