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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潮生企图劝解父亲不成,反而引起了父亲关于孙子田田的监护权的不满情绪。这在田家已是个隐藏了很久而无法解决,甚至是个十分忌讳的问题。本来丰盛的晚餐闹得寡味了。田稻喝了几杯问酒,无论露露怎么逗笑,打圆场,父子俩也没有碰上一杯,投机半句。
  潮生和露露晚饭后开车回城里去了。
  田稻带着几分闷醉,幽灵似的在屋后田野里转。白天在黄心庙的那点好情绪又没了。他回到了这块熟悉的土地上,又似乎回到了他当社长的年代。
  他的一生墨一样泼在这块土地上,生死相依啊!
  拥有了土地的农民,刚刚理顺了自耕自种自收的犁耙,踊跃地向国家交公粮,斗满仓盈过上顺心的日子,巴望着日益富裕起来。勤劳的人们在田里洒着汗水,懒惰的人则谋思着把共产党无偿分给他的土地变成不用力气耕种就可以换成钱的把戏。穷富的差异在短短的两年之内在原来都是穷人的人群中初露端倪了。世上永远都存在着不想种田而想利用田发财过舒服日子的人。
  互助组互助了一年多,希望得到帮助的人比热心助人的人多。这是一个永远难以平衡的现实。勤劳是人的品质,懒惰却是人的天性。天性是与生俱来的东西,品质却靠修身而得。也许是为了教化民众,为了改造人的天性,有些智者想出了一些办法。从中国的桃花源和大同世界到欧文傅立叶的空想社会主义以及乌托邦的实践,由列宁、斯大林的集体农庄到毛泽东的合作化人民公社运动,这都是人类文明的伟大畅想和具体实践,希望把人的天性的弱点埋葬在土地下面,让人的优秀品质在土地上繁殖,把土地与人的依存关系割开,通过移植来改变情的基因。殊不知,这样的结果是适得其反,恰好为惰性营造了一张温床。
  中国人把苏联老大哥的集体农庄移植过来,不叫集体农庄而叫“社”。苏联人以胜利者的姿态向当时还十分贫穷的中国人倾销他们的花布和大摆裙,向不穿花布的中国男人和裹得严严实实的中国女人挑战,同时也向中国倾销他们的思想和经营土地的方式,大大地冲击了中国数千年的传统。初级社取消了,进入高级社。人入了“社”,田也入了“社”,耕牛农具也入了“社”,“社”成了大家,这个“大家”无论姓田还是姓杨,一齐都姓“社”。农民成了真正的种田人,而不是田的主人了。主任是田稻。他的全称是“铜钱沙农业生产合作社社主任”,简称“社长”,也就是中国人惯称的“一家之长”,带有中国色彩。他成为铜钱沙这块土地的主宰者。他父亲梦寐以求的事,很快在他手中变成现实,只是土地和一切不归他私人所有。不是他自己的,是社的,是公家的,包括他人也是公家的。只有在家里的时候,他才属于妻子和儿子,才是丈夫和父亲。“社”的生活方式几乎占领了一切阵地,私有的天地大抵只剩下床那么大了。
  田稻的社长当得很好,他一心为公,一心为这方土地,为这方百姓。
  田稻掌握了这块土地,就要改变她像丈夫改变妻子一样,不仅要使她成为自己的妻子,而且还要让她生下自己的孩子。他爱她,力图使她成为自己。女人如果爱一个男人,她会甘心奉献一切,从而吞下一个男人。
  世界上,被消灭的是男人,征服者是女人。她们只让男人保留了一个虚有的姓氏,只有女人才是人类的本源。男人只不过是一粒种子而已,女人则是永恒的土地。一块田,今年可以种芝麻,你叫她芝麻田;明年种了黄豆,则叫黄豆田;后年种上高粱,又叫高粱地了。庄稼种了又割了,留下的只是种子,田则是永恒不动的。她孕育生产着一个个不同形态的生命个体。收获过后田依然是田。
  田也有自己的名字。她只不过是最小最小的地名。
  刚刚颁发给农民的土地证书,户主和田名座向亩数的墨迹清新,豆腐块大的方印依然鲜红,白纸还只有一两个叠折的痕迹,比起那旧朝代的地契来,芳香得多。那些被土改烈火焚烧的地契,发黄,发脆,有的甚至已保留了几百年。土地只有买卖过户时才换契约,朝代,帝王的更换也不曾更换她,她是属于家族的。虽然黄巢和后来的天王洪秀全提倡过均田,但因未均成,他就完蛋了。只有共产党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到了别人几千年也做不到的事。
  土地作为私产的标志是她的名称,也就是田名。一个人被生出来,就得给他(她)命名,借以区别他人。一块地被开垦抑或是未被开垦也有她的名字。人名是人类开化之初就有了的,地名几乎与人名同时起源。人死了,他的名字随他而去,除了那些英杰帝王和文人才子之外,绝大多数是留不下来的。地却不死,永远流传,即使地名更来改去,依然是她,天塌地陷毕竟不常有。
  田稻连自己也没有想到过,要消灭那些困的名字,如他家的“长丘”、“金八担”和“大三亩”,还有杨家的“弯巴子”和“边丘”、“鳝鱼垱”,以及各家各户的“南垱子”、“北大丘”、“斛桶田”、“杨家号”,甚至“盐垱丘”、“陈家号子”。那是陈耀武的田。这些田名就跟村里的人名一样,种田人都叫得出。在铜钱沙,这些田名年龄都不大,不像田家畈的田,有几百年的历史,传了数代人。
  土地集体化,农民一块劳作,再也不分张家的田,李家的地。为了耕作的方便,还毁了旧的田界。曾几何时,人们为了田界而争斗,视她为命。谁说那不是生命线呢?
  “社”轻而易举地把这几千年来的界线打破了。社员们在社长的带领下,改天换地,把小块四合并成大块,重新筑界。新的田塍没有了旧的“界”的含意,它再也不是财产的界定,土地证成了解手纸,擦屁股也只能用一次。几千年的“界”的概念随之消逝。新筑的田塍只具有路与蓄水坝的功用了。田稻在毁掉他父亲筑起的田界时,手不曾颤抖。当然,他想到很多,他和田麦就是在这几条界上爬大的。听母亲讲过,他第一次学步就是在“长丘”的田界上。尺宽的田埂,被父亲用泥抹得精光,新泥刚干,小草芽儿就从泥里钻出来,像父亲脸上的胡茬茬一样,扎着他光光嫩嫩的小脚,痒痒地像是在搔他的脚板。他直笑,咿咿呀呀的,张开双手,迈开步,从母亲怀里出发,大胆地走向另一端的父亲。稻田里刚刚种上新秧,田埂两边的清水如镜一般明澈,蓝天白云在水中,水边的泥衣上有田螺爬过的弯弯曲曲的印痕,他一丝不挂的小身影,倒映在田界的两边。他摇摇晃晃。一步一步,终于走完了有十多丈远的那条田界。田界上留下了他稚嫩的一串脚印。娘说,他比阿麦早一个月会走路。阿麦是在屋子里穿着鞋学会走的路。娘说,走得早的人终生辛苦。母亲的这句话应验了。他在那条田界上走了二十多年,直到把它毁掉。
  他主持种田的时代,走的是集体的路。
  除了保留了“铜钱沙”这个大地名,其余的田名随界一道消失。他给集体的大田编了号,重新造了田亩册。田亩册跟户口册一样,是社的财产登记:“一号横丘”四点五亩,“二号直丘”五点三亩,有如“张三,男,三十五岁”。社员有花名册,土地有田亩册,这是两本最根本的账册。由这两本账册而派生出来的“工分册”便是时代革命举世独有的创举。它册定了几亿中国农民整整三十年,整整一代人。种田被叫做“做工分”、“挣工分”,人们靠工分吃饭,靠工分生活。男人十分,女人八分,弱男人九分八分,等同女人,弱女人六分五分。张三很棒,一年挣五百工分,他就可以娶到一个好女人,靠工分养活家小。能挣大工分的女人,自然也头高颈昂。农民的身价再也不是以拥有多少土地而是以能挣多少工分来决定了。
  历史的进程,把农民从土地这张皮上剥下来,贴到了工分榜上。勤劳的中国农民从若干个世纪争得一片自己的土地的苦难中解放出来了,去挣那工分册上笔写的符号。整整三十年,人们才醒悟过来,废除了它,从贫瘠的泥沼里走出来。
  但谁都不得不承认这段历史。独特的不再重复的中国史。
  农民们(指纯粹田间劳作的社员)再也无须为种田而操心劳神了。早起不看天,晚归不看地,巴望日头落,一天画个圈,只管工分册上有,不管地里无,出工有人派,收工没人管。种啥是队长的事,收了归大仓。种田人听队长的,队长听社长的,社长听区长的,区长听县长的,一级一级听上去。那些不曾种田的人也成了田的指挥。
  田稻是一社之长,是铜钱沙的头脑,掌管了干亩良田。他终日为田操劳,睡在床头,想着田头,常常半夜起来看天色,看潮水,看庄稼。上面要公粮,要余粮,十万八万派下来,非得完成,还要早交多交,夺得一面锦旗。铜钱沙人是种田汉子,要面子。下面有五百张嘴要吃,肚子是勒不住的,粮食得从土里刨出来。全村男女劳力两百多双手,吃了饭,干什么?他们站在那里听从指派:强壮者干什么,体弱者也不能闲,谁都得去挣工分。即使是个人影子,也得到地里去晃晃,否则,他就没有了工分,也就没法生活。生老病残,他都得想到,连女人怀上了孩子他也得知道。栽种收割,除草施肥,抗旱排涝,防虫治虫,芝麻割了种绿豆,绿豆摘了撒养麦,稻田翻了种油菜,棉梗拔了种小麦。铜钱沙是他的一本作业簿,每天一页,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等他出题,等他解答,等他批阅,等他向上级报告。田稻毕竟读过几天书,能写会画,比他爹能干。他口袋里一个小本儿一支钢笔须臾不离,千亩田,数百人,在他心中、手中盘弄得井井有条。他是一个好社长。
  那一年的清明节,田稻总算抽出了一点空,带着全家来到屋后祖父母和父亲的坟前。菜儿兰香给死人烧香化纸,田稻用镰修理坟头的野草。他是党员干部,烧香叩头怕人看见。他用锹培着土,把一个老鼠洞塞了,又抓了一把青草,把两块墓碑通身擦了一番。祖父和父亲的名字明晰起来。
  豆女牵来不到四岁的潮生。潮生拿着一把小铲子,在坟边挖洞。他挖一个小洞,就叫一声:“奶奶,种!”豆女就依了孙子,从衣袋里掏出两三粒豆籽,种下。孙子沿着坟挖,她沿着坟种。
  奶奶和孙子种下了数十粒豆。
  豆女对着坟说:“阿稻他爹,孙子给你种豆啦!这不是‘社’的豆,是我们家的豆,你看着吧!社里的豆不好吃,你还是吃自家的。”
  兰香小声对菜儿说:“娘又说鬼话了。”
  “你才说鬼话,你们全部在做鬼事。”她听到了,抗议道。
  菜儿笑笑说:“娘,没说你。”
  豆女说:“你们成天做鬼事,说鬼话,怕我不知道吗?跟着你哥鬼搞。”
  兰香说:“我们没鬼搞呀!”
  豆女说:“你们把种田说成做工分,不是鬼话么?做了一天,收回什么?到墙上贴的纸上去画一个记号,干什么?”
  菜儿说:“那叫工分!”
  豆女说:“工分,能吃能喝?干活男一队女一群的,说说笑笑,打打闹闹,鬼混。”
  兰香说:“娘,那是社,是集体劳动。”
  豆女说:“社,鬼才兴社。社是好玩,唱社戏,放社火。”
  田稻说:“莫跟娘说这些。你们回去吧!”
  田稻慢慢地摸透了母亲的习气。从父亲死后,母亲的思想就停止了。她拒绝一切变化着的现实。她在那里自我完善父亲生前的那些想法。
  豆女偶尔也参加队里的劳动。她当年还只是四十多岁的妇女,照正常情况,她下田能挣七分工哩。但她不正常,她算不算社员,从来没人研究过。豆女的名字在人口册上有,在工分册上无,虽然她天天在这块土地上劳动着。自从把人和土地区分开来,农民本该从田头获得行为的自由,然而,适得其反的是,农民在失去了个人对土地的支配权之后,也失去了个人行为的自由。个人无法安排农活的同时也无法安排自身了。豆女一生没有人工分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参加集体劳动时,她心里有一个十分严格的原则界线。田稻发现了母亲的奥秘:
  她只在曾属于她家的那十亩地的界线内干活,而且干得非常认真,非常卖力。那是她和田土根开垦的处女地。大田平整后,田界毁了,她却能精确地分辨出来,过了界,她就不干了。那不到她的田。生产方式的变更,把所有的农民推出了界,而豆女却坚定不移地站在她的界内。有一次种秧,数十人下到田里,豆女怦然以一个农家主妇的身份感激大家,自己也带头下田。插了一阵,她回家去,做了一大甑米饭,煮了一大盆南瓜,挑到田头,硬逼着社员们吃。兰香和田稻哭笑不得。家里十天的口粮让她一甑蒸完了。人们笑哈哈白吃了一顿,队长要给豆女记工分,田稻坚决拒绝了。
  豆女没有进社,她疯了。她把自家屋后的两分菜地种得跟绣花一样,四季常青。
  豆女守着心中的十亩田和丈夫公婆的坟。
  田稻修理好坟头,把儿子拉到碑前,叫他跪下磕头。潮生不肯,却挺起肚子,张开胯,把尿撒在了墓碑上。田稻气极,狠狠地在儿子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日煞的,这是你祖宗。”
  潮生没哭,反而笑:“这是石头,祖宗是石头吗?”
  “祖宗埋在石头底下。底下埋的是我爹,旁边是我爹的爹,这就叫祖宗。”
  “祖宗是要埋的,爹也是要埋的。爹,我也要埋你吗?埋下去了做祖宗?”
  “放你娘的屁。老子还没死哩!”
  田稻要打,兰香抱住儿子,笑。
  至今,田稻也记得这事。儿子要埋他,埋到哪里去?
  连埋在地下的骨头也要挖起来了啊!
  阿麦又要回来了,他会怎么说?
  田麦这次回来,不为修庙,不为修路,不为开工厂,而是来买地。他将要花比他们的父亲当年高上万倍的价来买他父亲开垦的这块地,买下埋着他们的祖父母和父亲的这块地。
  田麦离开故乡三十多年才回来。
  落叶归根,人老思乡。中国人的骨髓里就带有乡土观念的染色体。
  人,均有两极之地,生地和墓地。在飞机上出生和在海轮上出生的人现代才有。把骨灰撒向大地海洋是近代才兴的。在古代,人们尤为看重这两地的建设。埃及的金字塔和中国的皇陵,耶稣和穆罕默德的耶路撒冷和麦加圣城,孔子的曲阜和毛泽东的韶山冲,蒋介石的溪口,鲁迅的绍兴。人,青年时代应该走出故土,凡是先哲至圣,都不是在本乡本土成仙得道的,莫不是成功了,荣归故里,衣锦还乡。行不了天下者,何言福及故里。一个人在故土上是很难成名有所作为的,因为了解你的人太多,你没有神秘可言。除了作恶,你难得神气起来。
  田稻和父亲可谓为铜钱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他们说到底也只不过有耕种她的权利,而摆弄不了她。林老爷注册没有问过他们;日本人占领驱走了他们;解放了,人民政府分发给他们;合作化他们又乖乖地交出来给了“集体”;改革了,又还给他们;开发了,国家征去,租卖给投资商,他们连同他们祖宗的坟也得搬走。田土根和田稻父子是铜钱沙的主人吗?不,他们仍然是土地的奴仆。
  田麦十二岁就离开了铜钱沙。他从一个放牛娃变成学徒,从学徒变管家,从管家变女婿,然后自立门户,在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澳洲买地开工厂,三十多年没回铜钱沙。他所拥有的田氏土地比父亲渴望的十亩地不知多了多少倍。他带走了那买地的钱,把地买到外国去了,但他还要回来买。潮生向叔叔通了信,近水山庄度假村希望叔叔买下来。中秋节时,他就要回来。
  老人总爱做童年的梦。田麦住在豪华的别墅里,梦见的总是铜钱沙,总是故乡、故土、故人、故事,魂系故里。自从得知了故乡的信息,他就渴望回乡看看。
  人在弥留之际,思维多半停留在故乡少年时代似梦非梦的境地,盼望再生,重走一遍。所以,发迹的人,晚年都想在他的出生地留下一点纪念,至少希望叶落归根,埋在故土。
  坟,是人不甘心死亡又无可奈何的标志。
  田麦第一次回乡,正赶上回潮生迎娶林家小姐林静。这是田林两家的第三次结亲。田菜嫁给林清那会是“文革”期间,港台关系是敌我关系,谁也不敢张扬。这回不同了,田林两家在城里办的婚宴场面大,气派大,田麦给田潮生的贺金可以买一辆小轿车,林老爷给曾孙女的嫁资更是可观。姑奶奶林佩玉也从日本回来了,还请他们婚后去日本旅行。贺婚的人如流水行云一般。这桩婚事简直成了统一战线、邻邦友好的一次盛会。从城里到乡下,热闹非凡。
  婚宴之后,田麦回到了铜钱沙。正是清明时节,祭祖是他此行的主要内容。
  田麦祭祖是经过一番准备的,一切都按照旧时的习俗。田麦没有经历过大陆三十多年的革命,他有钱了,大港商啊!是大陆正吸引的主要对象。只要他高兴,随他去吧!只要他高兴,撒下一把钞票,铜钱沙就肥起来。
  公路旁停了十几辆小轿车、面包车。除了田家人以外,林家人也都一起来了,包括林佩玉和她的儿子田中先生。林佩玉是来祭恩兄,也是来看豆女的。如果没有他夫妻二人搭救,她早葬身鱼腹了。她要再看一看她身遭劫难的土地。相去四十年,铜钱沙已经让她无法辨认了。这里是一派春光,艳阳照着一片金黄的油菜花,一幢幢小洋楼取代了旧时的三角形茅舍。那黑昏的海涂,汹涌的潮水,阴森、恐怖的芦苇林,孤雁悲鸣长夜的凄怆,已相去久远久远,留在另一个世界。只有坟上的一丛芦苇,那枯萎的芦叶,那飘去芦花剩下的穗缨,如招魂幡在春风中展动,可以勾想陈年的记忆外,一切都变得陌生。新生的几株芦苇,在枯枝败叶中亭亭玉立。田稻从不割去它,从田土根为父母筑了一座新坟,坟上长出一丛芦苇后,就一直没有动过它。保留它有如保留父亲。芦苇枯了荣,荣了枯,年年旺盛,连绵不绝。
  豆女在坟旁种豆。田麦和太太回来后在城里的大宾馆里住了两天,田稻和兰香到宾馆里同弟弟弟媳见了面。豆女坚决不去城里。她怎么也不相信阿麦回来了。她坚定不移地说人们是在骗她。如果阿麦回来,该来看她,为什么住在城里,反要母亲去见他呢?
  田麦真的回来了,林小姐也回来了。谁也没有打乱豆女的日常生活。她们在坟头相见。
  “豆姐呀!你还在人世啊!”林佩玉拉着豆女,老泪纵横,“我是佩玉。”
  “你是林小姐?不是,她去了日本。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你是——”
  “豆姐,我回来了,老了,你不也老了么?土根哥死了快三十年了吧!阿稻也老了,阿麦也老了呀!”
  “老了,死了。本田那该千刀万剐的老了死了不?”
  “他早死了。”
  “你真是林家大小姐?”
  兰香说:“娘,她真是,来祭爹,来看你的。”
  “你们不是土匪?坐汽车来的?”她用铲子指着那些陪同来的人。
  “娘,您又瞎说了。哪来的土匪,光天化日的,这都是城里的客人。”田稻难为情地责怪娘。
  “抢人抢地的都是土匪。林小姐是用一条小船装来的,像猪一样捆着,是你爹用船送她回去的。后来,她爹就买下了铜钱沙。”
  “豆姐,那是快五十年的事了啊!”
  “土根把你送回去,你没用小汽车送他回来。你们又来买地哪?那十亩地你爹卖给了土根,写过约的,钱是阿麦带去还清的。”
  “娘,别胡说了。”田稻阻止。
  田麦跪在豆女面前:“娘,我回来了。那买地的钱——我——我给了我的师父。”他向父亲的坟叩了三个头,老泪纵横:“爹,我买了很多地,我还要买。”
  田稻也感到诧异了。这个几十年萦绕在心头缄口不言的话题,这个已经快要淡忘的问题,这个在当年关系到田家前途命运的大问题,这个在土改复查“四清”“文革”中反复被下塘杨家人提出疑问而无法查证的重大问题,今日被疯婆豆女和田麦一语道破。要是在当年,田土根就不是村长田土根,他会是中农田土根,而不是雇农,田稻也当不了兵,田家会因为这十亩地带来许多说不清的灾难。
  当年,田土根把二百二十块大洋交给儿子田麦,连大儿子田稻也没有告诉过,只有豆女知道。这事是委派田麦去办的。他相信田麦精明,识字断文,在城里深得老爷的爱护。父亲让他把那十亩地欠债的字据拿回来。林老爷早就允诺过的,三十块大洋一亩,十亩三百大洋,当时付了八十块。日本人走后,风调雨顺,田土根积蓄了三年,买回十亩地的愿望终于要变成现实了。他把买地的钱给了儿子田麦。也就在这个时节,解放军打过长江占领了南京,林家要逃迁香港了。林老爷希望田麦跟林家去香港。田麦跟林家少爷小姐们平时相处很好,大少爷的女儿风子还悄悄地跟田麦相好。田麦暗暗渴望成为林家的女婿。多年来,他不断努力,尤其是拜了林家药铺的胡师傅做徒弟之后,对师父敬如生父。胡师傅家传有一剂消炎治创伤的特效药方:林氏消炎生肌散。林老爷买下了特制的专利,冠以林家姓氏成为中外畅销的名药。胡师傅宁可卖身也不卖祖传秘方。他受雇于林家二十余年,林氏药铺因制消炎生肌散而发了大财。但胡师傅老夫妇俩无儿无女,只有温饱度日。林老爷请胡氏夫妇同去香港,胡师傅一口拒绝。他无嗣,不愿她尸他乡。田麦跟师父学艺四年,师父视他如子,但仍没把最后一道配制的奥秘教给他。田麦决意跟林家走时,来向师父辞行,并且告诉师父,他爱上了凤子,不得不跟凤子去。凤子娘是个穷苦人出身的丫环,十三岁进林家,因长得漂亮,做了林大少奶奶的贴身丫环。十七岁那年,林成家因她怀上了他的孩子,不得不收她为妾。收房后,凤子娘一直受大少奶奶的气,日子也过得不好,终因忧郁成疾,不到三十就死了。凤子娘生前跟胡师母很要好,凤子私下拜了胡师母做干娘。胡氏夫妇很喜欢凤子,自然希望田麦娶到凤子。当田麦讲出了这番心里话,胡师父就不再阻拦他了。师父本想让田麦留下,收为义子,把秘方授给他,以为奉老。师父流着泪说:“那么,你就去吧!男儿志在四方。”田麦跪在师父面前,捧出了一袋大洋,含泪说:“师父,您待我恩同父母,我无以奉孝了。这几个钱是我的积蓄,留给师父度些时光。共产党要来了,您的手艺仍然有用场的。您曾给新四军私配过多次伤药,他们会念旧情的。”师父说:“你爹是佃农,跟新四军亦有交情,你也可以不走啊。”田麦说:“师父,除了凤子的原因外,我不想回家种田。我想学做生意人,想有自己的铺子。”“好啊!阿麦,你是个精明的孩子,去吧!我把秘方给你,你千万别传他人,也算师徒一场,让你有个安身立命之本。这钱我也不要,我和师母不会饿死的。”田麦说:“师父师母,你们不要钱我也不受方子。我若发迹了,一定回来奉养二老。”师父无奈,收了那钱。到了香港后,林老爷得知田麦得了秘方,更加器重他,为此开了一家制药公司,又注册了国际专利。不久,林老爷就把孙女凤子嫁给了田麦。婚后,田麦离开林家,独立开了自己的公司,二十年后,他在商界出了名,经营房地产有方,拥有了跨国公司,与林家联姻联手,股市几经沉浮,八十年代终成财团大亨。
  胡氏夫妇早在七十年代死去了,田麦无以为报了。
  田麦当时就明白,那一剂秘方远比十亩地有价值。解放了,打地主,分田地,听说了,也见过报刊报道。他知道父亲分到的地将比买到的田多,不用花钱的。他天生是个生意人。
  他回到了故土,跪在父亲坟头。当年父亲要买的地如今只有三亩是田稻的,叫责任田,也就是最初他父母落下脚来的那块地。
  母亲已经不认识他了。
  “你是阿麦,不是。”豆女拉出他的领带,“你像日本人!”
  “娘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田稻站到跟前,搀起阿麦:“娘,你仔细瞧瞧,他是阿麦呀!”
  兄弟俩除了一样的脸型之外,没有任何相同的地方,一个是村长,一个是大商人。
  佩玉看着兄弟俩,想起他俩当年抽筷子的趣事。一根筷子居然使同胞兄弟变成了两个完全不同命运的人。
  “豆姐,你还记得那天他们兄弟俩抽筷子的事吗?”
  “你是抽了那只长筷子的阿麦?”
  “娘,我是。”
  “你把这外衣脱了,让我瞧瞧。”
  田麦把外衣脱掉,把哥哥的外衣套上,果然像阿稻了。
  “你是我的阿麦!土根,阿麦回来了!”
  母子相抱。
  佩玉跟潮生和林静说:“把奶奶送到日本去治吧,一切费用由我来负担。送日本最好的精神病院。”
  青儿说:“我陪奶奶去,她离不开我呢。”青儿是潮生的妹妹。
  “屁,是你从小离不开奶奶。想出国玩玩,是不?”露露笑着挖苦表姐。“我陪去才差不多。”
  “你才想出国,想留洋呢!”青儿反唇相讥。
  “奶奶还没去,你们俩倒争着去了。我看你们也有毛病,要治。”潮生挖苦道。
  “奶奶没毛病,你们才有病哩。我去日本?我又没疯。日本人才是疯子,疯得咬人。好端端的日子他们不过,隔着海,跑过来,抢中国人的地盘,杀人,放火,奸女人。”
  田稻说:“佩玉姑,您的一番好意我们领了。娘这病,几十年了,也未必能治。我和阿麦也商量过。阿麦还想送娘去美国哩。她是离不开这地方,离不开瓜瓜豆豆的。好在她身体健旺,不妨大事。”
  田麦说:“能治好娘的病,我在所不惜,去哪里治部行。娘生我一场,我没尽孝。这些年,苦了哥嫂。爹去,我不能回来披麻带孝,今日,就让我跪在坟前,给爹多烧点纸钱吧!要说报恩,林家已对田家不薄了。没有林家也没有我的今天。林家两代姑娘嫁给了田家。”
  露露说:“我妈是田家的,不也嫁给了林家?还了一个哩。”
  菜儿说:“你这张嘴该学会闭一闭,这是在给外公扫墓呀!”
  田麦和太太跪到坟前。
  这次祭扫比当年田土根下葬还要隆重。铜钱沙上从来没有过如此辉煌、如此风光的祭祀排场。纸花、鲜花铺满了地,纸人、纸马、纸轿、纸船、纸楼、纸汽车堆满了坟头,满是供品、香烛、哀乐,还有当地很多单位派人送的花圈。公路旁,田塍上,挤满了看客,比前天潮生迎新娘子回来还要热闹。
  这一切,死人是看不到的,是给死人做的,给活人看的。
  “田麦回来了!大资本家跟老支书一齐跪在老村长的坟头哩。”村里沸沸扬扬。
  “听说二叔要在铜钱沙盖工厂哩。”
  田稻并没有同弟弟跪下。除了父亲的尸体被抬回来他跪下哭过,他从来没有再给谁下过跪。他不信神鬼,他是共产党的支书。
  田稻望了望娘,娘才是活着的祖宗。弟弟毕竟是那边过来的人,祭扫是弟弟主持办的,由不得他。而他是受党教育的老干部。
  娘举起手中的铲子:“陪你弟弟跪下。共产党也是父母生的。”
  田稻无可奈何,蹲下了一条腿。豆女用脚踢去,田稻的另一条腿也曲了。他想起父亲领他和阿麦拜韦先生的事,不觉尴尬地一笑。兰香见丈夫跪了,弟媳陪弟弟跪了,也主动陪丈夫跪下。
  新娘子林静“扑哧”一声笑出来,怕老人见怪,连忙捂嘴。
  豆女举起铲子,朝潮生的膝头铲了过来:“你也跪下!”铲子戳在潮生干净的西裤上。
  “跪吧,跪吧!”林静调侃丈夫。“怕脏了裤子,”她掏出一块手帕垫在地上,“跪这儿!”
  “你也跪下!”豆女指着林静。
  “我?”林静吃了一惊。她没想到。
  “你是田家的媳妇了。”豆女说。
  “我的妈哟……”她伸出了舌头,往姑奶奶的背后闪躲。
  佩玉反把她推出来。
  潮生冷不丁地一抱妻子的腿,夫妻二人笑着跪倒了。
  豆女举着铲子,一个个铲过来,菜儿,青儿,菜儿的丈夫林清,一个个笑着跪下了。露露逃也没逃掉,被外婆揪住,按倒。
  瓜儿不用铲,早就跪下念经了。
  坟头,跪成一排,笑成一团。
  豆女拍掌而笑:“笑,笑,就是孝!”
  大家反而不笑了。
  这就是中国土地上的中国人,拜死人,就是拜天拜地。
  中国人崇尚的是天地。天高不可攀,地则在膝下。
  天地者无形之父母,父母者有形之天地。永恒与短暂并存。
  田麦趴在父亲的碑前,十分虔诚地叩头。他抬起头时,发现碑座下草丛间掩盖着一行字。
  他爬过去,用手扒开青草:“孝男田稻,孝孙潮生。”
  他渴望看到还有一行并列的字“田麦……”
  没有。
  他猛地抱住石碑,哭了:“爹,我回来了,我没有死。”
  大家都愣住了。这有钱的大老板怎会抱着一块石头如此动情,想笑又忍住了。
  “二舅,您别太激动。”露露连忙扶住舅舅。
  她这代人是无法理解的。这里没有他的名字,意味着什么?
  他抓起一把土,培在碑墓下,再用镶着宝石的领带别针戳破自己的指头,一股殷红的血流出指端。太太大惊,忙去抓丈夫的手,看见他一脸的神圣,又止住了。
  “这是为什么呀!二舅!”
  “这里应该有我!”他蘸着血在石碑上写道:“孝男田麦,孝孙港生,海生。”
  田稻明白了,说:“当年你走,不知死活,内定叛国,我不敢呀!”
  田麦说:“哥,不怪你。我不会叛国,更不会背弃祖宗。铜钱沙生我养我,我会回来的。”
  一脉相承是中国人的信念,故土是根。
  田稻说:“换一块碑吧,香港快要回归了,这碑上该有你和侄儿孙儿的名字,还有我们家的田田。”
  露露说:“二舅,刻上个名字有什么了不起。你就在铜钱沙上修一条大马路,把那旧桥拆了修座大的,用你的名字命名,岂不更加辉煌?爱乡爱土爱国几行泪几滴血表白得了吗?”
  “我会的。但这碑上没有我不行。”
  扫墓的人群散去。田家人回屋准备宴席。
  田稻陪着田麦向田塍上走去。
  走在阔别了三十多年的故土上,田麦恍若回到了儿提时代。他是在这一道道田塍上爬大的。他的哥哥,跟他同胎生的哥哥走在他的前边,像儿时一样,两个相貌一样的人儿,老了。可两人的声音变了,两人的身份也不同了,一个是地地道道的庄稼汉,一个是西装革履的大港商。当年的哥俩呢?无情的时光湮没了那光屁股浑身泥的原形,爹也早已被黄土掩埋了。时光和黄土啊!将活生生的一切悄悄埋掉,化成历史,在人脑里如轻烟缥缈而逝,让你抓不住。
  田麦梦中千百度,百转回肠的铜钱沙安在?除了老母和走在他前边的哥,那只狗呢?那头牛呢?那十亩地在哪里?祖父母的坟依然,这是惟一没有变的。
  故土如一部老书,在他脑海中滚瓜烂熟。三十多年过去了,当他再揭开她时,除了书名依旧,内容全改写了,几乎是一部读不懂的天书。能导读的是他哥。哥一边走一边跟他说着他不理解的这书中的新故事:土改分田,合作社田归公,学大寨,大围垦,办农场,知青下乡,包产分田,社办企业……哥哥指天说地,一点一滴,什么年代,什么地方,如数家珍,弟弟却像在听“天方夜谭”。
  田麦瞪大眼睛,努力在地上寻找当年的遗迹,满眼望去,只有祖父的坟是他惟一能识的物象。他的记忆以那坟头的一束芦苇为坐标,开始在这块陌生的故土上搜索。
  他和哥哥摸鱼抓虾的水洼变成了鱼塘,那棵柳树就是眼前的这棵吗?当年才一小桶那么粗,如今却这般苍老,树干上的皮裂开了,满是断桠残枝,不过,它还活着,又长出了新叶。树活百年容易,人活百年难哪!他想起阿稻把昌金顶到树上,孩子们一哄而散,吓得昌金连尿也拉到裤子里的事。
  “哥,昌金还好吧?”
  “解放后他坐了五年牢,出来后回到铜钱沙,当了几年饲养员。后来他偷了队里的一条船,跑了,到处漂泊,打鱼为生。看在兰香的分上,我索性放了他一条生路。后几年,他居然换了大船,捕鳗发大财了。改革开放后,他已有了资本,做起鳗苗生意来,跑上海,跑宁波的。鳗苗跟黄金一样贵呀。他跟他爹一样,天生是发财的料。地主的帽子摘了后他回到村里,捐了一笔钱,修了小学,弃船登岸,承包了农场几百亩水塘,办了养殖场,养鳖养龟,养基围虾养蟹,火了。你看,村里最高的房子是他的,四层楼,装潢得跟四星级宾馆一样,还有豪华轿车。比陈耀武当二地主、开盐场不知气派多少倍哩。我真想不透,这地主几十年后怎么变得更加猖狂了,把他打死了又活过来。命吗?”
  “哥,富贵也许在天吧!不要那样看,一代冤仇二代了,三代四代又合好。两家又成了亲戚嘛。你也不穷呀!我就不说了,潮生更有来头呀!铜钱沙变得跟城里一样。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嘛。”
  兄弟俩走到旧塘堤上。这里早已看不到江水滩头了。经几次围涂造田,旧塘已废弃,当年,林老爷出资修的塘堤毁朽得只剩下几段,像田塍一般,若不是铜钱沙上的老人,是认不出它的痕迹来的。田麦终于辨认出来了:“哥,这是旧塘吧?”
  “是啊!毁得只剩下短短的两截了。”
  田麦突然惊讶地叫道:“咸菁子!”他向塘边一丛野草跑去,跪在地下,用手抚摸着一片刚刚出土不到三寸长的野草,又摘起一棵,捧在手中,激动得流下热泪。咸菁子,咸菁子,这种抗成的野草,常青在他的思乡梦中。他闻着,儿时的嗅觉记忆复苏了。“咸菁子,海龙头呵!”他趴在地上,想找到另一种熟悉的野草海龙头。
  “真的,这里还有咸菁子。”田稻几乎认为咸菁子已经在铜钱沙上绝迹了的,“它还没绝呀!我好多年没见这种草了。”
  “我们小时候,这塘堤外全是大片大片的咸菁子呀,秋天,黄花一片,就像今天这油菜花一样。”
  “是啊!咸菁子,我什么时候把它消灭了?”田稻自问。
  “没有绝呀!瞧,还有海龙头哩!哥,你看看。”
  两个人像儿时一样乐了。
  “我要带些回去,种在花园里。这是铜钱沙上的草。”
  “我从来没拿它当回事,不知不觉把它差点铲尽割绝。”
  只有久离乡土的人,才对乡土上的草木有情啊!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草死了,第二年春到又活了,依然绿色芬芳。人呢?假如人生如草,可以重来,谁都会愿意抛弃一切荣华富贵,从头活起,苦难也变得美好起来。
  豆女没有回到屋里去,她在地里寻找着什么,十分专注。
  她终于发现了什么,挥动着小铲,对田稻和田麦呼唤:“阿稻阿麦!过来!过来!”
  兄弟二人小孩似的走到母亲身边。
  豆女用铲子挖开一块地皮。
  田麦根据儿时的记忆判断,这里是他家过去的菜地。他猜想母亲在此埋过什么东西,要挖出来。
  “埋什么?种南瓜,她每年都在这里种一棵南瓜的。”田稻告诉田麦。
  田麦夺母亲的铲子,说:“我来帮你挖吧,娘。”
  “不。”她继续挖着。
  一个瓦罐从土里露出来。兄弟俩蹲下去,用手帮助刨。“难道这里埋过什么财宝,什么秘密?”
  豆女捧起瓦罐。罐内塞满了泥土,别无它物,几只土狗(地老虎)的卵蛹,正要化成虫,还有几条肥蚯蚓蠕动着,绞成一团,令人恶心。
  “烂了,化了,化成土,化成水。谁都会化成水,化成土,化成灰的。”豆女捧着瓦罐念道。
  “娘,罐里埋着什么?”两人问。
  “你们俩的一个胎衣呀!”
  “啊!”兄弟俩惊诧了。
  “你们俩是一胎生的,也该埋在一起。阿麦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你的魂在这里。”
  “魂系故土啊!难怪我老做回乡的梦,原来,是娘守着我的魂。我不会把尸骨抛在异乡的。”
  豆女捧着瓦罐说:“人都是土里生出来的,也要回到土中去。”
  是啊,大地埋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他们的业绩被写进了书本,他们的肉体回归尘埃。
  死去的人比活着的人更多。
  豆女把瓦罐重新埋进地里。兄弟俩默默无言。
  母亲要告诉他们什么?
  豆女在新土上种下了豆子。她听到了潮声和婴儿的哭啼声。
  “土根!回来呀,阿麦回来啦!”豆女喃喃呼唤。
  “娘,我回来了。”
  阿麦又要回来了,坟要迁了,那埋着他们俩胎衣的瓦罐该让推土机碾碎吗?
  一钩残月,挂在柳树梢头,高速公路上的车灯如七月流萤。他恍恍惚惚看到了片片金黄的咸菁子,茫茫地连着海涂、潮水……魂归何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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