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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床,男人与女人的舞台


  从医院打完针、开了药回来。母亲就赶到单位去上班了。
  走前,她把我托付给禾寡妇,请她关照我。
  我躺在床上,看到窗外的光线荒芜而阴沉,奔跑了一夜的大风此刻疲倦地缓缓喘息着,把门外那棵枣树的秃树枝的影子晃在窗户纸上。我的烧慢慢退下来,浑身感到轻爽了许多。上午在医院里折腾了近两个小时,我已精疲力尽。这会儿躺到自己的床上。望着窗外—大片低沉的冬云,一会儿反射出太阳的桔黄色,一会儿又潜入云层变成铅灰色,我心里想着前院葛家的恐怖事件,不久我便睡着了,直到中午禾叫醒我。
  禾用手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又把她的脑门贴在我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说。“好多了,还有一点点烧。坐起来,吃点东西,我给你做了鸡蛋榨菜丝汤面,还放了胡椒粉和香油,快趁热吃了,再发发汗就全好了。”
  我说,“我不想吃饭你吃。”
  禾说,“拗拗,听话、快坐起来。”
  她说着,便撩开我身上的—角被子,弯下身子往起拉我。
  我坠着不起来,我说,我恶心,身上疼,不想吃饭。
  这—年,我的个子已经长得几乎同她一般高。而禾由于常年的糖尿病,每天吃的粮食必须控制在二两半以内.所以她是个纤瘦的没什么力气的女人。我若是懒懒地瘫在床上不打算起来,她肯定是拉不动我的。
  我说,“你吃吧,我看着你。”
  “哎,”她叹了一下,“你不吃,我也先不吃了。”
  她在我的床边坐了下来,把我的被子重新掖好,说,“看,你简直像一根蜡烛,才发了一夜的烧.就烧细了—圈。”
  她这时又成了一只慵倦的猫,倚着我的被子侧着身子看我,浅蓝色的眼白湖水般清澈,黑黑的眼珠有点凄惺不安地闪动。她的眼睛妩媚得像一种病毒,使人产生药瘾,仿佛她的血液里永远流动着某种隐匿的意愿,从她的眼孔投射出来。
  我把平伸的小腿收拢,膝盖立起来,大腿倾斜着支在她的脊背后边,想让她坐得舒服一些。我的绵软无力的两条腿一接触到她的身体,就如同上了弦,挺有力气地稳在床上,让她靠着。
  “那我就陪你说说话。”禾动了动身子,找了个最舒适又方便说话的角度,用侧面靠着我的腿。并把一只胳臂越过我耸起的膝盖。支在里边的床上。
  我说,“你总是自己给自己打针,—定很疼吧。”
  她说,“不疼。你放松肌肉像没事一样。就不疼,你越是僵紧着,就越是疼。”
  我说。“上午,给我打针的小护士可能正在生谁的气,而且肯定把我当成那个人了。她像给大象注射似的。我把裤子往下拉了拉,褪到胯骨底下。针眼周围硬硬的,已经青了一大片,“你看!”
  禾看了一眼,立刻心疼起来,说,“后边那几针你别去医院了。我给你打,肯定不疼。”
  我说,“你也会注射青霉素吗?”
  “都一样。”她一边说。一边把手指抚压在我胯部的针眼处,轻轻地揉着。
  她的指尖非常凉,蛇—样极富弹性,柔软得像没有骨头似的。我看到她颀长的颈项弯垂下来,乳房在毛衣里微微隆起,细瘦的身体向右倾斜俯向我。整个身体的弧线像一首动听的歌那么流畅。她的脸孔显得有些苍白,但是她整个躯体的皮肤都释放着一股柔情,那柔情随时准备着奔向我,落在我的身体上,保护我并驱逐一切降临于我的疼痛和厄运。
  这一切使我感到无比惬意,特别是禾的触摸,把我的感官引上了某种模糊的歧途,我想起了多年前她要我靠在她的胸口。吸吮她的玉石枕一样光滑的乳房那一幕,想起她悲戚的眼泪像滚落的珠子从脸颊流淌下来。然后,不知怎么回事,伊秋家里屋的行军床上,那两个光裸的躯体扭在一起的图像,像电影似的忽然从我脑中一闪而过。
  于是,我转移自己的视线,转向屋门方向。我看到十二月的阳光从窗户玻璃斜射进来,房间里显得比上午明亮了许多。浮荡的尘埃在光线里旋转。
  我故意岔开自己的思路,说,“蔼家女人肯定死了吗?”
  禾说,“肯定死了。早晨六点多钟,前院上早班的人见他家房门四敞大开,就冲里边叫了两声,没有应声,就探进门框,发现屋里投人,床上乱糟糟的,心里觉得奇怪。他站在门外迟疑了一会儿,不敢进去,怀疑是被偷盗了,就又叫来了几个人。几个人围在葛家门前转来转去,越想越觉得不对,葛家女人一天到晚都是躺在床上的,床上怎么可能没人呢?若出去看病,家门应该锁上才对。大家想,肯定出事了。”
  “他家女人没在屋里吗?”“后来,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屋,试探着勘察了一番之后,才发现她被捆绑着脸孔朝下塞在床底下,嘴里堵着枕巾,进屋的人又都被吓得跑了出来,有人去叫了警察。”
  “那她肯定死了吗?”
  “警察一清早就来了,直到将近十一点钟,才把她拉走,肯定是死了。”
  “是葛家男人杀的?”
  “他们家的事可说不定。两个人唇枪舌战吵了大半辈子,好端端的两个人,挤到一个屋檐下,生生挤成了仇人。他家的床,几乎是他们唯一和睦的舞台。外院的人说,他们俩以前在床上的夫妻生活都是一边争吵一边做。自从他家女人生了病,这几年他们连唯一和睦的舞台也不存在了。这—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也该结束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禾叹了—声,接着说,“一个家,有时候既是生活的取之不尽的源泉,又是生活的用之不竭的苦汁。它可以促成生命,也可以促成死亡。”
  我想起了自己的家,心情忽然沉重起来。我说,“我爸妈倒是不吵,可是……”
  “他们那种‘冷战法’也够熬的。你知道斯宾诺莎的叶子吗?”禾说。
  禾喜欢书籍,这我早就知道。我曾在她家的大床底下看到过两只扁长的黑箱子,里边全是外国书,那些书令我非常兴奋。有一次,大约是我初中放暑假的一天,我提出要看她的书,她便从箱子里挑出两本小说给我,我记得一本是《鲁宾逊飘流记》,还有一本是《牛虻》。她说,我要是愿意看,箱子里的书都可以让我读。后来我忙于功课和考试,就没有继续向她要书看。但是,我知道,那些书她都看过。
  “斯宾诺莎?”我摇头,表示不知道。
  “没有两片叶子是相同的。你看我们这个院里的每一家。”
  隔了一会儿,我说,“人干么非要一个家呢?男人太危险了。”
  禾说,“是啊。”
  她应了一声,好像想起了什么,就不再说。也许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我们沉默了好一阵,禾又说,“有时候,一个家就像一场空洞的骗局,只有墙壁窗户和屋里的陈设是真实的,牢靠的。
  人是最缺乏真实性的东西,男人与女人浇铸出来的花朵就像一朵塑料花,外表看着同真的一样,而且永远也不凋谢,其实呢,毕竟是假的。”
  我说,“你以后再不要找男人了,好吗?像我妈妈有我爸爸这么一个男人在身边,除了闹别扭,有什么用?”然后,我压低了声音,说,“前些天,我从爸爸的书柜里翻出来一本男人、女人方面的老书,我看到书里说,女人是成长得很快的疯草。还说,女人是危险的、邪恶的、潜行卑陋的四蹄兽。这书肯定是男人写的。我爸爸肯定就是看多了这种书。其实。我觉得男人才是这样呢!”
  禾笑了起来,“看你男人女人说的,小傻瓜,没你爸爸哪儿来的你!”
  “反正你也不要小孩子嘛。我以后就不要。”我说。
  “那我老了呢?”她问。
  “我照顾你。我永远都会对你好,真的。”
  禾的眼睛忽然亮得如一面镜子,晃在我的脸上。她在被子外边用力抱住我,弯下身子在我的脸上亲了—亲。“像我现在照顾你一样?”
  我点头。
  “那你背得动我吗?”
  “等我病好了试试,肯定行,你这么瘦。”
  禾有些激动起来,就又俯下身用力抱住我,不再说什么。
  即使隔着被子,我也能感觉到她插到我腰背底下的纤细的胳臂,正如同握紧她自己的未来一样拼命抱紧我。我听到了她微促的呼吸,她低声唤着,“拗拗,拗拗。”我从她起伏而哽咽的呼唤中,感觉到她的内心正在被委屈与感动、悲凄与希望这些混杂的情感所纠缠。
  禾在我的心里,始终是一场气氛渲染得很浓的悲剧的女主角,这感觉一方面缘于她天生丽质的纤美妩媚,另一方面是在她的身体内部始终燃烧着一股强大的自我毁灭的力量,—股满皇遗风的没落、颓废之气。这气息传递给我,总使得比她年轻许多的我产生一种怜惜与依恋的感情。
  这时候,禾从我的身上坐直身子,似乎有点惊讶地看了看自己那件蓝色小碎花的外衣上,已经沾满了斑斑泪痕。然后抬起头,问我,“饿不饿?我去给你热饭。”
  我说,“不饿。”
  禾站起来,又把手伸到我的脑门上试了试温度。她的手指凉凉的滑滑的,像一块干爽的凉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
  我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把她外衣肩膀上的一根线头揪掉,然后就攥住她抚在我额头上的那只手,不想让她离开我。
  我一触到她的手,她便放弃了离开我去热饭的念头。她缓慢而犹疑地重新坐下来。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仿佛她身上的蓝蓝的小碎花哗哗啦啦地掉落下来,撒在了我的身上,我被淹没在一股植物蓝的醇香中。
  “拗拗,我给你按摩好不好?”禾迟疑了一会儿,说。
  我的身体仰卧在床上,一动不能动,表达不出来任何意愿。
  “喏?”禾试探着又问。
  我的身体依旧像死了一样,僵硬地躺着,失去了反应能力。
  禾掀开我的被子,搂着我的肩,把我脊背朝上地翻过身来。然后,她那双凉凉的手便伸到我的衣服里边去,在我的脊背上抚摸起来。那一种特殊的滚烫的凉一触到我的肌肤上,我就仿佛从一个高处跌落了下来,空间差使我产生了极为美妙的眩晕。
  这个时候,高烧退后疲倦而松弛下来的我,只有一个愿望,禾不要离开,就让我舒服地死去,而且、死的愿望非常强烈。其实,我能够感觉到,她也不想离开,因为.她正在尽可能地弯垂身子贴近我。
  我格外担心无法长久地握住这一段美好的时光,担心它转瞬之间就会从我的身边溜走。我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来长久地挽留它,于是我就装做睡着了,任凭禾那双凉而光滑的手在我的皮肤上滑动。
  这样,我便把松弛舒服与紧张恐慌这一对矛盾的东西,同时推向了自己。美妙的感觉自然是来自于我那青春期的肌肤的某种模糊的饥渴;而“睡着”的安宁姿态掩盖下,慌张的心理却一点一点膨胀起来,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才可以使自己像真的一样“醒”过来。
  这种慌张,很像有一次我在T先生面前“坦然”地编瞎话。那一天,他站立在讲台上,准备叫几个学生站起来朗诵自己的作文,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在教室里扫来扫去,在我们的眼孔里捕捉着某种信息。我格外慌张,因为我并没有完成我的作文。我当时在心里暗暗编着瞎话,如果他叫我起来朗诵作文,我就说我的作文本落在家里了,如果他要我立刻回家去取,我就说我的钥匙在母亲手里,但是,如果他下课后坚持要给我母亲打电话,那么……我害怕起来,很担心自己笔直地坐在椅子上的身体由于慌乱而晃动,哪怕是一下,也会把他的目光吸引过来。
  那个时候的紧张,很像我此刻躺在床上假装睡着的紧张。
  但是,那—天,我脸上佯装出来的自如救了我,T先生并没有发现我的异样,也没有喊我起来朗诵我的作文,就像我的富于灵气的作文成绩,总是能轻易地就从T先生身边顺利通过。下课的铃声一响,如同解除了空袭令,我飞快地跑出教室,户外的空气和阳光散发着从未有过的芬芳和惬意。
  这会儿,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禾的手指虽然只抚在我的脊背上,却覆益了我的全部感觉。我不知道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花这么长的时间来回忆作文课上的一件微不足道却极为走运的小事。
  我闭着眼睛,在禾的指尖与我的肌肤的触碰中呼吸,脑子里一片空白,有一种模糊不清的意念正在沉向某种深处或者远方的什么地方,它和我此刻的紧张的愉快纠缠在一起,围绕着这愉快。于是,我努力集中起自己的思绪,打算整理那些茫然无绪而又不连贯的念头,用力想那沉向深处或远方的无形的东西是什么。
  慢慢的,那个不确实的什么终于明晰出来,那是我对禾的莫名其妙的想念,仿佛她此刻并没有在我的身边,而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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