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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极村童话

作者:迟子建

  假如没有真纯,就没有童年。假如没有童年,就不会有成熟丰满的今天。
  这是发生在十多年前、发生在七八岁柳芽般年龄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大轮船拉笛了。起锚了。船身在慢吞吞地动了。
  妈妈走了,还有姐姐和弟弟。我真想哭。妈妈真狠,把我一人留在这了。瞧她站在甲板上向我招手,还不时抬起胳膊蹭眼睛。她哭了。
  留下我,刚走,就想了?真好玩。我不愿意看她,更不想跟她招手,让她走吧。
  狠心的妈妈,我恨你!
  记得有一次,妈妈边刷洗毛主席石膏像,边跟邻居王姨唠嗑。我只不过说一句:“妈妈,给毛主席洗澡,怎么不打香胰子?”回答我的是一个火辣辣的嘴巴:“看我不把你送姥姥家!”
  还有一次,我听收音机.乱调一气。猛然,收到了一个很好听的曲子。我听迷了,妈妈和爸爸也都听迷了。后来,里面传出了:“莫斯科人民广播电台,这次……”,吓得妈妈啪地关了它,并飞速地拧了调谐钮,冲我道:“乱捅!就该把你扔到姥姥家,总也别回来!”
  于是,甩下了我这个淘气的、爱说的、不听妈妈话的孩子。好了,现在什么都可以说了。姥姥家里有大空房子,你可以说个痛快了。
   

  船更远了。渐渐地,在我的眼里,它变成了一条小蝌蚪,在奔腾的江里跳着。
  一手攥着石子,一手挥舞着柳条棍,在沙滩上玩了一会儿,我又想哭了。鬼知道,我为什么要哭。我使劲抽了一下鼻涕,仰头望着天。
  天上缀满了云,雪白雪白的。它们有的像兔子蜷在那睡觉,有的像猫在捕捉老鼠,还有的像狗、像鱼。它们自由自在地游着、飘着。天真大!它能容得下那么多的云。云多好啊,它可以睡觉,可以奔跑,可以俯身看到树木花鸟,可以仰头望见星星月亮。对了,听爸爸说,云还可以化作雨、变成雪呢!
  天热极了。嗓子要冒烟了。姥姥抹够了眼泪,在喊我了。
  姥姥是小脚,一走一摇,像是扭秧歌。我不愿意和她一起走,便挣开她的手,向前跑。跑累了,再停下来。看着姥姥走路的那副样子,我忍不住喊:“鸭子、鸭子快快走,跑悠跑悠上高楼。高楼有个松树塔,一咬一半拉。”
  这话可把她气坏了,她边追边喘着,喊着:“骂姥姥,天打五雷轰!”我便又跑,摇晃着柳条棍,东捅捅,西戳戳,好不快活。
  糟糕死了,我把蜂子窝给捅了。一个个小黑绒球向我扑来、压来。立刻,嘴肿了,脖子上,屁股上,都火辣辣的痛。
  姥姥赶来了,急得直掉泪:“看看.当妈的刚走,闺女在这就……咳!”见我哭得凶,她就吓唬我说,“快起来,要不天兵天将该来了。收拾了你,姥可不管。”
  我害怕,抹干眼泪站起来,顺从地趴在姥姥背上。
  一颠一颠地,走啊走啊。我累了,渐渐地睡了。等我睁开眼,迷茫中,我就看见了姥姥家的大木刻楞房子。
  大木刻楞房子是新盖的,房梁上还拴着红布。姥姥说,那样可以避邪。房子大,进门是厨房,东西各一间屋。西屋门帘上钩着花,炕上有一床猩红色的缎子被,南窗下摆着一张黑漆桌子,上面放着镜子、香粉和雪花膏瓶。这是小姨的住处。我和姥姥住东屋。屋里一溜大炕。炕上油着蓝漆,光滑滑的。躺上去,忍不住要打几个滚。
  晚间,我和姥姥睡一个被窝。她给我讲故事,净是鬼和神,可有意思呢!我爱听,听完了又害怕,便把身子缩在姥姥的胳肢窝下,死死地抓住她的肩膀。
  尽管这样,我还是喜欢过晚上。左邻右舍的人挤在厨房里,卷着烟,呷着茶,天南海北地聊,我可以支着下巴听个够。
  白天的日子就不一样了。姥爷打完更,喝了酒就去菜园;姥姥白天总不着闲,剁鸡食,采猪菜;小舅白天上学,学校离家路远,中午不回来;小姨到队里干活,中午回来,吃了饭就躺在炕上睡。我多么恨白天啊,恨这夏天的白天!
  白天太长了,太热了,太让人气闷了。我想念家乡的伙伴。那时,多好啊。有一次,我们好几个人去偷母娘娘家的黄瓜。这个臭婆娘,坏着呢。人家的小鸡进了她家园子,就用石头给砸死,煺了毛,扔进油锅。她家的黄瓜刚做钮,黄花还没落呢。我们一人装一兜,跑到小树林,吃个精光,然后再返回去,看母娘娘骂仗:“哪个杂种,偷吃了你姑奶奶的黄瓜,让他不得好死!是男的,吃饭噎死;是女的,生孩子憋死!”
  她跺着脚,叉着腰,唾沫星子四溅。
  可这里呢?整个一条街,只有三个小孩:兰兰、小宝和我。
   

  兰兰跟我同岁,长得比我好看多了:大眼睛,小嘴巴,就连那薄嘴唇,也是红鲜鲜的。她家穷,孩子多,妈妈常年有病。她总要在家看弟弟和妹妹,很少出来找我。我到她家,她妈又不高兴,指鸡骂狗的,说我招她偷懒了。
  小宝是李奶奶四十岁时得的独苗。娇得了不得,六七岁了,撒尿还得用人把,动不动就像小姑娘一样哭。李奶奶不让他出来,怕他跌跟斗摔了腿,又怕他不小心跌进井里。
  他们都不出来,我就一个人玩,到菜园里捉蚂蚱、蝈蝈,把大个的留下来,装到小舅给我编的笼里,塞进倭瓜花给它吃。看腻了,就到房后去做泥人。
  姥姥家房后有个小洼兜,一下雨使淤好多水,水泡得边缘的土粘粘的。我把它和面似的揉一堆,我每天可以做好几个泥人。我偷偷用姥爷的小木盒里的西瓜子,给泥人当眼睛;又把小姨的胭脂膏子,悄悄抹在了小泥人的嘴巴上。
  听姥姥说,大舅那年回家,带回好几个大西瓜。吃完后,姥爷就把子拾起来,装到那个盒子里。他平常从不动它,家里来了客人,却逢人就要打开说:“这是大儿抱回的西瓜,吐的子呢!”等到别人连连点头,啧啧夸赞,他才满足地小心翼翼地放好。那样子,就跟他喝酒时,慢慢地端起盅,轻轻地抿,生怕弄洒、喝漏了一样。
  就在西瓜子少得不能再少的这一天,他说着说着话,冲我喊:“灯子!听见了吗?灯子!把那个瓜子盒拿来。”
  我吓得打了个干嗝,憋了好半天,直着眼说不出话。姥姥捶我的背,才顺过一口气来,委屈得我哇地一声哭起来。
  “老丧门星!灌够了猫尿,”姥姥咬牙切齿地骂着,“高音喇叭似的,吓死人!”
  我就势倒在姥姥怀里,故意大声嚎哭。
  姥爷没趣,晃着身子站起来,对人家说:“不看了,不看了。看也没用,没用哇。”他从姥姥怀中把我接过去,慢吞吞地走到菜园。
  这是他第一次抱我啊。
  暖洋洋的太阳,照得菜园泛着一层青光。柿子已经拉红丝了。
  他把我放在地上,弯腰摘了个半青半红的,放在我手里。他以为我真的吓着了,摸着我的头发,说:“灯子好,姥爷再不大声说话了。吃吧,等到大秋,红透了,都留给你。”
  我茫然点点头,赶忙咬了一口。恰巧咬到青的那半上,涩得我直想吐,但最后还是把它吞了。
  姥爷不知怎么了,这几天话特别多。小舅说他想大舅了,大舅已经三年没回来了。
  “爱吃西瓜吗?”他问我。
  我慌忙点点头,想想不对,又赶忙摇摇头。他并没在意,只管说:“你大舅那次回来,就带回了大西瓜。红瓤的黄瓤的都有。吃起来沙凌凌、甜丝丝的。”他醉了似的,眯着眼,惬意地有节奏地拍着腿。
  “东头的老苏联,见过吗?”
  “谁?”自从住到姥姥家,我还不曾到东头去过。
  “咳,说这些做啥。不说了。”
  他扔下我,竟自蹒跚着走了。
  气得我把嘴巴噘到鼻孔上。
  尽管如此,我还是跑到房后,把小泥人身上的西瓜子都抠出来,用淤水洗好,放到衣襟上搓干净,一粒一粒地摆在小木板上。
  谢天谢地!姥爷几天不看盒子,也没有人到房后去。西瓜子不知不觉地干了。趁没人时,我把它们送了回去。
  西瓜子的事总算平息了。姥爷又闭紧了嘴巴,不说一句话,阴着脸,闷闷地喝酒。
  太无聊了。天气义闷又热,像捂在蒸笼里,除小姨外,其他人都蔫了似的。
  小姨好高兴。她吃了饭,就梳那又光又黑的大辫子,往脸蛋上扑粉。打扮好了,就前后左右地照镜子。也不告诉家里人,就偷偷地溜了。小舅告诉我,小姨去找开拖拉机的张舅舅。
  天旱了。小泥人被晒裂了身子,烫掉了胳膊;老母猪趴在圈里,一声不响地晒大肚皮,小鸡小鸭都猫到荫凉处。
  尤其是傻子狗,晒得更可怜!
  姥姥家的门前用铁链子拴着一只狗。它的毛黄黄的、茸茸的、长长的,风一吹,泛着金灿灿的光。它的个头大,腿又粗又壮,一跑起来,抖着满身毛,威风凛凛的。这样一条好狗,却被唤作“傻子”。
  傻子可厉害呢。姥姥说,有一次,它把看地的大爷咬得腿肚子直窜血,因此被揍了个半死,尾巴上的毛也被剪掉了许多,拿去给人家敷伤口。从那以后,它的脖子套上了锁链。
  我怕这条狗,不敢接近它。只是远远地站着看。姥姥说,狗是不咬自家人的。可我还是怕,总觉得它的眼睛像冒着火。
  天这么热,它也没精打采地趴在柞木障子下,长伸着舌头,呼呼直喘气。我试探着端盆凉水,慢慢地蹭近它。它似乎有要站起来的意思,可只是身子动了动,却没能成功。我把盆放到它旁边,轻轻地蹲下,胆突突地抚摸着它的毛。它得意了,仰着身,斜伸着腿,微闭着眼,缩着头。我便又使劲搓它,搔它,捶它。
  它终于被我征服了!我有了新的伙伴。
   

  新伙伴跟我是友好的。每天吃饭,姥姥都要蒸暄腾腾的馒头。吃饱了,我也要再拿一半,捏在手里,装作往嘴里塞着向外走,姥姥总要说:“吃多少拿多少,糟踏粮食可伤天害理哪。”我就说:“我还没吃饱哪。”不管她怎样唠叨,就倏地跑出屋门,来到大门口。
  傻子一见我,一骨碌挺身起来,斜伸着前腿,探着脑袋,狠劲晃着尾巴。我坐在地上,它立刻趴下,把前爪搭在我腿上。我把馒头塞进它嘴里,看着它大嚼大咽,心里禁不住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和胜利感:傻子是我的!
  晚饭后,屋里传出了洗碗的叮当声。姥爷叼着旱烟又蹲到菜园去了;小舅编笼子,好到大江去捕鱼;姥姥拎着猪食桶,一出门就嘎嘎嘎地叫着;我的任务是圈鸡。到仓库的袋子里抓一把小米,把它撒在纸箱里,小鸡就傻乎乎地跳进去,唧唧唧地点头啄着吃。遇到调皮的,站在纸箱边,探头探脑,我就得把它扑下去,蒙上纱布,把纸箱端到大厨房的南墙根。
  做完这件事,我可以抱着傻子看天。傍晚的西边天才好看呢!
  太阳沉下山了。天边飞着晚霞,深一块,浅一块的。它们有的大红,有的粉红,有的则金黄。那大红的像炉膛的火,粉红的像小猫的舌头,金黄的像大公鸡的尾巴。它们深的颜色变浅了,浅的更谈了,星星就眨着眼跳出来了。星星一跳出来,邻居家的猴姥就大着嗓门来聊天了。
  猴姥讲故事最有一套。讲鬼神时,不是眯着眼乱哼哼,就是张着大嘴,捶胸顿足。这样,她常常要把烟头掉在裤子上。好在她的裤子脏得很厉害,铁皮似的,所以也不会烧出眼。
  厨房里弥漫着呛人的黄烟味、汗泥味。我听累了,听烦了,就出来透口气。
  夏天的夜晚凉爽极了。青蛙在江边不时地呱呱着。满天星星密布,空气真新鲜。傻子知道我出来了,就唔唔地叫着。我跑上去,搔它。
  “傻子,你看,天上哪颗星星最亮?”我扳住它的脑袋,让它望天。它乖乖地仰着头。
  我又问,“傻子,你看哪颗星星像我?”它只管晃了一下身子。“大笨蛋!真是‘傻子’!”我骂它,按它倒下,自己忍不住咯咯地笑。
  “黑更半夜,在外面笑什么?快进来。”姥姥倚着门框喊我,我赶忙撒腿往回跑。回到屋里,猴姥那颠三倒四的故事快讲完了,我跳上炕去铺被,待我磨磨蹭蹭地做完,猴姥的大脚片子已经响在院中了。
  姥姥一直把她送到大门口,闩上门,拉上窗帘,洗过脚,我们便上炕了。
  我睡不着了。我在想姥爷,想那天他到大菜园里对我讲的话。我越想越奇,忍不住推醒姥姥,问她:“‘老苏联’是谁?”
  “东头的。”
  “是站在窗前就能望见的,那个种了好多毛嗑的人家吗?”
  “嗯。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姥姥是要早起,姥爷打更回来,才早上五点多钟,她就要做好了饭。我不再问她,等她睡熟了,我从她怀里挣出来,拱出被窝,痛快地大喘了几口。我在想,东头那个大木刻楞房子,里面住的老苏联是什么样呢?
  这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东头的大木刻楞房子里住着一个老太太,她站在黄灿灿的葵花下,抛给我好多好多的石子。她告诉我说,这些都是黑龙江的石头。她还说,她要把这些石头磨得圆圆的,用锭子扎出眼,给我穿个项圈戴。
   

  天大亮了,太阳升得老高。
  院子里,飘着鱼腥气,小舅坐在木墩上挤鱼。鳞光一闪一闪的,像星星在跳。他挤完了,拌上盐,串上铁丝,挂在墙上。
  小鸡们蹦跳起来了。我把盆子当中肠子之类杂秽东西捞出来甩给它们,剩下的红浆浆的汤倒在猪槽里。然后,再把盆冲得干干净净。
  这样做,小舅一高兴夸我,我可以就势要两条小鱼,给傻子吃。
  吃了饭,各自忙各自的了。
  我沿着干得裂了缝的田埂,向苞米地走去。姥姥家的苞米地紧挨着老苏联的菜园,现在,苞米已经吐出了棕红的缨子,我掰下一截甜秆,塞到嘴里嚼着,吃够了,向那个房子望去;满院子的向日葵,黄泥抹的墙上挂着一串鲜红的辣椒、一串雪白的大蒜和一把留做菜籽的香菜。
  房门开着。在我记忆里,它似乎从来没开过。可它今天确确实实开了,不是梦吧?
  走出来了,是一个高高的、瘦瘦的、穿着黑色长裙、扎着古铜色头巾的老奶奶!
  她一步步地移过院子,推开园门,贴着豆角架过来了。
  我站在苞米地,她站在那里,隔住我们的,是一排低矮的、倾斜的、已经朽了的柞木。
  我的心打鼓似的咚咚直跳。
  “小姑娘,小姑娘。”声音很慢,有些迟钝,“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啊?”
  “我采猪食。”
  “采什么菜啊?”
  “灰菜、苋菜、车轱辘菜,还有钌铞儿、朱香芽!”
  她格格干笑着,嘴不停地动,好像在嚼什么:“采猪食,怎么不拿篮子呢?”
  “我先采,放在这。中午舅舅来取。”
  “几岁了?”“七岁。”“上学了吧?”“没有。”“愿意识字吗?”“愿意!”
  回答得干脆利索,我想她一定会满意的。
  她把着柞木杆子,我也把着。我仰着头,她低着头,我们的眼光相交在一起。我分不清是不是梦,顺嘴说出来:“你是老奶奶!我见过你。你不是答应给穿个项圈戴吗?”
  我用手在脖子周围比划着。她先是睁大了一下眼睛,随后拨着障子,伴着一阵咔嚓咔嚓的柞木杆倒下的脆响,她倾着身子过来了,死死地搂住我!
  “是奶奶的孙女!是奶奶的孙女!”她的胳膊像把大钳子似的牢牢卡住我,我的脸被她亲得直发烧。可能她听到了我的哼哼声,她松开我,我终于可以大口地喘气了。
  “奶奶,黑龙江的石头能磨圆吗?”
  “能。能磨圆的。”她肯定地点点头。
  “那就好了。”我放心地笑了。
  不知不觉,我跟着她,穿过菜园,来到院子,走进屋门。
  屋子不大,却很于净。墙粉刷得漂白。正房里,最引人注意的是一个黑色挂钟和钟下面的紫檀色桌子,桌子旁边是一把黑木椅。
  她按我坐下,拿出冰糖,摘掉那条古铜色的三角巾,连连转了几个圈,对我说:“吃吧,再给你烤毛子嗑去。”
  她到厨房去了。不一会,她用铁片托着毛子嗑出来了:“吃吧,香,新烤的。”
  她兴致勃勃跳起舞来。
  我看着她起舞,跳得又快又急,全不像姥姥,就连胸脯也是高高挺着。
  “奶奶,你脚大么?”
  “大哟。”
  “我姥姥怎么是小脚?走道像鸭子,一扭一扭的。你的脚怎么大?”
  “长的呀。奶奶不缠脚。”
  她翻出了扑克、跳棋、识字课本、陈年的蚕豆,满满地堆了一桌子。
  她说她要教我识字、唱歌、剪窗花、做面人。她跟我说,上她这里来不要对别人讲。
  当然,我全部同意了。
  回家路上,我看着天也想笑,看着地也想笑。每一片白云,每一片绿叶,都那么亲切。我哼着歌,踩着发烫的土地,蹦蹦跳跳回来了。
  傻子迎上来,我像奶奶搂我那样,死死搂住它,贴着它的耳朵,悄悄说:“傻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不许对别人讲。”
   

  午饭后,空气更加燥热、沉闷了。不一会,起风了。云变成了淡灰色,挤成一堆,抱成个铅灰色的大团。
  风逝了。燕子呢喃而下。细细的雨丝像一根根银色的绣针,一古脑地扎向地面。
  鸡整齐地排成一溜,哆嗦着翅膀,站在房檐下。傻子却得意地踏着爪,不停地用舌头舔那湿漉漉的毛。
  姥姥高兴得磕了三个头,不住地叨叨着:“没白求雨,可不,说来就来了呢。”她走到窗前,满心欢喜地瞅。她的眼眶里有水珠。莫非是雨扑打进去的?
  我望望窗户:窗子关着,雨水顺着玻璃一道道地往下滴。那么,姥姥是兴奋得落泪了。
  我搬了个小板凳,站在上面,把着窗台向外望:雨下得更大了、更急了,地上冒起好多水泡,像我踢毽子用的铜钱。
  我在想东头的老奶奶。她现在做什么呢?
  对了,她怎么就一个人呢?
  我真想立刻就弄明白它。我想问姥姥,可一想起老奶奶的话,立刻打消了那个念头。
  大雨停了。草丛中的蚂蚱蹦得欢,蝈蝈也叫得脆声了。傻子满足得直妁蹶子,小鸡们不停地刨着湿乎乎的土。
  姥姥抱柴做饭了。厨房里传来烧火的僻啪声和嚓嚓的切菜声。姥爷从炕上爬起来,穿上长统靴,拿着铁锹,跳到猪圈里起粪去了。
  我穿上塑料凉鞋,向老奶奶那跑去。
  山雀赶在我的前面蹦着。它们好像刚出窝,还不会高飞,只是贴着地面,吃力地抖动着稚嫩的翅膀。东北角,扬出一条彩虹,像是一座五颜六色的桥。
  我屏住气推开那扇门。我怕老奶奶睡觉。
  是开门使屋里亮了,还是我不小心弄出了声?反正,她马上发现了我。
  “噢,好大的雨,雨好大呀!”
  她奔过来,蹲下身,拍着我的脸蛋。
  “奶奶,你的裙子像喇叭花。”我扳着她的肩,对她说。
  她努着嘴,紧眨了两下眼睛,端着肩站起来,慢慢转一圈,又突然蹲下,惊叫道:“看对了。是像喇叭花。聪明的乖乖!”
  她抱起我.推开门,绕到房后,放我到地上。
  这回轮到我惊叫了。野草中开着五颜六色的牵牛花。奶奶一种颜色掐了一朵,插在我头上。几只黄蜂嗡嗡着飞到头顶,吓得我一把抱住她。
  “咋了?咋了?”
  “蜂子!我怕蜂子!”
  她笑着,抱起我,用手抚着我的脑门,边走边唱道:“黄蜂好,黄蜂好,黄蜂不蜇我的小宝宝。给你花粉吃,给你好花粉,只要你不来,吓我的小宝宝。”
  我笑了。见我笑了,她也笑得更厉害了。身子不住地抖着,我趁势滑下地,噔噔地跑进屋。
  她端来一盘新煮的蚕豆,一颗颗地把皮剥掉,再把它一颗颗地送到我嘴里。那豆又香又软,我忘了回家。
  “奶奶,你家怎么就你自己?”
  她略微仰了下头,眼窝里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又没有了。她往嘴里塞着蚕豆皮.又慢慢吐出来,弄了一裙子。
  我这样问,老奶奶怎么会不伤心呢?我打算搂住她的脖子,就势撒个娇。不料,她笑着说了:“不早了,看你姥等急了。是吃饭的时候了。”
  “嗳。”我答应着,站起来,磨磨蹭蹭地向门口走。推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倒忘了问了,叫什么名儿啊?”沙哑的、夹着痰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迎灯。我的小名。妈妈说,生我的时候是正月十五,天刚擦黑,还没点冰灯呢,爸爸就给我起下了这个名。”
  她又发出一阵骇人的笑声。吓人的老奶奶!我一溜烟跑回家,死死地抱住傻子。
   

  “跑哪去了?一天不着家!喊你姥爷吃饭。”姥姥把刷锅水倒进猪槽里,尖着嗓子招呼我。我放开傻子,木木地走向菜园。
  姥爷光着大脚片子,裤腿挽到膝盖,两手相抱着坐在垄头。风吹来,菜园泛起一层青茵茵的光。姥爷的头发蓬蓬着,随风飘动,阴沉沉的脸上,两只眼睛定定地瞅着什么。
  我捂着胸口,迈过昏黄的、摇荡着波纹的小水洼,立在他背后。他全然没有发觉。
  “一年了,柱儿。没把你的……死讯,告诉你妈。不怪、我,你妈,她,会受不住哇。”
  嘤嘤的泣声,他的身子向前倾着,头不住地低着、低着,一直低到膝盖。
  彩虹走了。天空纯净得像一弯清水。
  好久,他才抬起头,哆嗦着手,在衣袋里抠摸了好久,才见他捏出一个黑莹莹的东西来。
  “西瓜子!”我惊叫道。
  他浑身一抖,慢慢地转过身,放下裤脚,说:“姥爷种西瓜。等结了果,给你吃。”他蹲起来,抠个坑,让我把子放下去。
  “还赶趟吗?”我问他。
  “赶趟。大秋就成了。”他抓起一捧土,细细地搓着,均匀地撒在坑里。
  我和姥爷关上园门,走进屋子,姥姥在里面骂:“老的老小的小,哪有一个不叫操心的!赶明儿告诉柱儿,再回来,可别给那老孽障买东西。弄点子西瓜子啊,今儿看,明儿摸,真比见着儿子还亲。”
  我猛地冲进屋,揪住姥姥的衣襟:“谁叫柱儿?”
  “‘柱儿’也是你能叫的吗?没大没小!”
  “他是谁?”
  “你大舅!”
  柱儿是大舅,大舅怎么会死呢?不敢告诉柱儿他妈,柱儿他妈不就是姥姥吗?
  “姥姥,你是柱儿他妈?”
  “嗯,咳、咳。”她笑歪了身子,洒了一衣襟粥,“我不是柱儿他妈,谁是呢?生柱儿的时候,难产哟,差点没把命搭上。”她从贴墙的铁丝上拽下抹布,捣蒜般地扑弄着米粒。
  “快吃!凉了!什么都好问!”小姨把碗推到我面前,狠狠地瞪我一眼。
  “我不饿!我不吃!谁希用你管,对象去吧!”
  她摔下筷子,跑到西屋,门被砰地一声关上了。
  自知闯了祸,我满心不自在地走出屋。
  晚霞将要下去,天上变成了灰蓝色,远山被罩在一片水雾之中,显得空旷和迷离。
  傻子迎着我走来。我无心理它,径自向前走着。它委屈得呜呜叫着,抗议般地跺着脚。
  也不知走了好久,前面是江了。
  啊,江,你迅疾地、不停地流,你不觉得累吗?真像个贪玩的野孩子,一躺到这儿,就忘记了吃饭、睡觉。
  你已经变野了,不停地卷起一道道波浪.一簇簇水花。即使这样,你还觉得不过瘾,于是,就在自己的胸脯上切下一块块肉,甩到沙滩上,化成五颜六色的石子。
  瞧你,是不是看我来了,又播撒出一片亮晶晶的碎光,吐出一朵朵白莹莹的莲花?哦,你点头了,不住地点头了。你这北极村的野孩子!
  沙滩多好。又松又软。我怎么才第一次感觉到?五颜六色的石子,圆的、方的、长的,很多,很多……
   

  被小舅从江边抱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哭。
  天边钩着一弯淡淡的月牙,无际的星星像蜡烛的火苗,不住地跳着。
  我的泪把小舅的领口全弄湿了。我羡慕江,甚至有些恨它。它洋洋洒洒,阴天,狂热地亲吻条条雨丝;晴天,悠闲仰望浮游的云彩。
  江啊,江,你一定知道奶奶为什么会那样骇人地笑,姥爷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青蛙在江边呱呱地叫了。开始只是零零稀稀的几声,听起来,好像带着铃铛的马车在飞奔。
  星啊,星,满天都是。我是哪一颗呢?妈妈不是说过,生我的时候,梦见一颗星星扑到怀里了吗?
  哦,太累了。我感到头发沉、胸闷极了。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身上冷得直哆嗦,好像谁给涂了一层冰。我把头无力地搭在小舅的肩膀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累极了,累极了。
  我的眼前是五颜六色的小星星,它们晃啊、摇啊,红了,全是红的了,像新媳妇的盖头,像大公鸡的鸡冠;不,又是紫的了,干万颗的小豆豆。粉的、绿的、白的……最后是满眼的金色,像火星飞迸。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
  白的墙,映着明晃晃的阳光,更白了。
  荷包蛋和葱花的香味扑鼻而来。姥姥的眼里含着泪,用搓板一样粗糙的手一遍遍地抚弄着我的额头。
  “灯子,灯子,起来吃吧。”是姥爷的声音。我把着姥姥坐起来,接过碗,很快,两个鸡蛋进肚了。细细的面丝也吞进去了。
  我觉得舒服、轻松了许多。放下碗,我就要出去。我知道,这是中午,自己睡了一宿零半天了。
  “哪去?”姥姥拽住我的胳膊。
  “去玩。”
  “不中。刚要好,夜里发烧才吓人呢!”
  “发烧?我都说啥了?”
  “你说你变成了星,还说要变成江,又说有个奶奶给了个什么东西……多着呢。”
  “我提没提柱儿的事?”
  “见天儿的叫柱儿,该是想你大舅了吧?”她说完,咳了一声,扯起前襟擦眼睛。姥爷急忙弓着背走开了。
  没提柱儿就好。他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只听小舅讲过。姥爷挨斗时,大舅抱不平,惹怒了公社书记,把他调到很远的一个地方去了。那年他才十七岁。他死在那个地方了吗?
  姥爷多可怜,他死了儿子不敢大声哭,姥姥更可怜,她的儿子死了她都不知道,还当他活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看看傻子去吧,它一大早就刨土,挣铁链子,疯了似的。”姥姥一边跪在炕上用小抹布来来回回地擦着炕,一边对我说。
  我忘记回答,飞快地冲出屋。
  果然,傻子在拼命地挣铁链子。它蹬着腿,冲刺般地一蹿,脖子上便勒出了一道深深的沟。没有挣脱,它嗷嗷地叫着,疯了似的又向前扑,铁链子被拉得绷直。
  “傻子!”听到声音,它猛地一抖。它的腿由前倾变直了,铁链子也变松了。它迅速仰过头,望着我,烂泥似的瘫在新翻的泥土上。我跳过去,搂住它。它用舌头不停地舔我的手心。
  “是不是我来晚了,你发脾气?你挣铁链子,是要找我去吧?”
  我问它,它木然不动,毫无反应。等我站起来,要离开时,它又疯了似的又跳又叫。
  “不走,我不走。”我揪住它的耳朵,按它到障子边。它明白似地点点头。
  太阳由中天向西滑了,猪吃完食卷着尾巴回圈了。现在,我得去看老奶奶了。
   

  “黄蜂好,黄蜂好,黄蜂不蜇我的小宝宝。给你花粉吃,给你好花粉。只要你不来,吓我的小宝宝。”
  老奶奶蹲在灶门前捅着火,努着嘴唱着。她的脸被火映得红光光的,深凹的蓝眼睛显得那样好看。
  锅里咝咝地冒气了。白浆浆的米汤顺着锅沿淌下来,滴到她握火钩子的手上。她一惊,慌乱站起来,去掀那锅盖。我倚着门框,把小拇指含在嘴角。她放上碱,画圈似的用勺搅着粥。
  “奶奶!”
  她掉过身,把勺子扔到一边,扎煞着手,想要搂我。见我住后缩,她又垂下手,温和地说:“来了。吃饭了吗?”
  “吃了。荷包蛋。”我不由咂了咂嘴。
  “粥熟了,拌拌糖,再喝碗米汤。”
  不等我回答,她径自从橱里拿出一只碗,用毛巾使劲擦蹭着。她把碗放到锅台上,从橱里的瓷罐里舀出满满一勺糖,磕到碗里,撇着米汤。
  浮溜浮溜的一碗,粘稠稠的,啜一口,甘甜甘甜,像软软的胶皮糖。她捏着勺喂我。舀起一下,放到唇边,撮着嘴轻轻地一吹,再送到我面前。
  喝完米汤,我就进屋了。
  桌子上,堆着一摞小纸片。纸片上有画,也有字。奶奶吃完了,收拾停当了,搬来一把木椅,放到桌旁,与我对面坐下。
  “认识吗?”她抽出四张卡片问我。
  “鸡、虎、棍子、虫子。”
  她笑了。捏着我的鼻子,说:“不是棍子,是‘棒’;不是虫子,是‘虫’。”她点着字教我,她把字样的画片推到我面前,又从抽屉里抽出同样的四张,对我说:“现在做游戏。虎吃鸡,鸡掐虫,虫嗑棒,棒打虎。我出一张,你出一张。背着出,再一起翻过来,看谁赢,记住了?”
  “虎吃鸡,鸡掐虫,虫嗑棒,棒打虎。”我流利地重复一遍,故意把声音拉得长长的。我抽出一张老虎,用手心牢牢地按在桌子上,生怕她看见。
  在我的印象中,老虎最厉害。谁能抵得过它?棒能打虎,老奶奶可千万不要出“棒”。万一她出“棒”怎么办,我的老虎不就没命了吗?
  这样想着,我真想把它抽回来,再换上“虫”。让虫去嗑老奶奶的“棒”。可她出的若是鸡呢?我的“虫”不也就完了么?
  越想越着急。我的头都出汗了。
  “奶奶查五个数,查到五时,一起翻。”
  “一、二、三、四、五!”
  我们一齐翻过来了。她押的是虫,我押的是虎。这怎么算呢?
  “虎吃虫!”
  “虫搔虎!虫蹦到老虎的屁股上,摸得它直叫唤。”
  “才不是呢!虫子那么小,老虎一脚就能把它踩死!”
  “瞎说!虫子灵巧,老虎可踩不着它。”她眨着眼睛,好像在气我。
  “灵巧个屁吧。我见鸡要掐它时,它吓得跟小耗子见猫似的。”不知不觉,我的泪流出来了。
  她也淌了泪,是因为笑。
  “下雨了,雨哗哗,哗哗的雨呀流不停。填满了鼻沟沟,浇湿了小脸蛋。”奶奶用手指弹着桌子,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我止住了哭,也编排她:“眍搂眼,尖鼻子,长长的下巴肥肥的耳。白了毛还要穿裙子,开朵喇叭花呀,还是个臭黑的!”
  她啧啧着嘴,搂着我笑了。我就把嘴贴到她耳朵旁,讲述我心中的秘密。
  从这天起,我开始跟奶奶认字了。她每天教我五个,第二天去就考。着答不对,是绝对不准许吃蚕豆、嗑瓜子的。
  太阳贴着山下去了,天色渐晚。猴姥的大脚片子又在院中响了。鬼和神的故事对我已经失去了魔力。她们在厨房里讲,我就躺在被垛上,望着房梁,默念着白天学过的字,用手指比划着:“马、牛、羊、猪、狗。”……
  猪,猪字太难写了!怪不得猪那么讨人嫌,原来它的字也烦人哪。
  “小舅!”
  “干啥?”
  “‘猪’字怎么写?”
  “犬右加个‘者’。”他一边说,一边用圆珠笔写在我的手心上,然后把笔往炕里一撇,晃晃荡荡地钻进厨房了。
  神气什么?臭美!都那么大了,写个“猪”字也值得这么着?我想着,气得在“猪”字上打了一下。这一下,倒使我记住了它。
  我四仰八叉躺着,望着房梁,听着猴姥的说话声,不由想起了那天我跟姥姥说的话:“姥姥,猴姥真埋汰。耳窝全是泥,大黄门牙也恶心人。”
  “什么都说,可不叫她听见伤心。她早先可不是这个样儿。”
  “早先她干净?”
  “是了。光光溜溜的,别说虮子花,就连个灰星儿都不沾。”
  “那她现在咋这样?”
  “就打小日本鬼子军官逼她睡了一宿,死了几次没能成,她人呀,就成了这个样子。”
  “睡觉怕啥?”
  “那可是丢人的事呀。你现在不懂,大了就知道了。”
  小日本在漠河采金,霸占侮辱了许多人,花骨朵没开,就被风劫落了。它埋在烂泥里,没有人再辨出它的颜色了。
   
十一

  秋风起了。嫩嫩的苞米粒变硬了,豆角叶变黄了,柿子晒红了脸,沉甸甸的倭瓜拽折了枝蔓。房盖上,红一块、绿一块的,晒满了胡萝卜和豆角丝。
  我帮姥姥把豆角子和豌豆子摘下来,穿上线,挂在房檐下。
  小燕子练习飞了。它们飞累了,就歇在电线上。燕妈妈来来去去地给它们啄食。练硬了翅膀,它们就要跟妈妈回南方去了。燕子要回家去了。北方太寒冷,留不住它。可是,冬天过去,雪一化,春天就来了。春天一到,燕子又飞回来了。
  我可不愿意走。我要走了,就难再回来了。我要在这,陪着奶奶度过这个寒冷漫长的冬天。我将能学会好多字,学会乘除法,学会剪窗花、做面人。有了希望,心中就舒坦多了。我变勤快了,帮着姥姥洗碗、剁鸡食、采猪菜。在做所有这些活的时候,我都在想:干完活就去奶奶那,快干、快干!
  秋天过得太快了。土豆起完了,苞米叶子黄了,干巴了。蚂蚱越来越少,就连鸡也不爱下蛋了。早晨起来,还能望见白花花的霜。
  姥姥到供销社买了每人两块的月饼,八月十五到了。家里提前圈鸡、喂猪、做饭。晚饭时,我只喝了小半碗粥。我要攒着肚子,吃月饼。整整一年没有见过它了。
  我坐在大门口,盼啊,盼啊,夜幕低垂了,月亮在山坳里不停地拱啊,终于拱出了一点,金黄色的、细长的、像是棵豆芽的月亮边。
  我乐得一蹦老高,飞快地跑去告诉他们。
  姥姥麻利地搬出桌子,把它支在院子里,端上一盘月饼,一盘柿子。姥姥说这叫供月。秋天了,忙活了一年的人们都该歇歇了。收成了一年的东西,拿出来供供月,求得美满吉祥。我听完姥姥的话,不由得想起了在家过八月十五时,与小朋友一起看月亮,边嚼月饼边哼歌谣:“蛤蟆蛤蟆气鼓,气到八月十五。杀猪、宰羊,气得蛤摸直哭。”
  我唱给姥姥听,她笑得直揉肚子。我想,别的地方过八月十五一定很热闹吧!杀猪、宰羊,搞得多隆重。我马上想到了老奶奶,谁陪她供月呢?
  趁姥姥不注意,我摸块月饼,偷偷跑出去。
  月亮全升起来了。它圆圆的大盘上,像是涂满了鸡蛋黄。我踩着零乱凋落的叶子,穿过苞米地,撞进院子,打开屋门。
  老奶奶正用胳膊拄着脑门,坐在桌子旁。她见了我,又像疯了一样把我抱起来,抢了一个圈,亲得我透不过气来。
  她从厨房里给我端来了月饼。那月饼是她自己做的。小小的,圆圆的,馅是青萝卜丝和白糖。月饼印着鱼和花的花纹。
  我知道,奶奶只能自己做月饼。至于为什么,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我把自己的月饼给她,因为买的月饼馅里有花生和芝麻。她捏了一小块,尝了好久。
  我们吃完月饼,就手拉手,唱起奶奶编的歌来:“月亮升上来哟,宝宝他睡着了。奶奶拿起绣花针,缝啊、缝啊,缝出个小鹿活鲜鲜蹦。太阳出来哟嗨,宝宝他醒来了。奶奶打着阿欠哪,给宝宝穿上带小鹿的新衣裳哟!”
  我唱着,晃着脑袋,觉得自己就是那歌中的宝宝。“出去看月亮吧。”唱累了,也跳累了,我想出去玩。她答应着,戴上三角巾,扯着我的手,来到院里。
  月亮升高了。它的左右飘着几朵灰蓝色的云。月亮里面绰绰约约的,好像有雾,有烟。
  她给我讲嫦娥奔月的故事。说是嫦娥偷吃了长生不老药,带着玉兔上月宫了。
  我恨嫦娥。我想,她要是不偷吃那药,地上的人将会有许多长生不老的,包括奶奶。她的头发全白了,牙齿也脱落了。她老了。有一天她会死的。
  我伤心得直想哭。
  “听着大江的水声了么?”
  “听到了。”
  “跟奶奶去江边玩玩吧。”
  “晚间去,不害怕?”
  “怕啥,大月亮呢。”
  我顺从地把她的胳膊拽在肩膀上,向大江走去。
  哗哗的水声,又轻又急。晚秋的江面,冷清清的一片。月光泻在江面上,像播撒了许多金子,一跳一跳的。
  她给我讲白夜。说是夏至时,在漠河,可以看到北极光。拿一片小玻璃碴,把它浸入水中,可以看到好多色彩。
  她告诉我,她的家在江那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有绿草地,有很好看很好看的木刻楞房子。她说,她年轻时糊涂,跟着她爹糊里糊涂就走了,说着一个劲儿叹气。她还告诉我,她年轻时是一个很好看的人。还说,她有一个傻儿子,现在在山东,是她男人带走的。运动一到,那人胆小,扔下她一人,跑了。
  她又唱歌了:又苦又涩的。唱得我听不懂。她说是他们家乡的歌。在这晚秋的江面上,回荡着这样的声音,我打了个寒战。
  她拾了好多石子,用裙子兜着。她说,她真的要给我做个漂亮的项圈。
  望着大江,我忍不住淌泪了。我悄悄地淌,再偷偷地抹掉。我不愿意让奶奶看见。
   
十二

  供月的桌子已经撤了。院子里没了水,潮乎乎,湿润润的,看来,姥姥已经洗完了脚。我登着木墩闩好大门,定定神才进屋去。
  姥姥并没睡。她盘着腿坐在炕上,好像跟谁生气了。
  “野够了?她还放你回来了?怪不得呢,昨天观景(做梦)观到结婚唱戏的,可有热闹事了呢。
  “也怪不得你妈嫌你淘气,怕惹事,可不就是个让人操心的孩子!
  “愣站着干什么?抱屈呀?你小舅亲眼见你去的。还不上炕!”
  我狠狠地瞪了舅舅一眼,脱了衣服,把它们扔在板凳上,跳上炕,扯过被子。
  “睡、睡,应不应承错了?”
  姥姥和我争扯着被,泪花花在眼里打转。
  “供你吃,供你穿,可不供出了个小冤家!”
  说着说着,声音变抽噎了,好像水流得很平稳,突然受到了阻碍似的。
  我的心很难受。我光着脊梁躺到炕角贴墙的地方。想月亮。想星星。想大江。想菜园中的蚂蚱、蝴蝶、蜻蜓和蜜蜂。想牵牛花、蚕豆、梦中的项圈。想清淡淡的月牙。我真想变成其中的一种。
  挂钟“嘀嗒嘀嗒”地响着,外面的月色多美。要是奶奶、姥爷、姥姥、小舅、猴姥和我一起围在桌子边,边讲故事边赏月,那该多甜人。可是,我知道,在我没有去奶奶家之前,通向她家的窄窄的小道,就是一具僵尸。现在,这具僵尸只有我一个人敢踩。
  嗡嗡地叫,是蚊子。秋天的蚊子叮人可真凶。准是姥姥又先打灯、后关窗的。姥姥可真是的,连这么简单的先后次序都记不住。她好可怜,她的柱儿死了,可她不知道。
  月亮是圆的。我想,在姥爷眼里,它不是圆的。它确确实实缺一块。姥爷在干什么呢?他一定在想柱儿。因为每逢年节,爸爸都要念叨死去的爷爷。也许姥爷正站在月下,手里捧着几粒西瓜子吧?应该刮一阵小风,吹落姥爷眼角的泪,吹起他的一头白发。那白头发向上一绺,拂动着,一定像团烟。让烟上天吧,化成袅袅的云。没了白发,姥爷会年轻的。
  这样想着,我爬起来,去翻装瓜子的盒子。
  盒子空空的,像一个饿急了眼的大肚罗汉,空着肚子,等待吞噬一切能吃的东西。
  我小心地合上它,悄悄缩在姥姥身旁。
  她哭倦了,她不舍得接我,她一声不吭地躺下了。我把头伸在她胳肢窝下,抱着她的腰。
  她的皮肤这么松,这么粗,一摸就触着骨头。她也老了。这么些人都老了,我更加相信自己在长大。
  我老了会是什么样呢?
   
十三

  中秋节过去了。天气越来越寒冷。霜花凝成了薄冰,嵌在低洼的土地上。
  菜园一下子变得苍老了。枝残叶败,果坠花萎。蚂蚱不再蹦了,燕子也离开了北方。干巴巴的豆角架上,只零星盘挂着枯草的叶片。
  豆角丝晾干了,收进了仓房;胡萝卜未干透,把它请到炕头去了。
  姥爷给小鸡垒了窝。它们的嫩翅膀受不了雪花和寒风的袭击。它们失去了奔跑和自觅食物的权利。它们将要伴着干菜叶,在闷葫芦一样的窝里,度过一个漫长的冬天。
  傻子的窝是小舅垒的。用烨木杆支起个架子,苫上干草,再糊上黄泥,留个口。看上去,跟个躺倒的泥烟囱一样,别扭极了。
  姥姥戴着老花镜,在炕上盘着腿,做起冬天的棉衣来。她给我安排了许多活:摘线头、用弓子弹旧棉花、扒饭豆皮。尽管心中一百个不乐意,可我还是耐着性子做了。
  难有出去的机会,走一步姥姥都要问。干完活,我就用小舅使剩的铅笔头默写奶奶教过的字。专门预备给猴姥的卷烟纸被我独吞了。
  我开始琢磨画画。画奶奶家的烟囱、她房后的牵牛花和那个紫檀木桌子。纸上满是歪倒了的烟囱、没立体感的牵牛花、瘸了腿的桌子、呆若木鸡的燕子和尾巴跟兔子一样短的傻子。
  尽管如此,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叠在一起,用一小块塑料布包好,藏在拌垛里。这样,它就不怕风吹、日晒、雨淋了。我打算要带这个去看奶奶。
  这样,我更精心设计一幅画了。因为姥爷给了我一张玻璃窗那样大的硬纸,让我叠纸飞机玩。纸飞机我玩厌了,我决心在上面画一幅画,我最喜欢的。
  趁姥姥去买粮的当儿,我一个人伏在炕上,飞快地动笔了。一个老奶奶,交叉着双手仰头望着天。她的长裙曳地,自然打着旋,像一朵盛开的牵牛花。她的脸上宽下窄,皱纹纵横,前探的下巴上的嘴紧紧地抿着。她望着天,好像在寻找什么,以至于三角巾就要从肩头滑下去了,她的头顶是一颗小星星。
  铅笔的黑色总嫌淡,我从灶坑里扒出一块木炭,涂在裙子上。古铜色的三角巾用松树皮擦上了。星星,应该是金黄色的,绞尽脑汁,我猛然想起了豆油。豆油,黄乎乎,粘稠稠,滴上一滴,星星准会眨眼睛的!
  我马上奔到厨房,从柜里取出豆油瓶,没等稳好神,就颤巍巍地倾斜了瓶子。
  不好,手怎么这么抖,油被倒出了一多半,淹灭了星星,漫了“老奶奶”一脸。
  整幅画都油污了。美丽的梦想将要成为现实,竟给人当头一棒。泪水,不住地往外涌。
  就在我对着它哭泣不止的时候,猛然觉得辫子被谁揪住了,生疼生疼的。没等我反应过来,骂声就灌进了耳朵:“败家子!我的小祖师爷呀,这点油省着吃、省着吃,倒叫你给泼了。什么不好玩。偏偏拿这个?”
  我真该死,乖乖地站在墙边,我等待着一切。不抬头,也不看地,把眼眯着。
  很幸运,什么也没发生。这大大出乎我意外。
  画被烧了。我只好抱着傻子,蹲在障子边。“老奶奶”被烧了。她的小星星也没了。傻子用舌头舔着我脸上的泪,不时地拽得铁链子哗哗响。
   
十四

  连绵几天的秋雨,更增添了寒冷和寂寞。色彩斑斓的远山被笼罩在蒙蒙的水雾之中,闪闪烁烁的,像个躲避挨打的孩子。
  天色失却了以往的纯蓝,变得灰白、惨淡。做好棉衣,又腌了咸菜和酸菜,姥姥和小姨又忙着溜窗缝了。万事备齐,单等过冬。
  我偷空去找了一次老奶奶。她瘦了许多。不用我解释,她猜到了一切。她很少跟我讲话,只是一边干巴巴地苦笑,一边哆嗦着手给我烤毛嗑。她的手燎起了火泡。我只能咬着嘴唇,扭过脸去。她催我回家,甚至于粗暴地把我推出门。
  我走在冷得钻脚心的小路上,久久地望着那座房子。泪水模糊了视线。
  秋风住了,秋雨息了。短暂的晴天后,又铺天盖地地压来一片更迅猛、寒冷的风。狂风过后,灰云压天。接着,粘粘的雪花飞舞在空中,冬天就这样准时地来了。穿着素洁的衣裳,带着一颗恬静安详的心。
  树上结满了棉桃似的花。垄沟里积满了雪。傻子欢喜得狂吠着,搅得雪粉扑了它一脸。雪闷下了一天一宿。第二天清晨起来,太阳出来了。我的眼前是一片银白的世界。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只觉得像掉进了一团大气中,周围满是一色的洁白。尤其是当我仰头望天的时候。
  我想起了老奶奶讲过的故事。眼前立刻出现了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可怜的小女孩!奶奶在做什么呢?她在睡觉,还是已经起来看雪了?我真想变成卖火柴的小女孩,也捧着火柴盒,越过每一家门槛,在她的门前站定,深情地喊一声:“卖火柴了!”
  然而,一切都不可能。我握着铁锹,在院门口堆雪人。堆得高高的,胖胖的,洁白明艳。堆完了,就把舅舅的红钢笔水拿来,涂红嘴唇。眼睛用两块黑泥粘上。眉毛是难描的,我使用两小根弯弯的烨树条代替。在第二场雪没到来之前,它将永远保持它安静的风韵。
  炉子里吱吱啦啦地燃着桦木拌,火墙烧得直烫手。一进去,冷气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使劲跺着脚上的雪。可是雪粘,它们全沾在鞋面上。我便用笤帚扫,可是那笤帚好像刚从热锅里捞出来,一扫雪就化了。于是,棉鞋就洇湿了好大一片。姥姥忍不过要叨叨:
  “新穿的棉[革兀][革拉],还抗这么糟?再下雪时,可不许出去跑。热炕头都烙不住你。”
  我也实在有些冷了。就脱了鞋,爬上炕,舒舒服服地倒下来。
  窗外寒风刺耳地叫。猫冬了。我真正体会了“猫冬”的含义。一家人围在炕上,讲着讲着话就要打瞌睡。厨房里蒸汽弥漫,熬猪食的气味,呛得人头直晕。火墙上搭满了棉胶鞋和臭鞋垫,肮脏而别扭。没有比这更腻味的了。尤其是当我怀着心事的时候,看着什么都心烦。我时常跟姥姥顶嘴,时常跟小姨使气。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猛然有了一个新发现,而且这发现很快就使我有了新主意。
  那一次我去仓房给鸡抓草籽,看见二层格的零碎东西间,有一个竹笼。我搬来板凳,又在板凳上加个木墩,好不容易爬上去,取下那个宝贝。
  捕鸟,趴在雪地上,看着鸟围着笼子转,我可以把它放在苞米地里,这样,奶奶在窗里就可望见我了。
  我把“滚笼”别上谷穗,兴高采烈地拎它回屋去。把捕鸟的事告诉姥姥。她有些不耐烦,对我说:“逮去吧,逮去吧。下黑可别喊肚子疼,冰天冻地的。”
  这一次,我痛快地答应了。而且抑制不住地笑了。
  像是只自由的鸟,我又找到了飞翔的天地。
   
十五

  苞米地一片洁白。枯黄干巴的叶子已被雪蒙在下面,只有零星的秆还戳在那,一动不动。
  我把笼放在离我十多米远的地方,趴在松软的雪地上。
  两个老人同时在注意我。一个是姥姥,一个是奶奶。她们都站在窗下。姥姥从东窗监视我,奶奶从南自端详我。
  如果捕到雀,我首先要侧过头,冲奶奶的方向甜甜地一笑。
  捕鸟是很有乐趣的。“大家贼”很奸,它从不入笼;家雀也很鬼,它能站在旁边偷吃好些谷粒,而从容飞走。唯有那些灰黑的、红脑门的山雀,一来就会被擒住。
  它们自然知道被擒住是件冤屈事。它们就蹦啊、扑啊,想冲出笼子。最后,有的连头都撞出血了。一看见这样,我就会想起套着锁链的傻子。不管我怎么喜欢它们,还是把笼门打开,让它们自由地飞走。
  提着空笼子去,又提着空笼子回来。姥姥直嚷今年的山雀少。可我却觉得,在我的周围,飞翔着许多鸟。虽然见不着老奶奶,可我能望见窗前的黑影,望见烟囱上袅袅的炊烟。我相信奶奶还活着。
  雪人被第二场暴风雪摧毁了。笼子还是空的。
  转眼间,腊月到了。家里忙着过年,刷墙、蒸年干粮、买年画、宰猪。年干粮要蒸好多种。有花卷、豆包、糖三角、菜包、馒头。蒸馒头时,用模子扣花。把面和得硬硬的,塞到空隙地方,然后翻过来,用力一磕,面就平平稳稳地掉下来了。有鲤鱼的形状,也有荷花、小鱼、公鸡的形态,惟妙惟肖。
  我每次都要跟着忙得满头大汗。
  这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这天要请小姨对象的父母来,会亲家。
  一大早,小姨就把我喊起来,给我换上干净衣裳,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刀切似的。
  二十三,送灶门爷。按风俗得包饺子。猴姥来帮着忙乎。等到太阳升高,玻璃窗上的霜花化成细密密的水珠的时候,菜码弄好了。
  小姨的对象偕同父母上门了。他们带来了两个大包。全是给小姨的东西。姥姥乐得合不拢嘴。猴姥扯出花头巾在头上比划着,和她那黑红的脸庞一衬,简直跟个花脸蘑菇一样。
  快要吃饭的时候,姥爷才回来。他的胡子上挂满了霜花。他不住地搓手,红着脸,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大圆桌上摆满了菜。大家说说笑笑,分别谦让地就座了。姥姥抱着我,不时地往我碟子里夹菜。
  我吃得很少。我感到这热闹很不协调。我想老奶奶,想吃蚕豆和毛嗑。我脱身下来,谎称吃饱了,溜到炕边去玩。见没有人注意,便一个人走出院子。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老奶奶的屋里。
  我们搂在一起,把漫长时间积攒下的思恋、愁苦的情绪,化作汩汩泪水,交糅倾诉在一起。没有肉,我们包的素馅饺子。也许是极度兴奋的缘故吧,她两颊通红,不住地捶着胸口。
  煮饺子了!我蹲在灶门前,念那首在家时爸爸教过的词:“灶门爷,本姓张,骑着马,挎着枪。上天言好事,下地降吉祥。”
  她默默地重复了后一句,闭了一下双眼,又睁开,朝我努着嘴笑了。
  她跟我讲我捕鸟时趴在雪地的情形。她说我跟个小精灵似的。她还考了我学过的字,我获得了一个亲吻。
  我告诉她,家里正在会亲家。当然,也讲了爸爸来信要我回去的事。
  “回去?什么时候?”
  “要我过了年就走。”
  “过了年……就走吗?”
  “我不走,可偏要我走。”我不肯直说,我留在这,是因为有她。
  “不能坐船了。”她惆怅地说。
  “坐大客。跟大闷罐似的。”
  她无力地“咳”了一声。
  这一天,我学会了一首歌:“啊,似花还是非花,压弯了雪球花树的枝权。啊,似梦还是非梦,使我把头垂下
  我虽然不理解歌词的意思,却觉得那曲调很感染人,唱着唱着,不觉眼睛就潮湿了。
  临走时,她把我用过的识字课本用红绸子系在一起,又给我梳了头。走出去好远,她又把我叫回来,亲手给我戴上那个梦中的项圈:它是由一条粉丝带相缀成的。每块石子都拦腰紧紧地系一圈,石子与石子之间只有黄豆那样大的空隙。我觉得胸前沉甸甸的。脖子勒得生疼。好沉重啊。
  左手拎着识字课本,右手托着项圈,我歪歪扭扭地跑回家,用雪把它们埋在夏季做泥人的地方。埋完,蹬上拌子垛,我见老奶奶还站在那,手里扬着古铜色的头巾。
   
十六

  腊月二十八了。春节就要来临。家里忙得翻了天。姥姥赶着给我做新鞋,小舅在糊灯笼。我简直成了监督官,这瞅瞅,那转转。
  “他李婶,他李婶。”突然猴姥风急风火地踹着门进来了,“东头的老苏联死了!”
  她说得那样吓人,脸全变了色。
  “咋?”姥姥吓得扎破了手指,血直往外淌。
  “是老奶奶么,是穿黑裙子的老奶奶么?”
  我急了。
  “是。躺在炕上死的。一个人,孤零零的。唉。这几天,我见她的烟囱不冒烟,就犯寻思,偷着扒窗一看,可不就死了!”她落泪了。
  怎么会呢,我的老奶奶怎么会死呢?该死的猴姥,凭什么乱诅咒人?“造谣精!大黄牙!黑耳窝!”我骂着,一脚踢开门跑出去。
  奶奶一定在家等着我,一定。穿着长长的黑裙子,戴着古铜色三角巾,凹陷着蓝蓝的眼睛,紧抿着嘴巴。她说不定正在为我烤毛嗑、煮蚕豆呢。
  “奶奶!奶奶!”我进了屋,站着。
  奶奶静静地躺在那,睁着眼,一动不动。她的枕边散着许多卡片和毛嗑。她依然穿着黑裙子,古铜色的三角巾围在脖子上,头梳得很光、很利索的。她在睡觉、在睡觉,别喊她。奶奶剥蚕豆剥累了,让她歇一歇吧。我坐在板凳上,呆呆地想。
  姥姥和猴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们又是怎样把我弄回了家,我一无所知。我只是想睡,想毛嗑、蚕豆,想她的那双眼睛。
  迷迷糊糊中,听姥姥和猴姥在说话。
  “老苏联也上年纪了,倒属喜丧。可她死了连眼都闭不上,我揉了半天。你说怪不怪?”
  这是猴姥的声音。
  “死前没见着那男人和健儿子,觉着不安生吧?”姥姥分明在掉眼泪了。
  “八成是。死人想谁,谁就能让她的眼睛闭上,总不能让她睁着眼入土啊。”
  老奶奶会是想那个山东男人么?我不信。奶奶心中只有我。我会让她的眼睛闭上的。可我不愿意。奶奶睁着眼睛多好看,闭了,就醒不过来了。我想这样说,可是觉得浑身没劲,就又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我强睁着涩涩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房梁。我觉得自己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咬紧牙爬起来,一步一摇晃晃悠悠地飘出屋子。太阳还未落山,雪地一片银白。一群雀儿飞过头顶,留下一片吱吱喳喳的叫声。
  跑到老奶奶家门前,我拉开门,不由得浑身直打哆嗦。我想起了许许多多这样的时刻,奶奶笑着走过来迎接我,往我的嘴里塞着蚕豆。可现在,老奶奶为什么不过来呢?日头都要落山了,她还在睡,还要睡到什么时候呢?
  我怔怔地挨到她面前。抻了一下像喇叭花一样的裙子,又腾地缩回手,蜂子蜇了似的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老奶奶不看我了,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亮儿,她在看房梁。房梁上有什么呢?一只小蜘蛛从那里扯下一根丝,紧张地摇摆着。
  门吱吱呀呀地开了,是姥姥轻轻地走来了。她默默地站了一会,扳住我的肩头,她好像要跟我说好多话,可过了半天,她才努个嘴:“灯儿……合上老奶奶的眼睛,让她享福去吧。”
  我忽然觉得,老奶奶这样睁着眼睛是让人害怕。我又想了想,走上前,轻轻地合上了她的眼睛。
  她合着眼安详地睡了。满屋听不见一丝声响,蜘蛛怯怯地收回丝,一滚一滚地上房梁了。
  夕阳的斜晖浓浓地抹在玻璃窗上,金黄金黄的。
   
十七

  老奶奶永远地睡了。她的房子永远上了锁,烟囱也永远不会冒烟了。冬天,苦闷的冬天,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几岁。
  清明节的前一天,舅舅收到了一封信,是妈妈写来的。信上说:家里的人都很想我,有的时候都想哭了,让我尽快回去……
  我也的确想离开这里了。
  清明,是传说中的“鬼节”。这天,姥姥早早就起来煮了半锅鸡蛋,一个个地把它们捞到凉水盆里,然后再涂上红钢笔水。姥姥一条胳膊挽着篮子,一只手牵着我,向坟地走去。
  时值初春,大江轰轰地跑着冰排,大地又拱出了嫩嫩的草芽。阳光明媚地照着山水田地。
  姥姥领我来到一座老坟面前,摆上一碗菜,一碟鸡蛋,用石头压了几张纸钱。她跪下去,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我知道,这是姥姥母亲的坟。
  坟地的人很多,人们来来往往的,只听得见轻微的脚步声。我多么想给老奶奶的坟上供一点东西啊,因为老奶奶的面前没有一个亲人。我转过身,朝着坟地最边缘的、无碑的新坟走去。
  坟边上长着一排小杉树。坟边,开满了金黄金黄的野花,一眼望去,好像老天撒下的星星。
  走到那儿,定眼瞅坟时,我呆了:坟新薅了草,小馒头和红皮鸡蛋排列整齐地摊在坟头;坟顶,压着厚厚的纸钱。
  我听见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我回过头,是姥姥,她在望着我,也在望着奶奶的坟,她的脸绷得紧紧的,抽搐得像个干皱的核桃,忽然,核桃变大了,她那干巴巴的眼睛里有了莹莹的亮色,水汪汪地闪着。
  我只觉得鼻子酸酸的,心里也像浮游着许多小蝌蚪。我抽抽噎噎地奔过去,紧紧地搂住姥姥……
   
十八

  大轮船拉笛了,起锚了。船身在慢吞吞地动了。我背着打着补丁的黄帆布背兜,把着栏杆,默默地向岸上招手。
  再见了,姥爷,让我永远为你保存心中的秘密吧,虽然你从不曾这样吩咐我。再见了,猴姥,不能从她的肚子里往外掏故事了。再见了,小舅,别忘了把傻子从锁链上解救出来。再见了,小姨,祝你顺利生个可爱的娃娃,给她纯真与活泼。再见了,北极村,我苦涩而清香的童年摇篮!
  让自由之子、这曾经让我羡慕和感动得落了泪的黑龙江,挟同我的思恋、我的梦幻、我的牵牛花、蚕豆、小泥人、项圈、课本、滚笼、星星、白云、晚霞、菜园,一起奔涌到新生活的彼岸吧!
  船加速了。江水拍打着船舷,奏出一曲低沉而雄浑的乐曲,像奶奶教我唱过的那首歌:“啊,似花还是非花,压弯了雪球花树的枝权。啊,似梦还是非梦,使我把头垂下
  我忍不住又往岸上望了一眼:
  黄的!脖子上拖着铁链的狗,是傻子!它骏马般地穿过人流,掠过沙滩,又猛虎下山似的跃进江里。
  它凫着水,踩出一道晶莹的浪花。它就要游到船边了。它分明听见了我的呼喊。它张了一下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它在下沉,就在这下沉的一瞬间,我望到了它那双眼睛:亮得出奇、亮得出奇,就像是两道电光!
  它带着沉重的锁链,带着仅仅因为咬了一个人而被终生束缚的怨恨,更带着它没有消泯的天质和对一个幼小孩子的忠诚,回到了黑龙江的怀抱。
  我默默地摘下书兜,我要把五彩的项圈留给傻子。我掏着,翻着,竟然没有找到。怎么会没有呢?
  我把五彩的项圈丢失了!
  那美丽的、我心爱的东西,丢在北极村了!
  我的眼前一阵晕眩:粉的、红的、金的、绿的、蓝的、紫的、灰的、白的,这不是水中的玻璃碴发出的光吗?
  这不是北极光吗?这不是奶奶在中秋之夜讲过的北极光吗?它怎么提前出现了呢?它也该出现了!

  1984年9月于黑龙江塔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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