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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写到这,可以打住了,也可以接着写。
  打住呢,老爷子的结局就不那么让人揪心。不就是北京老爷子的那点子从容不迫受了点儿委屈吗?孝顺的儿孙又给找补回来啦。
  可要是接着写,老爷子就惨了。
  接着写,我得写老爷子们遛鸟儿的那块绿地,让人给平了。
  推土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推过去的,绿地没了,绿地上的小树更没了。那些小树大约两米来高的枝杈上,还有老头儿们挂的不少“S”形的铁钩子呢。每天他们或早或晚的来了,就手儿把鸟笼儿挂到铁钩儿上。靠东的一头儿挂画眉,靠西的一头儿挂百灵。把笼罩儿一掀你就听吧,画眉百灵全是神哨大师,你哨红子,我就哨群鸡;你哨钻天燕,我就哨靛颏芯儿……现在可好,没啦!
  绿地成了工地,挖出了一溜一溜的沟。沟的两边是钢管子搭成的脚手架。脚手架上挂鸟笼子,倒是比铁钩子更方便,可人家让挂吗?有人敢挂吗?“轰隆隆”、“轰隆隆”,脚手架边儿上,一台搅拌机在嚎。“咣咣咣”、“咣咣咣”,脚手板上,运洋灰的两轮车在颠……都说北京已经找不着遛鸟的清静去处了,这话有些绝对,其实清静的地界还是有的,故宫两侧的筒子河啦,天坛公园的古柏林啦,您要给鸟儿押口,让它学唱,您就得去那儿。可那儿太远。大家伙儿好不容易在家门口谋上了这么一块地界,也就为了鸟儿每天能看一看绿色,唱得欢势一点儿,舒心一点儿。这下你们还欢势,舒心?糟心去吧。
  这附近还净是工地,要想再找个和过去差不多的地界,难。
  沈天骢老爷子大概是这些遛鸟儿的老爷子中间最惨的一个。一星期之前他的腰疼病犯了,在家歇了几天。谁承想,再来时绿地就成了这模样。他估摸着老哥儿几个比他可强多了,至少,推土机来了,搅拌机来了,脚手架来了,得有几天折腾哪。心里能有个准备,大伙儿也有个商量。现在,地界没了不说,连老哥儿几个也没影儿了,哪儿找去?
  这回病好了以后,他的身子骨又毁了一道。这他明白。过去走到这儿得歇多少气儿,现在走到这儿得费多大劲儿,他心里有数。他提着鸟笼子,在脚手架边上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又走开几步,往远处看了看,好像没什么新鲜的。他知道,他没别的招儿,只一条道儿:回家。
  我也够损的,老爷子混得这么惨,全是我瞎编的。
  想到了这一层,才能引出下面的故事。
  其实,自从那次打“的”去官园花鸟市场,为老爷子买蜘蛛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沈家。不是怕老爷子抓我的“差”,而是实在腾不出工夫。好在后来认识了一位民警朋友,是一位文学青年,恰好就管着沈家住的那一片。“这任务重千斤派谁最好?杨子荣有条件把这重担挑。”我就把这重担委托给了他。据说,我这位“高足”还真是恪尽职守,没少了给老爷子送面包虫,送蜘蛛。更让人高兴的是,“杨子荣”深知电梯对老爷子意味着什么,好几次电梯一坏,他立刻通过关系,叫房管部门来修理。全楼的居民,都跟着老爷子沾光啦……这些,是沈晓钟来电话告诉我的。
  “哥们儿,你那学生可真够意思!冲这,我们家老爷子得多活几年!”沈晓钟说。
  “亏你还好意思说出口!人家到你家学雷锋,你到外边猛点‘替’!”“替”,钱也。我用了他们时兴的江湖口,直言不讳地骂他。
  “革命分工不同嘛……”在电话里嘻嘻地笑。
  也是“革命分工”的不同,所以我也不能让沈家的老爷子过舒坦了。你别忘了,我是编小说的。
  沈晓钟你小子就别埋怨我往下干嘛要把你家老爷子写得这么惨啦。
  玩笑归玩笑,其实,早在沈晓钟来电话逗贫之前,有一个场面早就勾出了我的坏水,使我把沈家老爷子的结局给设计好了。
  这场面原本与沈家的老爷子无涉,倒是我自已经历的一次铭心刻骨的虚惊:推土机、搅拌机、脚手架险些摧毁的,是我家楼下的一块绿地。
  你没有生活在市中心,你就不会理解绿地对这里的居民的意义。
  我家所住的高层建筑的楼下,恰恰有这样一块绿地。我刚搬进这栋崭新的十层高楼的那天,似乎忽略了它的存在。我注意到的,是二环路上日日夜夜川流不息呼啸不已的汽车,特别是时近黎明,载重卡车像匆匆躲避阳光的老鼠,呼呼地向都市外逃蹿。那尖利的刹车声、轰轰的引擎声,有如大坝下的洪水,顺着高楼的墙体涌将上来,无休无止、没头没脑地往你的窗口里灌,往你的床头上扑。
  我住在九层,可我觉得我是躺在马路边上的阴沟里。嗡嗡颤动的窗玻璃,就是那阴沟的盖板儿。
  全家人出谷迁乔的喜悦,好像也全被扔到阴沟里了。
  把我们全家从沮丧中救出来的,是绿地,是清晨时从楼下传过来的鸟叫声。最先听到这鸟叫声的是我的妻子。那是在第二天的清晨,卡车的喧嚣渐渐隐退了之后,她叫醒了我。我听出来了,那是画眉和百灵的叫声。我走到阳台,开窗俯瞰,这才发现,就在我们的楼下有一片绿地,绿地的中央,是一株株小树,一个个鸟笼子挂在其间。鸟儿的主人——老爷子们,或蹲或坐,稀稀落落围在草地的四周。我从来不知道,鸟的叫声居然能传得这么高。而且,这叫声似乎还有一种过滤噪声的能力,本来惹得人心烦意乱的车喧笛响,这时也不知为什么,退到远远的地方去了。
  于是,每天清晨都躺在床上听鸟儿叫。
  于是,引擎声、刹车声涌进窗户的时候,不再被惊醒。醒来时,鸟儿叫得正欢。
  日子开始过得踏踏实实。
  然而,某一天,出门归来,意外地发现来了一辆卡车,工人们正往草地边上卸电缆、钢管,还有铁锨、十字镐……一应俱全的让人看着眼晕的家什。
  他们要干吗?
  又过了一天,电缆被推走了,钢管被扛走了,让人眼晕的东西全弄走了。送到楼后的那条胡同里去了。
  算是大出了一口气。一场虚惊。
  每天仍然能听鸟儿叫。
  心满意足之余,想起若把这倒霉事给沈家的老爷子安上,那氛围一定更是凄凉吧?
  是的,那老爷子提着鸟笼,面对着那片已经变成了工地的过去的绿地。
  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会不会像一个垂暮老人面对着变成了焦土的家园。
  会的,会的,他会觉得,自己的命的一半都让他妈的这推土机给推了。
  推土机推走的,是他的鸟儿撒欢儿神哨的天地。
  推土机推走的,更是他们老哥儿几个撒了欢儿神侃的世界。
  初搬到这翠华小区,被那坏电梯困在楼上待了三天,着急上火为的是他这鸟儿,现在,他觉得更可怜的是他自己。
  老哥儿几个一定认准了他是“弯回去”了。也是,一礼拜没来,都活到八十一的人了,阎王爷不请,说不定自己一迷瞪,就找去了。您放心,我沈天骢还且活哪。轮不着你们那几只破画眉叫份儿,拔头份儿的画眉还在这儿呢。沈老爷子想到这儿,不知不觉着就把手里的画眉笼子抡了两下。老哥儿几个在一块儿,每天是少不了逗一阵闷子的。逗闷子的话题,又跑不了由鸟儿说起。最让沈老爷子解气的是,老哥儿几个掐来掐去,说自己的画眉怎么怎么好,争的都是亚军,在他沈天骢跟前,谁也没脾气。现在他们美啦,拔头份儿的“弯回去”啦,听孙福山和李伯义瞎争竞吧。孙福山过去是区里京剧团演猴戏的,大概也小七十了吧,精瘦,欢势,身板儿也利索,上次见了,还在草地上翻了俩毛跟头呢。这回可真是“山中没老虎,猴子称大王”啦。沈老爷子越往这儿想,就越不甘心,就冲这,他也非找着那老哥儿几个不可。
  可他们都他妈滚哪儿去啦?
  沈老爷子解开裤腰,从腰间把那装尿的塑料口袋掏了出来,口袋里已经盛了满满的一下子了。他拧开了塑料袋屁股上的螺丝,黄澄澄的一股朝工地的方向滋了过去。还多亏大夫给他切了尿泡以后,给换了这么个盛尿的物件,算是为老爷子装备了一件撒气的武器。
  沈老爷子猜得就算沾边儿。和他一块儿在草地上遛鸟儿的老哥儿几个,还真的以为他钻了烟囱胡同了。可要说老哥儿几个把他给忘了,那不公平。老爷子撒完了气,收好了他那特制的武器,一抬眼,看见一块儿遛鸟儿的老伙计——就是那位老猴孙福山,骑着那辆28加重飞鸽,车把一左一右,吊着俩鸟笼子,后架子一左一右,也是俩鸟笼子,一晃一晃就过来了。
  “嗬,老哥哥,老没见啦,好嘛,我就一直留心着您哪!”孙福山一歪身子,把一条腿从车大梁上掏了过来。飞鸽车溜到了沈老爷子面前,孙福山推车那模样,活像过去庙会上卖的“季鸟猴”。
  沈老爷子见了老伙计,心中当然也高兴。
  “都跑哪儿去啦?我这儿正转吆子呢!”
  “我跟您说啊,您可甭嫌远。龙潭湖哪!……老哥儿几个直叮嘱我,每天打这儿路过,可留神着老沈头儿。嘿嘿,还真让他们给说着了……”
  沈天骢一听说遛鸟儿的伙计们都搬龙潭湖去了,立马泄了气。那地方离这儿至少十里地哪。是啊,那哥儿几个行啊,孙福山似的,骑自行车的,也有蹬小三轮的,一骗腿就过去了。可他哪儿还行啊!就这,从家里那十六层上下来,一蹭一蹭地到了这儿,这就跟他妈两万五千里长征似的,还奔龙潭湖哪,奔太平间去吧!
  还有那个心,可没了那个力,想到这儿,沈老爷子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我说,你们是成心躲着我是怎么着?……得了,我把我这画眉摔了,任你们谁拔头份儿都行,你们就回来,给哥哥我就个伴儿,行不行?”
  “哎呀,哥哥您这是想哪儿去啦!……我们老哥儿几个让人家从这儿给挤对走,可没少了在这街南街北地转悠,为的啥?就是为了哥哥您的方便!不信您也转悠转悠去,您要是能找出个合适的地界,我立马招老哥儿几个回来!”孙福山受了天大的委屈,又是晃脑袋,又是巴唧嘴。
  沈老爷子没再说什么。玩笑归玩笑,斗嘴归斗嘴,老哥儿几个的确还不至于为了吹乎自己的鸟儿,就算计着把他给撇下。可现在是怎么荐儿?没别的道儿啦,回家,等死?
  老哥儿俩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都没什么好说的。
  “兄弟,您可别把我那话当真,我那是将您哪。”沈天骢瞟了孙福山一眼,那意思显然是对刚才的急赤白脸做点找补。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说:“我还不知道,这附近也是没什么合适的地方啦。你们哥儿几个只管去吧,能走得动的,就走,玩一天赚一天……这么着,反正我也去不了啦,您就把我这鸟儿,给哥儿几个带过去。您甭不落忍,您这是帮我。您拿着……”
  孙福山哪能接这鸟儿啊。他知道,沈老爷子这举动,是因为一时离了群儿,伤了心,也因为刚才那话里显得有点外道。其实,老哥哥您还用得着这样吗,谁敢保险自己没个心烦的时候?再说了,您越是去不了,您就越得有个伴儿不是?让我们拿了去,不得让您闷死?
  沈天骢见孙福山不肯接,只得作罢。两个人又扯了会儿龙潭湖那边遛鸟的事,说着说着,孙福山忽然一拍大腿,呵呵地乐了起来。
  “唉,您瞧我,糊涂不糊涂,咱们没那么多事啊!……”
  “您说什么呢?”
  “我是说,太好办啦,您家有一辆小三轮呀,上次您儿子拉您用的那辆!您让您儿子给收拾收拾,明儿我蹬着送您上龙潭湖不就齐啦……”
  这还真是个好主意。家里那辆小三轮,闲着也是闲着。不过让孙福山给自己当车夫,也太难点儿啦。一个八十一,一个七十,就算他比你小十岁,也是七十啦。
  “您……您……哈哈……哈哈……”沈老爷子用手指着孙福山,笑着,半天说不出话来,“要说真这么办,还真成了北京的一景儿啦:七十的拉八十的,干啥去?遛鸟儿去!……这叫什么?叫‘金台夕照’?哈哈哈……”
  “您别光乐呵,您说,行不行?”
  “行?我说行,您说行,我还怕您家的儿子孙子的找我算账呢!……怎么荐儿?合著我们家老爷子老了老了,还让您拉去做了车夫……”
  沈老爷子不跟孙老爷子提他那儿孙也罢,一提,倒把他心里那点火儿勾起来啦。
  “他们?他们别扯鸡巴蛋了!算账?找谁算账?我他妈还没找他们算账呢……我当车夫,我乐意,他们管得着吗!”
  沈老爷子心里“哟”了一声,后悔不该冒冒失失,捅到这位老弟的痛处。是啊,一家一本难念的经,保不齐那儿子还不如自己的这位呢。沈老爷子忙找话荐儿岔开,说自己没别的,就是不好意思。没这样办事的,老胳膊老腿儿的了,能自己找点乐子就不易,再给他找事儿,不落忍,真的不落忍。
  “老哥哥您小瞧我了。‘老胳膊老腿儿’?您瞧瞧我这‘老胳膊老腿儿’……”孙老爷子有一好,就是得个机会就想表演表演他的武功。这回一边说着,一边就支起了车子。他往远处挪了挪,先拉出个弓步,又把身子向上一欠,向下一颤,这弓步就劈开了。只见他的身子又一上一下地颤了两下,两条腿就劈开个大岔儿,平平整整地落到了地上,“您说,我这身子骨还能干两年不?您就赏我个脸,赏我个脸行不?”
  “行,行……好说,好说,您快起来,您快起来!”
  沈老爷子颤颤巍巍地伸过一只手去,那意思是要拉他一把。孙老爷子当然不会用他,摆摆手,说:“别价别价,回头倒把您给拽倒了。”言罢扬起两只胳膊,向下一抖,那身子就往上一耸,再一抖,又一耸,三下两下,身子就从地面升了起来。孙老爷子拍打着身上的浮土,推上自行车,对沈老爷子说:“老哥哥您这回也算是看见啦,我还行不?……行?那您这意思可就是说,肯赏我这个脸啦!咱们明儿就开始,奔龙潭湖,没得说了吧?……”
  “没得说,没得说!”话都说到这儿了,还容你拒绝吗?沈老爷子也只能呵呵笑着,就算是答应了。
  “怎么着,这就到府上去认认门,看看那车,省得明儿抓瞎?”
  孙老爷子也真是急荐儿的,好像生怕个美差被人抢了似的。
  “行,走着。”沈老爷子领着他,一蹭一蹭地往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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