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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鹏从村巷里走过去,即使到了半夜,河川里还有男人或女人相互呼唤问话的声音,村巷里仍然有满载麦捆的小推车在刷啦刷啦响着,紧张的抢收时节,黑夜和白天没有严格的分界了。
  他照直朝村子西头走去,去请党支书的小儿子来吃饭,他受他爸的指派,用拖拉机帮他拉运完了北渠口割倒的麦子,该当领情哩!
  支书家在村子西头新辟的庄基上盖起了一座青砖红瓦的新房,他走到门口,看见支书的小儿子正在院里洗手,看见赵鹏后,已经意识到他登门的目的,仗义地说:“你跑来做啥?我刚才吃过饭,就只拉了三趟麦,统前到后没用下一个钟头,肚里还实腾腾的哩!”
  “去喝一口茶也好……”赵鹏劝小驾驶员。
  “谁?噢!是赵鹏呀!”党支书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完全用蔑视的口吻说,“你请他吃饭?噢呀!狗屁不懂的娃娃,值得你请他?”
  “娃儿忙了半夜,去喝口热汤。”赵鹏忙说。
  “我可不给他惯这号毛病!见给乡党帮忙,就要吃要喝,啥好毛病嘛!”党支书很严格地借机训导儿子,“甭钻钱眼儿!学点好思想儿!”
  小驾驶员只顾洗搓油污的双手,搓得肥皂沫儿吱吱响,对父亲的训导,不吭一句。
  “娃儿给我帮了大忙……”赵鹏继续邀请。
  “应该的嘛!”党支书毫不介意地说,“他给你拉几回麦子,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是国家的重要人才,给党有大贡献哩!看见你拉小推车,我心里难受哩!党中央三令五申要重视人才,爱护知识分子,有的人总是不执行喀!像你这样的人才也要拉车运麦,实在……我才叫他赶紧去给你帮忙,咱要按中央的精神办事,爱护人才哩!”
  赵鹏听着党支书这一番剖白,反倒张不开口了,党支书在他身上体现党对知识分子关怀爱护的指示精神哩!他再一次劝解党支书,放松禁令,让小儿子跟他去吃点饭。党支书手一摆,五十多岁的强壮汉子的大黑脸一甩,干脆把话说绝:“你快回去吃饭,甭洋磨时间了!你请他吃一顿饭不打紧,惯下坏毛病可不得了……”
  赵鹏看看再无希望,就再三道谢,走出宽敞的院子,心里不由地想,党支书这人倒是个直杠脾气。
  他又走进村子,去请那两个小青年,刚走到下坡路口,影影绰绰看见一高一矮两个人,朝坡下走。赵鹏忙喊:“哎——等等!”俩人闻声站住了。
  “走!到咱屋喝口热汤——”赵鹏走近说。
  “不啦不啦!”长头发高个儿说。
  “俺俩急着去洗澡哩!身上扎得难受。”矮个光葫芦补充说,“甭劳神了!要不,咱们一块去河里洗澡……”
  “吃罢饭,我跟你俩一搭去。”赵鹏已经牵住长头发小伙的胳膊,“你俩不去,你淑琴婶子炒下那些菜,给谁吃?放到明日就坏了!”
  “支书的儿子嘛!有他去吃!”长头发一扬头,“人家用拖拉机贡献大!”
  “对!连他爸一块请!”光葫芦附和说,“那老家伙爱吃——嘴大吃百家!”
  赵鹏看出来,在这两个青年中,起主要作用的是长头发,他死死拉住他的光胳膊不松手,轻声说:“支书家娃娃不来,你俩再不去,真要把菜搁坏了。”
  光葫芦侧过头,等候长头发的意见。长头发把头一摆,说:“那货不在,我俩就去!”
  赵鹏悟出他俩和支书的小儿子关系不睦。
  小圆饭桌摆在院子中间,电灯从窗户里拉出来,吊在小柿树的横枝上,圆桌上竟然摆出四大盘菜,淑琴真是有办法哩!
  “叔哎!明说吧!”长头发喝下一盅酒,畅快地说,“吃你一顿饭,我也高兴。咱之所以不想来,主要是不想和支书家的人照面。”
  “有啥冤仇不能消除哇?”赵鹏笑问。
  “俺俩到县上告过他!”光葫芦说。
  “咱是明告,不怕支书知道是咱告。”长头发拍拍胸脯,“敲明叫响去告状!”
  赵鹏没有吭声,佯装低头端酒杯,他对党支书赵生济又不是完全陌如路人。小小的赵村,既是一个大队,又是一个独立小队,属于两级核算单位。赵生济既任支书,又任大队长,同时也是生产队长。前多年实行一元化领导,他说他自当支书以来,早就一元化了。近二年实行责任制,精简农村基层干部,他说他早就符合精简精神了,从来是身兼三职,没有加重过社员负担。他是赵村的真正的当家人,他有一副生铁坯子似的坚实的身体,有一个硬如钢锨般的脑袋,他脾气执拗,坚韧不拔,断事严明,可以说六亲不认,该罚的一律就罚,直至对他的老伴,近年间,赵鹏从乡亲们口里零零星星听到的关于老支书赵生济的议论,不断地冲刷他过去的那个令人崇敬的老支书的印象。借着实行责任制的动荡,队里的小拖拉机折低价给自己买下来,处理公房也是如此,云云。
  “队里每月给他开三十六块钱的补贴,实质是工资。每到公社开一次会,另外再记一个‘公务劳动日’,年终按一块钱开帐,给谁家调解一回纠纷,也要记一个‘公务劳动日’,还有好多怪名堂,一年下来,白拿多少钱啊!”光葫芦脑袋说,“俺俩到县委告状,村里好多人都签了名。”
  “结果呢?”赵鹏倒关心起来,“县上解决了吗?”
  “嗨!甭提!”长头发一拍大腿:“县委的干部把俺俩递上的材料一看,说,‘问题是存在,但还不是太严重的。比赵生济严重得多的违法乱纪的人,他们还调查处理不过来呢,得等一等。’这不,等了三个月了,连个音儿也没有!我们也没劲头再告了。”
  这个人,当了十几年干部,也许是把过去的那一股虎气褪掉了,或许有更复杂的原因。赵鹏听着,不由地感慨起来:“这人哪……丝毫也不顾及党在农村的政策条例……”
  “哈哈!政策——”长头发大笑,“赵支书在村里大喊大叫,说‘政策是个红苕’!”
  “啥意思?”赵鹏问。
  “你猜!”长头发含笑不露。
  “红苕嘛!生着是硬的,蒸熟就软了。”光葫芦笑着解释,“中央的政策下来时都是硬的,经过赵生济支书的那个‘锅’一蒸,就软了,随扁随圆由他捏!”
  噢!赵鹏听着,真是哭笑不得,不由地受了两位小青年的感染,生出义愤之情了:“你俩该去公社反映,公社管的地盘小,事……”
  “去过公社了,啥也不顶。”光葫芦说。
  “你甭掺合咧!”淑琴借着送汤的机会,走到圆桌跟前,说,“你又不在家,管人家队里的事做啥!”
  “看看看!婶子怕了!”长头发笑着。
  “不是怕不怕。”淑琴不服,“不是我说,你俩再蹦跳,也告不倒赵支书!”
  “告不倒归告不倒,搔搔他的皮毛也叫他甭贪吃得安然!”一个尖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赵鹏一看,却是王秀珍,这个咋咋呼呼的女人说话真痛快。他的淑琴已经有点明哲自保的气味了,过去,她知道自己的生活支柱是他可观的月薪,所以对队里搞好搞坏不大关心,虽然免去了许多口舌,落下一个贤惠媳妇的美誉,却不像初进赵村当团支书时那样生气勃勃了。人都在变。
  “淑琴嫂,跟你商量一件事。”王秀珍说。
  “啥事?”淑琴问。
  “队里明天开脱粒机呀!队长传下令,自由结合,五户一组,包打一天。”秀珍说,“我来寻你,咱们结合一组,你愿意不?”
  “好么!”淑琴随和地笑着,“跟你这个美劳力组合,我还怕吃亏吗?不过才两家呀!”
  “你俩愿意不愿意?”王秀珍指着长头发和光葫芦,“跟婶在一组,好好干,打完麦,婶子闲下了,给你俩一人寻个好媳妇……”
  长头发和光葫芦开心地笑了,答应了。
  “再联一户谁吧?”王秀珍和淑琴在一堆嘟哝起来。
  赵鹏给俩青年递烟,他们吃饱了,站起来,把衫子搭在肩上,问:“你还去不去河里?”
  “算哩!”赵鹏笑着说:“我的腰疼……”
  俩青年刚走开两步,又折转回来,长头发对赵鹏认真地说:“叔哎,那天在河滩,俺俩托你找合同工的那个事——”
  “问题……不大吧!”赵鹏说,“我听说要重修围墙,回厂去我再联系确实。”
  “不咧!鹏叔!”光葫芦说,“俺俩找下一个赚大钱又不贴本儿的营生了。”
  “唔——”赵鹏倒省去了一件麻烦。
  “前日下雨后,俺俩到县城去逛,碰见一个高中同学,他给西安一家回回开的烧鸡店铺送活鸡,一个人供不上,叫俺俩一块干。”长头发说,“一次送去七八十只公鸡,能赚三十多块哩!”
  “七八毛钱一斤收下,一块钱一斤卖给回回,一斤赚二毛多,二三斤重的一只公鸡,赚五毛。”光葫芦得意地解释账理,“进山收一天,进城送一天,两天一个来回,赚三十多块。”
  “好事好事!”赵鹏笑着夸赞说。
  “现在嘛!要想法儿挣大钱哩!”长头发沉吟着说,“费力少而挣大钱,才能富得快。可是,鹏叔,咱可不是赵支书那样白吃白拿!”
  俩人咂着烟,走进村巷里去了。
  赵鹏走回院里,正碰见淑琴送王秀珍出门,他随口客气地说:“再坐坐……”
  “我还要联合一户人家哩!”王秀珍说。
  “秀珍,甭急走,我还有句话。”淑琴叫。
  王秀珍又咚咚咚走过来,站到淑琴跟前,听她说什么忘记了的重要话儿。
  “你把前日在麦场上咱俩说的那几句话,当面说给你鹏哥听听!”淑琴一本正经地说。
  “啊呀!哈哈哈……”王秀珍听罢,大叫一声,惊慌地奔出院子去了,嘎嘎嘎的笑声一直延续到大门外的村巷里。
  赵鹏不知什么话,竟会使天不怕地不怕的王秀珍——绰号王疯子——如此惊慌失措,好奇地问:“淑琴,她说什么话来?笑成这样!”
  “好话。”淑琴佯装镇静。
  “啥好话?”赵鹏愈加好奇。
  “她说……”
  “说啥?”
  “她说她想跟你睡觉!”
  “啊呀!”赵鹏猝不及防,闹了个大红脸,奔到淑琴跟前,在她腰里捅了一拳,莫可奈何地说,“你们这些活宝女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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