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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王二刀答应着,退出了女萝的屋子。他再在银口巷和猪栏巷吆喝生意的时候,那声音就高亢刺耳得让人心里发毛,以至于那些耳背的老人以为自己返老还童了,他们逢人就喜滋滋地说:“又能听见王二刀的吆喝声了。”
  王二刀喊哑了嗓子,最后仿佛成了哑巴,他说不出来话了,他的眼睛血红血红的。他轻飘飘地走上月芽街,有气无力地来到女萝的屋前。女萝给他开了门。他走到女萝面前,劈手就是两巴掌,打得女萝捂着脸嚎叫。然后他对她说:“娶你了。”
  王二刀与女萝的新婚宴席仍然设在龚友顺的羊肉面馆里,仍然是十桌席。女萝挺着个肚子走来走去地招呼人们吃饭,许多月芽街的老婆婆吸溜吸溜地喝着油汪汪热乎乎的羊肉面汤,就仿佛好日子又回来了。她们不再觉得女萝没成亲就有身孕是多么伤风败俗的事情,她们吃得浑身洋溢着热气,而面馆灶下的柴草也燃烧得毕剥有声,新生活看起来充满了无穷的生气。女萝的脸上弥漫着温存平和的微笑,她透过窗户想象着外面有雪时的情景,那时,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该出世了,她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粳米和刘八仙也来参加了婚礼。刘八仙成了龚友顺的座上客,女萝发现后爹面碗中的羊肉格外多,后爹吃得直仰身子,而粳米不过是喝了一些汤。龚友顺领着一家老小忙得不亦乐乎,倒像是他家娶媳妇似的。饭毕,龚友顺将客人一批一批地送走,然后开始清理店里的杂物,该洗的洗,该唰的涮,等一切收拾停当后他盘腿坐在炕上数着钱的时候,他眉开眼笑了。因为他知道除刘八仙外,其他人碗里不过有一两片薄薄的羊肉,他积郁已久的一股恶气总算出了。他想:“你刘八仙别以为我龚友顺白白送给了你只肥羊,如今我从你晚辈身上赚了回来,你还神气什么?”
  龚友顺哼着小曲将钱放入匣子中,然后懒洋洋地走出店门打算摘掉幌子打烊。这时他忽然发现王二刀站在台阶那儿没有走。王二刀直直地看着他,龚友顺的腿就有些发抖,他就着这股抖劲点头哈腰地对王二刀说:
  “恭喜恭喜了,恭喜恭喜了……”
  “龚友顺,你想赚我的钱,我得让你赚个明白。”王二刀走上台阶,他抓住龚友顺的衣领。龚友顺连连摆手说:“要打我进屋里去打,别让街坊看见笑话。”
  “我打你个光明正大!”王二刀一脚把龚友顺踢下台阶,龚友顺“哎哟”着。这时臭臭跑过来助威:“他欺侮老婆婆,给她们吃肉少的面,也欺侮小孩子,我吃了三碗面总共才有八片肉,比纸还薄。”
  “我是看老婆婆牙口不好,才让她们多吃面,少吃肉。”龚友顺从台阶上爬了起来,他朝店里走去。这时王三刀听见女萝在叫:
  “男人家的,这么不大方?”
  王二刀就不再找龚友顺算账,他打了他,气也就出了。龚友顺爬回店里,他老婆连忙过来搀扶他。他骂道:“我挨打时你在屋里干啥呢?”
  “我朝窗外看着呢。”老婆胆颤心惊地说,“王二刀跟刘八仙一样不好惹。”
  “屁!”龚友顺给了老婆一个耳光,“谁敢惹我?”
  老婆捂着脸哭道:“你只会在家跟我硬气,出去就是个软蛋。我跟了你一辈子了,没见你在人前硬气过一回,我真是跟够了你了。”
  龚友顺的老婆在说“跟够了”三个字的时候,心底忽然冒出一股凉气,眼前隐隐约约地闪现出一条路来。她神思恍惚了一阵,就到店外去摘幌子。等她回来时,见龚友顺仍然坐在炕上一五一十地数钱,她的眼前就再一次地出现一条路的影子。
  腊月间,正当忙年的关口,女萝生下一个男孩,取名会会。会会满月还没过,正月十五又来了。南天阁的秧歌队又敲锣打鼓地出来了,小梳妆也出来了。女萝在自己的屋檐下吊上一盏莲花灯,她有了孩子,不想再去灯盏路了。
  女萝一边给会会调米粉,一边低声哼着:
  
  宝宝吃吃,
  宝宝睡睡,
  宝宝长大,
  爹娘有靠。

  王二刀仍然坐在门槛上吸烟,自从结婚后他就爱这样坐在门槛上吸烟。会会出生后他的烟更甚了,女萝晚上和王二刀躺在一起时感觉到身边仿佛竖着一杆烟枪似的。
  女萝说:“不抽了,不行吗?”
  王二刀没吱声,他仍然吸。
  女萝又说:“去看看秧歌吧,那里面有小梳妆。”
  王二刀抬起头,他愁容满面但却是认真地说:“一年总吃一种食,今天我改改口不行吗?”
  女萝一惊:“你改的什么口?”
  “我要找臭臭他娘去,就今天。”王二刀扔下烟袋。
  “你是个有媳妇的人了。”女萝装做漫不经心地说,“寡妇门前是非多。”
  “我要是不跟你说,偷着去看她,你会知道吗?”王二刀的话带有挑衅的味道。
  “我宁愿糊涂着。”女萝说完,就把调好的米粉一勺一勺地喂给会会。
  王二刀站起身,从柜上拿下棉帽子戴上,然后放开大步朝旧杂货店的臭臭家走去。
  王二刀一走,女萝就心慌了。她想正月十五臭臭连同他的爷爷奶奶肯定都在外面看秧歌呢,屋子里留下的只能是臭臭他娘和那个尚在襁褓中不省人事的遗腹子,王二刀与臭臭他娘肯定是重温旧梦了。女萝想着想着,眼泪就落下来了。她的眼泪落在会会的脸上,会会也好像哭了似的。
  到了灯盏路将要收灯的时候了,女萝估计秧歌也要散场了。果然,不久月芽街上传来了三三两两的脚步声,这是看秧歌的人回来了。女萝想王二刀也该回来了,然而她并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她心慌意乱地站在窗前,她看见月芽街了,街上没有人影,清冷的月光映照在街面上,使那条街看起来像块孝布似的。女萝就这么看着这条街,直到子夜时分,她看乏了,眼睛也酸了,她才倒在炕上睡觉。女萝睡着了,她又来到了灯盏路,她看见了许多盏以前从未看到过的灯,她的全身心被光明浸透了,她觉得舒服极了。她睁开了眼睛,她看见了她身上的王二刀,她马上明白睡梦中发生了什么事。
  王二刀把头搭在女萝的脖子上,女萝抚摸着他的头。他的头被汗水儒湿了,他疲惫不堪。
  “臭臭他娘没有让你……”女萝不解地问。
  王二刀没有吱声,而女萝一出口就后悔自己不该这样问他。女人是不能问男人委屈的,尤其是从另一个女人那里受来的委屈。女萝便亲了亲王二刀的脸颊,表达她的歉意。
  粳米的脸颊一天天地塌陷下去,女萝每次见到她时都觉得刘八仙太亏待自己的娘了。有什么办法?是她自己不怕刘八仙的,她跟他去的那天还选了那么好的太阳天,但她的生活却布满阴霾。粳米每次抱起会会的时候都要说:
  “姥姥看看会会长没长肉。”
  每回她都一边沙哑地叫着:“喔,喔,长肉了,抱不动了。”一边将会会丢在摇篮中,她气喘吁吁的,看上去力不从心。
  猪栏巷的剃头师傅给拉黄包车的李老头剃头,李老头让他给剃成平头,而剃头师傅却给他理成光头。李老头拉着黄包车垂头丧气地回家时,他那个爱吃茴香馅饺子的洗衣婆正从竹竿上往回收晒干的衣服。她见自己的老头成了这副样子,就低下头笑出一串声音,仿佛一条鱼在水中弄出一串水泡似的:“老了老了,还出这个洋相!”
  李老头扔下黄包车,有气无力地喝了一壶茶,然后端个板凳坐在院子的树下纳凉。街坊的孩子们见了他,个个嬉皮笑脸的。他知道这是笑他的光头,他想剃头师傅这是活活整治他呢,他李老头一辈子为人卖命,可从未低三下四过,剃头师傅这不是拿他当“冤大头”吗?凭什么?李老头开始让自己的思绪朝回流,虽然他觉得这样有些累,但还是仔细搜寻过去生活中的一些细节,他是否得罪过剃头师傅?结果二十多年前的一个雨巷里发生的事情使他恍然大悟了。那一天傍晚有小雨,是秋天,灯盏路两旁到处布满了杨树的落叶。李老头拉着黄包车从南天阁出来,正走在灯盏路上,见前方有个人朝他招手,走到近前一看是剃头师傅。那时剃头师傅还没学剃头,他在一家饭馆里当跑堂的,他说:
  “拉我一程吧。”
  李老头:“不行,车上有客呢。”
  “一个人?”
  “一个。”
  “不是可以坐两人吗?”
  “不能拉你了,今天只能拉一人了。”李老头说完,就沿着灯盏路向南走,雨丝刷刷地响,他听见背后那个人在骂:“日后有你好瞧的!”
  这日后的时间隔了二十几年,剃头师傅还没忘了此事。他给他剃了个光头来辱没他,他这是出二十几年前的气呢。其实当时车里的坐客是小梳妆,付子玉在银口巷一间屋子里正等着她。他一向是守信的,他不能走露了风声。
  李老头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想明白后,心里就舒坦了许多。他搬着板凳回了屋子。屋子里有一股新鲜的醋香味。老婆子正把烧红的炭火装入铁熨斗中,她要把人家的衣服烫平展了。李老头又呷了一壶茶,然后他对老婆子说:
  “晚上别等我了,先睡吧。”
  “又有用车的?”老婆子习惯地问。
  “嗯,是个大主。”
  “大主?”老婆子抬起头来朝老头子望,她的眼睛一亮。李老头总算从这眼光中看到了她年轻时的一些样子,心里才不那么失落。他穿上衣裳,拉上车出了院子。老婆子一边熨衣服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真是的,老了老了还要刮个光头,到处惹人耻笑。”
  黄包车裹挟着黏稠的热风在巷子里像只落地的风筝一样呼呼地飞。李老头脚下生风,他走得风快风快的。黄包车停到剃头师傅的店门口,他大步流星地走进去。剃头师傅正在给一个人刮胡子,李老头一把抓住剃头师傅的肩头说:“我说伙计,跟我走一趟。”
  剃头师傅看了看李老头的光头,又继续给那个人刮胡子。
  “南天阁有个大主,他要个手艺高的人给他剃头,我替你应了。”
  “是这样?”剃头师傅高兴了,他三下两下就将那个人的胡子刮完,然后将他打发掉了。
  “带好你的剃刀!”李老头嘱咐着。
  李老头拉着剃头师傅在巷子里奔跑的时候天色已晚。先前的晴朗没有了,天上乌云涌动,空气十分沉闷,人仿佛被关进了地窖中一般难受。李老头穿过了一条巷子,又穿过了一条巷子,然后上了灯盏路。这时雷声轰隆隆地响起,一阵闪电过去后,雨珠噼哩叭啦地落了下来。李老头心想,一切都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只不过灯盏路两侧的杨树现在还没有落叶。他在雨中奔跑着,直到到了二十多年前他遇见剃头师傅的那个地方,他才停下了黄包车。
  李老头说:“下车吧。”
  “还没到南天阁呢。”车上的人说。
  “下车吧,二十多年前我就是在这欠下你的债的,那回我没有拉你,这回白白地拉了你,我不欠你的账了。”
  剃头师傅从车上下来,他站在雨水里。他们同时站在雨水中,他们都不年轻了,剃头师傅忽然羞愧地说:“我不该给你剃光头。”
  “你这是报复我呢。”李老头的声音被雨水黏住,听起来并不很清晰,“老婆和孩子见了我都笑,我过了一辈子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丢人过。”
  “我不该,真不该……”剃头师傅说。
  李老头走到剃头师傅面前,他从他手里夺过剃刀,一下子扎进自己的心口窝。剃头师傅被夺了剃刀的那一瞬以为李老头是要给他也理个光头扯平呢,所以先自用手护住了脑袋,但他没有料到李老头要虐待的却是他自己。李老头在雨水中倒下去,他的胸口涌出血来。剃头师傅愣愣地看着血液被雨水冲淡,流到路面上。他连忙把李老头抬到车上,然后调过头拉着车一直跑下去。当黄包车停在猪栏巷“王神医”门前的时候,王神医正送一个客人出来。他知道这黄包车里肯定有病人,便拉开垂在前面的雨帘,将手搭在病人的额头上,然后慢慢将手移到鼻子那儿。他试了试,就缩回手,对剃头师傅说:“到刘八仙那里买点东西,打发他上路吧。”
  王二刀领着女萝,女萝的身上背着会会,他们一家三口给李老头吊丧来了。李老头无儿无女,十八年前将王二刀收为义子,所以在众多的吊丧者中,王二刀身上的孝最重。他披着一身的白麻布,头上还戴着孝帽子,看上去跟个白色的幽灵似的。女萝腰间系着一条白麻布,头上的孝帽子就免戴了,因为每戴一次她背后的会会都要不安分地用手把它掀掉。那孝帽子像死老鼠一样落在地上,丧葬的主持人被弄得哭笑不得,只好摆摆手说:“孝心也不表现在一顶帽子上,免了吧,免了吧。”
  于是就免了。女萝心中巴不得呢。
  那个爱吃茴香馅饺子的老婆子在吊丧时逢人就说:“他只说有个大主,他吃完饭喝了一壶茶然后坐在树下乘凉,后来回屋又喝了一壶茶就上路了。那时天还没下雨呢,我不知怎么心慌起来,把一个老主顾的衣服都给熨糊了,我三十多年了还没有熨坏过一件衣服呢。”
  她说完,就到灵位前数灵幡上的纸片。她总怀疑那上面的纸片数目不够老头子的实际年龄,所以一想起来她就要上前查一遍。每一次查下来她都显得心慌意乱的,大家就劝道:
  “别憋屈着,想哭就哭出来。”
  老婆子居然还能凄然笑着说:“哭个啥?跟了他一辈子了,他自己要死的,死要面子,从来都是个死要面子的人,死了倒干净。”
  然而剃头师傅却不然了。他像李老头的儿子一样一直守在灵前,他不住地给灵位磕头,磕得他的额头都肿了。老婆子开通地劝道:
  “死就死了吧,别那么过意不去。他自己爱面子,一个光头就能叫他这样。我跟了他一辈子也没想到,真为他愧得慌。”
  女萝也觉得为了一个光头去死太不值得了,将来会会那一代的人讲起这事情肯定要当做笑料的。
  举行葬礼的这天女萝醒得很早。才五点多钟,天就呈现着一派柔和的亮色,她将会会弄醒,母子俩喝了些小米粥,然后她就背着孩子到干娘家去。她沿着月芽街慢慢地向前走,路上的老熟人都冲她点头,大家知道她这是去发丧,所以也不问她什么,问又怎么问呢?说:“你那干爹怎么因为一个光头就……”女萝保不住会“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所以大家不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就觉得心中很舒坦。太阳从她背后升起来了,她觉得背后暖洋洋的,她一直向西走,当太阳升得更高的时候她朝北方的灯盏路走去。这时太阳从右侧照耀着她,她斜斜地裹着一束阳光,使她的半面身子显出勃勃的生气。那灯盏路两旁的杨树又被她开始查了下去。一棵、两棵、三棵……她一五一十地查,查到她自己糊涂了的时候,她就回头看了看走过去的灯盏路——那么多的杨树哇!她惊叹着,阳光照着树叶,树叶透明着,满树都像是缀满了翡翠。女萝第一次发现杨树是这么美,她忍不住对会会说:“多好看的杨树哇!”
  女萝走到猪栏巷的时候就感觉到了那种非同寻常的骚乱。灵棚那里挤满了人,女萝恍恍惚惚看见一些纸糊的东西在攒动的人头中闪烁出现着。待女萝走近时她吃惊极了:干娘的院门口摆满了纸牛、纸马、纸房子、纸丫鬟、纸车、纸鱼、纸灯等等这类丧葬品。不用说,这些东西全部出自刘八仙的手中。女萝想干娘准是疯了,她大概是动了倾家荡产的决心,才买来了这么十全十美的一套上路的东西。会会看上了纸鱼,他指点着它,咿咿呀呀地叫着,女萝用手打了他一下。
  王二刀坐在棺材前吸烟,女萝走上前悄悄地问:“干娘往后不过日子了?她讲这个排场干啥?”
  王二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哪里是干娘要讲究的。今儿一清早,刘八仙和你娘就带着人将这些东西抬来了,说是不用付钱,有人已经付过了。”
  “会是剃头师傅吗?”女萝问。
  “问了,不是。”王二刀说,“管它是谁孝敬的呢,死了风光成这熊样,他活着时可是拉了一辈子车。”
  “下辈子他可享福了。”女萝“啧啧”着,她凑上前去看那些纸糊的东西。别说,还真像呢。女萝从中还看出了粳米的手艺。干爹的房子非常宽绰,也很干净,屋子里摆着桌子、椅子,那桌子上甚至还有茶具。那椅子旁立着一个俏模样的丫鬟,丫鬟的手里还拿着一把扇子,好像是要给干爹扇风,想必是暑热的天气吧。可转而一想又不是,因为另一间房子里还盘着火炉,火炉上放了一把壶,这是冬天的布景了。她想:也许这是夏季时闲下来不用的火炉呢。所以便认定是夏季了。屋门前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院子中有一棵树,叶子很多,想必是春天,因为树上落着好几只燕子,那燕子的尾巴像剪子一样。这棵叫不出名字的树下停着一辆黄包车,崭新崭新的,没有一丝尘土,看上去是达官显贵坐的车,但别人却说这是给干爹乘的车。干爹活着拉车,死了坐车,看来他死后的日子过得蛮阔气呢。人们啧啧地赞叹着,几个老婆婆的眼光几乎是直勾勾的了。女萝顺着院子再往外看,天哪,猜猜院子外有什么?一条巷子里挤满了踩高跷的人,那高跷看起来比真的还要挺拔。高跷上的人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有手拿折扇的,有提着手帕的,有拿着彩绸的,又有打着花伞的。那吹唢呐的将腮帮子鼓得圆圆的,而敲锣的将脖子梗得直直的,那场面看上去跟真的一样热闹。女萝心想:这必是南天阁的秧歌队了。那么,这里面会有小梳妆吗?女萝敛声屏气地寻找着,结果她认定其中的一个就是。虽说这秧歌队中的女人都一律的标致,但这个女人却标致得不同寻常。除了小梳妆,会是谁呢?女萝想起了自己脚上冻掉的两个脚趾,她便将目光离开了那个标致得不同寻常的人。除了秧歌队,那纸糊的巷子里还有几家叫不出名字的店铺,无非是些盐店、米店、布店、当铺,或是戏院一类的了。那巷子看起来幽长幽长的,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女萝觉得干爹拥有这一切简直是不得了了。他带着这么多东西去那里,那里的人该怎样来欢迎他呢?女萝想她的亲爹肯定会在欢迎者之列的,因为干爹带去了南天阁的秧歌队,那里面又有标致得不同寻常的小梳妆。而她的亲爹去那里的时候带的东西并不多,干爹会把带去的东西分一些给她爹吗?
  女萝问干娘:“干爹是个吝啬的人吗?”
  “不吝啬,但他仔细。”干娘说。
  “他带去了这么多东西,他一个人享受不了,他会分一些给别人吗?”女萝问。
  干娘说:“怎见得他真的拿得走这些东西?死去的人带走的东西总是比活着时要多得多,而死去的人总比活着的多,若是都带了去,那东西怕早就摆不下了,在那里谁还会在意几间房子和几匹马?”
  干娘说完,就对葬礼主持说时候不早了,该发葬了。听干娘的口气,就好像家中死了一条狗,要及早地处理掉,以免播散瘟疫一样。这让女萝十分惶恐。干娘说的也许是对的:若死去的人把东西都带到了那里,那里不知怎样拥挤呢。女萝便觉得死了并不是一了百了,麻烦还在后头呢。
  送葬的队伍出发了。那队伍浩浩荡荡的,仿佛皇帝出游行猎似的。女萝背着会会,而会会已经睡在她的背上了。死亡总是比出生的仪式要隆重。王二刀打着灵幡,他挑起的就是干爹一生的历程。女萝熟悉的那些人大都在送葬的行列中,臭臭一家人都来了。臭臭扛着一只纸椅子,那椅子好像要欺负他似的,稳稳地骑在他身上。臭臭的祖父和他那卖菜的老婆子抬着一只纸牛,看他们那股吃力的样子,他们并没有把纸牛当成假的,而是抬出了牛应有的分量。臭臭的娘端着一只聚宝盆,盆子不大,但里面装满了元宝,那元宝看上去跟猫耳朵似的。送葬的人走得慢条斯理的,而围观的人早已拥满了巷子里各个店铺的门前。龚友顺的店里忙得一团活气,那店外的幌子神气活现地招摇着,葬礼结束后仍然在这里摆席。女萝觉得脚下吃力了。虽说队伍的头里刚刚拐上灯盏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走过漫长的灯盏路,她有些心慌。她望着前方灯盏路两侧的杨树,现在那杨树下没有吊着各式各样的灯,也不是有雪的时令,而她却仿佛看到了那年正月十五的大雪和那盏白菜灯。当年那白菜灯吊在哪一棵树下她已经回忆不起来了。杨树都是一个样子,躯干笔直,枝叶婆娑,风吹来时发出的叫声也都是一样的,所以女萝永远找不到那棵杨树了。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大家望着女萝的眼泪,只当做孝心的表现,各自心里都对女萝油然而生一股敬意。然而女萝并没有将灯盏路走完,她走不下来了,她必须要折回去。她不想让会会看到埋葬人的情景,尽管会会现在睡着,但谁能保证他那时不会醒来?女萝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与送葬的队伍背道而行,大家疑惑地望着她,只当她是出去解手,并不介意。女萝一直走到银口巷,她进了“极乐世界”。
  粳米坐在一堆乱糟糟的东西上,那是些麦秸、碎纸、麻绳和铁丝。刘八仙虎视眈眈地盯着一个刚扎好的童女看,女萝觉得那目光充满邪恶。
  粳米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她问女萝:“送完葬了?”
  女萝摇摇头。女萝问:“谁那么大方给干爹买下了那么多的陪葬物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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