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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视台预报:今天晚上,有雷雨大风。
  倘若我和秦友亮之间没交情,对兴华里又毫无了解的话,对夏季里一次雷雨大风的预报,是不会动什么心思的。鲁迅夫子说,煤油大王哪儿知道北京拣煤昨老婆子的辛酸。有人说不定得给我上这个纲。可我不是煤油大王,不过“煤气罐”阶级而已,有了“罐儿”,对“拣煤砟儿”阶级的辛酸,的确是知之甚少了。不过,“拣煤砟儿的老婆子”,好像也不知道我这一天天爬格子的辛酸。邓小平讲话,都是劳动人民。说得对。那就谁也甭说谁了。老太太,您拣您的煤砟儿,我爬我的格子,都不容易,谁也甭说谁了。
  谁也甭说谁了,咱们再一块儿说理解万岁。
  我还真的对那项预报挺上心,上午写作的时候,往兴华里瞄了两眼,我想应该在下楼散步的时候到秦友亮家说一声,好让他有个准备。后来因为写得顺,就一直没动窝。等到要起身下楼时,看见兴华里不少人家都在苫屋顶哪。行,没跑,秦友亮也知道了。我也就不用去了。
  大风是夜里11点左右起来的。乌云却早早地从西天压了过来。朝窗外看去,居民区的灯光好像都被一层迷迷蒙蒙的水汽罩着。远处的天空闪过几道闪,却听不见一点雷声。窗外的一株大叶杨也一动不动,阴沉着脸,等待着什么。渐渐地,它们像是有了灵性似的,各个深藏阴森,时不时哼唧几声。忽然,一阵狂风漫无边际地卷过,砰砰的窗响,哗哗的树声过后,又万籁俱寂了。“哗——”,又一阵狂风突兀而起,把大叶杨的树冠重重地往左往右一晃。“哗——哗——”,紧接着,狂风一阵紧似一阵,山呼海啸般扫过,大粒大粒的雨珠,被抛打到狂风所及的地方,夜幕中回荡着乒乒乓乓、叮叮咚咚的击打声。一道闪电“唰”地闪过,大叶杨湿漉漉的叶片反射出一片小镜子般细碎的光。一声炸雷轰然在当空爆响,仿佛要把天空崩塌。“哗——”雨水无遮无拦地倾泻下来了!
  借着兴华里昏黄的灯光,可以看得见雨水砸在房顶上腾起的一片片水雾,那水雾不断腾起,不断被风吹散。就在这雷鸣电闪、风声雨声交织中,兴华里默默地忍受着。突然,好像不堪忍受了似的,雨声中传来一声喊叫,却立刻被风雨之声压了下去。然而,喊叫声越来越大了,循声望去,只见兴华里家家户户的屋门一扇一扇洞开了,原本灯光星星点点的一片,一下变得灯火通明。人们在喊着,叫着,喊叫声中又夹杂着铁锨、铁簸箕蹭到水泥地面的金属声。大敞的屋门里,明亮的灯光照耀下,是一个个弯腰弓背,端着簸箕,挥舞铁锹,往门外撮水的身影……
  我想起了秦友亮家那高高的水泥门坎儿。看来,比屋顶漏雨更尴尬的事,终于发生了:可以想见,兴华里四周高地的泥水,是怎样千沟万壑般往这凹地流淌。到了家家户户原本都有的高门坎儿已经敌不住雨水的倾灌的时候,那里的水至少不会低于20公分了。嘈杂的喊声愈演愈烈,再往下看时,家家户户的门口,已经没有了往外撮水的身影,倒是看得出他们在搬动家里的家具。想必,他们已经放弃阻止水漫金山的妄想了。他们在把贵重值钱的东西往床上搬。
  我抓起雨衣,跑下了楼。
  谁也拦不住仍旧肆虐的风雨,不过,或许我可以帮助秦友亮照顾一下那位瘫痪的老人。
  风,毫无减弱的迹象;雨,也没有休止的可能。雨点打得人睁不开眼睛。脚下,黄浊的水流早已淹没了楼前的小路,横着向兴华里涌动。我将手掌遮在眉头上,这才有可能睁开眼寻找道路。走下通往兴华里的土路时,只觉“嗵”的一声,水已经没到了我的膝盖,当即灌满了我的雨靴,从居民家中漂出的茄子、西红柿,在我的腿边碰来碰去。我一步一步往第三排挪,又一步一步往西走,好不容易到了秦友亮家。
  “小秦子!……小秦子……”
  没人应声,推门一看,秦友亮不在家。
  屋里已经灌进了10公分的水了,幸好老人已经被安置好了,半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棉被。她的身边,堆放着面袋米袋之类。这架势,有点像被供品环绕的佛祖。
  问她孙子哪儿去了,咿咿呀呀的说不清,还咿咿呀呀的老想说。
  算了算了,您甭说了,甭说了,我自己找去吧。
  出了门,忽然听见这排房子的西口外有人声喧闹。
  怎么?竟然还有笑声、掌声!噢,更多的是嗷嗷声,听那意思,好像有一伙子人在起哄。
  谁家?居然还有这种雅兴。
  西口直通一条大马路。马路上也已经是一片汪洋了。一辆灰色的“切诺基”窝在水里,显然因为水太深而熄了火。五六个小伙子围着“切诺基”嗷嗷着,有人端着脸盆,舀起水来往那车身上淋,有人索性弓下身子,蹲在水里,将手掌一推一推,把水击向驾驶室,也有的用脚踢,“哗……哗……”水被掀出一个扇面,一下一下地冲到发动机舱里……与其说他们是破坏,不如说他们在找乐。
  “让你兔崽子美美地喝上一壶吧!”“哗”,满盛的一盆水,连水带盆扣过去,撞到车身上,发出清脆的金属声。
  “给丫挺的再来一下子!”
  这中间,为首的,当然就是秦友亮。
  车里坐的是谁?602那伙子?不像,别看也是灰色的“切诺基”。
  秦友亮是不是把这车当成那小子的啦?
  我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过去制止,还是应该袖手旁观。
  正犹豫着,只听“咔”一声,“切诺基”的车门被打开了,司机从驾驶室里钻了出来,与此同时,从后车门儿也钻出来一位。
  “打丫挺的!”
  “给丫挺的脖子里灌两壶!”
  ……
  秦友亮们虚张声势地喊着,从车里钻出的两位不知就里,落荒而逃。
  秦友亮们哈哈大笑,又故意追了两步,有一位还走了两下太空步。
  没等他发现我,我回自己的家去了。
  这事,叫我说什么好?兔崽子过去那点儿明白劲儿呢,都他娘的哪儿去啦!
  我想秦友亮这一晚上一定睡了美美的一觉,虽然这瓢泼大雨下了一夜,他家里让水泡得跟花园口似的。
  他不会想到自己惹下了什么祸。
  当然,他惹下的祸,半个小时后他就知道了。
  苏五一来了,他是被所长派人从东华里提溜回所里的。那会儿他也没闲着,正在东华里提醒一家危房户,当心大雨淋塌了房子。
  所长的办公室里,坐着分局的两位处长,一位姓廖,一位姓张,就是刚刚让秦友亮们折腾个够的那两位。
  “去兴华里给我查查,这事是谁干的!”所长差点儿冲苏五一吼起来。
  这些,是苏五一到我家后告诉我的。
  第二天一早,他就到了我家,他的身后,跟着秦友亮。
  “您说,我该怎么处置他?”苏五一是真急了,那秀长的中指又挑了出来,指着泰友亮的脑袋,就像是指着一个什么东西。
  “……”秦友亮倒老实了,铁青着脸,随你怎么说,也不张口。
  我说:“他肯定不知道这是分局的警车,再说,廖处长他们也没穿警服。真知道是警察,打死他也没这胆儿啊!”
  “甭说是警察了,不是警察,你也不能这么干!……大雨天的,人家廖处长干什么来了?人家是怕这儿的房子出事,专门提醒我们来啦!你倒好,倒知道孝敬,给人洗上车了……”
  也是,这世界上净是误会。
  “那怎么着,你们到我这儿来。什么意思?”我问。
  “实话跟您说,直到现在,我也没敢跟我们所长说,查着这个人了呢……”苏五一瞟了秦友亮一眼,“……不说,我犯错误。说了,有他好儿吗?他可是有前科的主儿,干这么一档子,不逮进去才他妈怪了!”
  我说,逮不逮的我可替你拿不了主意,你说,我能干什么吧?
  “我寻思着,还是算了,饶他一回吧,谁让他他妈还得养他奶奶呢!……不瞒您说,有点儿私心。他要是进去了,他奶奶不又得撂我身上?人民警察爱人民不是?……可我要是说,在我的管片儿里查不出这帮子人来,也他娘的太栽啦……”
  “黑灯瞎火的,查不着也没辙。”我说。
  “至少,我也得递份儿检讨……”苏五一说。
  “写呗,有什么难的。”
  “对您说,不难;对我说,不易。您看,我写了一早上了,就写成了这模样。今儿,就是请您帮助看看来啦。别……别让人看出破绽不是?”
  原来这位的检讨都写好了,还跟我这儿兜圈子。
  不过,他这检讨写的,也实在不敢恭维。
  “怎么改改,您跟我说说。”
  “算啦,有那工夫,我都替你写出来了……你们先一边儿待会儿去。”
  十分钟后,我把那检讨写完了。“啪”,拍给他。
  “怎么样?”
  “挺棒。”苏五一说。
                  一九九三年三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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