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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一九四九年,解放大军过江南,江南全体老百姓,天天盼望自己兵。自己兵,自己兵,自己自己自己兵。 我们天天扭,天天唱。大人们也扭,也唱。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能学得和我们一样快。 一切都好像是现成的。叫挂红旗,一下子,家家都挂出了红旗。叫贴领袖像,一下子,家家都贴上了领袖像。叫扭秧歌庆祝,一下子,家家都有了会扭秧歌的人。 最有趣的是我奶奶,天天也跟着唱,跟着扭,人家都叫她老疯子。她说,我从小就喜欢唱戏,那时封建,不许唱。现在时兴了,我就要过过瘾,再不唱,将来上天给老天爷当小老婆,又不能唱了。 集上组织了宣传队,除了扭秧歌,还排戏,蓝虎是队长,主角是镇长的小老婆,大家都叫她小莲花,也不知她姓啥,她没跟镇长一起跑。小莲花长得不好看,脸色黄巴巴的,像个大烟鬼,只有嘴好看,小,有点向里瘪,好像总是笑,又甜。她的嗓子好。听说原来是大地方的戏子,被镇长买回来的。 我们常常去看排戏。那时候他们排《白毛女》。小莲花演喜儿,蓝虎演穆仁智。排到穆仁智糟蹋喜儿的时候,蓝虎真的抱住小莲花要亲嘴,嘻皮涎脸的,其他人还给他叫好。小莲花满脸苍白,恳求蓝虎:别闹了,人家心里乱得像八股叉。蓝虎说:那我就把八股又给你拿掉吧!说着就动手,别人只是笑着起哄。小莲花的眼泪都掉出来了。蓝虎搂住她说:别难过,镇长跑了,还有我呢!忘了他那个没良心的人吧,丢下你跑了。小莲花索性哭了起来。 这个宣传队很快就被解散了,因为它成分不纯,作风不正。镇长被抓了回来,小莲花自然受到管制。镇长的哥哥、我们的校长也被抓起来了,因为他是地主。 区长召开大会,动员大家斗恶霸地主。区长好年轻啊!听说只有十七岁。矮敦敦的个子,浓眉大眼,有点像书元哥。可是他决不是书元,年纪不对,姓名也不对。他姓周,叫周纯一。开会时大家都得去,全集的人都集中在集北头的小学的操场上,黑压压的一大片。区长的嗓音响,手里又拿个广播喇叭,不是带电的,就是喇叭。他说,为了彻底解放劳动人民,一定要清算一切恶霸地主,向他们讨还血债。对一切反动的家伙,都不能手软,要杀掉他们。果然不久之后就杀了几个人,说是一贯道的头子,煽动反革命的。 镇长当然也是该杀的,因为他是国民党反动派。这一点区长讲得非常清楚。 开宣判大会那天,我们学校作了动员,要求我们积极投入斗争。不要因为他是校长的弟弟就不斗了。校长也要斗嘛! 但是在家里,我的爸爸和妈妈都对我说,不要多说话,人家举手你举手就行了。玉儿告诉我,她爸爸特地把她叫过去,叫她少和别人瞎闹腾。镇长是你兄弟的干爹,也就是你的长辈,镇长的哥哥是你的校长,也是你老师。天地君亲师,不论朝代怎么变,时局怎么走,都不会不敬的。我和玉儿听了大人的话,都不敢积极。学校老师教我们唱批判的歌:“春季到来斗争大会开呀,恶霸杨孝伯《镇长的名》呀,真是胎里坏呀,为作官为发财,老百姓受灾害呀!”还唱:“夏季到来老百姓喜开怀呀,地主杨忠伯(我们校长的名)呀,面善心里坏呀,为剥削为压迫,把我们来毒害呀!”我和玉儿都是只动嘴不出声。 那天来参加会的人真多,不少是杨家在乡下的佃户。我们坐得离主席台很远,听不清佃户们的控诉,只看见一个一个人跳上台,或被别人扶上台,都穿得破破烂烂的,又哭又叫,有的抓住杨孝伯的领子,有的打杨忠伯的耳光,还有人恨得咬他们。我、玉儿、小群坐在一起。我觉得小群直发抖。我和玉儿一边一个挤紧小群,希望她别抖得那么厉害。我小声对她说,看来你爸和你大伯真坏,要不怎么那么多人恨他们?她点点头说:是哩。又喊口号了,我们也喊吧!玉儿激动起来,拉起小群的手往上举,我们三个人一起喊:打倒杨孝伯!打倒杨忠伯!打倒——!打倒——!大人们对我们的交待,我们全抛在脑后了。 尽管我们事先已知道镇长是要被枪毙的,但当听到区长宣布“拉下去枪毙”的时候,还是一阵剧烈的心惊肉跳。老师知道我和玉儿是小群的朋友,又知道玉儿和小群有干亲,所以事先布置我和玉儿好好地帮助小群站稳立场,让我和玉儿一步也不要离开小群身边。可是现在,我觉得自己的立场也站不稳了,腿直打战。我看玉儿,嘴唇直抖。老师带头喊口号我们也听不清了,只知道慌不迭地举手,而小群,连手也举不起来了。 那时候枪毙人,还有些古风,先示众后斩首。被杀者五花大绑地由几个人拖着,在会场上绕一周之后再拉去枪毙。杨孝伯和杨忠伯被人拖着在场上飞跑,看样于,他们连脚步也不会迈了。他们从我们队伍前经过的时候,我好像感觉到杨孝伯朝小群看了一眼。究竟看了没有?我也说不准确。因为那时我的感觉完全错乱了。只感到小群在把着我的胳膊拼命朝下坠,玉儿拽住小群的另一支胳膊,拼命朝上提,我们差不多要坐到地上了。不过,这都是几秒钟之间的事,不一会儿,便听见一声枪声,什么都结束了。许多人拥上去看,说怎么只枪毙了一个呢?后来才知道,杨忠伯是陪斩,可是不久他也就死在监狱里了。 记不清我和玉儿是怎样把小群送回家的了。一路上,很多人对小群投来异样的目光,有人还指指戳戳。几个老太太偷偷地问我和玉儿:这孩子刚才也在?我们点点头,她们便“喷喷喷”地直撮嘴,不知道是赞扬还是惋惜。 送完小群,我和玉儿话也没说就各自回家了。我奶奶和爷爷详详细细地问我小群的情况,连说可怜,可怜,多好的一个丫头,可别吓坏了。奶奶还说,才十来岁的孩子,何必去看杀人呢?我说,老师要训练我们的立场呀!看我们能不能站稳立场。 啥叫个立场?奶奶问。 立场就是站在哪里。我说。 站在哪里?站在宝塔集呗!我一辈子没离开过宝塔集,这就叫站稳立场吧?奶奶说。 不对,是讲站在哪个阶级的立场上。我说。 啥叫个阶级?奶奶问。 阶级么?阶级还不懂吗?就是说,有的人剥削人,有的人受剥削呗!我说。 噢!你爷爷剃过头,这算不算剥削人?奶奶又问。 哎呀,你瞎扯什么呀?地主才剥削人。我都不耐烦了。 噢,懂了!那我就是剥削阶级。我是老天爷的小老婆,老天爷该是大地主了吧?奶奶说。 爷爷见我给奶奶缠得没办法,就拉过我来,说:翠儿,累了,回屋歇着吧!小孩子家,以后不要去看那种事了,吓破了胆怎么办?我便回屋睡觉去了。作了一夜的噩梦。 玉儿一家更关心小群。玉儿一回到家,就被她妈派去给小群家送粮。玉儿和二姊德儿一起拎了一小袋小麦面,穿过安玉山家的院子到小群家里去。天漆黑,她们揿亮了手电筒。不料手电筒刚刚问了一下,安玉山就在屋里大声喝叫:谁?那声音听起来叫人发怵,玉儿吓得哇啦一声哭了出来,德儿吓得拔腿往回跑。玉儿妈骂道:安玉山一定在偷偷地抽大烟,以为是查烟的人去呢!砍头的!吓唬孩子,迟早不得好死。玉儿爸说:何苦咒人?现在谁心里不害怕?听说还要杀几个呢?玉儿妈说:心里没鬼,怕啥? 这以后,果然又杀了几个人,又有几个人陪斩,我都没去看。杀巨盗大杆子的时候,我出于好奇,去看了。那天用的是炸子,子弹在大杆子的脑袋里开花爆炸,只看见血肉横飞,顷刻间大杆子脖子上只剩下一张头皮,那头皮又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立即收缩,缩得只有拳头大小,贴在脖子上。我吓得捂着脸往家跑,接连几天,茶饭不进。而且从那以后,我看见豆腐花就发晕。 那天陪斩的是个泼妇,吓得当场昏了过去。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泼了,见了谁都笑,就是不说话。有人说她疯了,又有人说她装傻。不到半年,她便死了。 听说有人把大杆子的脑浆从地上刮了起来,用荷叶包了回家去治病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真没想到我们宝塔集潜藏了那么多反革命。年轻的区长说得对,宝塔集原来是乌龟王八把持的,人民要翻身做主人,非得把这些乌龟王八一网打尽不可。 蓝二爷和蓝虎是同一天被抓去的。罪名是地痞流氓。 安玉山的烟枪给缴了,看他有病,让他在家里接受监督改造。 可是,我们怎么也想不到,连玉儿的姨奶奶也给带走了!说她替反革命的镇长进行迷信宣传,蛊惑人心。 姨奶奶是在玉儿家被抓去的。那天,她来打听二呆的消息。她说,八路军是穷人的队伍,穷人的孩子能跑到哪里?一定在八路军队伍里。先前隐姓埋名,现在也该露面了。她听说区长像大呆,便要去看看,向他打听二呆的消息。 玉儿爸说:姨,你别多事了。谁不知道镇长是我们舍儿的干爹,镇长出了事,我们撇还撇不清呢!幸亏老三参加了工作,在上面维持着,要不,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再说,你老人家装神弄鬼的,现在正反对封建迷信,你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吗? 姨奶奶说:放你爹的屁!真是你爹的儿!我装神弄鬼?装得出来吗?谁装给我看看!鬼神看中了我,朝我身上附,我有什么办法?你妈附在我身上的时候,你爹都老老实实地听她说话。我是装的?放屁!镇长是舍儿的干爹,这就吓着你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是他,你是你。共产党杀富济贫,你是富人?跟你老子一样,硬往富人一边靠,还是老三好,往穷人一边靠。 正说话间,来了两个人,对姨奶奶笑嘻嘻地说:找到你家里,你倒到这里来了。又来下神吗? 放屁!姨奶奶笑骂道,谁家的小孩子说话这么油?我下个啥神?我那是病!看也看不好。现在不兴宣传迷信了,我天天对鬼神祷告,你们去找别人吧,别再来找我。可是鬼神也——她打了一个呵欠。 来人笑得更厉害:看看,又要上来了。请鬼神先别处转转吧,您老跟我们到区里去。 姨奶奶乐呵呵:正好,我要我区长问问俺二呆的消息呢! 玉儿妈和玉儿爸早吓坏了,忙拿烟敬来人,来人摆手:没事,给她老人家治病。 姨奶奶跟着来人走了。去了就没有回来。到区上一打听,才知送去劳改了。 宝塔集有一个耶稣堂,只有一个传教的牧师,牧师同时是外科医生。我没有看见过这位牧师传教,却做过他的病人。六岁那年,我腿上生过一个疮,拖拖拉拉一个多月都没好,爸爸就把他请来了。他给我注射盘尼西林,一针要很多很多钱,等疮“熟”了,他就给我开刀。没有麻醉剂,我爷爷抱住我的头,我爸爸按住我的脚,牧师干净利索,几下子就把我的疮挖掉了。以后,他又天天来给我换药,一边换药一边安慰我,快好了,快好了!夸我勇敢,能忍住不哭,我慢慢地喜欢上他了。 谁能想到牧师也是反革命呢?他也被抓去劳改了。我好不舒服,去找玉儿说话。我说,玉儿,他的脾气可好了。那天他来给我换药,我捂住脸不敢看伤口,他说,别捂脸,看看吧,快好了。我慢慢地松开了手,从手指缝里往下看,哇!还有很深很深的一个洞呢!我哭起来了。他摸着我的头,说上帝保佑你,别害怕,你只管睁开眼看看,真是快好了。刚开刀时,伤口比现在大得多了。不信问你妈。 玉儿说:他说上帝保佑了?我说,是呀!玉儿说,这就是迷信呀,没有上帝。对了,我说,我明白了,他反对《国际歌》。《国际歌》里唱:不要靠神仙皇帝,全靠自己救自己。玉儿说,对,对!他还反对《东方红》呢!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是人民的大救星,呼儿咳呀……对不对?他怎么说上帝保信你呢?我说,玉儿,大救星不是和上帝一样了吗?玉儿说,哎呀你好糊涂,大救星是毛主席,毛主席怎么是上帝呢?是领袖!我觉得玉儿的水平比我高。四十岁以后,我才懂得,玉儿的水平也稀松,因为和我一样,她也没发现,《东方红》也反对《国际歌》。 一连串事情的发生,把顾远山老头吓坏了,他召来了三个儿子。 顾远山对三个儿子说:我不想干了。这个店,维尧和维禹接过去吧。 维禹说他工作忙,不肯接,叫老头子还干下去。生意不错,你怕啥?他问老子。老头子说:我怕啥?我怕你!像你这样抛头露面的,总有一天一家人都毁在你手里。我们祖祖辈辈不招惹是非还不得安生,我不得不一个人流落到这穷地方来。现在这一切都要断送在你手里。维禹不服,问老子:我干了啥坏事了?不就是当了个商业代表吗?老头子火了:代表,代表!你能代表谁?你说!维禹也火了:你作主吧,一切由你! 于是顾远山宣布:一个店三一三剩一。维舜早就分出去了,而且有言在先,家里的一切没有他的份。所以,老大一份,老三一份,我们老两口一份,将来我们两老的丧事开支,由你们弟兄三人分摊。 维尧眨巴眨巴眼说,行。维舜搓搓手,说你老怎么说就怎么办吧!只有维禹摆手,说不行。要分,老二也该有一份。还有舍儿呢,凭什么剥夺他们的权利?他妈骂他不知道好歹,胳膊肘朝外弯。他冲着他妈吵:什么是里什么是外?要不是你们硬分里外,二哥二嫂何至于分出去? 顾远山把桌子一拍,指向门外:你给我滚!马上就滚!你公平,你有理,好,今天我就把你的一份给老二家的舍儿。你带着你的老婆远走高飞吧!这个家不容你进门!弟兄三人和老太太都给吓住了。他们知道,老头子只要话一出口,谁也别想让他改过来。老太太骂老三不争气,不懂事!还不快给你老子跪下来,陪个不是!老三一跺脚,跑掉了。老太太放声扯嗓地哭了起来! 维尧眨巴眨巴眼,看过了老子看后母,看过了后母看老二。老二又搓搓手,说:老三不懂事,不去理他,就按老爷说的办吧!噢,你就想吞并老三那一份呢!正在嚎的老太太说,老二也不辩解,只对老头子说话:我去请舅舅(实际上是老三的娘舅)来吧!说罢,赶紧溜回家里。老三正等在他家里。 顾维舜对老三说:干啥事,都不能任着自己的性子。你不能说父亲的担心没道理。化整为零不惹眼,有什么不好呢? 老三说:我为你抱不平。他既不作生意了,要那一份干啥?我们弟兄还不能养活他们?顾维舜说:你还不知道他?他喜欢自由自在地花钱。好了,我马上找舅舅来分家,你那一份,我接下来,暗中转给你,这样,就保全了父亲的面子。你赶紧找房子搬家去吧! 老三说:不能这样,二哥。那一份还算你的,你先借给我作本钱,我将来还你。要不然对不起二嫂和舍儿。 顾维舜说:不要担心你二嫂,她是个明理的人,说过不要家里的东西,她会犟到底的。你还是去找房子吧! 三天以后,顾远山的杂货店一分为三了。老大在原址开了一爿夫妻老婆店,老三找了另外一个地方也开了一爿店,说是替老二经营的。老头儿把自己的一份完全变卖了,卖得的钱装在一个大布袋里,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 这件事大大伤了玉儿奶奶的心,虽说维禹把二哥的一番好意完全告诉了她,她还是不能原谅老头子的寡情绝义。她病了,而且一病不起,不到两个月就去世了。那时候,我和玉儿正在乡下作宣传演出,回来的时候,玉儿奶奶已经收殓了。玉儿去向她妈要孝衣孝巾,她妈只给了她三尺白布,让她束在腰间,头上戴一顶孝帽。她穿戴之后照照镜子,说不好看,非要孝衣孝巾不可。气得她妈骂:死丫头!要论辈分的呀!等我死了你才穿孝衣吧!你把一正白布裹住自己也没人说你。还不快去灵堂哭奶奶去! 玉儿一看见棺材头前幽暗的灯,腿就软了,跑去找她妈:我怕奶奶从棺材里伸出手来拽我的脚,因为我不喜欢她。她妈笑着拍了她一下:拽脚也轮不上你,先要拽我的。走,我领你去。玉儿又跟妈回到灵堂,与她妈一起跪下,听妈祷告:玉儿因为公事不能来给你送终,求你不要见怪。玉儿知道奶奶不在了,哭得不得了,说再也没有奶奶疼了。说着说着,玉儿妈就哭起来了。玉儿妈一哭,玉儿也哭了。 淮河不顾世道的变化,一九五0年发了一场大水,再一次淹倒了蓝二爷家的房屋,也把我家和玉儿家由小康冲到了贫困的边缘。 蓝二爷去改造的时候,给家里留下了话,家里的房子一分为二,前院归永继母子,后院归“短一点儿”和老婆婆,老婆婆死后全归“短一点儿”。“短一点儿”当时就问:后院淹倒了呢?蓝二爷说,那你就自己想办法吧!能等蓝虎回来呢,你就等;不能等你就改嫁。小丫头你可以带走,也可以留下。可是蓝虎抱着自己的老婆哇哇地哭,求她等他,就是走,也把女儿留下来。“短一点儿”答应了下来,永继妈也说,她愿意和弟媳一起等他们爷俩儿回来。 如今怎么办呢? “短一点儿”在蓝虎走不多久就觉得熬不下去了。她想蓝虎想得厉害。人们都不明白,像蓝虎这样的男人还值得想吗?可是“短一点儿”就是想,还不怕羞地说出来。永继妈背后说“短一点儿”怕是有点什么病,好像离了男人不能活似的。以前蓝虎在家时,两口子好像亲不够,大白天也搂搂抱抱的,没脸没皮。有时让蓝二爷碰上了,直朝他们吐口水。永继奶奶更不客气地骂“短一点儿”:浪!倒是我奶奶替“短一点儿”说话,说,又不是跟别的男人,在自己男人面前随便怎么“浪”,别人也管不着。所以,蓝虎走了以后,“短一点儿”常常找我奶奶诉苦,我奶奶总是“啧啧啧”地表示可怜她。 现在,“短一点儿”又来找我奶奶了,说她想走。人也走了,房也塌了,还等啥呀!她说。奶奶说:可不是吗!要说蓝虎呢,确实也不是个正于的人。没多大一点就吃喝嫖赌样样会了。不过这也难怪他,对吧?根不正苗不正,结个葫芦歪着个牌。你那老公公,别看他在世面上像个人样儿,啥坏事干不出来?要不,人家会在你过门的那天来胡闹?“短一点儿”的脸猛然红了,说,过去的事儿,不提了吧!眼前怎么过?想起蓝虎对我的好处,我苦死也不该走。可是想到以后的日子,我是一天也不想留。奶奶说:这得你自己拿主意,别人拿的主意不一定称你的心,合你的意。谁愿意多这个嘴呢? 几天以后,“短一点儿”就走了。她说到劳改队去看蓝虎,把小闺女也带了去。可是她走的第二天就托人传话来,说不要等她了,她不论见到见不到蓝虎都不想回来了。她婆婆整整骂了她三天三夜,说她生成不是好女人,嫁一千个男人也不够。咒她嫁一个死一个,嫁两个死一双,到老都叫她守空房。我奶奶说:积点德吧,你!骂人像吃菜,得着啥好处了?能多长一块肉,还是多增一年的寿?一家人七零八落的,哭也哭不够呢,你还咒。 “短一点儿”真的没有回来。有人说,她嫁到南乡去了。嫁之前是否到劳改队去看过蓝虎呢,谁也不知道。这倒好,蓝家的一点房产便完全是永继的了,永继妈掩饰不住的高兴,说大水一过就把房子修好,将来给永继两口子住。 永继这时和我们一样,刚刚小学毕业,和表姊结成两口子还早着呢!可是他妈心里急。他妈把与永继订了亲的娘家侄女接来住过一阵,想让永继喜欢她。可是永继一见表姊就不喜欢了。说她不好看。他妈问他谁好看?他说小群。他妈吓了一跳,这孩子心里莫不是开窍了?可不能跟小群“对象”呀,这样的家对那样的家,真是歪瓜对瘪枣了,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的。她对儿子说,不喜欢表姊不要紧,千万也不要喜欢别的女孩子,将来上中学到县城去找,带一个洋学生回来多好!可是永继说:我就把小群带回来吧。这叫他妈真个忧愁起来了,找我,找玉儿,问我们平时是不是和永继一起玩,有没有小群在一起。我们不知轻重,老老实实地说了,我们时常在一起玩,不论玩什么,小群和永继都是“一头”的,有时候一起到野地里去摘野花野果,碰上几个大女孩,还教永继和小群玩拜堂,教他们知道什么是男孩,什么是女孩,有一次还让他们互相看,男孩和女孩有啥不一样……永继妈的脸都黄了,莫不是蓝家的下一代又不成气候?那天,他把儿子打了一顿,说从今以后不准他跟女孩子一起玩,他的小辫子也给剪掉了。 又是我奶奶出来劝:小人家家的事,管他们干啥?谁没打小时候过过?小时候,看见啥都觉得新奇,现在我们都老了,知道男女间就差那么一点点儿,没啥稀奇的;可是小时候不也觉得稀奇?不是也想看个明白?奶奶还教训永继妈:你呀!不要因为自己是单手人过日子,就把什么都看成不正经。天下事再大,也大不过男人和女人的事。孩子大了,你也管不着了。永继妈被奶奶说得眼泪汪汪的。 大水一下去,我们就到县城念中学了。小群和我们一起参加了升学考试,考得很好,可是因为家庭困难不能去。永继妈为此高兴得不得了。 宝塔集离县城六十里,既不通船也不通车,只能靠两条腿。我第一次去学校是爸爸用自行车把我驮去的。这样,我们回家的次数就少了,常常是因为交不上伙食费被停了伙,不得不回家想办法的时候才回去,还有就是寒暑假了。我们都好像成了宝塔集的客人了,对宝塔集上的事知道得越来越少,不过我们这几家人的事儿倒还是知道得非常详细的。 我和玉儿的大姊同时提婆家了,而且提的都是一个对象:区长。区妇联主任见区长年轻能干,还没有对象,很操心,便在集上适龄的姑娘中挑选。我和玉儿的姊姊刚好都和区长同岁,而且在当地,也算得上名门了,妇女主任先到玉儿家说亲,因为玉儿的大姊长得更美。玉儿爸怕得罪区长,有点想答应,可是玉儿妈不肯,说女儿还小,又没离过家,不配区长这样的人。于是区长又到我家。我妈我爸对啥事都无可无不可,只说问问闺女。我大姊见过区长,说她没意见,事情也就定了下来。只有奶奶不乐意,说有女莫嫁官,嫁官相见难。平常人家的闺女嫁给平常人家多好,攀官做什么?爸爸说奶奶的头难剃,自己嫁了剃头的想攀老天爷,孙女嫁给当官的却又说攀高了。奶奶说:罢罢!一辈管一辈,我是死得着的人了,你们自己作主吧! 姊姊在春节结婚,我和玉儿正好在家度寒假。玉儿到我家吃喜酒的时候,奶奶问玉儿:你家的喜事啥时候办呀?玉儿说,姊姊的事刚刚提,本集人家,大概快了吧!奶奶说,不是,我问的是你爷啥时候把你的月白奶奶娶过来。玉儿的脸红了。事后,我问奶奶什么意思,奶奶说,玉儿的爷爷暗中和一个女人相好呢。天天晚上趁月亮见面,所以叫月白奶奶。我不信,说奶奶专门会编排人。可是第二天,我便在玉儿家看到了一出戏。 玉儿奶奶死了以后,顾远山兴出新点子,要在三个儿子家里轮着吃,既可以不断地换换胃口,又可以比较三个儿子媳妇,看哪一个更孝顺。三个儿子三个媳妇,一个也不敢怠慢。 这年春节,他正好轮在玉儿家。按我们当地的规矩,男人们年初一出门拜年,年初二等在家里,近亲要来作客。可是年初二一大清早,顾远山就出门去了,来拜年的人要叩头也找不到他。一直到傍晚,拜年的客人都走了,他才回来,一头钻进自己屋里,话也不说。玉儿妈撇着嘴对玉儿说:别出去了,大年下,像个白蹄子猫似的东窜西窜,啥事儿呀?就算你年轻火大,能把房檐上的冰凌柱子烤化吧,也得讲个分寸。有时有常,才成规矩。像你这样,不怕人家用石头砸俺们这书香门弟?玉儿不摸头,便辩解说:啥事儿呀,教训我?不是早给你说过了,要去看看小群,你都答应了,又忘了?玉儿妈朝女儿挤挤眼,又用手朝顾远山屋里指指,说:看小群?谁知道你去看谁?偷偷摸摸的,不嫌寒碜?要送什么东西给人家,跟我讲一声,只管送去,光明正大么!偷!年糕和馒头日渐地少……玉儿还不懂,急了,大叫起来:你疯了吗?净乱说呀!她妈不理:乱说?你心里明白!说着站起来,拉拉玉儿的头发,继续说:鬼丫头,死心眼儿! 玉儿这才明白,是说她爷爷呢!她本来就不喜欢爷爷,这时得到妈的鼓励,更长了胆。她拉住正在放炮的弟弟舍儿,对他说:来,姊教你唱歌。张二老妈子,卖给张侉子。张侉子不要,卖给老道。老道家失火,卖给我。 舍儿讲话口齿不清,把卖给我唱成“卖鸡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越笑,舍儿越逞脸,干脆只唱一句:张二老妈子,卖,卖,卖鸡窝。 呕哨!顾远山在屋里摔掉了一只茶杯。玉儿笑得更狠:好了,鸡窝卖了,鸡也飞了,把东西也碰破了,舍儿唱得更响:卖鸡窝,鸡飞了! 玉儿!顾远山在屋里大喝一声。 玉儿忍住笑回应:哎! 去把你老子找来!顾远山说。 我爸爸送客去了,马上就回来。玉儿说。 去找!顾远山叫。 不去!我要找小群玩去,翠儿等着我呢!玉儿说。 正在这时,顾维舜回来了,玉儿妈向他又挤眼又摆手,叫他先到别处躲一会儿,他什么也不明白,像往常一样,先到父亲的房里打招呼:您外出回来了?玉儿妈在门外气得直咬牙:孝子!今天够你受的。果不然,顾维舜要往外退的时候,顾远山喝住了他。 管教管教你的老婆孩子!顾远山一边说,一边把门关上了。我和玉儿本来就要走了,看见这光景,也不想再去小群家,趴在门口从门缝里往里瞧,玉儿妈也搬个小板凳在门口坐下来。 他们惹您老人家生气啦?玉儿爸小心地问。 问问你老婆!自从到你家吃饭,她就没有过好脸色。那天还想用大针卡死我。顾远山说。 玉儿妈忍不住了,她从小板凳上站起来,敲敲门:顾维舜,来审问你老婆吧!谋杀公公,罪该万死了!年纪那么大了,怎么能红口白牙地乱说。自从轮到我家里,我和美儿整天地伺候你。美儿那天烙油馍不当心,一根草棒掉在油馍上了,你吵翻天,我把美儿打了一顿,又给你重烙馍。这就是要下大针卡死你吗? 你听听,你听听!这还是我们顾家的规矩吗?我不能跟没知识的人吵架,我怕丢人!顾远山说。 丢人?人早就让我丢尽了!去找街坊邻居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丢人现眼啊!玉儿妈在门外说,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门里的人听得清楚。 啪!顾远山拍桌子了。你管不管?他说,你不管我去告你!告你忤逆! 玉儿爸吓得双膝一软,跪了下去。玉儿妈在门外也被镇住了,不敢再说话。 顾远山又说:你们的母亲去世早,我把你们养大多不容易,没想到你们今天这样对待我。从明天开始,我不到你们弟兄家吃饭了,你们给我单买一处屋,我一个人单住,你们每人每月给我三十元钱就行了,我死了也不用你们管。 玉儿爸跪着说:那何必呢?我们哪点做得不好,您老人家可以说,也可以打骂,我们改过就是了。有三个儿子,又都成了家,让您单过,人家不笑话?再说,我们三家生意都不好,哪有那么多钱拿给你呢? 我管不了那么多!顾远山说,你们是应该给我的。我没有多要,就算我养活你们十八年,十八年的养育费是多少?这笔钱你们该不该还给我? 顾维舜嗡动着嘴唇,一时说不出话。玉儿妈在门外又忍不住了:十八年养育费?哪有十八年?顾维尧、顾维舜两兄弟都是十二岁下学去学生意的,自己养活自己,满师之后,挣的钱都给了你。老三在外面念书,更没花着你的钱,是他两个哥哥供他的。 你们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顾远山又拍了一下桌子。 玉儿爸叩了一下头:大年下,您老人家别发火。本来呢,做儿子的不该和老的论长短,不论咋说,总是老的有理,小的无理。可是,凡事也不可太过分,是吧?平心而论,你的三个儿子媳妇,哪个不孝顺?我们弟兄仁,除了老三有时在你面前逞逞脸,谁敢在你面前出口大气?她们妯娌,集上谁个不夸,妯娌之间和和气气,互助互爱,对老的,一个比一个孝顺。就是舍儿妈,不错,脾气倔些,可是在你面前没有亏过心。想当初她进俺们家,过的是啥日子?那时候家里日子不错吧?可是你一定要她们妯娌吃麸皮,她俩说过一句怨言吗? 玉儿妈在门外擦起了眼泪。 顾远山鼻子里哼哼几声。 顾维舜接着说:舍儿妈坐月子,把她一个人扔在沟沿下,我晚上多坐一会儿都不行,她才二十来岁,不害怕吗?…… 玉儿妈在门外抽嗒起来。 玉儿爸又说:跑日本反的时候,我们一家几个给害得好惨!多亏舍儿妈,领小孩子拖大人,一日一日地捱过来。照说,那就是恩断义绝了,可是日本反一罢,我们不是照样逢年过节大篮子小篮子往你们那里送? 玉儿也擦起泪来。 我看顾远山,脸白得像张纸,不停地说着:好好!好好!你像斗地主一样斗我了!跟我算账了!好,算账了! 不是算账。玉儿爸好像跪累了,抬起一条腿,变成单腿跪。小的孝顺老的,是天经地义。可是为老的也该为小的着想呀!古人说父慈子孝…… 顾远山冷笑一声:我就是不慈! 顾维舜忙说:不是不慈。是为小辈们着想不够。就说张二家的……这女人谁不知道……儿子们都是世面上的人,您老又这么大年纪了,您让儿子们怎么向街坊交代?您老…… 顾维舜的声音越来越低,用的差不多全是气声,我和玉儿听起来很费劲,便也不听了。过一会儿,只听顾远山大声说:从今以后,我不再进你们家门,你按月给我送钱去!说罢便开门走掉了,头也不回。舍儿在后面叫:爷爷,你晚上不吃饺子了? 顾维舜拍拍膝盖上的土,叹了一口气。玉儿说:爸,腿疼吧?顾维舜温和地摆摆手:别没大没小的。玉儿妈说:你爸进步多了。跪着说理总比屁也不放好。 顾远山走到了大儿子家,他想从老大这里打开缺口。他了解自己的儿子们,三兄弟的性格极不相同,但感情是极好的。因为老大懦弱,老二和老三就特别尊重老大,鼓励他说出自己的意见。要是老大对父亲的行为默许了,老二和老三自然也会默许的。 其实,顾远山也觉得自己的行为太不光明磊落了。他所相好的那个女人——张二家的,在街坊的眼里确实不是一个好女人。这女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寡妇,生得相当俊俏。以往与集上的男人们来往也相当多。被人称为“半开门”。当时他也很看不惯她,在妻子面前不断地攻击她的放浪,想不到在许多男人日渐疏远了她的时候,他却被她吸引了过去。他把这一切都归结为命。 可不是命吗?他从小生长在一个富裕体面的家庭里,以后虽然家道中落,他还能够坚持“食不厌精”的原则,以至于到了七十岁的年纪,他还毫无衰老的感觉。 可不是命吗?他已经死了两个妻子,第二个妻子比他年轻了二十多岁竟然也先他而逝了。好像他命中注定要娶一个死一个。 可不是命吗?那天他被张二家的笑容引诱,不知不觉跨进了她的门坎,投入了她的怀抱。而且那一天她使他明白,自己以前是怎样误解了她。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那么多男人围着她,不是因为她放浪,而是因为她可爱。 张二家的无儿无女,如今又生计困难,顾远山不得不补贴她一点钱。这一点,顾远山自己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到,系在腰间的票子还有厚厚的一叠呢!可是他舍不得轻易去掏自己的钱袋。钱袋里的钱是死的,用完又到哪里去弄?三个儿子是不会给他的。不是因为他们没有这份孝心,而是因为他们确实越来越穷了。水灾过后,生意凋敝,大儿子正想把小店盘出去,找个地方帮工呢! 他也曾想断了那见不得人的想头。可是,他管得住自己的心,管不住自己的腿呀!现在,张二家的和美食,都是他须臾不可离开的。只能,呢,只能偷偷摸摸了,忍受着儿孙们的鄙视和嘲笑。 相比之下,大儿子大媳妇对他是比较客气的。有时候,他白天去约会,大媳妇除了对他白白眼之外,也无甚恶言恶语。他时常将家中的一些食物装在衣兜里带给张二家的吃,大媳妇也不指桑骂槐,只是想办法将食物藏得更紧一些,让他难找到。比如,把专门为他蒸的白馍馍用绳子吊在房顶上,他就是找到了,要去拿一个,也非得站在小板凳上不可。他只好拿几个麦面和林面杂和做的花卷让张二家的充饥。对这,大媳妇也默许了。 这样,他想试着走下一步:摆脱儿孙们的监视,租屋另住,和张二家的暗中厮守。他要寻找一个和儿子媳妇说话的时机。这时机还不大好找呢,因为平时他对儿孙辈只有命令,而无交谈的时候。 腹泻给了他时机。春节吃多了油腻,腹泻得厉害,维尧夫妇几乎寸步不离地伺候,更难为维尧妻子,伺奉汤药之外还要端屎端尿。几天之后,他渐渐地好了。这天早上,儿子媳妇又像往常一样,来到他屋里,一个奉药,一个铺床。他和气地叫他们歇一会儿。我看你们也够累的了,他说。你们弟兄三门,只有你们两口是孝顺的,可是也都五十来岁了,有孝心而无孝力了。将来真不知谁还能伺候我。 大媳妇看他一眼,刚日地说:谁?还不是我们这些人?我,玉儿妈,玉儿婶。 顾远山说:别提老二家的和老三家的! 大媳妇说:那就我一个人伺候你。我又没说不愿意。 顾远山说:你孝顺,我知道。可是到我撑不起爬不动的时候呢? 大媳妇说:我也伺候。 顾远山说:媳妇到底不是闺女,不方便呀! 大媳妇说:有啥不方便的?你现在讲究,真到快要死的时候 顾维尧连连眨巴眼,对妻子哼哼两声。妻子不理会,照样说下去……就不会那么讲究了。 顾远山不悦了,他朝大媳妇摆摆手:我死还早呢!你不懂事,出去吧,我有话和维尧说。 大媳妇出去的时候,使劲看了丈夫一眼,丈夫眨巴眨巴眼,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我想离开你们兄弟单住。顾远山说。 那怎么行?刚才你还说要人伺候。顾维尧说。 我想找个人来伺候我。 谁呢? 这你就不用问了。 儿子跪下了。 有话站起来说,现在不兴跪了。 这话不该我说。 不该说就不要说。你去找老二老三,叫他们给我找房子,出钱。每人三十元出不起,二十元总可以吧? 顾维尧不起身也不说话。顾远山等着,等着,顾维尧还是不说话,好像故意和父亲比耐心。顾远山耐不住了:给我滚!顾维尧顺从地站起来,拍拍膝盖。到门外,他交待妻子:不要惹他。妻子白了他一眼:吃饱了没事,惹他?出去时候顺便叫舍儿来玩,我给他留了好吃的。 不一会儿,舍儿便来了。 顾远山一个人关在房子里生闷气,舍儿在门外叫爷爷他也不理。他把右手抄在棉袍的下摆里,来来回回地走动,嘴里不停地叽叽哇哇,不知是骂人,还是自言自语。口干了,便揭开条几上的糖罐,抓一把白糖捂进嘴里,吧嗒吧嗒地品尝每一个糖粒儿的滋味,他发现糖是酸的。 舍儿和大妈在门口叙得亲热。香不香,舍儿?香,大妈。好吃不好吃,孩子?好吃,大妈。舍儿知道不知道这是啥肉?舍儿不知道,这是啥肉呢?狗肉。狗肉? 顾远山听到这里,刚刚压抑下的怒火又冒出火苗来了,狗肉?这是我们这种人家吃的东西吗?只有下九流的人家才吃狗肉呢!家风全败了!全败了! 舍儿!去把你大伯叫回来!顾远山拉开门对孙子发起了狠。 舍儿嘴里正嚼着一块狗肉,不肯去。顾远山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吓唬孙子:去不去?舍儿吓哭了。哼!顾远山丢下手里的树枝,说:我自己去! 顾远山径直跑到大儿子的店里,不顾旁边有人,就命令儿子:你跟我回家!儿子乖乖地跟他回来了,问出了什么事。 顾远山指指舍儿手里的碗:问问你老婆给小孩子吃什么。 这事呀!你问问不就行了?舍儿,吃的是什么?不要乱吃啊,吃坏了肚子。顾维尧笑眯眯凑近舍儿手里的碗,问。 狗肉!不给你吃。舍儿回答着,把碗从大伯的眼底下闪了过来。 顾维尧埋怨地看了妻子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的规矩!再去哄舍儿:倒了吧,舍儿,狗肉脏,不能吃。 舍儿不肯,说狗肉不脏,狗肉香。是大妈特地从邻居家给他讨来的。顾维尧无奈地看看父亲,老头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他只得从口袋里掏出一点钱来,再哄舍儿,说买糖给他吃。狗肉有毒,狗是吃屎的,屎不脏吗?舍儿被他说得倒了胃口,同意倒掉狗肉。顾维尧松了一口气,问父亲:没事了吧? 顾远山不肯罢休,他喝住又要往外走的儿子:你就这样纵容老婆孩子吗?你还有一点男子汉的味道吗? 没见过这样骂儿子的,舍儿大妈嘀咕道。 你听听,你听听!你没聋吧?顾远山冲儿子叫道。 顾维尧不得不训妻子:你不开口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妻子顶撞他:谁惹他了,他自己心里有鬼…… 这句话说得太糟糕了。顾远山拾起刚刚丢在地上的树枝,冲着儿子劈头盖脸地打起来。顾维尧左躲右躲,还是不停地被打着。妻子叫:不会跑?他便跑了出去。可是顾远山拎着树枝在后面穷追不舍,嘴里骂着:“不肖子孙!不肖子孙……”顾维尧见朝外跑不是办法,便又折回头往家里跑,跑到自己的卧室里,把门儿一关躲了起来。他的妻子马上赶去拦在卧室门口,对公公说:你进去打吧!使劲地打!打死了也没人心痛!没见过这样没用的人,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让老子撵得没处躲。她嘴里尽管这么说,心里却明白,老头子是决不会进儿子媳妇卧室的。这也是规矩,以前,她已经用这办法多次保护过丈夫了。 顾远山的气没处出,便抓住了舍儿,要打;舍儿抓住爷爷手里的树枝哇哇地哭。这可激怒了合儿大妈了。没有生养过的她,对老二家的孩子个个疼,尤其是对舍儿,她把他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宝贵。她顾不了自己的丈夫,也顾不了做媳妇的规矩,冲到舍儿跟前,夺掉了公公手里的树枝,把它扔在地上:你不让我们活我们就不活!走,舍儿!把你送回家去,然后我去投河,我受够了! 舍儿抱住大妈的腿:叫爷爷去投河,大妈不投河。 闹得邻居八家的都知道,过来看热闹。有人去把玉儿妈找来了。玉儿妈听明了原委,也发了脾气,对她大嫂说:投河?傻了?人家越是觉得俺们得眼,俺们越是要活着。俺们可是明媒正娶进门的媳妇,不是偷偷摸摸轧下的姘头。谁该受谁的气?现在解放了! 那我死给你们看!反了,真反了!顾远山咬着牙说。 咯噎一下,儿子、媳妇、孙子都不敢说话了。静了半天的场,舍儿妈拉起了舍儿:走吧,回家,让你爸爸来跪着吧!你爸爸会跪。 这一闹,顾家在宝塔集的声名大受影响。顾家三兄弟都觉得在人面前难做人。幸好,不久以后的一场大水冲去了顾远山的风流,也洗刷了顾家三兄弟的耻辱。 一九五四年年初,顾远山看黄历,说今年要发大水,因为治水的龙太多。大家都笑他,说老黄历不中用了,如今有了水闸。 水闸离宝塔集二十里,宝塔集男女老少凡走得动的都去看过。我奶奶也去了。回来,奶奶拍手打掌地称赞,说龙王老子也给锁起来了,多好!最好哇,把天王老子也锁起来,要他哭就哭,要他笑就笑。我爷爷说她胳膊肘朝外弯,忘记了自己是老天爷的小老婆。她说:我跟老天爷离婚了,我像小莲花一样反封建,给你这个剃头的当大老婆了。 为庆祝水闸的竣工,老师组织我们到工地上去参观,还让我们以水闸为题写一篇作文。老师启发我们说: 我省有什么著名的水利工程?寿县安丰塘。这是我国历史最悠久的人工水库,鼎盛时期,方圆二百多里,可灌良田万顷。可是,由于历代封建统治者不顾劳动人民的死活,水库受到破坏,现在只剩下残余部分了。安丰塘据说是春秋时楚国名相孙叔敖所修,孙叔敖是历史上有名的好官,《史记·循吏列传》记:孙叔敖拜相时政绩卓著,“施教导民,上下和合,世俗盛美,政缓禁止,吏无奸邪,盗贼不起”。故称“良大夫”。“良大夫”、“良相”,不过就修了一个水塘,我们今天依靠人民的力量却能修建这样雄伟的水闸。所以,这水闸标志着时代的变化,凝聚着党对人民的关怀和普通劳动人民的智慧。 我们几乎把老师的话全部抄进了作文簿。我们每篇作文差不多都写上了这一句: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怕淮河涨水了! 有水闸,谁会相信顾远山的黄历呢? 所以,夏天尽管雨下个不停。河水渐渐地上涨,宝塔集人还是毫不在意。我奶奶还椰榆老天爷:我跟你离婚你就这么伤心?哭了又哭,哭了又哭。谁也不害怕你的眼泪了,你就别哭了,好好地在天上过日子,等我活够了,厌烦这个剃头的老头了,就回去跟你团圆。叫啥?叫复婚。对了,复婚。 可是雨照样下,雨水像覆转了天往下倒似的。淮河汹汹涌涌地要往外漫。水好像有了弹性,一起一伏,起伏之间就不知不觉地爬上了岸,吞没了一寸土地,又吞没了一寸土地。 河底开始有人哭泣。有人说是鬼,历年淹死的鬼魂都要趁涨水之际寻找替身。一天夜里,有人看见河中央影影绰绰漂过一群幽灵,一个个白衣白裙,状似妇人。有个女人被拖了下去…… 人们开始忧虑,盼望着开闸,将河水一口吸进自己肚里。然而,淮河没有给人开闸的机会。它从龙宫借来了三江四海的水,悠悠地从水闸上漫了过去。雄伟的水闸刹那间没入了水底。 淮河没有了边界,随心所欲地吞没着它所遇到的一切。耕牛、家畜、房屋、树木。人挂在树梢上呼救,抱着倒塌下的屋檩沉没…… 蓝二爷的后院又一次倒塌,这一回他们再也没有修复的力量了。蓝二奶骂劳改中的丈夫和儿子:都是你们造了孽,让我们三代人这样受罪。你爷俩死在劳改队里算了,死了干净。你们死我也死,一家人都死。永继妈生气地顶撞婆婆:都死?永继呢?你天天除了骂人,还有什么本事?还不是怪你,没材料,管不住他爷们。蓝二奶说:我心里闷,骂骂人顺顺气都不行了吗?怪我没材料?你有材料,男人还不是横死了?婆媳俩又哭又闹。 顾维尧家也上了水,搬到了小五家。不到两天,玉儿院子里也进了水。生意自然作不成了,一家人只能围在一起叹气。能烧的都烧了,能卖的都卖了,水再不退就揭不开锅了。玉儿妈拿出了自己当新娘子时的几件银首饰…… 顾远山冷眼旁观着一切,不时地冷言冷语:我早说过了,今年要发大水。谁信我?信水闸,信政府,不信黄历,不信长辈。报应呀,报应! 玉儿妈正没好气,便忍不住还嘴:听你的,又怎么样呢!大水来了,你能顶住?顾家在哪里还有房产田地,把一家人都接过去? 这个家都败在你们手里!顾远山也忘了规矩,直接和媳妇争执起来。 别手不秀怨袄袖!败在俺们手里!打我进顾家门,你们家就是这个样,啥时候发达过?玉儿妈说。 哎呀,别争了,水火无情,听谁的也没用。一家老少能平平安安就不错了。顾维舜说。 玉儿妈猛然想起玉儿来:放假了,怎么还不见人影呢?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玉儿爸说:谁敢说呢?前天还说公路上淹死了几个人,也不知是男是女。 你咋不去打听?你是死人吗?玉儿妈哭起来。 玉儿大伯叹长气:这么大的水,找谁打听去?他妻子白他一眼:你少说话,没用的人! 顾远山冷笑一声:我早就说过,这孩子命硬运气不好。小丫头不可大聪明,你们还送她去上学,上了初中升高中,不是把她往死里送吗? 玉儿妈哭得更厉害了:你咋知道她死了?她死不了。要死,就死张二家的。 玉儿爸对妻子大叫一声:别闹了!咒人家干啥?人家说不定真死了。前天我从那一片房子走过,见她家的房子冲得干干净净了! 顾远山的脸顿时惨白,他马上跑进自己的小屋里,把门一关,再也不出来。可是一天三餐饭还是照样吃的。 这一场大水又一次改变了宝塔集。只剩下街心高处的一些房子了,大人小孩都显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玉儿家一蹶不振了。除了顾远山老头还能吃到白面馍馍外,一家人都只能吃菜糊糊。舍儿看着爷爷吃白馍时的那个馋劲儿,谁看了都觉得可怜,可是顾远山还照样吃他的。人们背后骂他毒,克死三个女人了!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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