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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圣诞节这天,街巷纷纷披上样式雷同的盛装,店铺门口出现了挂满小礼物的松柏和穿红袍戴红帽的圣诞老人,随着夜幕徐降,宗教歌声四处迥响,整个城市闪动着一片吉祥彩灯,宛若银河璀璨。
  王颢走出蒸汽迷蒙的饮食店,打着饱嗝,漫无边际地沿着一家家商店逛荡。时光一晃月余,她身份仍然是刑满释放的待业青年。
  帝豪大酒店门口灯火辉煌,人影幢幢。即将开始的圣诞音乐晚会上,云集了国内几家有名望的团体里的腕级演员,晚会后还组织了涉及圣诞音乐常识的抽奖问答。王颢停在酒店门口,衣饰体面的猛男倩女擦肩而过,登上大理石阶,消失在飘散暖融融香水味道的酒店大厅,她听见有人轻轻问了一声:“小姐,票要吗?”
  回过头,是个穿花枪呢大衣的陌生男人。
  “多少钱一张?”她问。
  “八十。原价一百呢,是头等的。”
  “对不起,不要。”
  “你给多少钱一张?”
  “五十。”她说。她兜里只有这么多钱,剩下一点她还得留给挤公共汽车回家,这几天公交整顿,汽车上查票查得很紧,她不敢大意。
  “六十吧?要不要不要算了。”又挤上来一个,夜幕下看不清这个人面孔。
  “叫我看看。”她从对方手里接过入场券,借路灯观看,“是楼上的?还是后排边上的。”
  “听音乐怕什么?”
  她把票还给对方。
  “你说个价,说个价,三十?原价看清楚了!”
  王颢看见又有几个兜售票的影子飘过来,与刚才的人低语,目光莹莹地朝这里盯。她远离开他们。
  一辆本茨60O型豪华轿车缓缓滑行,锃亮的车身流动过两岸灯火,停在酒店台阶下。从驾驶室走出一位穿皮衣的男人,几步潇洒,走到后门,打开门同时另只手垫到车门框上,轻声提醒:“小心。”这声音被寒风吹散。
  先探出车门的是一只嵌水晶钻石的矮腰皮靴,呢料裙下闪动着丰腴光洁的腿,接着,一位烫大波浪长发的女人跳出车门,身姿矫健,以一种矫揉造作的眼神扫过酒店大门。
  “你先进去婷婷,我把车停到那边。”男人说着钻回车内。
  “比开罗儿佛永晟!”女人抬手朝酒店下坡的拐弯指,手指上的宝石戒指熠熠闪光。
  轿车带着悦耳的沙沙产滑下去。王颢看着女人绕紧貂皮围脖,迈着粗犷的步伐朝大厅里走,眉黛粗黑,一张阔嘴在灯光下无比猩红。“小姐,要磁带吧?圣诞金曲精选,无伴奏教堂音乐欣赏集锦,柏林室内乐团演奏……”声音从王颢背后传来,她低头,看见伸到面前的手里扇面形握着几盘录音磁带。台阶下,兜售录音带的女人戴着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看着她,“来盘吧?比店里便宜。”
  她转身登上台阶,那女人跟上来,叫道:“请等等。”
  “干什么?”王颢快走了几步。
  “我没认错的话,小姐是不是姓王?”女人问。
  “你认错了,我不姓王。”
  王颢警觉地环视四周,挤向人多的地方。对方又追上来。这次,对方绕到她前边,摘下口罩,说:“你看看我是谁?”
  “三通!”王颢一下子叫出声。
  “你怎么在这里?什么时候出来的?”三通戴上口罩,问。
  “我真不敢认,这打扮像从沙特阿拉伯那儿派来的。”
  “没办法,工作需要。”三通说,把她往人少的地方拉拉,“工商税务的不定什么时候就蹦出来呢,比圣诞老人还神秘……”
  那个叫永晟的男人存车回来,大步流星登上台阶。
  穿花枪呢大衣的男人再次出现,手里握着票,过来:“该开演了,就五十块钱吧,卖给你了。”
  王颢把票对着灯光,果然是一张前排座红色入场券,又仔细辨了辨真伪,才掏出钱。
  “快点吧,算我跳楼了。”男人催促。
  “要不要再加几块?”看见王颢数零钱,男人又说。
  “你加一厘我都不要了!”王颢看了一眼男人。
  男人立刻不言语了。
  “干什么你?”三通问。
  “我是来听音乐的。”王颢付清了钱。
  “哟嗬,走到哪都是阳春白雪呀!”
  “喜欢音乐。你呢?”
  “我还没培养起这份雅兴!你进去吧,等完了我请你喝咖啡。”
  王颢顺着三通指的方向看看,点头小声说:“那天我看见你了。”
  “在哪儿?”
  “自由市场,干活儿的时候。”
  “哪儿?自……由……市……”三通沉思着,眼珠乱转。
  “想不起来了?回头再告诉你。”王颢手指按在嘴唇做了个保密的手势,转身登上台阶。
  “不见不散!”三通叮嘱。
  王颢踩上自动升梯,回头看见三通又混迹在人群里。在演出厅门口,她领到一份节目单,一边浏览着一边走进包了真皮的橡木大门。
  演出已经开始,台上正在大合唱亨德尔的清唱剧《弥赛亚》选段《哈利路亚》,导座小姐带着她穿过昏暗朝前走,找到座位。古朴、纯正、源自中世纪的圣咏回荡,如潮如汐,演出厅里温暖似春,她边走边脱掉外套,揽在胳膊,坐下来。天主教音乐释放出独特的静穆恢宏之美,顷刻使她神经苏麻,眼眶发热。
  演唱进入第二首的间隙,王颢目光适应了周围光线,看见座无虚席,听众仿佛被上帝的光环笼罩,群情化一,形成与外界相隔绝的福地。本茨600上下来的一对男女就坐在她前边,男士看上去削瘦英俊,刮净胡须的腮泛动青光,眼里流露出忧郁的神情,她看不到他的正面,只能凭借猜想推断他的年龄,他看上去比邻座的女人年轻十几岁。
  男低声吟出不长的序曲以后,女声淳朴的音调渗入低音域,唱起《我看见了妈妈在亲吻圣诞老人》。王颢把自己仰靠得更舒服些,闭上眼睛,体会着烦恼被歌声所洗刷的滋味。渐渐,她看见一个孩子从圣诞礼物堆中冒出来,歌声如清泉,孩子开始表演滑稽的动作。他有一个小秘密,先告诉了他的玩具小熊泰迪:“我看见了妈咪亲吻了圣诞老人,就在昨天夜里,在圣诞树下。妈咪没发现我爬上楼梯偷看,还以为我早已在卧室蜷曲睡着。我看见妈咪给圣诞老人搔痒痒,在他那雪白的胡子里,要是昨晚爸爸也看见这一切,该有多好玩儿……”王颢似乎握住了小约翰的手,跟随孩子走进童话世界里,而这个机灵的小家伙还不知道装扮成圣诞老人的正是自己的父亲。她的眼角有泪在蠕动,她已经不自觉地联想到生身父亲,那个从小喜欢抱自己,用胡髭扎自己脸蛋的魁梧军人,联想到千里之外的一场谋杀血案。她又想到了母亲,看到母亲孤独的模样……
  胡小缄不沾烟酒,在她回家的日子里,却发现茶几上添置了一套烟具:一只精致的玻璃烟灰缸,一个火车头造型的燃气打火机,每次点火以后火车都会发出一阵汽笛声,向点火的人献媚。而在她的印象里,父亲也是不吸烟的。接下去她联想到匿名电话,好几次,她在铃声响起时,无意中抢在母亲前面拿起话筒,刚问一声,对方便挂断,而她明明听见对方喘息的声音,同时注意到母亲的眼神,尽管母亲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抱怨电话局工作质量大差。她凭直觉判断出对方是个男人,在跟她玩捉迷藏的游戏。她相信自己多年囚禁生活磨炼出的感觉,同时又不愿承认这种感觉,这种扑朔迷离的把戏近日来扰得她烦躁不安;隐约地,小约翰的手在一点点从她手里抽走,连带五颜六色的玩具……
  铜管器的吹奏,单纯似泥土,飘逸如乡风,引出《圣德的哈利路亚》乐章,她眯开眼角,看见前排的女人还在捏住男人的手,揉来揉去的玩儿。偶尔,瞥一眼男人,男人装做看不见,注意着乐曲的变幻和台上的演奏者,这使女人感到很幸福,冲男人一笑,偎上去。
  王颢闭上眼睛,音乐声敲打着她的思维,她不愿看见周围,黑暗使她看见了美好,她看见自己踩着音乐走在田野上,忽而,却冒出三通,她还拿不准音乐会散以后去不去咖啡馆,她不太喜欢三通,但又不愿意得罪三通,三通给了她一个痛苦的回忆,她这辈子也忘不了那个星期日,她们一群人在宿舍里包饺子,体态如钟,绰号“大铜盆”的犯人头目要挟她诬告另一犯人吸毒,那时她还不认识三通,但她拒绝出卖三通。当天夜里,大铜盆一伙扒掉她裤子,用沾满面粉的擀面杖奸污了她……她伫立在萦绕不散的唱诗怀抱,教堂的钟声在她耳畔敲响;她站在田野上,眺望监狱的高墙;她走在泥泞里,一步一回首,一停一凝眸,回首凝眸心头万箭穿!
  音乐会结束,她仍呆呆地坐在座位里,不肯离去。
  在一阵场地音乐和掌声里,女报幕员登台,对麦克风念出一串名字。女报幕员声赛银铃,跟着登上台的是市委领导和企业家代表,与表演者一一握手,献上花篮。王颢看见坐在她前边的那对男女也在里边,他们满面红光,热情洋溢,被表演者所簇拥,站在合影队列的中央位置。
  在卫生间里,王颢借着蹲下的空清点了兜里零钱,一共还剩一元四角三分。她走出卫生间,还犹豫不决,去不去见三通。
  一直走到街上,走到贴满圣诞卡通画的咖啡馆门口,她还在犹豫。眉毛和嘴角粘了不少棉花的圣诞老人念叨着吉祥祝愿,替她打开门,她看见三通与两个陌生男人坐在飞机厢座里,边饮边聊,发现了她,立刻打过来招呼。
  “嗨——”
  她走过去。两个男人坐着没站起来,冲她笑了笑,显然三通跟他们提起了她。三通忙着做了介绍,面色发黯的瘦小男人叫秦志伟;头发打卷儿,脖颈系着真丝花围巾的高个子叫刘灺。
  三通冲着吧柜捻响个榧子,女侍端上一杯热咖啡。
  三通冲她举了举手里的杯子,说:“为圣诞,干杯。”
  秦志伟和刘她举起他们喝的啤酒,说:“为了小姐,干杯。”
  “音乐会够味儿吗?”三通说。
  她用两只冻僵硬的手捂在热杯子上,喝了一口,说:“味道比这杯子里的东西强多了,这是咖啡吗?还是水彩颜料?”
  秦志伟瞥了一眼吧柜,小声说:“属这家店刀快!”
  “我就日他大爷了!叫我尝尝。”三通舔了舔杯子里,咂味着,说,“这里放的带子还是我送的呢,跟我来这套!”说着从烟灰缸里捡起根火柴杆儿扔进杯子,抬手冲吧柜捻个榧子。
  女侍忙过来,问还需要加什么。
  “你睁眼看看!”三通敲了敲杯子。
  女侍一下子露出窘态,刚要伸手端杯子,被三通拦住,说:“叫你们经理过来。”
  女侍站着不肯去,嘟囔换一杯还不行吗。
  “算了算了。”王颢说。
  “不行!”
  女侍只好去叫经理。
  女侍一离开,秦志伟和刘灺立刻商量用这杯咖啡换一杯什么,三通翻开食谱,捡着价钱最贵的挑,三个人很快决定,如果经理过来,就要这种名叫“椰林清风”的饮料。刘灺还想再讹一杯啤酒,这时经理已经过来。
  经理连看也没看杯子里,只听三通一说,先是命令女侍道歉,然后点头哈腰,双手敬名片,四个人每人一张,希望不要介意,可以换一杯热咖啡,而且免费。
  “这得问问我们这位客人干不干?”三通冲王颢努努嘴。
  “她是从国外回来的,在国外圣诞节有多少花样你知道吗?”刘灺向经理介绍王颢,王颢不抬头,手指在食谱上走走停停。
  “洋酒吧?要不要换牛奶?……”秦志伟参谋。
  “呣?OK。”王颢手指停在“椰林清风”上,合上食谱。
  经理脸先是抽搐一下,忙笑着说:“OK,立刻上来。”
  经理对女侍低声叮嘱了几句,女侍转身离开。经理看着王颢,笑了笑。王颢也笑笑。
  “在国外圣诞节比这里热闹吧?”秦志伟傻呵呵地问,不停地蘸着啤酒擦手指上一枚硕大的石头戒指。
  王颢不说话,笑着点点头。
  “我听一个海员朋友说,有一次正赶上圣诞节,他们轮船靠到挪威还是丹麦,舷梯刚放下,大包小包的圣诞礼物就上甲板了,不要一分钱,白给!”经理对王颢说。
  “这有什么新鲜的,你要在这天坐飞机爱上哪儿上哪儿,票都不要。”王颢说。
  这时,女侍回来,端来一大杯水果冰淇淋饮料,插着花哩胡梢的装饰,外带两袋开心果——
  “这也是免费的,请小姐品尝,祝大家圣诞快乐。”经理说,抱拳离开。
  “吃吧?”经理一走,四个人开始瓜分开心果。
  “这是什么玩艺?你们喝吧。”王颢在麦管上吮了一口,推开杯子。
  “那你呢?”三通问。
  “我喝啤酒。”王颢打开一听啤酒,喝了一口。
  三通和两个男人用小勺在大杯子里舀着,很快吃光里面的东西,不解馋似的用勺把玻璃杯刮得吱吱响。
  “王小姐在哪里供职呢?”秦志伟问,又开始用餐巾纸蘸着啤酒擦戒指,戒指上的石头放射出晶莹的光。
  “病休在家。”王颢说,瞟了一眼三通。
  “做大生意了?”刘灺把小勺含在嘴里,说,“能透露透露吗?”
  王颢没说话,睨着三通,三通说:“操这么多心也不怕长白头发?”
  “不怕,有乌发宝呢。”刘灺说,玩弄手指关节。他长了一双纤细的,女人样细腻的手。
  “王小姐不愿说就别告诉我们,我们尊重妇女隐私权。”秦志伟把手伸到远处,试验戒指擦拭后的效果。
  “没别的意思,随便聊聊,听我姐姐说你很有教养,品位很高,咱们也想见识见识。”刘灺解释说,看出王颢露出不悦,又问大家是不是饿了,需要加几盘点心。
  “是不是可以退席了你们,给女士留点方便!”三通冷不丁说。
  “早言语呀!早言语咱们早腾窝了!”秦志伟把双手放在桌沿上,衬托出纤尘不染,光芒四射的戒指,说。
  “起,我们立刻把这两件道具搬走!”刘灺站起身,同时拉起秦志伟,没忘了问,“王小姐,还有姐,还要点什么吗?我请客,不要的话我就买单了。”
  “再来一包圣罗朗,我烟不够了。”三通说,捏扁了桌子的空烟盒。
  刘灺穿上大衣,浑身摸个遍,摸出一盒压扁的红塔山,丢过来,说:“姐姐先凑合着吧,没圣罗朗。”又对王颢笑着问,“王小姐真的不需要什么了?”
  “谢谢关照。”王颢抽出一支红塔山,刘灺忙递上火儿。她们看着两个男人手里拿着空啤酒听,装成喝醉的样子,搀扶着朝门口走,经过吧柜时,跟经理结了账,回头冲这里挤眉弄眼。
  “哪弄来这么一对活宝。”王颢目送两个男人走出门,问。
  “都是干活的搭档,人很好,甭瞧表面这德性,很可靠,有事我都找他们。”
  王颢想起曾在哪里见过这两个人,就问:“都是钳工?”
  三通怔了一下,问:“说什么你?”
  “我见过他们,”王颢转动啤酒听,笑道:“在自由市场。”
  三通也笑了,说:“你瞧见了?怎么不过来?”
  “我刚要过来,就炸了。”
  “好像是上个月吧?老婆子女儿在美国,是真的在美国,不是假的。结果钱包里才十几块钱,当时我真恨不得回去叫她闭上嘴!”
  “你一直干这活?”
  “一共才干这么一次,还叫你给赶上了。我现在是什么活都干,什么挣钱干什么,你呢?”
  “领了待业证,家呆着呢。”
  “等着分配?”
  “还有别的法子吗?我妈和我为了工作头都大了。”
  “他们分你了吗?”
  “分一次,就在门口副食店,卖熟食,去了两天就不去了,不习惯,整天戳那儿,身上火腿肠味几个星期都洗不掉。”
  “这就算他们对你客气了!还想到了你,不管真的假的还做出个样子来。我回来时候跟你一样,也花钱买了证,心说找个正经工作,老老实实过日子。等了半年多才明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人家早捏古好了,成心晾你,买证全是幌子,说难听点从咱们身上刮点骨灰盒钱,后来碰上咱们一块儿的几个姐们儿,都是一样,说不被歧视,一视同仁,全扯他妈淡!甭说没工作,有工作也轮不到咱们,街道上等找工作的比夏天的苍蝇还多,论条件都够进国家保密机关,所以我就不再指望他们!”
  王颢沉默着。
  “还记得大铜盆吗?”三通问。
  “提她干吗?”
  “我知道你恨她,我也恨她,不过这人还不像想的那么坏,挺讲义气的,她看我没辙了,带着我去澳门走私黄金,后来挣了些钱,又认识几个人,我们就分手了。后来听说她叫人给杀了,在澳门旅馆里。我再也没见过她,可能真死了。她老跟我说,世界上谁也别相信,信自个儿就足够了。”
  “你现在干什么呢?”王颢不愿再听“大铜盆”三个字,问。
  “倒带子呢!”说着,三通扯开皮夹克拉链,露出夹克里面缝衬的一排排口袋。口袋被磁带盒撑得见棱见角。三通拉上皮夹克拉链,从外面看去,一点也看不出里边。
  “一盘能挣多少钱?”
  “三块。”三通竖起三根手指。
  “销路好不好?”
  “一天进百八的没问题,这是零售,我还管批发。想在一起干吗?可以到我家看看,没兴趣就算了。”
  “我有兴趣。”王颢说。
  “真的?我还认为你看不起呢,实说我都看不起干这个,实在没办法。”
  “要饭吃就不嫌馊了。”
  “那你明天到我家,跟我丈夫聊聊。”
  “你结婚了?”
  “孩子都会走路了。”
  “真看不出生过孩子,还这么苗条。他是干什么工作的?”
  “一路货,山上下来的,开头没工作,后来开起夫妻店。”
  “现在去你家不是挺好吗?”王颢看着三通,说。
  “这么晚了?”
  “远吗?”
  “远倒不远,乘公共汽车二十分钟。”
  “咱们走吧?”
  “你真是脾气不改,走吗?走。”
  “你丈夫不会休息吧?休息了咱们就明天。”
  “他?全是白天当黑天过,这时候正欢势呢!”
  她们起身朝门口走,经理一直送到门口,唠叨个没完。
  离开咖啡馆,她们换乘了两部公共汽车。车上很空,她们俩躺在椅子上,差点睡过去。在毗邻市郊的一条窄街上,她们改为步行。街道上的路灯在寒风里叮当摇曳着,投出昏暗的光,恍若阴府。三通家在一幢五层高的简易居民住宅楼里,她们摸着黑,三通提醒着王颢,绕过楼道里堆积的杂物,停在三楼的一处门口,三通摸出钥匙开门,王颢立刻闻到一股哺乳品混杂尿布的气味。
  屋里摞满大大小小的纸箱子,守门口是煤气罐和铁架煤气灶,折叠桌上摆着几样吃剩下的冷菜,没洗过的碗筷,一个男人在墙下弯着腰,巡视着工作状态中的机器,偶尔抬头看看睡着的孩子,听见有人进屋,转过身来。三通忙做介绍,男人正是她丈夫。
  “早就听说过你了,她总提起你。”三通丈夫说。王颢看到在这个男人狭长的脸上,生着双机灵的大眼睛,这双眼睛支撑住他疲乏的身体,使人觉得他还算硬朗。
  “她是来看看的。”三通说,冲丈夫使了个眼色。
  她丈夫立刻倒来一杯茶水,放到桌子角。三通趴到床上,看着睡着的孩子,看个没完。
  王颢环视四周,屋里简直像个仓库,墙下排列着十几台磁带拷贝机,负载了空白磁带的圆盘像列车车轮一样一齐转动着,发出特有的咝咝摩擦,带动拷贝机的母机是一部进口双卡收录机。
  “这是得了的。”三通丈夫拿过来一盒磁带,表面上看去与商店里卖的无大区别。他把磁带投入一台破旧的单喇叭收录机里,接通电源。一会儿,就传出音乐来。
  “你给她表演一个。”三通趴在床上说。
  三通丈夫从纸箱里拾起一盒磁带,掂了掂,说:“空白带,放到这上边,两分钟以后就得了。然后,”又从另一个纸箱里拾起一张印刷好的彩色封面,包住成品带,说,“说明书,跟带子一道来的,然后再——”一张裁好的透明纸裹住磁带,裹紧以后,两端用胶水封贴,动作一气呵成,“完了。”
  王颢接过来,磁带还留着余温。
  “这样就可以拿出去卖了?”
  三通用脚踢过来一只纸箱,说:“都是卖的。”
  纸箱里扔着各式各样封面的磁带。
  “这些全都是你拷贝的?”王颢问三通丈夫。
  “是他刚才一会儿干的。”三通说,不无自豪。
  纸箱子里有卡蓬特的歌,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美国说唱派歌手哈默的专辑,《红太阳颂》、《小芳》,还有京剧和越剧。王颢挑出一盒在手里,说:“我很喜欢她的歌,她刚刚获得布莱梅大奖。”
  “谁的?”三通丈夫马上引起重视。
  “就那黑鬼,叫什么,挺绕嘴的,不过卖得挺俏,属它卖得快,你回头多印点儿。”三通说。
  “噢,惠德尼·休斯顿。”三通丈夫说。
  “目前她最走红,还演过电影呢,叫《保镖》。”王颢说。
  “反正我们不管谁是谁,什么火我们就倒什么,这礼拜圣诞火,主要是圣诞。”
  “你们有营业执照吗?”
  夫妻俩面面相觑,又看向王颢。
  “我才不要它呢,有了它就得上税。”三通说,看看丈夫,丈夫似乎感到有些意外,不再多言。
  “很好嘛!”王颢说。
  “好个屁,逮住就没轻的……”这时,孩子哭醒,三通忙过去抱起来拍打,说,“叫阿姨看看。”
  “像谁?”王颢问孩子,孩子还没全醒过来,耷拉着脑袋,小手儿通红。
  “多大了?”
  “一岁。”
  “像谁呢?”王颢看看三通,又看看闷头摆弄机器的男人,“谁也不像,鼻子有点像你,眼睛像他,脸嘛,看不出像谁。”
  “像丑八怪。”三通说。
  “男孩女孩?”
  三通扒开裤裆,让王颢看孩子生殖器。墙上的指示红灯再次亮起,三通丈夫把拷贝好的磁带取下来,换上空白磁带,揿下键钮,“车轮”又旋转起来。
  “怎么样?”三通拍打着孩子问。
  “干。”
  “你可想好了,这是非法的,干跟没干可是不一样。”
  “我想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干!”
  “这个甭急,有你干烦的时候,你先想想好。”三通丈夫手里包装着磁带,说。
  “我没认为这有什么不好,世界本来就是这样,人被分成几拨儿,咱们就是一拨儿的,得联合起来对付那些拨儿!”
  “看来她只能于零售。”三通问丈夫。
  “她还是先跟你练练,等熟了再说,不想干也没关系。”三通丈夫抹着手指上胶水,说。
  “明天你跟着我,我带你去个保险的地方。”三通说。
  “广场后那条街不会出事,客流量也大。”丈夫出主意说。
  “一盒多少钱呢?”王颢问。
  “这是白带子,从南边进来五毛一盒,商标三毛,玻璃纸加手工费两毛,成本一共一块,咱们批给小贩两块一盒,他们零售四块,比商店里国家贱两块。如果遇到大宗批发,一块伍也出手,这是底价,你装肚子里就行了。”
  清晨,王颢早早起床,冲了一碗燕麦粥吃下,往外走。
  “这么早就出去?”胡小缄趿着鞋走出房间,问。
  “我在家不碍事吗?”
  胡小缄顿了一下,还是问:“几点回来?”
  王颢转过身来,看着母亲,不回答。
  “你用不着跟我这样,我也不欠你什么,我是关心你。”
  “那我告诉你,我想什么时候回来,自然就回来了。”
  “你怎么没大没小的呀?”
  “嘘——”
  胡小缄呆在原地,看着女儿嘴角掠过一撇冷笑,重重掉上门,离去。
  王颢乘了一段路的公共汽车,下车后远远看见三通等在约好的地方,穿着一件商店里售货员常穿的蓝色长袍工作服,肩膀挎着一便携式手提扩音器,靠在一辆三轮车上。三通看见她,让她上车,随手扳掉车问。车上鼓鼓囊囊堆着一只麻袋,一块洗白的帆布,一台旧单喇叭收录机和一捆电线,王颢只能半拉屁股搭在车犄角,手把住车帮。
  三通把车蹬到广场后面的街道,停在路口,钻进广告牌后面的小饭馆里。过了会儿,三通领出个穿白工作服的男人,王颢认出是刘灺。
  “恭禧王小姐下海呀!”刘灺嬉皮笑脸道,拿起那捆电线,绕在路边树杈上,一边放线一边往小饭馆里返去。
  三通等着,听见刘灺喊了一声,接通收录机电源,揿下键钮,街道上便响起音乐。
  “行了吧姐?”刘灺回来,问。
  “行行,去吧你。”三通忙着捣古手里的扩音器,头也不抬地说。
  看来他们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一切都有条不紊,刘灺冲王颢招手致意,说:“中午饭就在这里吃,我准备了!”
  音乐声吸引来围观的人。三通铺开帆布,把麻袋里的磁带倒出来,对王颢说:“你的任务就是守着,别让人偷带子。”
  “咱就是干这个的,不会让鹰啄瞎眼。”
  “我要是忙不过来,你也帮着收收钱。”
  “有那么火爆吗?”
  “嘿,瞅着呀!”三通推倒果皮箱,站上去,对着扩音器吹了口气;开始扩音器没任何声音,她用手指弹了弹,还没声音,她正准备拆开扩音器后盖,突然迸发出一声尖哨,路上行人纷纷惊回首朝向这里。三通顿时精神一振,扭动身子,嗓音也变得甜蜜圆润:“先生们太太们小姐们同志们,停一停站一站,走一走您看一看,人生机遇莫错过,过了这村没这店,我们是市红星交电用品商店,国营商店音像柜台,此次商品削价大甩卖,属清仓查库一次性处理积压物资,东西俏数量少,售完为止!”
  连一里地之外的人都回头朝这里望,返身挤过来。三通喊的时候,王颢发现了人群中的秦志伟,身后跟着个蜡黄脸女人,两个人身上穿的皮夹克都与三通昨天穿的一样。他们随着人流朝这里挤,看见三通也不打招呼。
  “您可以随便挑随便捡随便试随便侃价!包您满意,不买也没关系,歌声是全世界共享的精神财富,属于全人类美好的心灵,价钱便宜不等于艺术贬值,便宜买好货,少花钱听名曲,正是我们给您带来的千载难逢,百年不遇的好机会!先生们太太们小姐们同志们,请大家遵守秩序,排队购物,不要拥挤,另外注意自己身上带的钱包,提高警惕,小心扒手!”秦志伟已经分开众人挤到摊前,王颢刚要打招呼,发现秦志伟像不认识她似的,只顾跟同行的女人蹲下挑拣,就没搭腔。
  秦志伟和女人扒拉来扒拉去,捡出足有一二十盘磁带,高高举着,像比赛嗓门似的冲三通喊:“喂,老板娘,你这里进口原版带也是四块一盒吗?”
  “对!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三通手持一盘封面没一个中国字的磁带,嚷道,“真正美国原版乡村音乐,大家可以到本市各音像商店转转,问一问标价,他们会告诉你多少钱一盒,什么?问我,那我告诉你,二十块一盒,还不定是真的!咱们是国营……”三通身体一歪,险些被拥上来的人群挤倒,她像马戏团里狗熊踩球一样蹬了几下,终于站稳,王颢忙用肩膀扛住她;三通在身体倾斜的时候也没停嘴,“国营商店买东西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保险!货真价实!真货在哪里,真货就在这里!就怕您不识货,别挤,别挤听见没有?您可以随便检出十几种世界精品!精品卖多少钱?店里卖二十,我这里卖五块!一盒五块,两盒八块,三盒我就吐血了拾块您拿走!要是要五盒以上,咱们就舍命赔本赚吆喝啦,谁让咱们是艺术上知音呢,五盒十五块,一盒才三块!……”
  “这些我全要了,能试试吗?”秦志伟喊。
  “我也要试试。”黄脸女人抱着比秦志伟还要多的磁带。
  “可以可以,一份份来,不要挤!”
  王颢从秦志伟手里拿过一盘磁带,撕去包装纸,说:“如果没问题你得买!”
  “我一定买!”秦志伟说。
  键钮揿下去。开始,很长一段空白时间没有声,只有沙沙旋转声,三通跳下果皮箱,揿下快走键,手再抬起时跟着爆发出一阵轰炸机俯冲似的尖啸。“听听吧,先生,您一定是行家!”王颢说。
  秦志伟翕目欣赏着,嘴里喃喃道:“今天算我撞上了,这声音,啊?听听,镭射盘也勉强达到这样……”
  王颢取出磁带,又换上一盘,说:“放心拿着吧,全这水平!”
  “我也要试式,该我了!”黄脸女人尖叫。
  “行行,一个个来!”王颢望一眼三通,三通在收秦志伟钱,冲她挤挤眼角。她接过黄脸女人递上来的录音带,录音机上一排松散的键纷纷乱跳,发出噪音。
  “唔——太奇妙了!躲开点,我要陶醉!”黄脸女人合掌抱在胸前,如醉如痴,眼角瞟着秦志伟。
  王颢不停地把滑到帆布外的磁带够回来,眼睛盯住面前晃来晃去的手,跟着嚷:“外行听热闹,内行听门道!”
  “行啦嘿,听听买吧,让给后边的!”三通催促。
  自行车铃声,汽车声,喇叭里播出的音乐交织在一起,在三通的煽动下,抢购者争先恐后,王颢已经看不清对面的面孔,只顾低头敛钱,试带,敛钱……人们前拥后挤,头一排的人全成匍匐姿势;混乱中,摊卖的磁带转眼告罄。
  “让啦让啦!”换了一身装束的刘灺胳膊架着膀子挤上来,挤到前面,把怀抱的纸箱一倒,倒出里面的磁带,擦着汗。
  “送货来啦小赵?”三通对着扩音器问。
  “经理让你每盒加两块!”刘灺大声喊。
  “那怎么成?我已经跟人家报过价了!”三通不同意。
  “经理说你价格定低了!再这么卖库里的货就不发了!”
  王颢定睛,看出新上来的货原来就是秦志伟他们买走的那些,又原封不动地回来。
  两个人故意大声喧语,使得购买者抢势更凶。帆布已经被无数只脚踩住,王颢怎么抻也扯不出来,她让大家往后退,人们似乎没带耳朵,闷住头挤来挤去。“音乐是美好心灵的使者,我愿我的使者走进千家万户,走进您温馨的家庭,走进……”三通的嗓子已经哑了,但仍然坚持宣传。
  不知不觉中,太阳从雾状的云层中穿过,露出惨白的脸,提醒人们已是中午时分。
  王颢不停地重复着那几个机械动作,又饿又乏,频频回首小饭馆,渴望出现刘灺的影子。刘灺却像忘了他的许诺,踪影全无,她只好硬着头皮顶住,心里却是欢欣的,也记不清卖出去多少磁带,只记得钱一把一把地往兜里揣。
  突然,王颢头顶的吆喝声卡住。她抬起脸,看见三通怔在那里,脸色发青,目光恐惧。三通跳下果皮箱,扯断电线,把收录机往王颢怀里一塞,嘴唇哆嗦着:“快,来了他们!”
  王颢回头,一辆警车不知何时停在了路对面,几个穿制服的人正朝这里扑来。
  “你怎么办?”
  “你甭管我,快跑你!”三通把兜里的钱掏给王颢,推了她一把,说:“千万别让他们逮住!”
  王颢懵懂住,看着扑上来的灰色影子,手脚冰凉,杵在原地。
  “快!”三通推了王颢一把,王颢撞在树上,醒过来,撒开腿就跑。在她最后的一瞥里,三通已经抓起帆布四个角,把磁带(扌周)到肩上。
  不断地有人撞到她身上,她不断地撞在什么硬物上,脚下不停地被绊住,身后传来骂声。她紧搂住收录机,低头迅跑,见岔路就钻。她听见后边追的人在叫前边的人拦住她,前边的人停下,看着她不知该不该上前;她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回头看看,那些人还站在原地。几十米远的地方,那群灰色的影子紧跟不舍地赶上来。
  她拐进一条街巷,气喘吁吁,渐渐跑不动了,听着背后脚步声越迈越近,一个念头在心底浮起:完了!
  这样想着,她没注意到一辆轿车正从路边的门口里倒退出来,红色尾灯闪亮着,退下路沿。她只觉眼前一黑,脚底下失控,耳朵里嗡地叫了起来——
  “伤着没有小姐?”
  她听见上方轻声问,睁开眼,胸脯正垫在车轮下,有个男人走过来——她看不见来人的脸,只能看见下半截,同时她从轮胎间隙看见那群灰色的影子飘过来……
  她一骨碌蹿起,拔脚就跑。
  跑出一段路,耳闻身后传来争吵,边跑边回头,看见那些穿制服的人被横在巷里的轿车堵住,正揪住驾车的男人不放,双方激烈争执,动起手来,那群人扭住男人要往回押,男人挥舞着她丢下的单喇叭收录机冲这里吼……
  她扭头又跑,脑子里在回忆,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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