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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开始,“专员”在离小镇不远的岷山(那一年“三百例”大会战,县革委宣传组的小冯就是把这座岷山当成了“更喜岷山千里雪”的岷山)打游击,领头的是一个来不及撤走的红军伤兵。成立了游击队,他们依旧称自己是红军几师几团,就是那个伤兵所在部队的番号,只不过按顺序扩充了一个团就是。伤员原只是个普通士兵,拉起了一支队伍,他便任命自己为团长。当时的岷山很闭塞,他们实际上同外面断了一切联系。有一天山外上来了两个生人,自称是什么“特委”派来的,说是国共合作了,让他们下山去同当地政府讲和。他们拿出介绍信,又拿出山下报纸,好说歹说,却说起了团长的火气。团长三下两下把介绍信、报纸撕烂,喝令手下把两个奸细推出去,拿刀砍了。过了些日子,有一支正经地道的军队路过,在山下的村盘子上扎了一夜。游击队探听到,那是先前的红军,现在叫新四军。领头的那个人,是伤兵先前所在部队的团长。伤兵于是赶紧带了游击队下山来投奔。这才晓得,先前被他们杀了头的两个“奸细”还真是上级派来的联络员,悔恨不及。 “专员”当时就在这游击队里。他先前在城里活动,白色恐怖的时候到乡下避风头。看看回不去了,就在当地加入了游击队。然后又随大队伍远走高飞,直到一九六四年回到本地当专员。他到李八碗来寻李芙蓉公公的时候,殷道严是大队书记,一直陪着他。专员念旧,让殷道严觉得服气,觉得他人仗义。过两年,来了“文革”,专员在游击队的那段经历被说成是当了土匪,又不知怎样的把杀那两个联络员的血债也算到他头上,就让他挂了“大土匪、大流氓、大刽子手”的牌子,用卡车装了,在城里游街。李八碗在城里上中学的伢子回来说得手舞足蹈。殷道严听了,头皮子直发毛,咬咬牙说,我们贫下中农也要造反也要革命,把专员捉到乡下来斗。就连夜带了一帮跟他一样筋巴肉壮的后生开了拖拉机进城,真的把专员捉到李八碗来。 专员被地区的许多单位轮流批斗了无数回,有几回斗得狠,被人从很高的台子上踢下来,当场就跌得人事不知,浑身上下里外尽是明损暗伤。殷道严把专员关在自己家里,说是由他亲自监视。又宣布说在研究开批斗会,何时开,怎样开之类,好像很复杂的样子,只是总没有研究。那些日子,他天天让人一早往他家里送童子尿,那是他暗地里从镇上牛鬼蛇神队上的曹婆子那里讨来的疗现伤的偏方。城里就有话传过来,说是专员在李八碗避风躲难,要派人来揪回去。殷道严说,他们要敢到李八碗来,我捺他们到窖里去。窖是粪窖,沤肥种菜的。他夜夜同专员睡在一张床上。他对专员说,安心住,我活着,你就死不了。过些日子,从地区专署机关真的来了两个人,出示了介绍信,要见专员。殷道严二话不说,操起房檐下的冲担就向两个人横扫过去。两个人抱头鼠窜,屁滚尿流。殷道严一追追了上里路。后来才晓得,那两个干部倒是好意来传达上级指示精神的。说是已经从北京得到证明,专员的那段历史不但没有问题,而且是很光荣的。专署的革命派因此打算解放他。殷道严又差一点犯几十年前岷山那个红军团长的错。 专员在李八碗一是养了身子,二是同殷道严成了割头换颈的朋友。临走的时候很是恋恋不舍。他对殷道严说,以后什么时候想起来看我,只管来就是。 专员这是第二次在李八碗受到保护。历史一再表明是人民群众养育了革命。为此李芙蓉沐浴了祖父的遗泽。而这一次,殷道严将是回报的直接的受惠者。 习惯是最顽固的一种东西。 “早晨起来一泡屎一泡烟是要吃的。” 这句话殷道严说了几十年。意思是早晨起来是要蹲茅坑的,蹲茅坑是要抽烟的。两件非做不可的事同时进行,成了一件事,一道工序,也就只要用一句话来表达。几十年没有人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大家都晓得这意思的。后来来了知识青年,其中凡事认真的小丁指出: “这句话有语病。” 殷道严眨了眨眼睛,说: “我吃了几十年,病是没有的。” 他说得很郑重,以使对方放心。 殷道严烟瘾大。早上点着一支烟,一天就基本上不用划火柴,别个想要主动给他点烟的人总也插不上手。每天从抽第二支烟开始,他便是把上一支烟的烟屁股同下一支烟接起来抽。“这样抽烟很伤身体的。”“专员”的夫人神情严肃地奉劝他。他很礼貌地听着,末了说:“丢了可惜。” “专员”夫人对殷道严的奉劝,除了实实在在的关心,也包含了对他抽烟的不满意。她是省卫生部门的负责干部,做保健大夫出身的,对环境卫生的要求自然就高,尤其是在家里。殷道严住进来之后,这样野蛮地抽烟,弄得整幢屋子整天硝烟弥漫,几近于对主人的谋杀。 殷道严初来,“专员”一家人是很热情很殷勤的,几天之后,多数人便有了恐惧。 第一天,“专员”交待保姆,说殷书记喜欢吃米粉蒸肉,好好给他做一个。保姆很加劲,全部用的糯米磨粉。结果粉蒸肉做出来粘成一片。殷道严用筷子去翻,七翻八翻连盘子都扯起来。“专员”夫人干脆把盘子移到他面前,说,你一个人用吧,免得麻烦。他连忙说,那不行,大家吃么。就把他好不容易用手扯断的部分往别人碗里分发。别人赶紧避让,已经得到的赶紧扣回到他的盘子里。他很感动,说,你们真客气。 白天,大家上班了,“专员”要了车,派人陪着殷道严去看省城的几处名胜。回来,殷道严大喊大叫,说明天不去了,后面跟个人,尿都屙不出,活人要让尿憋死的。官做到这样地步,是活受罪。“专员”哈哈大笑,其他人则阴阴地冷笑。 他这样大谈省城观感的时候,一家人正在看电视,他不断地咳嗽咋痰,议论生风,又把一只异味冲天的脚搬到另一只脚的膝盖上,让脚板朝上,极惬意地纵情抠弄。不一会地毯上就落下一片污垢和硬皮。大家只好一个一个地从他身边溜开。他忽然间发现了周围的安静,有些莫名其妙,问,你们怎么不看了?“专员”夫人出来安抚说,你静心看吧,我们不打扰你。 “专员”吃过晚饭,跟大家稍稍聊过之后,便去里间办公了。等他再出来,客厅依然热闹着,却只有两种声音,一种是电视上歌星做尽了千姿百态、千桥百媚的深情呼唤;一种是殷道严声若洪钟的鼾声。 “专员”就唤他起来,随他一起进到里间。“专员”在自己办公的书房临时加了张床,让殷道严跟他一起睡在这张床上,像很多年前在李八碗时一样,只是交换了主人和场地。“专员”晓得自己的两个孩子,也包括自己的夫人不习惯同殷道严这样人的相处。他私下批评了他们缺乏劳动人民感情,同时自己也以实际行动给他们做出表率。“专员”参加革命前,家里也是贫苦的农民。他跟现在的夫人谈恋爱的时候已经是团职干部了。当时的小护士很多情,从后方的医院让人给他带信。他把信看过了,又赶紧喊住那个已经转身走了好远的送信的人,说,你还有一样东西没有给我。那人说,没有哇,她只让我给你带了这封信。他把这封信往那人面前一杵,说,你自己看,上面明明说了“送你一个物”么,那人看了,笑起来,说,那不是“物”,那是“吻”。他很纳闷,请教说:什么是吻?那人也很鬼,说:我不晓得,你去问别人。好多年后,大家都成了老人,那个人还写信来,拿这件事打趣,很严肃认真地抄了一则资料,回答“专员”关于“什么是吻”的提问:接吻牵动嘴唇的十二块肌肉,再加上舌头的十七块肌肉;当动作时双方交换9毫克水,0.7毫克蛋白质,0.18毫克有机物,0.71毫克油脂,045毫克盐……等等。 “专员”离开李八碗之后的许多年,殷道严一直没有去找过他。他觉得没有必要,两个人天差地远,搭不上壳。他的相好桑叶、雪呐一家先后出事的那年,他被停了职,很苦闷,曾经想到过去找“专员”散心。“专员”那时候是省革委副主任,却并不得志。传说跟一把手的关系弄得很紧张,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殷道严想想也只有作罢。 这回来,殷道严是带了使命的。“专员”现在是省委书记了。 “专员”倒一直没有忘记李八碗。刚当省委书记的时候,他看到一份从下面报上来的材料,汇集的是全省各地农村资本主义势力抬头的情况。其中一个例子讲到李八碗弃农经商,社员半夜里把菜直接挑到城里去卖;先前酱菜厂做的酱菜都是交给食品站经销的,现在他们居然在镇街自己开了门市部;李八碗的农机修理部也开到镇街上,而且主要是修理镇上人的自行车。 “专员”犹豫了好久,还是忍不住在这个例子旁也做了一个批示,说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活的灵魂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李八碗这个地方我了解,集体经济很薄弱。在他们完成国家征购任务之后,应该允许他们发展少量副业生产,以增加集体收入,壮大集体经济。 这批示后来不仅没有贯彻,反而成了“专员”刮右倾翻案风的一条罪证。 当时向上写这汇报材料的是黄帽子。矛盾首先是李八碗不肯把酱菜按收购价卖给食品站经销引起的。后来他晓得酱菜厂自己开门市部,李八碗人到镇上来开修车铺,又到城里去卖菜,是副镇长老杨给殷道严出的主意,就有了更严肃的想法。哈巴癞痢下台后,镇上的领导班子又是一番动荡,黄帽子觉得,像老杨这种干部留在镇政府是一个祸害。他看上去病恹恹的没有声气,实际上鬼得很,专门跟正确路线唱对台戏。黄帽子觉得很委屈,也很愤慨:上级为什么老是要姑息老杨这种人,而注意不到他这样的好干部呢。他于是把他的那个汇报直接寄给了县委书记李芙蓉。果然引起了李芙蓉重视。事情发生在自己老屋,当然不能包庇,就大会小会地批评。但也就是批评而已,并没有处理哪个人,更没有特别表扬以至提拔哪个人。而黄帽子本来认定了这一回是一定要受提拔的。黄帽子于是私下里又愤愤不平,为国家的事掌握在李芙蓉这样没有水平的女人手上深感忧虑。 但后来的事情,却一年一年越来越让黄帽子想不通了。那年路教结束,他就以为一定要得到提拔的。结果,从李八碗回来,还是当他的食品站站长。年纪不饶人。他先是一年一年的巴望,一年一年的着急,然后就一年一年的灰心。等到他将要办退休手续的日子,世道在他看来几乎完全翻了个身。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起先他很起劲地跟着骂娘,后来他想,你们发得,我就发不得?就三天两头打报告,向单位借钱。他自己是一把手,别个不好不批他的报告;他又自己起草了一个租赁合同,租用食品站门市的屋子,租金低得等于白给了他一个门面。一退休,他就用那几笔借款做本钱,在那个等于白租来的门面开了个杂货店。利用他做公司经理时的关系进俏货,且都是卖了钱再还货款的。没有几久,他脸上就油润起来,在柜台后面的一片驳杂灰暗中透出一种亮色,像是先前这里做食品站的时候悬在肉杠上的一挂板油。腰也粗壮起来,裤扣也就老是不扣上。天热的时候,常常露出里面的一团什么颜色。只是脾气依旧坏,黄帽子下面的那双三角眼老是阴暗着。别人恭喜发财,他依旧严峻了脸,说,发,发我个鸡巴。中国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依旧是为国家的前途担着深刻的忧患。这样说着的时候,也常常会很用力地正一正他的黄帽子。曾经有人劝他换顶帽子,那帽子几十年没有洗过,已经被油垢和尘土弄得变形褪色,不成名堂了。他严正说:不可能的!俨然那已是一件珍稀文物。 不论黄帽子一帮有怎样的意见,小镇的日子该怎样过还怎样过。在为经济开发苦恼了一些年之后,小镇突然得到了一个机遇:有一条国道要穿过李八碗,李八碗因此得到很大一笔征地费。对这笔钱,一部分人主张照别处的样按人头分掉,让各家各户拿去做本钱自己发展,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一部分人认为集体经济不能瓦解,分光用光搞单干是死路一条。地是国家的,征地款是集体的,要集中使用。殷道严是后面这种观点的代表。他说:什么八仙过海各显其能?那叫狗舔鸡巴各顾各。都散了,要我这个书记做呆鸟?!镇上和县里都支持殷道严。上面的领导来视察,也说走共同富裕道路是方向,要坚持,就定下来办乡镇企业。 有了资金,又有了公路,就有了办乡镇企业的先决条件。先前,镇上也动员过利用各种关系到县、地、省去跑项目。计划部门说,你们连条像样的公路也没有,办什么企业?交通部门说,你们连个像样的企业也没有,要公路做什么?现在两个条件同时出现,关键是办什么企业。许多人出了许多主意,最后定下来办药厂。这主意是曹婆子的师弟出的。他在城里做伤科大夫做出了颇大的名气,重用专业人员的时候被调到地区卫生局当了一个副局长。摘了地主帽子的曹婆子被镇医院请去开了伤科。师弟跟她的走往也公开了。他建议镇上办一个药厂。药品是绝对消耗品,不怕市场饱和。造药的成本又低,利润却高,是包赚不赔的买卖。开始可以利用本地的蜂蜜资源生产保健药品,这是市场上正时兴的消费。积累资金以G再扩大生产规模,开发其他药品。做保健药品,设备要求不高,广告宣传上下点功夫就行。技术上他可以做指导。不过药厂必须山省里批准才能办。乡镇企业造药,全国怕还没有先例。 殷道严说:只要技术上你敢拍胸口,办厂的事,我去省里走一趟。 那年路教的时候,出了跟桑叶的事,殷道严被停职反省,并没有持续几久,路教工作队一走,镇党委就恢复了他的大队书记职务。睡几个女人在殷道严原是家常便饭,黄帽子不过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罢了。当时的镇党委做这个决定是很英明的。事隔多年,当小镇的经济工作好像山穷水尽的时候,是殷道严出了角头。经他一手一脚跑出来的乡镇企业,给小镇的市场经济打开了光明前途。就像报上说的:“异军突起。” 殷道严进省城找到“专员”。“专员”当时就说:这是好事,应该支持。并且进一步从政治上作了肯定:你们的征地费不像有些地方分给社员个人,搞“三光”政策,而是用来发展集体经济,走共同富裕道路,这个做法值得推广。又马上指示他夫人:你在卫生厅,药证局是不是归你们管?尽快研究一下,早点给他们批下去。 “专员”夫人显然不太以为然,但碍于殷道严在场,很含蓄地笑一笑,说,我们尽量抓紧办就是,只怕没有那么简单。要考查,要论证的……“专员”打断说:别搞繁琐哲学了。农民办药厂,这本身是改革开放才会出现的新事物。让他们先办起来,产品质量上卫生部门可以严把关么。“专员”夫人张了张嘴,显然还有话要说,到底没有说出。 殷道严在“专员”家里没有住几天。走的时候,心满意足地拿到同意李八碗办药厂的正式批文。药厂的名字也很有气魄,叫“江南制药厂”。这么快就办成了事,主要得力于两条:一条是一专员一的明确支持;一条是“专员一夫人巴望殷道严早日离开的愿望。 殷道严离开的当天,“专员”夫人让人把全屋子各个角落用来苏仔细消了一遍毒。“专员”同殷道严合睡过的那套被褥,她捐到单位去作了赈灾救济物资。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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